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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號

  主角:船長馬特、小藝

  主題:對外星資源,地球人應采取什麽態度?

  世界進入氫時代,美國人馬特依靠他的五月花號氫動力飛船從木星采氫,來滿足地球人的用氫需求。過程中馬特船長的戀人——年輕的女宇宙生物學家陳小藝遇到了一些異常信號,由此猜測可能是木星人對采氫行動發出的警告,采的氫液中有比螞蟻還小的木星生命——木星蟻,可惜強悍的馬特不願意空船返回,不顧戀人的勸阻執意隻身去采氫,導致飛船爆炸而身亡。

  小藝悲痛地率領船員回地球,卻發現地球聯合政府正努力營造戰爭的悲憤,準備對弱小的木星蟻宣戰。知道木星蟻爆炸威力的小藝,會采用怎樣的行動來阻止戰爭的爆發?

  近7億公裏的120天航程就要結束了。每年一次到木星采運液氫,在抵達前照例有一次慶祝,就像地球上海員們經過赤道時的狂歡。今年是五月花號處女航20年,船長馬修·沃福威茨準備好好慶祝一下。慶祝會定在飛船的減速階段,因為——有重力時開香檳才夠味!為了大夥玩得盡意,船長特意把飛船的減速度調大了一點,0.6g,而正常減速是0.2g。

  我和馬特(注:馬修的愛稱)趕到飛船的活動廳,其他4名船員已經等候在那裏,他們今天都是水兵打扮,帶飄帶的水兵帽,海魂衫,每人笑嘻嘻地抱著一個超大的香檳酒瓶。有中國人陳大富,埃及人艾哈默德·馬希爾,俄羅斯人德米特裏·雷博諾夫列夫,南非人瓦杜,都是馬特的老夥伴,跟著他幹了30年,現在全都兩鬢微霜了。再加上52歲的船長、美國人沃福威茨,這就是五月花號的全部成員。

  也許還要加上我,35歲的宇宙生命學家黃小藝。我每年免費搭乘五月花號,到木星的第二個衛星歐羅巴考察生命,就像達爾文搭乘貝格爾號巡洋艦環球考察。歐羅巴衛星上有液態海洋(是水的海洋,而非木星上的液氫海洋),是科學界認為最有可能存在地外生命的星球。10年來我已經搭乘了10次,算得上機組的編外人員了。4位船員都成了我的“鐵哥兒們”,至於馬特,則比“鐵哥兒們”還要更親密一些。

  4個夥伴見我倆走近,同時猛搖香檳。4條酒柱像消防水槍一樣向我們射來。馬特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護著我的腦袋,在水箭中穿行。他的保護毫無用處,很快我就被澆得“花容失色”,夥伴們笑成一片。

  第一次見到五月花號,我認為它是天下最醜的飛船。時間長了,才體會到它在設計上力求簡約的匠心。五月花由三大部分組成,左右是兩個圓柱形的貨艙區,可容納20萬噸的液氫,形狀完全像呆頭呆腦的汽油桶,因為——按馬特的話,沒有空氣的太空中不需要流線型,更不需要照顧局外人的美感。兩個貨艙區之間用金屬圓管相連,而生活區就吊在這根圓管上,可以繞著樞軸自由轉動。這樣的設計,一則是為了盡量隔絕生活區與貨艙區的熱傳遞(貨艙應保持低溫,至少在130K以下,以免液氫氣化);二則不管是加速階段還是減速階段,都可以隨著重力方向的改變,讓生活區的“地板”永遠自動保持在“下方”,這樣便於乘員的生活,在無重力階段則可保持在任意角度。生活區中包括活動大廳、指揮艙和6間單獨的臥室,還有一個健身房、一個負壓廁所、一個負壓淋浴室和一個簡易廚房。這樣的寬敞是早年的飛船無法想象的。

  兩個貨艙上對稱趴著4隻昵稱“小蜜蜂”的飛艇,它們是飛船的動力之源,配有最先進的氫聚變發動機,使用氫離子作工質,配備180度可變矢量噴管。行進途中,靠它們之中的兩個來對整艘飛船加速或減速。等抵達木星時,飛船懸停在木星的引力區域之外,小蜜蜂脫離飛船到木星上“采蜜”。它的動力十分強勁,足以背負著1000噸液氫,在2.3g的木星赤道重力下,使飛船達到59.56公裏/秒的脫離速度。這樣的設計還很好地符合了“冗餘原則”,即使一半飛艇發生故障,餘下兩隻也能完成采蜜,並輕輕鬆鬆把母船送回地球。

  用4隻小蜜蜂把20萬噸貨艙裝滿,需要在木星起落50次,每次按16個小時計(包括睡眠,機組中沒人可以換班),共需800小時,也就是33天。至於回地球時的卸貨則有專門的卸貨飛船,隻用3天時間就行。33天的采蜜時間是長了一點,但五月花號花得起這個時間。它每年隻需往返一次,運回的液氫就足夠地球一年之用了。

  香檳噴射結束,夥伴們安靜下來,等著船長致辭。沃福威茨今天同樣是水兵打扮,被澆濕的海魂衫凸顯出強壯的胸肌。雖然這20年間他大半生活在太空失重環境,但他一向堅持鍛煉,所以肌肉萎縮症完全與他扯不上邊。他喜氣洋洋地大聲說:

  “老夥計們,五月花號已經在這條路上奔波20年了,算上製造飛船的時間,咱們的夥計已經有30年了。這30年可不容易呀!咱走過的路,各位都沒忘吧?”

  夥伴們笑著說:“忘不了!”

  “你們沒忘,我也要重說一遍。別忘了年輕的密斯黃也是咱們的船員,前輩們有責任讓後輩了解飛船的曆史,對不對?”

  “對!”

  我笑著捅他一下。馬特回過頭問我:“黃,你還記得35年前,地球上的氫盛世是如何開始的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年我已經零歲大了。”

  夥伴們大笑,馬特倚老賣老地說:“年輕人啊,可惜你錯過了那段重墨濃彩的曆史。那時地球上的石油已經基本枯竭,油價飆升到3000美元一桶,但替代能源一直沒能真正解決,世界經濟嚴重萎縮,人類都快絕望了。忽然,幾乎是一夜之間,冷聚變技術取得重大突破,而且是使用普通氫作原料,而不是氘和氚!”

  我插話說:“科學家們說,這是人類曆史上能源技術最偉大的突破,前無古人,後邊也不會有來者。因為,從宇宙大爆炸到今天,宇宙中所有能量實際都儲存在氫核中,其他能量形式像太陽能、化石能甚至重金屬的裂變能,歸根結底都來自於氫。隻有引力能除外,但引力能人類很難應用,不必提它。所以,氫聚變技術的成功,已經刨到了宇宙能量最老最老的根兒。而且它非常幹淨,連它產生的廢品——氦,也是次級能源。”

  “對。從此氫盛世開始了。地球上再沒有窮人,沒有環境汙染,沒有資源戰爭,沒有捉襟見肘的艱難日子。再不必擔心能源枯竭,因為氫資源基本是無限的。人類就像是一個忽然得到億萬遺產的乞丐,不知道該怎麽花錢了。要知道,依那時的經濟水平,全人類每年所需的總能量,隻需幾百噸氫就可以滿足。”

  “咱們的五月花號一次就可運回20萬噸。”

  “其實,開始時科學家沒打算‘向木星要氫’。在我最先提出這個想法時,幾乎被人當成傻子。因為,從水中製氫的技術,像交換製氫法、生物製氫法、陽光製氫法,都已經十分成熟,也十分廉價,何必迢迢萬裏到木星上去呢?但是,我,稍後再加上他們4位,仍堅定不移地推行自己的想法。我們這樣做基於3個理由。一,盡管依當時的全球能耗水平,每年隻需幾百噸氫,但我們相信,嚐到廉價能源甜頭的人類絕不會滿足於這個水平。果不其然,30年後,這個數字已經激升到10萬噸以上。”

  我感歎地說:“是的,在氫盛世長大的年輕人大手大腳慣了,很難想象此前的窘迫日子是怎樣過的。”

  “第二個原因:氫聚變不比普通的化學燃燒,它將永久性地降低地球中氫元素的比率。雖然目前說微不足道,從長遠上說仍會破壞地球環境。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費用,那時人們由於思維慣性,把太空運輸看作昂貴的同義詞。其實呢,木星運輸幾乎是免費的,比在地球上人工製氫還要廉價,因為太空航行所需燃料可以從木星上免費獲得!我們要花的錢,僅僅是飛船的建造費用,還有5個船員的工資。”

  “不過,飛船的建造費用一定是個天文數字吧?”

  “當然是筆巨款,但比人們想象得要少得多。關鍵是,按我們的設計,飛船的主體部分永遠在無重力條件下使用,組裝也是在太空進行,不需要經受起飛降落時的惡劣條件。這種使用條件甚至遠比地麵上還優越,有人開玩笑,用紙糊一個飛船都能滿足。隻有4隻小飛艇需要在高重力的木星上反複起落,必須有強壯的骨架和強勁的動力,但它們畢竟個頭小,建造費用相對較低。”

  雷博諾夫列夫插話說:“飛船設計中曾遇到一個難題:盡管太空航行途中環境溫度很低,隻有3K,但免不了日光照射,特別是接近地球時陽光較強。陽光將使貨艙急劇升溫,使液氫氣化。為了防止氣化,就要對貨艙隔熱,建一套製冷係統,這會使建造費用大大增加。但咱們的老大來了一次‘非常規思維’,很利索地把它解決了。方法是在貨艙上覆蓋一層熱管,把光照熱量迅速傳到貨艙的頭尾部,在那裏對液氫加熱,讓氣化的氫氣帶走熱量,順便提供飛船的輔助動力。當然,這是把寶貴的核燃料當成普通工質用了。”

  馬特笑著說:“這個辦法非常簡單,但我敢說沒有哪個工程師能想出來。關鍵是:在所有工科學生的聖經裏,都把降低能耗放在最神聖的位置。他們的思維全都定型了,忘了一條:木星的氫不必節約。”

  我沉默了。在我與馬特的親密關係中免不了一些小的爭吵,這便是其中之一。我總覺得這個方法太奢侈,甚至近乎霸道。即使木星上的氫儲量近乎無限,也不能這樣隨意拋撒吧?這有點類似於食肉動物的“過殺”行為。馬特對我的觀點不以為然,反問我:

  “我隻不過把木星上的一點兒氫轉移到太空了,總有一天它們還會沉聚到某個星體上。換句話說,我並沒有浪費上帝的總資產。那麽,我的做法有什麽害處?”

  他的反駁很雄辯,我無法駁倒他。但他也改變不了我的觀點。不過,總的來說我對這個男人非常佩服,可以說是崇拜。30年前他第一個提出“向木星要氫”的目標,憑一己之力把它實現,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毅力!現在,就靠這麽一個微型私人公司(包括地球上的職員,不超過50人),就提供了全地球的能源。這樣的功績確實前無古人。地球政府倒是建了兩艘備用飛船,但明確規定,在“五月花”報廢之前不得啟用。世界政府是用這樣的方式向馬特表示敬意。

  這是一個粗獷堅毅、帶幾分野性的男人,我喜歡他。

  馬特扼要回顧了五月花號的曆史,完成了對我的“革命傳統教育”。他笑著說: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為4位老弟兄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喏,就是它。”他從口袋裏掏出4個銀色的金屬胸牌,有硬幣的兩倍大小,上麵的花飾是一朵五瓣花,也即五月花號飛船的船徽。胸牌上穿著銀白色的項鏈,做工精細。“知道這是什麽材質嗎?白銀?白金?鋨銥合金?不,說出底細後你們可別失望。它們是用鐵結核做的,就是木星液氫中的鐵結核。”

  早在第一船木星液氫運回地球後,人們就發現其中雜有細小的顆粒,大小如芝麻,形狀不一,上麵有微孔,材質主要是鐵和矽,也有鋰、碳、氧等微量雜質。礦物學家們比照地球深海中錳結核的名稱,把它稱作鐵結核。液氫中雜有這樣的鐵結核並不奇怪,因為人們早就知道,木星星核就是鐵矽質的。奇怪的是它們的比重遠比液氫大,為什麽能懸浮在海洋表麵?否則小蜜蜂采不到它們。可能是因為,狂暴的木星風暴一直在攪著海洋吧。

  液氫用於聚變發電前必須濾去這些雜質,雖然它們的含量不高,但20年下來,每個氫聚變電廠都積了大大的一堆。這種鐵結核有一個有趣的特點:不會生鏽,20年來一直銀光閃閃,所以常有人拿去打“白金首飾”。有一段時間,來自木星的首飾曾經成為時尚,不過現在已經不時髦了,畢竟鐵太廉價。

  我微笑地看著馬特。今天這個特殊日子裏,他當然不會送這樣廉價的禮物,應該還有什麽講究吧。馬特笑著揭了謎底:

  “它們的後蓋可以打開,裏麵有一張紙,記著一串密碼。憑著各自的密碼,每人可以在地球上任何銀行支取兩億世界幣。這是我的一點兒小意思。”

  4個夥伴歡呼起來。瓦杜笑著說:“老大,這趟結束後我立馬辭職!我要陪我的4個妻子和14個孩子,快點把這兩個億花完。”

  瓦杜是一位黑人酋長的後裔,那兒還保留著一夫多妻製,18個家人的花銷是他片刻不能卸下的擔子。馬特哼了一聲:

  “是嗎?那你先把錢退還我。”

  “到手的肥肉我能再給你?沒門兒!”

  “那你就在五月花號上老實待著,等我什麽時候先辭職,才能輪上你。”

  陳大富是個細心人,看到我一人被晾在圈外,便大聲提議:“喂,靜一靜,聽我說句話!按照中國一些狩獵民族的習俗,打到獵物時見者有份,不管他是不是獵人。小藝和咱們在一塊兒攪了10年,說得上生死與共。我提個建議,每人分出1000萬給她。”

  其他3位一向都是一擲千金的主兒,何況是送給他們的“小藝妹妹”,都豪爽地當即同意。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別別!我怎麽會要你們的養家錢!這些年我一直免費乘船,已經感激不盡了。”

  馬特也笑著擺手:“用不著你們瞎豪爽,你們想把我置於何地?就我一個是夏洛克或葛朗台?我早給她另外準備了禮物。”他掏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打開,取出一枚銀色戒指。“黃,它也是鐵結核打造的。不要嫌這個禮物菲薄,這是我的求婚戒指。”

  他深情地看著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禮物讓我吃驚,心中漫過帶著苦味的喜悅。十年來,我已經愛上這個比我大17歲、寬肩膀的男人。我倆一直沒有談婚論嫁,但我在默默等著這一天。他是世人心目中的英雄,但家庭生活卻很不幸。因為長年在太空,分多聚少,他妻子另有所愛,十幾年前就離開了他。他的兒女已經成年,似乎對他也比較冷淡。平時他是一位叱吒風雲的太空船長,隻有一個女人的眼睛能看透他深埋心底的苦楚,我知道他渴望著一個溫暖的懷抱……但我看見了戒指上的花飾,心中突然湧出強烈的不快。

  戒指的花飾和胸牌一樣,也是五月花號的船徽。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五月花號”這個名字。1620年,以布雷德福為首的102名英國新教徒,乘著一艘名叫“五月花號”的木製帆船冒死出海,曆經66天的苦難終於抵達美洲。他們虔誠祈禱,感謝上帝賜予他們的肥美之地。這是一個很經典的關於奮鬥和成功的故事,隻可惜大背景上帶著血光和肮髒。白人上帝賜予的美洲並非無主之地,而五月花號的名字也就與其後一場曆史上最血腥的種族屠殺密不可分。這都是曆史了,屠殺者的後代是無辜的。我並非多事,非要苛責他們;但我總覺得,美國白人更應該小心避免碰著被害民族的傷口——比如,不要大張旗鼓地重提五月花號或哥倫布的名字(那位白人的英雄同樣是一個殺人惡魔)。

  馬特曾驕傲地說,他的直係祖先就是五月花號的一位船員,所以把太空船命名為五月花號,他認為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維係。我曾委婉地表達過我的意見,但馬特不以為然。他說他不會為曆史上的罪惡辯護,問題是有些罪惡是不能避免的。作為種族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拓展生存空間。所以,如果他,或者我,處於那個時代,也許會做同樣的事。

  我沒有同他認真爭論。我不想讓世界觀的分歧影響愛情。所以,平時我很注意回避類似分歧。但這樣的善良意願應該是雙向的,他既然知道我的觀點,那麽在婚戒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總該照顧我的感受吧!馬特正等著我伸出右手的無名指,4個夥伴興高采烈地圍觀,他們早就祝福我倆有這一天了。我不想掃夥伴們的興頭,更不想傷馬特的心,但同樣不想太委屈自己。於是我玩個了小花招,從馬特手裏接過戒指,放在首飾盒裏,關上盒蓋,笑著說:

  “謝謝你的求婚戒指,我太高興啦。可是——你這個粗心男人,難道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這種花飾嗎?隨後你必須給我換一個。”

  盡管我用笑容包裝了我的拒絕,還是掃了馬特的興頭,他的表情變冷了。

  陳大富看出端倪,忙問我:“小藝,聽船長說。這次你不去歐羅巴考察了?”

  我很高興他把話頭扯開,就順著說下去:

  “對,不去了。十年考察,我基本確定歐羅巴上沒有生命。”

  雷博諾夫列夫說:“真可惜,這麽說,人類還是上帝的獨子,沒有一個兄弟姐妹,太孤單了!”

  我忙說:“這隻是階段性結論,不一定正確。你們別把‘宇宙生命學家’看得多神秘,其實我和你們一樣,迄今為止隻見過一種生命,即地球生命,視野太窄,標準的井中之蛙。也許此刻有某種外星生命擺到麵前,我也認不出來呢。上個世紀,太平洋深海熱泉中發現了靠化學能生存的細菌,南非金礦中發現了靠放射能生存的細菌。在此之前,誰敢想象生物能離開光合作用,僅靠化學能和放射能為生?我們一直在尋找外星生命,找了200年了,但其實連生命最基本的定義是什麽,還沒能取得共識。”

  陳大富說:“我知道一般說法是:生命的特征是能自我繁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說得對不對?”

  我搖搖頭:“但廣義的繁衍到處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生出誇克、生出氫氦原子,星雲中誕生星體、電腦病毒自我複製,甚至岩漿中析出晶體、雲中誕生雪花等,都說得上是‘自我繁衍’。這個定義不確切。”

  雷博諾夫列夫說:“還有一種最普遍的說法:生命即負熵過程,是利用外界能流來維持一個小係統裏的有序狀態。忘了是哪位著名物理學家提的。”

  “這個定義同樣不全麵。因為像在恒星熔爐中聚合出重金屬原子、電腦病毒的複製等,也都是‘利用外界能量來維持自身的有序狀態’。”我笑著說,“其實,我對生命倒有一個獨特的定義,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什麽定義?說說看。”艾哈默德性急地說。

  “上麵說的例子都屬於自組織過程。地球生命從無到有,其實也是一種自組織。但它與廣義的自組織不同,它必須先誕生一個特殊的模板——DNA。這種模板來自於特殊的機遇,是上帝的妙手偶得,在其他星球上沒有可重複性。這才是‘生命’與‘自組織’的本質區別。我相信,今後發現的外星生命,不一定有雙螺旋的DNA,但一定有另外一種獨特的模板。”

  這個觀點是教科書中沒有的。我並非心血來潮貿然提出,而是考慮好久了,不過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不會捅到學術雜誌上。

  和大夥兒閑扯時,我也悄悄瞄著馬特。他的表情很平和,有時插幾句話。如果他心中受了傷,至少沒有表現在外麵。這時廣播中說:

  “各位,減速階段即將結束,請做好失重的準備。”

  幾個香檳酒瓶開始浮起來,大夥兒趕忙把它們收到箱裏。至於剛才噴出的香檳已經由電腦自動處理了(失重環境下,空中飄浮的液體微粒可能危及生命)。我們的身體也變輕了。4個夥伴同我倆告別,分頭去各自的小蜜蜂,耗時33天的“采蜜”工作即將開始,這是飛船上最忙碌的時刻,就像地球上的收麥天。馬特要到指揮艙,我親熱地挎上他的臂彎。等與其他人分開,我歉然說:

  “馬特,剛才我……”

  他截斷我的話:“不必解釋,今天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你把戒指給我吧,等回到地球,咱們去蒂凡妮或卡迪亞挑一個你滿意的戒指。”

  我想了想,說:“也不要用鐵結核,因為這牽涉到我的一個忌諱,以後我會告訴你。白銀或白金都行。”

  “一切隨你。”

  我笑著說:“謝謝啦,我這麽挑剔,你還這麽寬容。”

  “等我下次當著大夥兒送你時,不會再讓我難堪吧?”

  “哪能呢。告你一句悄悄話——其實我早就盼著它啦!”

  減速結束後飛船做最後一次姿態調整,此後將以20公裏/秒的速度、30萬公裏的半徑繞木星公轉,公轉周期大約是木星自轉周期的3倍。這兒重力很小,生活區可以停留在任何位置,馬特調整了生活區的角度,讓觀察窗正對著木星。這顆太陽係中最大的行星以迫人的氣勢占據了整個觀察窗,甚至是整個天空。飛船此刻處在黑夜區,麵對著木星背麵幾萬公裏的極光。極光在太空中搖曳變形,如夢如幻,在它的映照下,木星暗半球的輪廓清晰可見。兩極的極光更為明亮,就像戴帶著兩隻紫色的夜光帽。木星自轉極快,帶動其大氣層頂端的雲層,以每小時約3.5萬公裏的速度旋轉。雲層被拉成條狀雲帶,與赤道平行,明暗交替分布。雲帶的結構十分複雜,而且激烈翻卷著,猶如煉獄之火。至於著名的木星大紅斑則更為猙獰,猶如撒旦之目。它的顏色鮮紅中略帶淡玫瑰色,雲團激烈翻滾,形成強大的渦旋。

  觀察窗中能看到眾多木衛星,黯淡的木星環也隱約可見。我看見了脾氣狂暴的伊奧(木衛一),顏色鮮紅得有些妖冶。它是太陽係火山活動最強烈的星體,此刻正好有一次火山噴射,火山煙雲高達數百千米,拖在起伏的山脈和極長極寬的峽穀上。也看到了我曾去過多次的歐羅巴,它明亮的冰表麵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冰裂,有些冰裂甚至貫穿厚達5千米的冰層,我就是通過這些冰裂來考察歐羅巴海洋中的生命,可惜沒有任何發現。

  自打我第一次在近處觀察木星之後,就對它有一種特殊的敬畏。在我看來,木星不應該是朱庇特的宮殿(注: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即羅馬神話中的萬神之王),倒更像是撒旦的巢穴。

  飛船的狀態已經穩定,半個小時後就要開始采蜜了。正在這當口兒,通話器中傳來陳大富的聲音,讓我去他那兒一趟。馬特有些不樂意,嘟嚷著:

  “你這家夥,什麽話不能在通話器上說?馬上就要采蜜了,還要黃去你那兒。”

  我能猜到陳哥要說什麽,怕馬特拒絕,忙說:“肯定是什麽個人隱私,我去一趟吧。”

  我拉著縱貫通道的扶手,飄到貨艙,通過氣密門進入蜜蜂一號,來到位於飛艇前中部的駕駛艙裏。這種飛艇確實像蜜蜂,長著兩對大大的翅膀,雖然不能撲動但能調節角度。飛艇離開母船後要飛行兩個小時到達木星,然後對準木星赤道,即天文學家說的赤道明帶,順著木星旋轉方向下降,兩對翅膀隨時調節仰角,把遞增的墜落速度轉變為向斜下方。飛艇的4隻大翅膀,再加上赤道明帶上時速為150米/秒的穩定西風,還有木星赤道與飛艇同向的旋轉速度,這些因素共同保證飛艇能平安濺落在液氫海洋上。濺落之後飛艇打開進液口,液氫因衝力自動湧入艙內。等液氫充滿,飛艇啟動氫動力機,在液麵上加速,升入大氣層,然後在大氣層裏加速。加速進行得比較緩慢,因為木星大氣十分稠密,速度過快飛艇要燒毀的,隻有到比較稀薄的上部大氣層中才能完成最後加速。

  母船和小蜜蜂的速度比率經過優選匹配,等9小時後,當木星差不多轉過一周、飛艇的動態位置正好快趕上母船的動態位置時,飛艇也正好達到60公裏/秒的脫離速度。它衝出大氣層,脫離木星引力後再飛行兩個小時,與母船接合。這樣的方法能充分利用木星快速自轉的特點,利用高達13公裏/秒的赤道自轉速度,大大有助於飛艇克服木星的高重力,隻是一個工作流程的時間稍長一些。

  由於木星大氣中強烈的畸變磁場和帶電粒子流,小蜜蜂和母船之間的通信不大可靠,所以小蜜蜂采蜜時一向講究獨立作戰,不能依賴母船的指令。不過采蜜過程其實是相當安全的,它是在赤道區域進行,這兒的大氣活動相對平穩,雖然不是地球赤道上的無風帶,但隻有穩定的緯向風,沒有橫風和渦旋。再說木星上海闊天空,絕對不用擔心撞上飛鳥、建築或礁石,用4個采蜜人的話,他們對采蜜程序早就熟透了,可以閉著眼睛開船。

  我擠到駕駛位後邊,陳大富回頭看看我,顯然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他掏出剛才得到的胸牌遞給我,又特意關了同指揮艙的通話器,這才笑著說:

  “小藝我讓你來,是想讓你幫我收著這玩意兒——可別讓船長知道,我怕他笑話我。你也不能笑話我,說我迷信——我是說,萬一我有什麽好歹,麻煩你轉給我老伴。”

  “呸呸,你這烏鴉嘴,臨上陣時說這些晦氣話!是不是擔心上次你說的鬼火?”

  他難為情地嘿嘿地笑著:“對。”

  “那次你確實看清了,是海麵上的閃光,不是空氣中的閃電?”我知道木星大氣中常有閃電。

  陳哥搖搖頭:“我哪能連閃電都分不清。不是的,是海洋表麵一大串閃光,全都沿著船的尾跡,閃光時間也是先遠後近,緊迫著飛艇,就像墳場中的鬼火會隨著人的走動在後邊追。”

  “你還說有海中魅影?”

  “對,我相信沒看錯。那些鬼影出現在航道前方,半透明,樣子……怎麽說呢,就像是一群蠓蟲聚在一起,影子的邊界浮動不定,說不出來它像什麽,大小有一隻河馬那樣大吧。可惜飛艇上沒有設置錄相係統,沒法把它照下來。”

  如果不算木星上的狂風巨浪,這兒是一個絕對的死亡世界。20年來在大夥兒在木星上起起落落,沒發現任何新鮮事。陳大富說的情況是他最後一次采蜜時發現的,當時他是最後一艘。其他3人沒發現異常。

  聽陳大富說了這兩樁見聞後,馬特和另外3名船員沒放在心上。即使他所說屬實,也不過是某種未知的物理現象,比如液氫受激發光之類,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陳哥此後在我這兒絮叨過多次,引起了我的警覺。我熟知陳哥也一向是大塊兒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兒,性格豪爽,心細膽更大,是個無神論者。單為這兩件小事憂心忡忡,不符合他的性格。這會兒我把胸牌先收下,說:

  “這樣吧。前十次我隻顧去歐羅巴考察,還沒到木星上去過呢。馬特已經答應這次讓我去一趟,他原說采蜜結束後親自送我下去的。幹脆我這會兒就去,跟你一塊兒,我要親眼看看你說的鬼火和幽靈。”

  陳哥臉都白了:“不,你不能去,至少這一趟不能去。”

  他的過度反應讓我更生疑竇:“為什麽?你確實認為有危險?”

  “反正你不要去。還是等我們采完,讓老大送你吧。”

  我把他的腦袋搬過來,讓兩雙目光正麵相對:“陳哥,你老實告訴我,還有什麽情況瞞著我?我知道你的性格,單是閃光和黑影什麽的嚇不住你,肯定別有隱情。你一定得告訴我,否則這會兒我就向船長通報,說你心理不健全,讓他停你的飛。”

  陳哥猶豫很久,歎了口氣:“是有一點情況,我一直沒對別人說,怕說了也沒人信。其實,連我自個也不大信哩。去年來木星,在最後一趟采蜜中,我腦袋裏似乎一直嗡嗡作響,就像是電視中的白噪音,嗡得我腦瓜疼。我想是不是腦袋瓜得什麽病了?就在我離開木星洋麵升入空中之前,腦子裏的雜音變規則了,零零星星蹦出幾句話:食物和身體。不許殘害。警告。最後一次!”他使勁搖頭,“你甭問我聽到的是英語、漢語還是世界語,嘛也不是。就連是不是有人對我說話,我都拿不準,但我分明聽懂了類似的意思,它就那麽忽拉一下子冒到我腦袋裏。老實說,當時我嚇得心髒都停跳了。可是事情過去後,我又逐漸開始懷疑。在木星上有人對我說話?而且是鑽到腦袋裏說話?明顯是不可能的事嘛,肯定是我產生幻覺了,神經失常了。”

  “可是,你這種解釋顯然沒解開自己的心病。”

  陳哥頓了一下,苦笑著承認:“是的,沒解開。”

  上一次木星之旅後,在陳哥說了閃光和黑影的情況之後,恐怕唯有我一人認真對待了。我曾思索了很久,還做過必要的實驗。現在聽他進一步透露隱情,我更覺得應該認真對待。我想了想,堅決地說:

  “陳哥我要跟你一塊兒去,你甭攔阻。”我開玩笑,“那個給你傳話的天使,或撒旦,說不定很有騎士風度,看見船上有女士會客氣一點兒。”我沒等他反應過來,迅速打開通話器,對馬特說:“船長,我提前下去了,坐陳哥的一號。”

  馬特沒當回事,隨便說一句:“這麽性急?好,你下去吧。”

  事已至此,大富哥無法再阻攔了,無奈地搖搖頭,打開保險,關閉氣密門,鬆開對貨艙的抱持器,又打開氫動力。小飛艇輕輕晃動一下,離開母船。此時它已經具有母船的20公裏/秒的速度,隨後將加速到40公裏/秒,以便在兩小時內走完這30萬公裏的距離。

  十年來,我一直在母船上觀察4隻飛艇的起起落落。每當看著小如蜉蝣的飛艇飄飄搖搖,沉入色彩怪異的木星大氣中時,我總是很緊張。實際上,坐在蜜蜂一號的船艙裏,反而沒有那麽擔心了。

  兩個小時後,飛艇接近木星,經過反噴製動,速度降了一半。它順著赤道的旋轉方向,把機頭對準木星大氣露出曦光的地方飛過去。這個過程與地球上航天飛機再入大氣層是一樣的,如果角度過大,飛艇會在大氣中燒毀;過小,則會像打水漂一樣從大氣層上彈走。不過,由於木星大氣旋轉速度很高,而且與飛艇速度同向,飛艇又可以在必要時使用反噴製動,所以再入大氣層比在地球上容易得多。

  我們潛入大氣層,感覺就像在山頂乘車從上麵進入雲層。遠看起來十分濃密的雲層隨著飛艇的進入而逐漸變得稀薄,顏色也淡多了。太陽在雲層外閃耀,光線晦暗,個頭小如蘋果,在木星的淫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氣勢。隨著飛艇的下降,空氣的顏色逐漸變化,從紅色變為棕色,變為白色,再變為藍色。向上看,晦暗的太陽已經淹沒在濃密的大氣中。

  這兒的晝夜交替真快,木星的快速自轉再加上飛艇的同向速度,3個小時後,飛艇就進入了黑暗半球。濃密的大氣遮蔽了星光,64顆木衛星中,隻有伊奧和歐羅巴在夜空中撇下微弱的光亮。飛艇沒有開燈,陳哥說他們已經習慣了不開燈,空無一物的木星上沒有什麽可避讓的。我一直等著飛艇在海麵上的濺落,結果根本沒有感覺到。木星大氣層和海洋的成分都是氫,其氣態相和液態相是逐漸過渡的,沒有一個清晰的海麵。一直到飛艇明顯受阻,陳哥才說:

  “已經進入液氫了。你注意觀察吧。”

  飛艇的比重比液氫大,但兩對大翅膀起了水翼的作用,使它一直保持在液氫海洋的上層。小艇沒有太大的顛簸,赤道海麵上風浪不大。我盯著艇後黑沉沉的夜空,小聲說:

  “陳哥,沒有閃光呀。”

  “依上次的經驗,恐怕要等到飛艇開始采氫後才有閃光。你稍等一下。”

  艇身忽然明顯一頓,是進液口打開了。液氫在小艇的衝力作用下快速湧進艙內,腳下傳來嘶嘶的液流聲,小艇的速度也明顯減慢。陳哥說:

  “小藝你看!”

  艇後果然很及時地出現了閃光。沿著船的尾跡,從遠到近依次閃亮,確實像鬼火在身後追趕。陳哥小聲說:

  “比我上次見到的還亮。”

  我默默觀察著,小聲問:“但是沒有黑影?”

  “這會兒有也看不見。等太陽出來再觀察吧。”

  液氫很快充滿了,陳哥關閉了進液口。小蜜蜂開始在海麵上加速。加速進行得很舒緩,因為要等待“起飛窗口”,即趕在離母船距離最近的地方躍出大氣層,時間很充裕。3個小時後,前邊出現了淺薄的晨曦,飛艇也準備離開水麵了,在這段時間裏,飛艇後邊的閃光一直沒有中斷。陳哥忽然指著前邊說:

  “快看!”

  在飛艇一掠而過的刹那間,我看到透明的液氫中有一個碩大的黑影。黑影並不是嚴格的實體,呈半透明,邊界模糊不清,所以也說不上它是什麽形狀。陳哥上次的描述很準確,它們就像一群蠓蟲或南極磷蝦,因群聚性而臨時聚在一起。小艇掠過後我疾速回頭向後看,那個黑影並沒有被衝散,可能其位置距海麵有一定距離。就在這時,我的腦中忽然響起嗡嗡的噪音,但什麽也聽不清,就像電視中的白噪。強烈的噪音弄得我頭痛欲裂,我皺著眉頭,用力捶捶腦袋,抬頭看看陳哥。陳哥這會兒臉色煞白,說:

  “我又聽見了!比上次更清晰。還是那句話: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

  飛艇躍到空中,向上爬升。我回過頭,盯著剛才有黑影的地方。飛艇升到幾百米高的時候,那兒忽然爆出一團極強烈的白光!我失口喊了一聲,眼睛被暫時致盲了。接著,衝擊波席卷而來,猛烈地顛著飛艇。陳哥倉促喊一聲:“坐好!”把飛艇換成手控,迅速向上爬升。加速度有六七個g,我的視力還沒從閃光中恢複,又產生“黑視”現象。一直等飛艇降低加速,恢複平穩飛行,我的視力才恢複正常。再向後看,一團火球正向空中擴展。不過火球不算大,再加上大氣濃密,可見度差,它很快就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陳哥扭頭問我:“剛才你看見那團白光了?”

  “嗯,非常強烈,我的眼睛被短暫致盲了。”

  “很像是一場微型核爆。”

  “顯然是那團黑影引起的。”

  “我想也是。”

  我沉思了幾分鍾。剛才的見聞堅定了我原來的想法。我說:“趕快和母船聯係,看能不能聯係上。”

  很幸運地聯係上了。馬特帶有磁性的聲音:

  “這會兒在哪兒?采氫順利吧?”

  “馬特,請立即盡可能與其他三隻飛艇聯係,命令他們放棄采氫,返回母船。”

  馬特顯然非常吃驚,靜默片刻後說:“請重複你的話。”

  “讓其他飛船放棄采氫返回母船!我們馬上返回,我會當麵解釋的。請務必按我說的做!”

  盡管我的要求匪夷所思,馬特還是同意了,果斷地說:“好。我這就通知。”

  母船的公轉速度相對較慢,小蜜蜂很快追上它,經過反噴製動,將速度降到與母船同步,輕輕降落在貨艙上,液氫管路自動打開,飛艇肚子裏的液氫被泵入貨艙。馬特在通話器中告訴我,其他三隻飛艇都聯係上了,很快會返回。雖然他這會兒一定急於聽到我的解釋,但我沒有先去指揮艙,而是回自己的臥室裏,打開個人電腦作了一些計算,把我的想法再度梳理一遍。馬特沒有催促我。

  現在,其他三隻飛艇也都歸位了。我們6人集中在活動廳,用皮帶把失重的身體固定在座椅上。其他三位船員頗為驚疑,因為像這樣突然中斷采氫是沒有先例的。陳哥先講述了那串閃光和最後的爆炸,又在我的逼迫下,很難為情地講了出現在他腦中的聲音。這段“白日撞鬼”的經曆弄得其他三個船員也寒凜凜的,眼中也有顯然的懷疑。然後大家都把目光對準我。馬特說:

  “黃,你講吧。你突然要求中斷采氫,一定有特殊的想法。”

  我清清嗓子:“說起來話長,你們得耐心聽下去。去年我偶然發現,如果把氫聚變發電廠堆放的廢物,那些木星鐵結核,放在130K以下的低溫液氫裏,液氫的溫度會極緩慢地升高,但最多升到134K就中止了。這個現象讓我十分迷惑,我曾以為是實驗中的誤差,但反複驗證仍然如此。我聯想到木星上一個未解之謎。根據科學家對木星光照的計算,陽光最多讓木星表麵保持105K的溫度,但實際上它保持在134K。這說明木星內部會放出熱量。木星上並沒有核聚變,能量從何而來?過去的解釋是木星形成時期積存了引力勢能,經由大規模的液氫對流逐漸傳到表麵。這種假說曾被廣泛認可,其實有一個困難——木星液氫層之下有一個4萬多公裏厚的金屬氫層,那兒隻能有傳導,不可能有對流,而傳導達不到目前的熱流量。而且,如果我的實驗是準確的,引力勢能的假設就更站不住腳了。”

  馬特反應很快,皺著眉頭問:“你是說,木星液氫中有緩慢的冷聚變?而那些有微孔的鐵結核其實是催化劑?”他笑著搖搖頭,“這個設想太膽大了,坦率說,我不相信。眾所周知,氫聚變需要克服很高的勢壘,想想地球上的冷聚變技術經曆了多麽艱苦的曆程!現在,雖然氫聚變主機已經小型化,可以裝在我們的小蜜蜂上,但它仍是非常非常複雜的技術。我不相信,幾粒鐵結核就能完成這個過程。”

  “但今天的氫聚變技術在100年前也會被看成神話!而且你不要忘了,生物方法常常比物理化學方法更有效。它是上帝妙手偶得的產物,又經過億萬年的進化。這樣的例子在地球上舉不勝舉,比如高效的生物光合作用、最經濟的生物製氫法、超強度的蛛絲、高效的蝙蝠聲納定位等。”

  馬特有點好笑:“怎麽扯到生物上啦,鐵結核又不是生物……”他忽然頓住,震驚地瞪著我,從我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你是說……這些鐵結核是生物?是木星上的生命?”

  “對,這正是我的設想!”我激動地說,“首先,它們符合我說的生命定義。它們依靠一種特殊的模板來自我繁衍。這種模板同時能夠有效催化氫核的聚變,是在原子水平上的緩慢聚變。它們靠這個來獲得負熵,就像地球生活依靠光合作用來吸收能量。氫聚變能量在維持生命活動後變成熱量,使木星維持在表麵134K的溫度水平。我在地球上研究‘鐵結核’時曾觀察到一次分裂,一個身體較大的鐵結核分為相同的兩個,這應該是它們的繁衍方式。但那次觀察隻是孤例,我還不敢確定。它們之中看來沒有‘收割者’,即肉食性動物,怎麽控製繁殖速度不致失控呢?可能是基於一個極簡單的機理:液氫溫度隻要高於134K,氫聚變就會中止。”我補充道,“我甚至有一個更驚人的假設,還沒來得及證實——也許,這種模板不僅能夠催化從氫到氦的聚變,甚至可能一直聚變到鋰、碳、氧、矽和鐵,後續生成物正好用來使它們的身體長大,以便進行分裂生殖。”

  我的假設太驚人,5個人都驚呆了。

  我對馬特說:“知道不,我為什麽堅決拒絕那枚戒指?花飾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我不想我的婚戒是由木星生命的屍骸所構成的。”

  其他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胸牌。很久,陳哥小心地問:

  “你是說,那些閃光和最後的爆炸,是木星生命的反抗?”他大搖其頭。盡管他是事件的第一發現人,也不相信我的解釋,“小藝,不是陳哥不信你,但這麽簡單的小不點兒,咋可能會是生命?我在氫聚變發電廠那兒看過成堆的鐵結核,一二十年了,就那麽堆在那兒,和一堆石英砂沒嘛區別。退一萬步說,就算它們是生命,怕也沒有大腦吧,更不會組織什麽自殺爆炸。”

  我搖搖頭:“你別忘了地球上的例子。個體螞蟻也是非常簡單的生命,但集合為蟻群之後,就會自動出現複雜的建築藍圖和複雜的社會禮儀。有一種黏菌更絕,它們平時是分散的個體,互不來往,但食物匱乏時,它們會自動集合成一個大生物,甚至有頭尾的分工。這個大生物蠕動著向前爬,等到了食物豐富的地方,再分散成個體。這種智力上和生物結構上的飛躍,是怎麽出現的?科學家至今不能破解。這是一個叫做‘整體論’的黑箱,科學家隻是確認了其輸入和輸出,但對內部機理毫無所知,無法作出任何理性解釋。但事實如此,我們隻能承認。而且這兒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木星生命的個體數量極大,我初步估算為數百萬億隻,是地球上任何種群規模都無法相比的。這麽龐大數量的集合,必然會根據上述黑箱原理產生智力,甚至智慧。對於這一點不必懷疑!”

  馬特仍搖頭:“即便它們是超智慧,怎麽做到和陳大富在腦子裏對話?那是神力,是巫術,不是技術。”

  我歎息一聲:“充分發展的技術就是魔法,這是克拉克說過的話。至於它們如何做到這一點,我暫時無法解釋,可能是一種思維發射吧。但既然事實確鑿,隻有先承認它再說。馬特你別忘了,木星采氫已經幹了20年,也就是說,它們悄悄研究咱們已經20年了。他們的忍耐也有20年了。”

  最後這句話讓大家有點兒不寒而栗,都靜下來,認真思考著。飛船進入了木星的黑夜區,燈光自動亮了,照著大夥兒癡迷的表情。這當兒我浮想聯翩,對這種小不點兒的木星生命充滿了敬畏。我動情地說:

  “這種木星生命,我暫且命名為木星蟻吧。此前我是用寶蓋頭的‘它’來稱呼,從現在我要改用人字旁的‘他’了。他們是宇宙中最簡約、高效、幹淨的生命,因為他們使用的是最本元的能量方式,自給自足,不需要恒星提供能量,也不向外排泄廢物:他們也是宇宙中最高尚的生命,無欲無求,沒有地球生物中的生存競爭,沒有弱肉強食和自相殘殺。套一句宗教的闡釋:他們沒有背負原罪;他們非常自律,用和平方式控製著種群的數量;幾十億年來,他們安靜地生活在液氫裏,用我們尚不知道的方法建立族群的精神聯係,冥思著宇宙及生命之大道。老實說吧,如果某一天發現他們有遠遠高於地球人類的哲學和文學藝術,我絕不會懷疑。”我看看大家,“而且他們也富有血性,雖然幾十億年來過慣了和平生活,但既然有外來者闖到他們的伊甸園,危及種群的生存,他們也會用血肉之軀奮起反抗。”

  四個船員對我的解釋似乎已經信服,至少是半信半疑,唯有馬特不以為然。他問我:“依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中斷采氫,空船返回。至於以後怎麽辦,回到地球後再從長計議。如果對他們的一再警告置若罔聞,恐怕……下一次的閃光就是氫彈爆炸的規模了。”

  陳哥他們四個明顯打了個寒顫。馬特有點兒不耐煩,肯定是嫌我“敗壞士氣”,沉著臉問:“怎麽從長計議?”

  我不想惹惱他,盡量小心地說:“當然,最妥當的方案是從此取消到木星的采氫,仍使用地球上的人工製氫法。如果……那隻有先和木星蟻溝通,事先求得他們的許可。我想,既然他們能向陳哥在大腦中傳話,應該能實現雙向溝通的。”

  “然後乞求他們的善心和施舍?”

  “對,乞求他們的善心和施舍。馬特,”我加重語氣說,“說到底,他們才是木星的主人。我們是理虧的一方。”

  馬特冷淡地說:“你說得對,理論上很對。同樣,古歐洲人不該消滅尼安德特人,雅利安人不該入侵印度達羅毗荼人的地盤,炎帝黃帝不該趕走蚩尤,白人不該搶奪印第安人的土地。但那都是已經存在的曆史,存在即合理。如果把這些你認為不高尚的曆史刪去,人類曆史還能剩下什麽?”

  我苦笑著,不想同他繼續爭論。平時在我倆的親密關係中就埋著一些小裂隙,今天裂隙不幸被擴大了。我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到了,便沉默下來,4位船員也沉默下來,等著馬特做出最後決定,畢竟他是一船之長。馬特沉思一會兒,冷靜地說:

  “黃,你說的木星生命可能是真的,但在返航之前,我必須有確鑿的證據,不能糊裏糊塗就空船返回,否則我這個船長就太顢頇了。這次我親自去驗證。”

  艾哈邁德他們麵麵相覷,都把目光轉向我。我很了解馬特,他一旦作出決定,別人是無法勸阻的。想了想,我說:

  “好的,我同你一塊兒去。”

  馬特搖搖頭,堅決地說:“不,你不是正式船員,你沒有義務去冒險。”

  “我有義務,我是你的求婚妻!”

  “不是。你還沒有接受我的求婚戒指。”

  “我接受了!我隻是讓你換一個花飾。要不幹脆不換了,你現在就給我戴上。”

  這兩句戀人之間的小叮當讓4個船員都禁不住笑了,但他們隨即想起當前的處境——船長此行將冒著生命危險——馬上凍結了笑容。馬特厲聲說:

  “不要扯閑話了,我決定一個人下去!陳,我開蜜蜂一號下去,你去檢查一下。”

  我的淚水忽然盈滿了眼眶。馬特看見了,顯然也很動情,但沒讓感情外露。他掏出那個首飾盒,遞給我:“給,既然你說不用換了,那就收著吧。”

  這是在向我贈送遺物了。情勢不允許我放縱感情,我擦擦淚,向他叮嚀應該注意的事項。我說剛才木星蟻向陳哥傳話時,我也感覺到了大腦中的白噪。估計這種思維交流,對每個特定個體來說都需要先期協調。所以你這一趟不要太匆忙,如果感覺到腦中有白噪,就多待一會兒,也許過一會兒就聽懂了。再者,從此前的情況看,木星蟻出手應該很謹慎的,即便飛船濺落到海麵上,隻要沒有實施采氫行為,他們大概也不會采取行動。馬特,你在實施采氫前一定要慎重!

  馬特耐心地聽完,說:“放心吧。”

  他要走了,我上前摟住他,給了他一個長久的熱吻:“馬特,別忘了,我在等你回來!”

  馬特點點頭,徑自離開。

  我們用望遠鏡盯著蜜蜂一號,看它背負著陽光,飄飄搖搖地沉到五彩的木星大氣中。現在,我們和船長的聯係就隻有無線電波了,而且這個聯係也不可靠。我們圍在通話器前,不間斷地呼叫蜜蜂一號。今天還算順利,很長時間聯係沒有中斷,盡管噪音很大,聲音時斷時續,勉強還能通話。馬特以沉靜的語氣報著他的位置:

  “到達……海麵之上400公裏處。”

  “平安濺落……海麵。”

  “……看到……串閃光,光度……很強。”

  “腦中……白噪音……不懂。”

  通信中斷,我們屏住氣息等著,也不停地呼喚著:“船長?船長?馬特?”通信中斷了很久,按時間計算,此時蜜蜂一號應該是處在木星背麵。我們心急如焚。足足近4個小時後,通信忽然恢複了,馬特的聲音:

  “五月花號……五月花號……請回答……”

  我驚喜地喊:“我們聽見了,請講!”

  “仍然……白噪。我決定……進液口。”

  我嘶聲喊:“馬特,你一定要慎重!”

  過了3秒的電波遲滯後,聽見馬特說:“總要……試試吧。”他似乎在笑,“小藝……戒指……不算……回去……換新的。”

  之後通信又中斷了,我們一直苦等了近一個小時,再怎麽呼喚也沒回音。這會兒蜜蜂一號肯定在朝向母船的木星半球,通信怎麽會完全中斷呢?忽然我感覺到異常:通話器中的噪音背景中,似乎能聽到液氫充入那熟悉的嘶嘶聲,偶爾還能聽見篤篤的響聲,似乎是敲擊桌子的聲音。我忽然明白了——我熟知馬特的習慣,在情緒緊張時,會下意識地用左手中指敲擊桌子。看來此刻通信並未中斷,他隻是有意保持沉默,不想把真相告訴我。實際情況很可能是:此刻他已經明明白白聽到了木星蟻的警告,但他不甘心無功而返,仍然決定冒險采氫,來試探對方的底線。他是在玩火,一場危險的玩火。我努力鎮靜自己,保持語調的平和,對通話器說:

  “馬特,我猜你能聽到母船的通話,我猜你已經聽懂了對方的警告,是不是?請千萬慎重,暫時放棄這次采氫。請你立刻打開排液口,把已經采到的液氫倒人大海。我想,隻要你中止行動,對方也會中止行動的。”

  沒有回答。

  疹人的沉默。

  沉默中我努力想象著下麵發生的事。木星蟻,那種高尚、沉靜、與世無爭的生命,一定在耐心地向入侵者重複著: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而馬修·沃福威茨船長此刻麵色如鐵,右手已經懸在排液按鈕上,卻始終按不下去。關鍵是,這一次退卻也許就意味著人類永遠放棄木星的氫能源!作為他畢生的成就,他不甘心。也許此刻他正在同木星蟻鬥智,他極其突然地變換小艇的航線,以躲開在前方群聚的蟻群。他認為已經甩開了敵人,咬咬牙,突然向上推操縱杆,小飛艇噴出無色高溫的氫離子流,脫離液麵向上飛去……

  這都是我的想象,正確與否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馬特一直沒有同我們通話,濃密的大氣也完全遮斷了視線。我們無法知道30萬公裏之外,1000公裏大氣之下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用望遠鏡提心吊膽地觀察下麵有沒有閃光,一直沒有發現。但半個小時之後,母船斜下方的大氣層突然冒出一個泡,泡破裂了,一團顏色偏藍的氣團從那兒噴出來,慢慢消散在木星大氣層的邊緣。在巨大的天文尺度下,這個小噴泉顯得十分渺小。

  木星的自轉角速度比母船快,那個類似噴泉的地方緩緩超過我們,進入觀察窗的死角,看不到了。通話器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很久之後我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剛才看到的應該是一次巨型核爆,它的力量之大,足以推開1000公裏厚的大氣層,把蘑菇雲的頂端顯示給我們。而馬特,還有蜜蜂一號,已經融化在一團白光中,永遠消失了。

  我默默流淚,4個夥伴也十分悲憤,但我們無能為力。我在指揮艙的便簽簿上發現了馬特留給我的信,字跡十分潦草:

  小藝:

  如果我沒能回來,那就證明你的猜想對了。但我不後悔。我盡力了。

  我已把這兒的情況報告世界政府,他們會有辦法的。廉價的液氫是60億地球人的生命線,絕不能輕言放棄。即使為此不得不踩死一些螻蟻,上帝也會原諒的。你是一隻仁愛善良的小綿羊,可惜近乎迂腐。人類要想生存就不能不保留狼性。

  那隻戒指留你作紀念吧,來不及為你更換了,抱歉。

  沒時間給其他老弟兄們留言了,代我問候他們。永別了!

  馬修

  這個紙條讓我心中發冷。馬特太頑固,臨死前也沒有絲毫懺悔。不過,他並不是為了個人私利,甚至不是為了某個國家某個民族的私利,而是為了人類,我不願苛責他,苛責一位殉道者。我把紙條給4個人傳看,看完後,他們眼中都悶燃著怒火。瓦杜突然起身說:

  “我再去試試。我不甘心就這麽離開。老大不能白死!”

  他起身去蜜蜂四號。德米特裏和艾哈邁德看看我,也想離去。瓦杜已經到了通道口,我厲聲喝道:

  “站住!”

  瓦杜不情願地停住了,我譏諷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有勇氣,視死如歸,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對不對?但死必須有價值,否則就隻能算是愚蠢。”我放緩聲音說,“馬特死了,我比你們更悲傷,但他……太魯莽了。咱們返航吧,這次隻能空船返航了,回地球後從長計議。”

  120天後回到地球。五月花號照例留在近地軌道,由地球上來頂班的保羅照看,我們5人乘地球貨運飛船下去。與往日不同,今天的貨運飛船幾乎是空的,隻有蜜蜂一號第一趟運回的1000噸液氫。120天的時間並未紓解失去親人的悲傷,大家都佩著黑紗,表情沉重,默默無語。

  貨運飛船降落在肯尼迪航天中心。第一眼看見的是馬特的遺像,幾乎有半個航站樓高,他用平靜的、略帶苦味的目光盯著我們。看見這雙目光,我的眼淚不由得滾出來。

  夜空突然一亮,激光在空中打出巨大的橫幅:魂兮歸來。

  4個儀仗隊員表情肅穆,步伐整齊地走上貨運飛船,然後抬著靈棺緩步走出來。棺上覆蓋著美國國旗,棺前雕著五月花號的船徽。當然棺中沒有馬特的遺體,隻有他的衣物。哀樂低回,迎接英魂的公眾們淚飛如雨,胸前都抱著馬特的遺像。

  聯合國本屆主席、美國現任總統戴維斯親自歡迎我們。氫時代使地球變成了地球村,聯合國秘書長更名為聯合國主席。這並不是名義上的變化而是實質上的變化,因為聯合國實際上已經成了世界政府,而聯合國主席則由5個常任理事國的元首輪流擔任。滿頭銀發的戴維斯主席依次同船員擁抱,同我擁抱的時間最長。他低聲說:

  “孩子,務請節哀。你的未婚夫沃福威茨先生是人類的英雄,是21世紀的普羅米修斯。他的犧牲精神將永遠為人類所銘記,為曆史所銘記。”他回頭對記者們說,“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今天這艘貨運飛船幾乎是空的,但在我的眼裏它仍是滿載而歸。載的什麽?是人類的探險精神、進取精神和犧牲精神。正是靠這些精神,才有了今天的人類文明,而沃福威茨,還有五月花,這兩個高貴的名字,就是這種精神的象征!馬特走了,活著的人應該想想,怎樣才能使他的慷慨赴死更有價值!”

  他的演講向全世界同步轉播。閃光燈閃成一片。記者們也采訪我們5位,尤其是人類英雄的未亡人。我簡短地說:

  “主席閣下說得不錯,我們要做的,是讓馬特的死變得更有價值一些。再見。”

  迎靈儀式之後,戴維斯主席領我們到會客室,記者們都被關在門外了。戴維斯主席親切地招呼我們坐下,把我的座位安排在緊靠他的右手,看來他要同我們來一番親切的交談。我直截了當地說:

  “主席閣下,什麽時候同木星蟻宣戰?”眾人都一愣,包括我的4個夥伴。我不客氣地說,“一到地麵,我就嗅到了戰爭的煙火味。您今天又加添了這麽多悲痛作燃料,我相信戰火很快就會爆燃的。”

  戴維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直率,先是愕然,然後是強烈的不快。他冷淡地說:“黃小姐,沃福威茨先生的英靈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說話行事,都不能褻瀆他的英靈。”

  我的夥伴們也不快地看著我,隻有陳哥低著頭,回避了我的目光。同伴們的隔閡讓我心裏作痛,但我仍直率地說:“馬特死了,我非常悲痛。但這並不能掩蓋一個事實:木星是木星蟻的家園,是屬於他們的。”

  “但木星的廉價液氫已經成了地球人類的生命線。有了它,地球上才消滅了環境汙染、血汗工廠、資源戰爭,才有了今天的氫盛世。你願意讓地球回到苦難的過去嗎?”

  “既然如此,那就別拿我們的悲痛做文章。你可以在戰爭檄文中明白寫上:同木星蟻開戰,就是為了拓展人類的生存空間,就像當年白人到新大陸去拓展空間一樣。”

  戴維斯主席不耐煩地說:“今天顯然不是爭辯曆史觀點的時候。”他轉向其他4人,“我想,你們4位是馬特的老夥伴,應該……”

  我打斷他的話:“還是讓我把惹人生厭的角色扮演到底吧。為了替我的地球負責,我不得不打碎一些人的幻想,他們認為小不點兒的、未脫蒙昧的木星蟻對付不了地球的強大軍力,這場戰爭一定以地球的勝利告終。這種觀點從眼前看也許是對的,但最終將會鑄成大錯。確實,木星蟻很渺小、安靜、懶散、無欲無求,但他們手裏可不是隻有印第安人的弓箭,而是有宇宙中最高效的能源使用方式,一旦他們被驚醒,被激怒,極渺小的個體聚合起來,就能變成一串閃光,或者一次核爆,甚至……”我直盯著主席的眼睛,“把整個木星點燃。閣下,你不妨去請教天文物理學家,看看當木星變成一顆超新星時,地球會有什麽樣的命運。”

  戴維斯麵色變了,不屑地說:“過甚其辭。”

  “120天前,當我對馬特說一串閃光有可能變成一次核爆時,他也認為我是過甚其辭。”

  戴維斯沉默了,全場都沉默了。我知道戰爭在即,今天我有意拋棄外交語言,把真相赤裸裸地展現出來,但願能來得及製止它。這樣做其實是基於對戴維斯的信任,他畢竟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會對局勢進行冷靜全麵的思考,不會讓戰爭歇斯底裏衝昏頭腦。長時間的靜思之後,他的臉色和緩了,問:

  “黃小姐,你說該怎麽辦?”

  “最好的辦法,是人類徹底放棄木星上的液氫,改用人工方法在地球上製氫。當然,這會大大降低人們的生活水平。我理解人類本性中的貪婪,如果逼他們放棄已經享用的便利,他們一定會堅決抵製的,沒有哪個政治家敢得罪大眾,就像在100多年前,與溫室效應鬥爭時,沒有哪個西方國家的總統敢讓國人放棄大排量汽車。”戴維斯一直認真聽我講下去。“那麽我說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按我的辦法做,也許事情能和平解決。”

  戴維斯很有興趣:“請講。”

  “第一條,把所有從木星上運回來的‘鐵結核’,也就是木星生命,全部運回去,撒放在大海裏。據我研究,雖然它們在地球上長期脫離液氫,但並沒有死亡,回到液氫海洋後仍會恢複活力。我們以此向木星生命作出懺悔。此後采氫時要加過濾,避免再把木星蟻帶走。”

  “這一條毫無問題。往下講。”

  “地球人類首先要自律。改變對液氫的過量使用,比如,五月花號要加製冷係統,禁絕再浪費液氫。地球上使用液氫更要手緊一點。據我估計,每年8萬噸液氫就夠用了。我們把它定為每年向木星索取的最大數額。”

  戴維斯考慮了一會兒:“這一條也可以行得通。”

  “第三條,所有地球人在使用木星液氫時,要做感恩祈禱。就像原始民族在分食野牛或猛獁象之前要舉行儀式,感謝野獸允許人們獵食它;或者像西方人的飯前祈禱,感謝主賜予今天的飯食。這樣做,既是我們的心聲——我們確實應該永遠對木星生命的慷慨感恩,對大自然感恩;也有實用的考慮——既然木星蟻能把他們的思維傳給我們,應該也能聽到人類無聲的祈求吧。但願他們會俯允我們的請求。”

  戴維斯的臉色完全和緩了,微微一笑:“黃小姐是中國人,無神論的中國人不大習慣這種感恩祈禱吧?”

  我不知道他的話中有沒有暗藏的骨頭,不管怎樣,我很幹脆地說:“你不必擔心,我們能學會。”

  到這會兒,屋裏的氣氛顯然變輕鬆了。戴維斯說:

  “謝謝黃小姐的諍言,更感謝你的建議。我一定和同事們認真討論。”

  五月花號經過改製,加裝了隔熱層和製冷係統;新配置了一隻飛艇,仍命名為蜜蜂一號;4隻飛艇在進液口前都加了濾網。五月花公司董事會任命我為新船長。一年後,五月花號再次飛抵木星。

  我照例讓母船停在木星30萬公裏之外,坐上陳哥開的蜜蜂一號,向木星降落。飛艇接近液氫海麵時,我打開排液口,把從地球運回的“鐵結核”撒到海裏。離開地球前我還向公眾征集了所有用鐵結核製成的首飾,包括馬特贈給我們的胸牌或戒指。它們經過熔煉,當然不可能恢複生命力了,但我也全部投入海裏,以表達我們的誠意。然後,我和陳哥,還有母船上的船員,還有七八億公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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