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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的巨人

  主角:世界首富今貝無彥、腦外科聖手元瀨醫生

  主題:人性的欲望

  世界首富今貝無彥為了躲避高額遺產稅,預先購置了一個無腦兒,並讓律師君直任前為他爭取到了“無相對人確權”——隻有大腦才是他唯一有效的法律代表。隨後,腦外科聖手元瀨醫生成功地把今貝的大腦移植到無腦兒身體中,今貝獲得重生。

  但新生兒發育得越來越快,飯量奇大。元瀨也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今貝無彥無比強大的貪欲已經衝破了上帝關於身高的限製,因此他會無限生長。今貝很快就長成一個巨人,麵對這個難題,元瀨醫生能找到解決辦法嗎?今貝的命運又會怎樣?

  1.三則新聞

  今年J國媒體熱炒三則新聞,都跟西鐵集團掌門人今貝無彥有關。當然了,鑒於今貝先生的身份,隻要和他有關的事都不可能是小事。今貝先生今年70,是J國首富,在J國經濟泡沫沒有破裂前,連續多年高居“福布斯世界富豪排行榜”的首位。他擁有的土地占J國國土總麵積的1/6,我想,即使以豪富聞名的所羅門王,與他相比恐怕也望塵莫及。今貝先生為人陰狠果決,目光如刀,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可以說是J國財界的教父和精神領袖。另一位著名財閥平田昭夫便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說他是“中國唐太宗一類領百年風騷的偉人”,又慨歎道:“既生瑜,何生亮!”

  新聞之一:今貝先生的私人律師君直任前受當事人的委托,向皇京地方法院提出“無相對人預防式確權申請”。這個申請相當古怪,在世界範圍內開此類申請之先河。神通廣大的君直律師能讓法庭受理他的訴訟請求,這本身就是他的一個大勝利了。

  律師:我謹代表我的當事人,向法院提出“無相對人預防式確權申請”。我的當事人不幸患了右臂骨瘤,馬上要截肢,並考慮移植新肢。但右臂被截肢後就不能使用原筆跡簽付支票,並失去了其主體資格的重要象征之一——指紋。為了確保當事人的各項權益不受威脅,特提出申請,請法院預先確認:失去和更換右臂的當事人仍然享有他原先享有的所有權利。

  法官:首先向不幸患病的今貝先生表示慰問。不過,在法律上,“人”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雖然沒有明確的條文,但失去一條右臂的人無疑仍具有他原來擁有的所有權利。關於這一點,並不需要進行特別的確權。至於你所說的簽付支票的筆跡問題,隻需經過某種技術性的轉換即可。

  律師(笑):不,不是這樣簡單。我的當事人確實高瞻遠矚,他從這件似乎不必認真對待的小事上,看到了當代法律的最大漏洞,那就是法官先生剛才說的:未能對“人”這個概念作嚴格的定義。現在,假設我的當事人將失去的不僅是一隻右臂,他還要——原諒我說這些不祥之言——遭遇一場車禍,失去兩隻胳臂,眼睛瞎了,麵容被毀,聲帶被毀,還可能被迫換上人造心髒,總之,假設他失去了作為今貝先生的所有外部特征,甚至連DNA檢測也有不確定之處(植入的新肢體或新器官含有異體DNA),隻有他高貴睿智的大腦仍保持完好,這時他是否還是可敬的今貝先生?是否還該享有今貝先生的一切權利?

  法官:當然,這一點不必懷疑。

  律師:好!這就是我的當事人的要求。他不奢望在一夕之間改變國家的法律,僅打算對涉及他個人權益的方麵作一點小小的安排:請法院預先確認,在我的當事人的身體上,隻有大腦是他唯一有效的代表。這種安排可能最終被證明是過分謹慎了,但謹慎總是沒有害處的。

  最終,君直任前律師贏了——從法院拿回了正式的確權文書。不必奇怪,雖然這種“無相對人預防式確權申請”沒有先例,但他在法庭上闡述的道理卻無可置疑。誰不認為大腦是一個人的最重要的部分?何況,J國經過多年爭論剛剛通過了一項法律,正式以腦死亡代替心髒死亡作為死亡的判別標準。

  那時有不少人對今貝先生的動機猜測不已,不過沒一個人猜出,那是為一個史無前例的手術作法律上的準備。手術將由我主刀,不過,並不是截肢或手臂移植這類簡單的手術。

  新聞之二:今貝先生的律師為他預購了一個無腦兒的身體。報道這則新聞的記者困惑地說:無疑這是為了今貝先生的右臂移植,但他1.67米的身體怎麽可能安上一個嬰兒的右臂呢?

  那時山口太太已經懷孕20周,B超和AFP檢測都確認她懷了一個無腦兒。君直律師在幾十家醫院布置有情報員,在得到這個消息的當天就帶上我一同趕去了,我的工作是檢查無腦兒除了大腦之外的健康狀況,檢查結果很滿意。山口夫婦都是漁民,生活相當拮據,這正是君直律師選中他們的原因。見麵時,這對夫婦還未從這個打擊中平靜下來,顯得沮喪和悲傷。律師誠懇地說:

  “對你們的不幸我非常同情,我代表一位好心的老人,願意為你們做一點兒事情。你們不必擔心錢的問題,那位好心人願意代你們支付全部醫療費用。”

  夫婦倆客氣地向我們連聲道謝,不過看得出,他們對兩位不速之客的來意不乏疑慮。

  律師問:“你們打算把無腦兒引產嗎?”

  山口沮喪地說:“隻有引產了,先生你該知道,這種先天性疾病是無法醫治的。”

  “對,現代醫學對此無能為力。不過我有一個建議請二位考慮。你們是否願意讓這個不幸的孩子活在別人的身上?對,器官移植。無腦兒的眼睛、心髒、肝、膽、腎、胰、脾、手足甚至整個身體都將健康地活在別人身上。這樣,對你們的心靈將是很大的安慰。而且請你們放心,我們會采取非常人道、非常負責的做法。我們將雇用最好的醫生護士來照料山口太太,直到安全分娩。無腦兒出生後,我們將用人工心肺機維持它的生命,至少維持半年時間,直到確認沒有任何治愈的可能後再進行移植手術。另外,你們也將得到可觀的營養補貼。你我都知道器官買賣是非法的,但法律並不禁止病人家屬主動捐獻死者的遺體,也不禁止一位慈善家對不幸的父母給一點兒營養補貼。”

  山口眼中透出貪婪的光:“多少?”

  律師大度地說:“看你們的需要吧。”

  山口太太在悄悄拽丈夫的衣袖,山口猶豫著:“我與妻子商量一下,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

  我們退出病房,通過半開的房門,見山口與妻子低聲交談著。妻子似乎在反對,丈夫勸她,我們聽到一句:反正胎兒活不了,又不是我們狠心。在他們商量時,律師一直背著手遠望天邊,神態篤定。果然,最後山口太太還是同意了,山口喊我們進去,咬咬牙說:“1000萬J元,不能再低。”

  我知道這樁買賣的標底是3000萬,山口的要價遠遠不夠。律師不動聲色地說:“太高了。作為營養補貼,這個數目無疑是太高了。山口先生,你讓我很為難。”山口想說什麽,律師搖搖手打斷了他,“不過,既然我有言在先,那這個難處就由我承受吧,我將盡量說服我的當事人,我想他會答應的。我已經說過,他是個心地非常慈善的人。但我要嚴肅地強調一點:你們以後也許會知道無腦兒的器官移植給誰,但絕不允許你們去打擾他。有關條款將在雙方的合同中明確,如果違犯,你們將付出雙倍的代價。請你們務必記住,我的當事人非常慈愛,原則性也很強,他最討厭那些糾纏不休、貪得無厭的人。”

  這番平靜的威脅顯然使那對夫婦印象深刻,山口忙不迭地點頭:“我們不會失信的,絕不會。我倆會牢牢閉緊嘴巴。先生你盡管放心。”

  無腦兒懷胎7個月時剖腹產下(無腦兒足月後常常已經死亡),他的父母果然從此消失了,以後不管媒體如何炒作,他們都沒有露麵,看來他們確實守信。我們用人工心肺機維持了無腦兒半年的生命。你可以說這是為了守約,但其實這項條款是扯淡,哪有無腦兒能夠治愈?根本不具備這個可能。說白了,我們原本就打算半年後再實施器官移植,那時手術的把握性會更大一些。

  年底,君直律師召開記者發布會,公布了今貝先生即將接受器官移植的消息。這是有關他的第三則大新聞。這種做法並不符合這位財界教父一貫隱身幕後的行事風格,不過,以後人們就會知道,他這樣做是有用意的。

  記者們蜂擁而至,都急著打探出內幕消息,期望著自己的稿子能上頭條。他們都很困惑:今貝先生要接受什麽器官?曾有消息說他右臂得了惡性骨瘤,但那顯然是一次誤診,因為在此後的將近一年時間裏,他一直健康如常,照舊用人們熟悉的筆跡簽付著巨額的支票。比較敏銳的記者已經猜出,實際上那根本就不是誤診,而是為了那次古怪的“預防式確權申請”釋放的煙幕。那麽,今貝先生究竟要從無腦兒身上接受什麽器官呢?

  今貝先生沒有在記者會上露麵,他此時在山台縣腦神經外科醫院的手術室裏。而我正在手術室的淨化槽裏洗手,準備穿上綠色無菌手術服,開始手術。記者會上除了君直律師外,還有西鐵集團總務部長中實一醜,他是今貝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在今貝先生術後一個月的時間裏(那是神經快速再生需要的時間),他將暫時主持西鐵王國的運行。此外,今貝先生的生活秘書小鬆良子也來了。漂亮的小鬆小姐又被稱為“床上秘書”,因為,眾所周知,今貝先生在性事上同樣是一位偉男,即使到70高齡仍雄風不減,他的半公開的情人是論打計算的,有影視明星、奧運明星、吧女、女學生、女政治家,等等,而小鬆是其中最得寵的一個,月工資高達6000萬J元(想想這具無腦兒的身體才值1000萬)!得寵的原因是不大能為外人道的,據說她能用某種非常“那個”的辦法滿足這位老人的性怪癖。

  媒體從未指責過今貝先生對女人的兼收並蓄。這大概是基於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占有國土1/6的強者,多占有幾個女人應該算是天經地義吧。反倒有人讚賞他的平民風格,因為他找情人並不局限於上流社會中。

  不過,我看著表情招搖的小鬆小姐,禁不住暗想:她的6000萬J元的月工資恐怕不保險了,因為,在這次手術後的許多年內,今貝先生肯定用不上這位情人了。

  記者招待會上沒有今貝先生的家人。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兩個兒子今天都未露麵。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在這次手術之後,那兩位不幸的兒子今生今世甭再指望繼承西鐵王國。自然嘍,他們肯定對老爹的決定極為不滿——如果不說是仇恨的話。今貝先生事先倒是做了安排,給兩個兒子分了少量家產。現在,他們已經脫離西鐵王國,自立門戶,與今貝先生形如路人了。

  皇京新聞記者:律師先生,請問今貝先生今天到底接受什麽器官的移植?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右臂實際並未長骨瘤。

  律師(笑):這正是我今天召開記者招待會的目的。我正式向大家宣布,今貝先生將接受一次全麵的器官移植,包括雙腿、雙臂、心髒、肝、膽、腎、胰、脾、眼睛、耳朵、舌頭、鼻子、軀幹等,除了一種器官——大腦。

  KHN記者(目瞪口呆):你是說……實際上,這個手術並不是今貝先生要接受什麽器官移植,而是把他的大腦移植到無腦兒的身體內?

  律師(嚴肅地):你說錯了,把主客體混淆了。眾所周知,無腦兒不能算真正的人,不具備人的身份,在基督教國家,神甫都不為無腦兒作彌撒。而我當事人的大腦則是他本人唯一有效的代表,這是法院已經確認過的。不妨打一個比喻,人們常說“太陽從東方升起”,但那隻是習慣說法而已。如果使用嚴格的科學語言,則隻能說“地球向東方轉去,迎向太陽”。同樣地,如果用嚴格的法律語言,隻能說我的當事人今天將接受一個新的軀體。

  時事通訊社記者:這種移腦手術是破天荒第一次,請問手術把握性有多大?

  律師(再次糾正):不,不是移腦手術,是移軀手術。我們相信它會成功的,我們已經為它作了18年的準備。

  KHN記者:我明白了,半年前你們向皇京地方法院提出的無相對人預防式確權申請,就是為了今天的手術?

  律師:你們可以這樣認為。現在,手術馬上就要開始,所有來賓將目睹手術的全過程,不是通過電視屏幕,那樣的見證沒有法律效力,而是通過手術觀察室的玻璃牆。諸位將親眼目睹移入無腦兒腦顱中的,確實是我當事人的大腦而不是別人的。有件事拜托諸位,手術後麻煩所有在場的人在見證材料上簽上你們的名字。現在,請諸位到手術觀察室吧。

  律師領著25位記者來到手術觀察室,透過一堵玻璃牆壁,手術室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十幾位醫護已經作好術前準備,那個無腦兒躺在一張手術床上,用白色罩單蓋著,隻有畸形的腦袋露在外麵,它的人工心肺機尚未摘除。今貝無彥先生則坐在另一張手術床上,一向冷麵對人的他今天難得地微笑著,向玻璃牆後的記者們揮手致意。僅一位記者代表獲準進入手術室,他穿上無菌服,把麥克風舉到今貝先生麵前,請他講幾句。今貝安詳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死之賭,請諸位為我祈禱吧。如果我能以新形體新麵孔從手術床上下來,請諸位不要認不得老朋友,請不要以貌取人。”

  他的幽默沒有引起笑聲。倒不是記者們反應遲鈍,而是平素對他太敬畏了,在他麵前似乎不敢開懷大笑。他又通過麥克風回答了外麵幾個記者的提問,我作為主刀醫生也回答了兩個問題。

  然後手術開始。無腦兒的人工心肺機被移走,殘缺的顱腔被打開。今貝先生被麻醉後也被打開了顱腔。醫生小心地取出他的大腦,移入無腦兒的空顱腔,並用生物相容材料把大腦同顱外神經(視神經、脊髓等)進行橋接,這種橋接可以促使它們快速定向生長,在一個月內形成永久性連接。

  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進行如此高難度的手術,我自然免不了有些緊張,但總的說來還是胸有成竹的。可以說我的一生就是為了這個手術。我已經為此準備了18年,進行過數百次成功的動物實驗。我絕不能失敗,除了腦外科聖手元瀨是空的職業榮譽和責任心之外,還有一個砝碼也是很重的——西鐵集團20%的股份。

  2.人的嫁接

  20年前,我從著名的皇京醫學院畢業,來到不大有名的山台縣腦外科專科醫院任實習醫生。實習期滿不久,我就遇到一個難度很大的手術,病人是一個4歲的女孩,患先天性顱裂,部分腦膜從裂隙處漏到嘴裏,其中包括至為重要的腦垂體和下丘腦,一旦因進食等原因使其破裂,會立即危及生命。醫院認為必須馬上做手術。但這個手術風險極大,醫院經驗不足,幾位資深醫生都建議患者轉院。最後是我力主接受這個病人並做主刀醫生。手術成功了,25歲的元瀨是空在一夕之間成了醫學界的名人。

  不久,今貝無彥先生通過律師邀我見麵,我對他的邀請受寵若驚。J國首富的垂青,自然意味著金錢和地位在向我招手。而且我有非常強烈的好奇心,想近距離看看這位擁有國土麵積1/6的巨富到底是什麽樣子,是什麽心態。至於他約見我的用意,當時我卻不甚了了。今貝先生旗下主要是休閑產業、鋼鐵和鐵路,並沒有醫院或生物產業。他總不會要我去當專職私人醫生吧,腦外科醫生專業麵太狹窄,是不適宜當私人醫生的。我心中很矛盾,既盼望跟著他青雲直上,也不乏疑慮。誰都知道他著名的用人之道:不用天才隻用庸才,因為他的集團一直實行帝王式管理,自古以來帝王不需要特立獨行的臣子。他虔誠信奉中國荀子的性惡論,對每位新員工都要先用懷疑的目光盯著,直到你用行動證明你的忠誠。

  今貝先生中等個子,衣著極簡單,腳上的皮鞋甚至已經磨花了。但他的目光極為鋒利,不怒而威,有股天然的帝王之氣。他身邊的助手,包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務部長中實一醜,都對他畢恭畢敬。他請我坐下,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元瀨先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我今年已經52歲,該對自己的晚年未雨綢繆了。請談談你對衰老和死亡的看法。它們能避免嗎?”

  我謹慎地說:“對於衰老和死亡有各種學說,比較可靠的是‘程序性’說,就是說,生物的衰老和死亡都由基因中的指令所限定。比如人體細胞在分裂50次後就會死亡,並帶來機體的死亡。隻有生殖細胞和癌細胞能夠把自己的時鍾‘撥零’,因此它們是長生不死的。所以,隻要能改變這個程序,死亡並非不能避免。”

  “有什麽辦法能把人體所有細胞都撥零?我知道果樹的嫁接就能做到這一點,比如把黑寶石李嫁接到毛桃上,年輕的毛桃能使李樹的生物鍾回零,所以李樹可以一代代嫁接,長生不死。人可以嫁接嗎?”

  我一時沒聽明白,“你說人的嫁接?怎麽嫁接?”

  “嫁接大腦。大腦將被新的身體接受,並接受後者的基因指令,把時鍾撥零,同時又保持著原來的意識。”他看到我吃驚的表情,平靜地說,“先不要說不行,想想再說。”

  我認真考慮了很久,最後說:“你的想法很超前,但理論上是可行的,遷到新身體的大腦細胞的時鍾很可能被‘砧木’撥零。不過移腦手術會相當繁難,現在已經有移植猴子頭顱成功的先例,但僅移植大腦的難度要大得多,因為要把移入的大腦同‘砧木’的很多顱外神經進行連接,比如視神經、脊髓、聽神經、舌神經、麵神經等,而且中樞神經的再生一直是個難點。”

  “我知道很難,你隻說有沒有成功的希望?在二三十年內?”

  我猶豫良久,才說:“不能說沒有。”

  今貝先生果斷地說:“那就該試試。我聘請你全權負責這件事,怎麽樣?我了解你的才華和勇氣,而且你將享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資金支持。抓緊幹吧,爭取在我有生之年實現突破。至於你的待遇,”他用入骨三分的目光看看我,“有兩種方案任你選擇。你可以拿5倍於你目前收入的固定工資,而不管你的研究能否成功;或者一直拿你目前的低工資,但在你成功之後,具體指標就是我的大腦移植一周年之後仍然存活,那時你將得到西鐵集團20%的股份。”

  西鐵集團20%的股份!這將使我一夕之間成為躋身福布斯排行榜的世界級富豪。我算不上非常貪財的人,但要說上千億J元的財富對我沒有誘惑,那是扯淡。我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麵無表情地說:“送你20%的股份我不會心疼的,如果我能永生,就不用向政府交納70%的遺產稅,算起來,我還多了50%的財產呢。”

  我知道按J國法律,個人財產超過20億J元的,遺產交接時應交納70%的遺產稅。今貝先生一直認為:這是典型的強盜法律,是明火執杖的搶劫。

  他問我:“我的建議怎麽樣?我個人更希望你接受第二種方法。”他又用那種鋒利的目光看我,看得我像被剝光了衣服,“也許有些人對金錢並不貪婪,但隻有把收益同成果掛鉤,他才會迸發出最大的創造力。”

  他用肥碩的誘餌在我麵前恣意晃動,無情地勾出我內心深處的貪念,不為我留一絲遮羞布。刹那間,我在平素對他的敬畏中平添了幾分恨意,猶豫片刻後我咬著牙說:“好,我接受聘請,並願意接受第二種待遇。”

  他看來早知道我會這樣回答,點點頭:“很好。我很喜歡你的性格。相信我們的合作會很愉快。”

  3.早慧的嬰兒

  2012年秋天,一個70歲的嬰兒呱呱墜地。他的啼哭宣布了我(及我手下一萬多名研究人員)18年的努力最終獲得了成功。我欣喜地想,我的20%的股份要到手了。

  不過這哭聲不能說是今貝先生的,那是來自他的“砧木”(那個無腦兒)的本能。隨著今貝的大腦逐漸同“砧木”體內的神經接通,他逐漸接管了這具身體。一個月後我來到育嬰室時,今貝先生已經完全從無腦兒的身體內“脫穎而出”。我麵前是這麽一個怪物:七個月的嬰兒身體(加上手術前無腦兒存活的半年),嬌嫩的四肢不停地彈動著,皮膚吹彈可破,小P股胖得全是豌豆坑兒。特別大的腦袋——嬰兒的原腦腔太小,雖然今貝先生70歲的大腦已經萎縮,但仍不能裝進去,是我用手術再造了一個足夠大的腦腔。

  大腦袋,五官位於麵龐的下部——這正是典型的嬰兒麵部特征。所以,這個特大的腦袋更使今貝十二分的嬰兒相,不由人不憐愛。但任何人隻要看了他的眼睛,就不會這麽說了。他的目光仍然像千年老妖,鋒利如刀,能剝去你的衣服和任何偽裝,讓你不寒而栗。

  現在,他用這樣冷厲的目光看著我,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元瀨,看來你那20%的股份要到手了。”

  說話的聲音奶聲奶氣,但口氣卻老氣橫秋、尖酸刻薄,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人心裏很不舒服。我不免惱羞成怒,因為這個剛會說話的“幼兒”一下指出了我內心最深處的貪念。我挖苦地說:“謝謝你還記得自己的許諾。我本來要對你的意識進行測試,看來用不著了。從這句話的口氣看,我麵前確實是今貝先生,不用懷疑。”

  受今貝聘用18年來,我已熟知他的性格:聖心獨斷,嚴厲刻薄。他的手下都是絕對馴服的,即使主人把唾沫啐到臉上,他們也會保持著笑容,等到主人離開後再擦去。即便權高位重的中實先生也是如此,可能隻有君直律師除外。不過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我握著今貝的生死呢),用不著這麽奴才,我仍然對他很敬畏,但現在是多少帶著恨意的敬畏。當他對我說話的口氣過於尖酸時(對他的部下,他很少不用這種口氣說話),我也會反唇相譏,後來我發現他其實很喜歡這樣,喜歡能有一個人經常同他血淋淋地互相刺傷。也許他聽的阿諛太多,日久生膩了吧。這會兒聽了我的挖苦,今貝放聲大笑,有如梟啼。然後,他頤指氣使地說:“我餓了,我要吃奶!”

  今貝蘇醒之前我們一直用靜脈滴注法維持生命,但奶媽早就準備好了,準備了3個。當然不會用上這麽多,但小心一點總沒壞處,再說我又不必為資金犯愁。很快我就知道,這個決定是多麽英明。3個奶媽都是從遍遠地區的農村來的,倒不是我們為了省錢,而是如今城裏的哺乳期女人們常常沒有足夠的奶水。第一個奶媽進來了,一眼看見嬰兒特大的腦袋,非常吃驚,不過什麽也沒有問,把今貝抱到懷裏,撩起衣襟。她的乳房非常飽滿,這會兒已經“驚奶”,溢出的奶珠兒散發著奶香。今貝朝這對乳房打量一番,滿意地向我點點頭,抱著乳房貪婪地吃起來,我能清楚地聽見他急迫的吞咽聲。兩個乳房很快吃空,他惱怒地哭了一聲(這是“砧木”本能的又一次反彈),但哭聲半截裏突然止住,他粗暴地命令:“我還要吃,再找一個來!”

  奶媽不知道懷中的嬰兒已經會說話,更料不到會是這樣的口氣,驚得目瞪口呆。我揮揮手讓她出去,喚來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一直到6個乳房都吃空,今貝才吃飽。護士栗原小姐抱起他拍打後背,他滿意地打著奶嗝,說:“我從即刻起恢複工作,讓中實一醜來見我吧。”

  中實先生帶著5個部下立即趕來,向他匯報一個月來西鐵集團的要事。今貝先生坐在護士懷裏聽匯報,果斷地下著指示。看著6個大男人在一個大腦袋嬰兒麵前畢恭畢敬,實在是一道別致的風景。

  不過我沒有時間欣賞,我下令立即再找幾個奶媽,依今貝的飯量,3個奶媽很快就會不夠的。事實證明我的決定非常及時,今貝先生的食量飛快地增加,遠遠超出任何人的預料。到第七天就需要10個奶媽了,半個月後是25個,一個月後則變成了100個。他的生長則更為驚人,誇張一點兒說,站在旁邊看他吃奶,都能感覺到那個身體不停地膨脹。

  奶媽的報酬也是今貝先生“轉世”前欽定的,大致同我的待遇方案一樣,有兩種方案可以自選:一種拿較高的固定工資,一種拿較低的固定工資但一年後有2000萬J元的特別酬金。大部分奶媽選了第二種,對於這些比較貧寒的女人,2000萬的誘惑是難以抗拒的。不過,大部分奶媽最終沒能拿到它,她們幹了一兩個月後都落荒而逃。原因有兩個,一個是這位大個子嬰兒(那時已有10歲孩子那麽高)的吮吸太貪婪,常常吸出血絲來還不罷休,疼得奶媽們咬牙蹙眉;第二個原因——不大好說的。當今貝兩手捧著乳房吮吸時,眼睛也不閑著,有那麽一股邪味兒,那絕不是吃奶孩兒看“媽媽”(乳房)的目光。我對此其實早看在眼裏,隻是沒有對別人說破。我知道今貝強大的雄性本能已經蘇醒,他多半把奶媽們想象成大胸脯的小鬆小姐了。

  我隻好盡力擴大奶媽的來源。在這之前,今貝先生堅持隻讓我在本國征聘,他要保證“大陽民族乳汁的純正”。但此時已經需要1000名奶媽,國內確實無法組建一個近千人的奶媽軍團。在我反複解釋後,今貝終於放寬條件,允許我向第三世界征聘。

  1000名奶媽很快找齊了,我告訴今貝先生,新來的奶媽們大都選擇了第一種付酬方案。我解釋說,這些不開化的女人個個都太短視,隻知道眼下就能裝到口袋裏的錢才是真實的,隻好由她們了。實際是我悄悄勸她們這樣選擇的,我不忍心讓她們落荒而逃時還兩手空空。

  當然也有不相信我的好意、堅持選擇第二種付酬方案的奶媽。當我為她們暗地惋惜時,有時也不免想到自己,我是否就比她們聰明?也許二者沒有可比性,畢竟我已經基本成功了,西鐵集團200的股份可以說已經到手了。不過——我不敢說君直律師會不會在暗地裏可憐我。他一直是拿固定報酬的。

  我們離開醫院,遷移到今貝旗下一家皇子飯店。飯店停止對外營業,因為1000名奶媽的吃住已經讓飯店飽和了。每天,排成長隊的奶媽們絡繹不絕地走進今貝的屋子,又走馬燈似的出來,那場麵煞是壯觀。她們的進出幾乎沒有停頓,因為一天內吃完1000個奶媽的2000隻奶子,那可是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啊!今貝的生長速度非常驚人,3個月後已經長到一米七了。他的膨脹已經不是什麽“感覺”、“似乎”這類詞所能形容,現在,站在旁邊看他吃奶,能清楚地看到那個身體吹氣球般不停地脹大。這種情形讓我心生敬畏:世界上哪有如此強悍的生命力,如此強大的占有欲?毫無疑問,有關指令必定來源於今貝的大腦,而不是來源於“砧木”。想想這麽一個普通的無腦兒身體,在接受了今貝大腦的指令後,就化普通為神奇,實在匪夷所思。天縱奇才,世上沒有第二人能夠如此,你不服氣都不行。

  今天,君直律師和中實先生匆匆趕來,帶來一個壞消息。律師說:近日國內輿論漸漸形成了敵意的氛圍,很多人認為,一個巨富濫用科學方法來逃避公民應盡的交遺產稅義務,並用不斷更換肉體占死世上這個位置,實在是貪得無厭。他們敦促有關部門采取行動,但法律界人士說,法律對此無能為力,法律無法剝奪今貝先生的權利,因為他的大腦確實活著,何況他事先還特意對大腦的代表性作了預防式確權。他倆陳述這些情況時,今貝先生沒有中斷吃奶,而是用眼睛斜睨著律師,冷冷地說:“隻要法律莫奈我何,一時的輿論算個鳥!”

  律師看看中實,中實憂慮地說:“輿論也不能不重視,現在有些勢利的政界要人已經在撇清同西鐵集團的關係了。”

  今貝仍不停地吃奶,過了一會兒才冷靜地說:“去把輿論扭過來。找幾個咱們的記者,利用‘嬰兒’做文章,激發社會的母愛。”

  律師立即頻頻點頭,看來他馬上就領悟到這個指示的英明。他們又商量了一會兒具體做法,然後兩人準備起身告辭。我趁機提出一個建議:“今貝先生,1000名奶媽的開銷太大了。現在你已經有了相當於15歲的身體,滿口好牙,為什麽不試試吃食物呢?”

  那兩人還沒發表意見,今貝就怒衝衝地說:“你想剝奪我吃母乳的權利嗎?你不要忘了,不管我的身體有多高,但我的年齡隻有兩個月大,吃奶是我的權利。我至少要吃夠一年再斷奶。”他冷冷地說,“請不要擔心你的股份,區區1000個奶媽的開銷不會讓我的財產縮水。”

  我被噎得倒抽一口氣,真想把一口唾沫啐到這怪物臉上,然後拂袖而去。不過——我舍不得快要到手的股份。我惱火地發現,今貝先生移居到新身體後脾氣更壞了,完全是一個被寵壞的脾氣乖戾的孩子。

  君直律師看看我,圓滑地說:“元瀨君的建議是好意,今貝先生心中是理解的,請元瀨君不要見怪。不過,中斷哺乳這件事以後不必再提了,今貝先生的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律師非常有才華,輕易就扭轉了輿論。方法再簡單不過,就是把我們過去一直嚴格保密的、有關今貝先生的生活照有選擇地披露了十幾張。

  ——大頭嬰兒在哭(他才蘇醒時哭的那一刻);

  ——他在香甜地吃奶;

  ——奶媽正憐愛地看著他;

  如此等等。

  所有這些照片都隱去了他冷厲的目光,所以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弱小無助的、惹人憐愛的小家夥。看著這些照片,誰還能忍心對他不滿?誰還能把他看成一個想鯨吞幾千億稅金的財界大鱷?

  鑒於這些照片的反響不錯,律師按時間順序繼續發布他的照片。

  ——今天小今貝長高了11毫米!

  ——看,一米二高的兩個月嬰兒(時間不包括無腦兒存活的半年)!

  ——吃奶的嬰兒已經比奶媽還高!

  ——請看小今貝的大肚量,1000個奶媽輪流哺乳!

  這些照片很搞笑,公布後自然要影響到今貝先生的“威”望。我想不會再有人對他敬畏如神了。但恰恰是這樣的“搞笑”有效地抵消了社會的敵意。民眾們看著照片,哈哈大笑之後,不由得把他看成了自家的孩子。

  但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大錯。當小今貝饕餮大吃、飛速生長時,我隻顧驚歎於他強悍的生命力和占有欲,沒有考慮到他會突破生長極限。我想盡管他生長的速度驚人,那不過是把正常人的生長提前了、濃縮了,在長到一定限度,比如一米八或者兩米之後就會停止的,至多長到兩米五吧,那是人類身高的世界紀錄。地球上各種生物無一不有生長限度,那是上帝嵌在基因中的密令,運行了幾億年都沒出過大差錯。但我沒想到今貝先生更強大。

  當今貝的身體接近兩米時,我才為時過晚地為他做了腦垂體和骨骼生長麵的測定。結果出來後,我憂心忡忡地來到哺乳室,請奶媽們暫時離開。我內疚地說:“今貝先生,有麻煩了。”

  被打斷了吃奶的今貝很不耐煩,皺著眉頭說:“快說!請記住,我不希望聽到無用的辯解。”

  我強擠出笑容:“先說一個好消息吧。對你大腦的檢查表明,狀況非常好,好得超出我的最好預期。原來的大腦空洞已經被新的神經元填補,原有的褐色素(大腦衰老後產生的廢物)大大減少,基本上被全部吸收了。可以肯定,你的70歲的大腦已經接受了嬰兒身體給出的指令,把時鍾‘回零’了。”

  今貝點點頭:“很好,這正是我的預計。我付給你的報酬沒有白給。”

  “不過也有一個壞消息。另一個檢驗結果是:你的身體已經忘了‘到某一刻停止生長’的指令,很可能將無限地長下去。很奇怪的,你的大腦不知怎地竟然能改變上帝的指令。很抱歉,我沒有預計到這種可能。”

  我對他講了人體生長的正常指令,比如脊椎骨和長骨的生長板到一定年齡就會關閉,身高不再增加;又比如每個細胞都受控於一種“接觸抑製指令”,當周圍的細胞互相擠壓時,它們就會自動停止分裂,隻有癌細胞除外。但現在,他的身體把這類自我抑製的指令全都忘了,一個勁兒地長下去。

  今貝漫不經心地說:“那有什麽關係?我想我擁有的土地足夠放下我的身體,不管它的高度是兩米還是100米。不管長到多高,我總不至於餓肚子吧。”這些天他已經過於超重,說話時免不了氣喘。他喘喘氣接著說下去,“也許100米高的身體才恰恰與我的財富相稱,我不怕長成一尊活的巴米楊大佛。”

  我苦笑道:“不,不是你說的這樣簡單。要知道,動物的骨骼強度與尺度的平方成正比,而體重與尺度的立方成正比。也就是說,強度的增加最終肯定趕不上體重的增加。由於這個作用,生物的大小是有一定限度的。比如,現今最大的陸生動物是非洲大象,體重六七噸,它們除非死後,終生不能臥倒,否則內髒就會被自己的體重壓壞。有史以來最大的陸生動物是蜥腳類恐龍,體重接近100噸,這也是陸生動物體重的極限。”稍停一下,我不無憂慮地說,“今貝先生,從你的生長趨勢看,是完全可能超過蜥腳類恐龍的,你的體重將導致自身的崩潰。”

  他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沉默片刻,冷冷地說:“該怎麽辦,那是你的事。我付你這麽高的價錢,不是讓你來對我擺一副苦臉的。”

  我當然理虧,低聲辯解道:“但我做的所有動物實驗都成功了呀!你也很清楚,在所有動物試驗中,被移植的大腦都被回零,被青春化,但受體的生長速度保持正常,也保持著正常的生長極限。我想你的情況一定與你個人的特質有關,可能你的占有欲太強大,甚至強於上帝的指令。我已經嚐試過用藥物來控製,但看來控製不住。”

  今貝發怒了:“我不會因為你的無能而改變我的性格。少給我說上帝不上帝的廢話,趕快去想辦法。”他刻薄地說,“我知道你會努力的,你還盼著那2070的股份呢。”

  今天我不敢反唇相譏,因為確實理虧。我負疚地說:“我會努力的。如果實在不行,您隻有暫時生活在水裏了。水裏有浮力,生物體重的最大限製可以大大放寬,鯨魚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動物,藍鯨體重可達180噸,比蜥腳類恐龍還大。然後,我會盡快找到解決辦法。”

  4.劇變

  4個月後我還是沒找到控製辦法,但此時今貝的身高已經達到6米。我讓工人緊急施工,把有三層樓高的錯層大廳改成臥室,因為他已經無法塞到標準大小的房間裏。即便這個臥室也是暫時的,必須趕緊想辦法,否則他再長幾天,就無法從大門裏出來。他的食欲和生長速度至今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1000個奶媽在三樓的走廊裏川流不息,隔著欄杆喂一樓的今貝吃奶,那景象就像是長頸鹿吃樹冠的葉子。

  我猶豫幾天,最後下狠心,決定把他遷到水裏。當然最方便的是遷到內湖,可惜的是,盡管今貝先生占有J國1/6的土地,但這些地域(甚至全國)都沒有足以容納今貝先生的大湖(要考慮到他今後的發展),那時我真遺憾,我們的先祖為什麽不知道把貝加爾湖或五大湖據為己有呢?最後我們決定去海裏,選定了澳大利亞諾福克島附近的公海。這兒比較溫暖,水質很好。澳國又是關係很深的邦交國,什麽事兒都可以有個照應。

  我們租用了一艘萬噸散裝貨輪,在上麵改裝出一個巨大的臥室,房頂是活動式的,可以拉走以便吊裝。我催逼著工人連日趕夜地施工,因為今貝的生長速度在逼著我,一刻也耽誤不得。7天以後,一切準備妥當。租用國內最大的56輪九百噸平板運輸車把他拉到港口,用八百噸岸吊把他吊進去,蓋上房頂,運到目的地,再用五百噸的船吊把他吊出來。等他終於平安地落到海水裏,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的體重中脂肪含量較大,再加上海水比重大,所以根本不用遊泳,輕輕鬆鬆就浮在了水麵上。實際上,他立刻就喜歡上了新環境,因為,入水之後他的呼吸馬上就輕鬆了,內髒也不受壓迫了。這個小山一樣的龐然大物在平靜的海麵上自由漂浮,時而仰臥時而側臥,愜意得很。

  一艘J國驅逐艦在附近遊弋,20名穿著黑色潛水服的蛙人散布在周圍保護他。這都是從J國軍隊按天租借的,開支不菲。雖然他與首相及防衛廳長官關係很深,但他們不敢賣這麽大的人情。我坐快艇繞著他轉了幾圈,看著他山一樣的身軀,不由想道:他肯定是有史以來最巨大的人了,而且他的生長過程還遠沒有終結。

  今貝先生“遷居”到新身體中已經10個月了,如果算上無腦兒存活的半年,已經是1年零4個月了,但他仍堅持要吃奶,毫不通融。他要堅決維護一個嬰兒至少吃一年母乳的神聖權利。但此時他的胃口已經不是1000個奶媽所能打發的,再說,讓1000個奶媽都跟著到海裏,生活起居未免太麻煩。不過,在選定這片海域時,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讓他吃鯨奶。一條鯨媽媽每天可產450升營養豐富的乳汁,還是完全免費的。也不用為奶媽的數量犯愁了,單是南太平海域就有幾千條藍鯨,奶媽大大地有。

  我碰巧還知道澳大利亞有一個“鯨魚教授”,今年剛退休,這個老家夥與鯨魚們混得如同哥兒們,使用人工鯨歌可隨意召喚鯨群。君直律師找到他,充分施展他的談判技巧,說服了鯨魚教授同我們合作,條件是我們得付出一大筆錢用於世界鯨類保護。不過我們不吃虧的,這不過相當於1000個人類奶媽的費用罷了。

  比較麻煩的是勸說今貝同意由鯨奶替換人乳,出發前我同律師商量了此事。律師有點兒擔心,我倒是胸有成竹。我已經知道,盡管今貝先生非常獨斷非常固執,但碰到事關生死的大事,他還是很現實的。比如上一次,因為本國的奶媽不好征聘,他就放棄了對乳汁血統的堅持,同意使用第三世界國家的奶媽。這次也一樣,我耐心地說明必須使用鯨奶媽的理由,包括鯨奶營養如何豐富,一頭幼鯨每天能增加90公斤體重,等等。他目光陰沉地瞪了我很久,最終還是答應了。

  一隻快艇向我們駛來,頭發雪白的鯨魚教授得意洋洋地立在上邊。幾乎聽不到他發出的鯨歌,那是20赫茲的低頻聲波,接近人耳所能辨聽的聲域低限。在他後邊是二十幾道衝向天空的水柱,此落彼起,有近10米高,伴隨著巨大的嘯聲。鯨群遊近了,這是一個藍鯨群,大約有40頭,深藍色或灰色身體上帶著淡色的斑點。其中有十七八頭是正在哺乳的母鯨,各有幾頭小鯨跟在它們後邊。教授又發出了什麽信息,一頭母鯨聽話地遊過來,一直到今貝先生身邊才停下,用它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大個頭的吃奶兒。藍鯨的體魄讓人敬畏,聽說它們的舌頭上能站50個人,心髒有汽車大,動脈血管粗得能讓一個人類嬰兒爬過去。但今天人類在它們麵前倒不用自卑,至少我們有了一個超群出眾的代表,其個頭一點兒也不遜於它們。

  教授揮揮手,一個蛙人遊過來,用一個吸盤吸住鯨的乳頭。我不知道鯨魚教授如何說服鯨奶媽去喂一個異類的義子,但不管怎麽說,它安安靜靜地待著。吸盤通過消防帶般的粗管連到一個塑料奶頭上,今貝立即抱著奶頭狂吸。這趟旅途沒讓1000個奶媽跟來,隻能讓他飲桶裝牛奶,他早就饞壞了。粗管是透明的,白色的乳汁洶湧奔流,狂瀉到黑洞洞的大嘴巴裏。這頭母鯨的奶水很快被吸空,正饞奶的今貝舍不得吐出奶嘴,仍然狂吸不止。管內白色的奶流變細了,開始夾帶著紅色的血絲。鯨奶媽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尾巴拍出狂暴的浪湧。我和鯨魚教授同時發現了,急忙讓蛙人斷開吸盤。鯨奶媽如遇大赦,急慌慌地逃走了。

  教授勃然大怒,粗野地破口大罵,堅決不許蛙人再碰其他母鯨。這次他被說服同我們合作,一半是因為我們許諾的用於世界鯨類保護的巨款,一半是緣於這老家夥好玩的天性,他說讓鯨奶媽們喂養一個人類義子,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但他沒想到這個義子是如此貪婪,讓他的“鯨姐兒們”受了傷害。他罵著,對我的勸阻理都不理,堅決要領著鯨群離開。我一籌莫展,看著今貝先生,但今貝的權威在這位“鯨魚的鐵哥們”身上沒有絲毫效力,他很聰明地韜光養晦,一言不發。

  關鍵時刻還是君直任前律師有辦法,他坐一隻小船過去,攔住教授的快艇,生氣地責備著:“教授,你怎麽能對一個孩子這樣冷酷!不錯,他吸得太貪了一點兒,但他餓呀,這一路上都沒能好好吃奶,早餓壞了。別看他這麽大的個頭,其實隻有十個月大,是個狗屁不懂的孩子,他怎麽知道吃奶應該有節製呢?你甩手一走,忍心叫他餓死嗎?”

  教授被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鎮住,雖然還惱火,但已經不再掙紮著要走了。律師趕忙換上笑臉說:“教授,別跟孩子一般見識,隻要把事情說清,他下次絕對不會這樣貪了。再試一次,怎麽樣?”

  律師說話時我也在小船上,直擔心今貝這會兒做出什麽或說些什麽,讓教授看出他並非懵懂的奶孩。甚至他不說不做,隻要讓教授看見他鋒利陰冷的眼神,那律師的假話就會穿幫。好在這是在遼闊的海麵上,今貝離這裏有幾十米遠呢,教授看不到那邊的眼神。他猶豫很久,答應了,要我們保證不會再對鯨奶媽造成傷害。我們忙不迭地應允。

  小船駛回今貝身邊,律師冷著臉,強壓怒氣低聲說:“你為什麽吃得這樣貪?十七八條母鯨在這兒,還怕餓著你?下次一定要有節製,否則我也無能為力了!”

  今貝從沒聽律師用不敬的口氣對他說話,惡狠狠地回望著他,看得律師轉了目光。但我說過,在事關生死的大事上,今貝先生是非常現實的。他知道律師的話雖不中聽,卻是必須照辦的,便默認了。這時,另一頭鯨奶媽的乳汁送過來,今貝又貪婪地狂吸起來,但自此之後他再沒有犯上次的錯誤了。

  一個月過去,鯨奶媽們慢慢習慣了,或者說喜歡上了它們的義子。後來甚至不用教授出麵,每天都會有十幾頭母鯨準時趕來,喂他吃飽,還要在他周圍流連很久,用低沉的聲音叫著,似乎是想同他交流。小鯨崽們也熟悉了它們的義兄弟,用鼻頭頂著今貝玩耍。不過今貝從來沒有這樣的雅興,不吃奶時,他還要趕著處理國內發來的快報呢。我想這些小家夥真大度,當某位鯨媽媽輪上喂今貝時,自己的鯨崽肯定要挨一天的餓。盡管這樣,它們一點兒不記恨搶了它們奶水的大個子弟弟。

  有了這些母性強烈的奶媽,有了這營養豐富的鯨奶,今貝先生更是不可抑製地急劇增大著。現在他的身長已經兩倍於奶媽們。不要忘了,那可是身長30多米的藍鯨,是有史以來地球上最大的動物啊。估計今貝的體重已經超過300噸,他的頭顱像山丘,鼻孔像阿裏巴巴的山洞,汗毛比耗子尾巴還粗。我決定等稍微閑一點兒就去申報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動物。

  先前決定把他送往大海時,還有一個很頭痛的問題是安全。這兒有鯊魚和逆戟鯨,它們對這麽大塊頭的食物一定很感興趣。所以我們雇用了軍艦和蛙人日夜守衛。後來發現完全不必。曾有鯊魚和逆戟鯨來過,遠遠地逡巡著,然後就悄悄溜走了。它們是被今貝先生的巨大身軀嚇住了?細想不是。第一頭逆戟鯨來拜訪時,今貝的個頭還趕不上藍鯨,而凶殘的逆戟鯨連藍鯨和大王烏賊都敢進攻。後來才知道,今貝先生已經不經意間建立了有效的自我防禦體係。他這麽大的食量,排泄物自然不少,久而久之,周圍的海水都被毒化了,方圓幾十海裏不見活物,比當年日軍的“三光政策”都管用。我們待在船上,海麵上強烈的阿摩尼亞味兒撲鼻而來,令人作嘔。隻有鯨奶媽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來哺乳,一點兒不嫌棄他。要不怎麽說母愛最偉大呢!

  5.周歲悲歡

  再過12天就是今貝的周歲(不包括無腦兒存活的半年)。這是一個值得隆重慶賀的日子。到這一天,我將成為西鐵集團20%股份的主人,躋身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同時,我也將成為腦外科界的聖手,曆史書將為我開創的腦移植術記上一筆。

  我們開始準備慶祝。當然對外不能說是周歲慶典。今貝的法律年齡是71歲,如果對外承認他是一周歲,那他的遺產稅就逃不掉了。我們為此已經花費了上千億的金錢,當然不會幹出授人以柄的傻事。但他的身體又確實隻有一歲。所以,慶典的名字讓我們很絞了一陣子腦汁。中實一醜甚至想出一個自認為響亮的名字:移靈(魂)一周年。君直律師搶白他:人死了遷葬才叫移靈呢。討論到最後,不得不用“手術成功一周年紀念”。這個名稱比較含糊,也很不響亮,今貝不滿意,可最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鑒於他的身體不利於行,慶典隻能在這兒的海麵上舉行。預計要參加的政界要人很多,首相是肯定要來的。今貝先生一向同首相有特殊關係,曾對他有過數十次大手筆的政治捐助,首相召開派係會議時也總是選在今貝旗下的皇子飯店。前段因輿論不利,首相也曾撇清過同他的關係,但這會兒風聲已過,首相不必避嫌了。隨首相來的還有政府、參眾兩院的大批要員。今貝的兩個兒子當然不會來,他們如果來,麵對著隻有一歲的父親,一定會非常尷尬的。我要說,我平素鄙視的小鬆良子其實為人很厚道,這一年來今貝不需要她的特殊服務了,大幅削減了她的月薪,以至於她不得不另找大佬彌補家用。但她還是很念舊的,自費也要趕來參加這次慶典。不過我想,如果她看到這個小山一樣龐大的、年齡隻有1歲的身體,不知該作何感想?

  自從移居到海裏,今貝先生一直赤身裸體,原因很簡單,如果他穿衣服,則衣服比劇院大幕還要大,穿一次脫一次都太困難了,再說這兒水溫又不冷,不穿衣服蠻過得去。但如今不同,在慶典上他總不能撅著雞雞同首相擁抱吧?我們商量下來,決定給他做一個比較別致的兜肚,能夠蓋住他的胸腹和襠部。雖然P股仍然光著,但他平素習慣於仰躺在水麵上,慶典時讓他仍保持這個姿勢,兜肚便勉強可以遮羞了。不過即使隻是一個兜肚,其尺碼也夠驚人。

  海麵上的異味兒越來越重,我們是“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了,但政界要人們初來乍到,肯定享受不了。這個我們也想出了辦法:到慶典的前一天把他轉移到一處新的海域,再用直升機大麵積地潑灑香水。

  還有一件大事:今貝總算同意了從明天起斷奶。慶典之後,鯨奶媽們將同他告別,而中實先生監造的一艘專用廚工船將錨定在這兒,這艘船上有50名廚師,自動化生產,每天能生產30噸壽司或其他食物,足夠今貝先生食用。

  所有準備工作都已齊備,隻等著慶祝日到來。

  今貝先生移駕到海裏已經有近3個月時間,非常幸運,3個月來這片海域一直風平浪靜。律師笑著說這是因為今貝先生福緣深厚。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周歲慶典的前兩天,風浪突然來了,先是政治上的颶風,然後是自然界的惡浪。

  國內突然傳來噩耗,中實一醜先生被警方發現在他的寓所裏自殺。原來,警方早就在秘密調查西鐵集團多年來的違規運作,包括隱瞞真實的持股比例、發布不實財務報告、暗地操縱股票交易等。前天他們傳訊了中實,中實承認了所有事實。大概他覺得無法對主人交代,當天晚上就自殺了。

  消息傳來時,這片海域正經曆著我們來後的第一次風浪。烏雲低垂,天光晦暗,大風掀起四五米高的巨浪,驅逐艦在風浪中劇烈搖擺,本應在四周巡視的蛙人們都暫時撤到了艦上。今貝先生本人倒沒關係,他仍浮在水麵上,安之若素,龐大的身體壓平了大浪,風浪隻能使他微微搖擺而已。這些天,我們之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用語:把他的身體稱作“今貝島”。他甚至成了我們的避風港,我乘坐的小船這會兒就係纜在他的一根腳趾上。

  天空中雷聲隆隆,不過遠比不上今貝的咆哮。巨大的嘴巴,巨大的聲帶,再加上更為巨大的胸腔的共鳴,他的怒罵聲在附近海麵上激起了形狀特殊的波峰,與大風引發的波浪明顯不同。

  “飯桶!死有餘辜!這些小事都不能擺平,幾十年來西鐵一直是這樣幹的,大部分財團都是這樣幹的,偏偏在他主持的這段時間內出事!”

  我想他的怒火不能說沒道理。如果今貝一直把著公司之舵,相信憑他的手腕和威望,沒有警察敢惹他的。中實先生的才幹畢竟是差多了。但今貝的狂怒也讓我的敬畏貶值不少,眾所周知,狂怒失態是無能的表現。我遺憾地想,看來那個無腦兒的身體也對今貝先生有反向和消極的影響——他變得幼稚化了。

  今貝咆哮著,讓我通知律師快點兒返回這裏。律師於前天回國了,是為了迎接首相等慶典貴賓,然後陪著貴賓們一起來。我想他回國後肯定會得知這個噩耗,按說他該在第一時間告知主人,但為什麽一直音訊全無?我用海事手機聯係了君直,是一個年輕女人接的手機,她說她是負責照料病人的護士,君直律師在聽到那個噩耗後就中風了,至今昏迷不醒。我駕著小船駛近今貝的耳朵,在風聲中大聲通報給他,今貝更為狂怒:“這隻老狐狸!他要從沉船上逃走了!”

  我非常反感他對律師的中傷,想想吧,律師為了集團的事急火攻心,突患中風,至今生死不明哩。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今貝說的並非沒有可能。可能君直律師比我們更了解此次風波的險惡,不願蹚這趟混水,但作為律師,臨陣逃脫又太無職業良心,會使他在律師界臭不可聞。他這麽一中風,人們隻會同情他,不會再責備他了。對,也許真是這樣的,今貝與君直律師有40年的交往,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熬過一夜的狂風惡浪,上午風浪小了一些,一架水上飛機飛來,在頭上盤旋幾圈,艱難地降落在附近的海麵上。也許君直律師扶病趕來了?我忙乘小船過去,卻發現原來是J國皇京的警察,是來拘捕今貝先生的。我想這些警察一定是超級土包子,大概從不看新聞,竟然不知道他們來拘捕的疑犯是何等巨大的人。他們乘小船到了“今貝島”旁邊,仰麵打量著這具高聳如山的身體,傻眼了。不用說,眼前這位是不能塞進水上飛機的,連一條腿也塞不進去。警察們隻好宣示了拘捕令,命令今貝先生不得離開這一帶,以等著警察們帶著一條巨輪返回。然後,他們狼狽地乘飛機撤離。

  我趕緊用海事手機同家裏人聯係,果然,這次對西鐵的行動不同尋常,政府迫於國內糟糕的經濟形勢,不能再對財界的腐敗漠然不理,決定拿西鐵集團開刀。首相的發言人已經發表講話,撇清首相同西鐵集團的關係。他解釋說:過去首相主持的議員派係會議,之所以多在西鐵的皇子飯店舉行,隻是因為該飯店高質量的服務,並不是同某人有私人關係。

  想想這位首相幾乎就要來參加周年慶典,我真正理解了一個詞匯的含義:政治動物。

  但我沒有時間再操心這些瑣事了,因為一個更現實的麻煩問題擺在麵前。原打算讓今貝先生明天斷奶,但不知道哪兒的安排出了紕漏,結果廚工船一直沒到,而鯨奶媽們卻提前一天不來了。我想鯨魚們不讀報不看電視不聽廣播,不會知道今貝先生的落難,所以它們的不辭而別絕對不會是出於勢利心。也許是鯨魚教授搗的鬼?他不想讓鯨魚們繼續喂養一個劣跡昭彰的家夥,悄悄通知鯨魚們離開了?不知道,這會兒我沒有精力去查證。反正幾件事的綜合結果是:今貝先生今天沒飯吃了。開始時,他在狂怒的情緒中暫時忘了饑餓,但饑餓的力量最強大,尤其對他而言更是頭等大事,甚至超過了政治上的得失。快到中午時,今貝的“饑火”轉化成衝天怒火,凶惡地罵我:“混蛋!失職!快為我準備食物!中午吃不飽我就扣減你的股權!”

  不用他催,我早就急壞了,用手機頻頻聯係廚工船和鯨魚教授,對方都一直關機。我隻好央求今貝先生提前一天放棄“吃母乳的神聖權利”,從今天中午就改吃正常食物。我說過,今貝在這樣的大事上是很現實的,所以在臭罵我一通後,還是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忙趕到那艘驅逐艦上,向他們借來船上的所有食物,用小船載過去,把船係在“今貝島”上,讓船員佐川把食物往上運,直接送到今貝的大嘴巴裏。我總共運了三船,才把今貝先生的“饑火”壓住,那時我和佐川已經累得不想吃飯了。從昨天下午聽到中實自殺的噩耗後,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合眼,這會兒實在困倦至極,就歪在小船的船艙裏睡著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飯時刻,今貝先生的咆哮聲和船員的搖撼把我驚醒了。佐川驚惶地說:“元瀨先生,怎麽連保護我們的軍艦也撤走了?”

  我強睜開眼向地平線上看。蒼茫的天色中,隻有濁浪在海平線上湧動,見不到船艦的影子。我突然想起,西鐵集團與軍隊的合約正是今天到期,而且船上的食物已經被我搜光。這會兒他們撤走,從法律上和常理上說都沒有錯。不過,眼看著我們這邊的境況,他們竟然不辭而別,這事做得真夠絕情了。我想,可能他們也是受夠了今貝的乖戾,巴不得盡早離開吧。

  今貝在咆哮,他在要他的晚飯。這是合同載定的我不可推卸的職責,也是一個周歲孩子的神聖權利,他才不管大人世界的天塌地陷呢。但我此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小船上隻有一個船員佐川,沒有多少食物和淡水;也沒有捕魚工具——即使有也不行,就是能釣上幾條魚,連今貝的牙縫也填不滿呀。我考慮一會兒,對忠誠的佐川說:“你開船到最近的諾福克島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解決明天的食物和淡水。我再和國內聯係,做出後續的安排。你一個人去吧,我隻能留在這兒,我的責任是推卸不掉的。我留在‘今貝島’上等你回來。你快去快回。”

  我離開小船,順著今貝的小腿爬到“島”上,佐川把唯一的兩袋壓縮餅幹和一瓶瓶裝水扔給我,駕船離開,“突突”的馬達聲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的食物和淡水足夠我用一天的,但我不能用,我得去喂那個貪得無厭的大嘴巴,雖然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幾近於無。

  這個人體之島上沒有可以攀抓的樹木和石棱,但有鼠尾粗的汗毛,所以爬起來不算難,我拽著他的汗毛,小心地伏“地”而行,生怕從他圓鼓鼓的軀體上滾落。從小腿走到大腿,到腹部,到胸部,最後站在他的喉結附近,立起身,高高舉起手,這個高度勉強能把食物送到今貝的嘴裏。我負疚地說:“今貝先生,今天隻有這點兒食物和淡水了,你忍一晚上,明天給養就能送來。”

  今貝已經餓得沒有力氣發怒,連說話都沒有力氣,把我給的東西吃完喝完便閉上眼,軟塌塌地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我也不再打擾他,窩在他的鎖骨窩裏,閉上眼睛假寐。我很同情他,因為經過這一年,我對他的胃口有了太真切的體會。對於他來說,一頓不吃飯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刑罰。想想這個吃食機器至少還要運轉七八十年(這隻是指他不去再次轉世的話),我真有點兒悚然而懼,70年中,將有多少自然資源投放到這個巨口中,最終變成糞便啊。當然,他的財富,即使經這番折騰後大大縮水,剩下的也足以滿足他的口腹之欲。

  想到這兒,不由得想起了我那20%的股份。西鐵集團的財產大大縮水後,我想憑這些股份躋身福布斯排行榜肯定是沒戲了,不過仍足夠我做一個中等的富人,養家糊口,送兒子上昂貴的私立大學,給妻子買名牌服裝和化妝品,讓全家享受高級的醫療服務等,都沒問題的。這些年來一直埋頭於為今貝服務,我和妻兒在一塊兒的時間屈指可數,實在是太虧欠他們。能有這點兒縮水後的財富留給妻兒用,我也滿足了。雖然這種達觀其實是無奈的。

  我看看防水表,已經是夜裏零點5分,合同中的“存活一年”條款至此已經不折不扣地實現。也就是說,哪怕今貝先生這會兒就餓死,我的股份也已經到手了。當然這麽想有點兒缺德,我不會讓他餓死的。合約到期後我絕對不會再續約,我對這個工作、對今貝無彥,都已經受夠了。不過,走前我一定會把後事妥善安排好。這是做醫生的良心。

  算起來一天水米未進,胃裏饑火炎炎,喉嚨幹得冒煙,而且還要加上極端困乏,但我一直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將亮,我才多少迷糊了一會兒。

  迷糊中我的身體緩慢地騰空而起。我努力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是在幾十米的空中。我嚇壞了,定神一看,是在今貝先生的右手心裏,他的掌紋深如山澗,遠處,五個極為粗壯的指頭彎曲著,就像擎天的石柱。向前看,我所在的高度正與他的鼻子齊平,所以我們兩個基本是平視著對方。我問:“今貝先生,你喊我有什麽事?別擔心,給養船明天——不,是今天,一定會到的。”

  今貝一言不發,而我的身體正慢慢向他的嘴巴靠近。我終於知道了他的用意,驚駭欲絕,又實在難以相信。他總不會把我,他的創造者,為他服務18年的元瀨是空醫生,當作早餐吧?我驚喊:“今貝先生,今貝先生,你要幹什麽?你瘋了嗎?”

  他並不回答,兩隻巨眼帶著高燒病人般的明亮。他仍在把我向前送,向黑洞洞的巨嘴中送,於是我知道了答案。沒錯,他是要吃我,他已經瘋了,這個天下第一貪吃的家夥僅僅餓了兩頓就神智不清了。所以,這會兒不是今貝在吃我,而是他的貪婪本能在吃我。不過,不管是哪個今貝在吃我,反正對我結局是一樣的,我可不想落到這堆胃腸中,被消化成糞便。我狂喊著,奮力掙紮。好在他的手指並沒有緊握住我。而且,因為這具身體太龐大,他的動作反應很慢。人的無髓鞘神經傳導速度為每秒幾十米,像他這樣三四十米長的胳膊,神經興奮從大腦傳到手指至少得一秒鍾時間,比我慢多了。就在我將要被送入大嘴巴時,我敏捷地掙脫,從他的掌緣跳出去。可惜我昏頭昏腦地跑錨了方向,我踩著軟綿綿的東西向前跑(後來才想起那是舌頭),正跑著,忽然腳下一滑,掉進一個黑色的巨洞(喉嚨),頭頂是巨大的鍾乳石(小舌)。這兒非常濕滑,我把腳不住,順著一個比較細長的洞(食道)一直滑下去。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漫長得我足以清醒,知道了自己的悲慘處境。我被恐懼魘住,凍結了思維。最後我跌入洞底,落在一堆黏液中,周圍是濃烈的酸臭。我知道這是他的胃,我就要在這兒被胃酸分解,變成氨基酸和果糖,然後成為這個龐然大物的一部分,參加到對地球資源的狂熱吞吃中。這個前景使我特別不平,我寧可被鯊魚吃掉也不願是這個下場。我絕望地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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