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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主角:小勃(樂樂)、馬先生、樂樂媽

  主題:宇宙是膨脹還是塌縮?人生的真諦

  身患絕症的少年樂樂和媽媽,在經曆治病無望後遇到了山中隱居的科學家馬先生,馬先生告訴他,他得的是類似霍金的絕症。斷了後路的樂樂反倒迸發了求生的勇氣,改名楚哈勃(小勃),以有限的人生跟隨馬先生研究天文,並做出了震驚世界的宇宙新發現——地球附近的一小塊兒空間正在緩慢地收縮。

  小勃想留給世人的話:活著。

  本文中有關宇宙塌陷的敘述純屬虛構。

  上篇

  (《新發現》女記者白果對楚哈勃的采訪,整理稿)

  我的童年曾沉浸在快樂中。媽媽溫暖柔軟的乳房,夢中外婆喃喃的昵語,去河邊玩耍時爸爸寬厚的肩膀,幼兒園特別疼我的阿姨,家養的小貓崽……我一天到晚笑聲不斷,外婆說:“這小崽子!整天樂哈哈的,小名就叫樂樂吧。”

  但溫馨的童年很快被斬斷,代之以匆匆的車旅和嘈雜的醫院。5歲之後,我走路常常跌倒,玩耍時總是追不上同伴。媽媽,有時是爸爸,帶我走遍了全國的著名醫院。我習慣了藏在媽媽身後,膽怯地仰視那些高大的白色“神靈”,而“神靈”們俯看我的眼神中總是帶著憐憫,帶著見慣不驚的漠然。每次醫生給出診斷結果時,媽媽總是找借口讓我出去。每當這時,我便獨自蜷縮在走道裏那種嵌在牆上的折疊椅中,猜著屋裏在說些什麽,模糊的恐懼在幼小的心靈中逐漸膨脹,越來越不可壓製……

  後來爸爸從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問媽媽,爸爸到哪兒去了?媽媽不回答。媽媽一聽我問就嘩嘩地流淚,後來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直到我七八歲時才遇到救星。他的小診所又髒又亂,白大褂皺巴巴的,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兒得受罪,隻能以毒攻毒啊,藥價也不便宜。”以後的3年裏,我們一直用他的祖傳藥方,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我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我就渾身打顫,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我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著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我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著,一年,兩年,三年。到最後一年,我已經不是為自己的性命來忍受,而純粹是為了安慰媽媽。苦難讓我早熟了,懂事了。那時媽媽隻有三十六七歲,但已經憔悴得像50多歲的老婦人。我不忍心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但這個藥方毫無作用。3年後再去找那個神醫,他的診所已經被衛生局和工商局查封了。那天晚上,我們住進了一家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旅館。半夜,我被啜泣聲驚醒。媽媽趴在我床邊,哭得直噎氣,斷斷續續地低聲發誓:“樂樂,媽一定堅持下去,賣腎賣眼也得堅持下去,我絕不讓娃兒死在媽前頭!”

  這個場景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非常清晰,有一種令人痛楚的鋒利。那時我剛剛10歲,但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媽的用詞:她說“媽一定堅持下去”,而不是說“媽一定救活你”:她說“絕不讓娃兒死在媽前頭”,而不是說“一定讓娃兒活下去”,顯然她打心底裏已經絕望了。最後一句話特別不祥,也許媽打算在完全絕望時帶上我一塊兒自殺。

  記不清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模糊地覺得,絕不能讓媽知道我醒了。我翻個身裝睡,淚水止不住往外湧。媽可能意識到我醒了,立即停止啜泣,悄悄回到了她的床上。第二天我們都沒有提昨晚的事,媽把我一個人留在旅館裏,自己出去跑了兩天。後來我才知道,她真的是去聯係賣器官,賣一隻腎、一隻眼睛或半個肝——她實在是彈盡糧絕了。

  幸運的是她沒有賣成。媒體報道了我們的遭遇,然後,媽一生都稱之為馬先生、我後來喊幹爹的那個人出現了。幹爹一見麵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樂樂你得了治不好的絕症!”其實我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想媽媽也知道我猜到了,但我們一直互相瞞著。隻有幹爹一下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下手之果斷近乎殘忍。

  但這個論斷徹底改變了我的後半生,還有媽的後半生,也許還有幹爹的後半生。

  媽媽應馬先生的邀請,帶上我千裏迢迢趕到了他家——就是這兒,八百裏伏牛山的主峰。從山下到馬先生的家,一開始是高質量的柏油盤山路,過了著名旅遊風景區寶天曼之後是石子路,最後的幾公裏則是崎嶇陡峭的山路。我那時走路已經是典型的“鴨步”了,最後幾公裏難壞了我和媽。所以,等我倆精疲力竭地趕到馬家,見到安著一雙假腿的馬先生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該如何上下山。我悄悄地想:也許他是被七八個人抬上來的,自打上了山,就壓根兒沒打算再下山吧。

  吃過午飯,原來的保姆與媽媽作了交接就下山了。馬先生讓我先到院裏玩,他和媽有事商量。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兒。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院子外麵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鬆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穀裏翻卷上來,送來陣陣鬆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裏有一道很細的山泉,在地上匯出一汪淺淺的清水。向上看,接近山尖的地方,一處裸露的石坎上有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築,球形圓頂上麵有一道貫通的黑色縫隙。有一條台階路與這邊相連。後來我知道,那是幹爹自己花錢建造的小型天文台。他畢業於北大天文物理係,後來在北京搞實業,做到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總,家產上億。不幸,一場車禍讓他失去了妻兒和自己的雙腿。康複後,他把大部分家產捐給天文台,換來一架淘汰的60英寸天文望遠鏡,到這兒隱居下來。在這樣高的山上建天文台自然不容易,但這兒遠離城市,沒有燈光汙染,便於天文觀測。

  幹爹吃了媽媽做的第一頓晚飯,拐著腿領我們到後院,讓我們在石桌旁坐下來。我意識到將麵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似乎非常緊張,目光不敢與我接觸。後來我才知道,下午經過幹爹的反複勸說,她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我,但非常擔心我承受不住。幹爹笑著用目光鼓勵她,溫和地對我說:

  “樂樂,你已經10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所有真相。對不對?”

  那時我其實很矛盾,既怕知道真相,又盼著知道。我說:“對,我有勇氣。你說吧。”

  但幹爹開始時並沒涉及我的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樂樂,任何人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逃不脫的監牢。啥監牢?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不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讓人長生不死。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年,甚至一萬年,但終歸要死的。不光人,所有生靈也一樣。隻要有生就必然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甚至不光是生靈,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係,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我吃驚地問:“宇宙也會死?”

  媽也問了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來?”

  “當然。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後,永恒的宇宙就結束了,隻不過這個天究竟如何‘塌下來’,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他歎口氣,“你們不妨想想,既然人生下來注定會死,連人類和宇宙也注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麽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就是往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隻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我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不過,我馬上在幹爹唇邊發現了暗藏的笑意,於是得意地大聲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哈哈,這就對了!”幹爹放聲大笑。以後我和媽經常聽到他極富感染力的大笑,什麽憂傷都會被趕跑。幹爹鄭重地說:“既然你倆都明白這個理兒,幹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逃不了一死,但還是得活著,而且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們說對不對?”

  我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樂樂。你比別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且是其中預後最差的假肥大型,現代醫學暫時還無能為力。這種病是性連隱性遺傳病,隻有男孩會得,人群患病比例大約是1/20000~1/3000.病人一般在5歲左右發病,到15歲就不能行走,25~30歲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當他冷靜地敘述這些醫學知識時,媽眼中盈滿淚水,扶著我的胳臂微微發顫。幹爹瞄了她一眼,仍自顧自說下去:“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力爭活得有滋有味?”

  這個殘酷的真相其實我早就差不多猜出來了,但媽一直沒有明說,我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敢麵對。今天幹爹無情地粉碎了我僅有的希望。這就像是揭傷疤上幹痂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幹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痛讓你眼前發黑,但之後心中就清涼了。幹爹微笑著,媽緊張地盯著我。我沒有立刻回答,轉身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恐懼為伍,我已經煩透了。我想從今天起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平平靜靜的生活,哪怕明知道隻能再活10年。而且,支撐我、給我以勇氣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麽對於我來說,隻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僅此而已,又何必整天提心吊膽呢?想到這兒,我有一種豁然驚醒的感覺,回過身,朝幹爹和媽用力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媽這才把久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幹爹。幹爹笑著說: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辜負你媽給你起的這個好名字。”

  他為我們母子安排了今後,說既然暫時沒有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在網上隨時查看,一旦醫學上有突破就把我送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也都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我們就留在這兒,媽為他做家務,我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我文化課,如果不想學就不勉強。最後他說:“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比如,樂樂這種情況,就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製下去受煎熬了。”

  我很快就發現,幹爹早就給我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滿目的大寶庫,隻要一跳進去就甭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的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拚,直到失去雙腿後才“豁然驚醒”。

  我和媽媽就這樣留了下來,對新生活非常滿意。媽盡心盡意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人,開荒種菜,到林中采野菜,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媽的生活安逸了,我想更重要的是心裏不張皇了,她的憔悴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複了三十幾歲婦人的光彩。有一次我驚歎:“媽,原來你這樣漂亮!”媽窘得滿臉通紅,但心底肯定很高興。

  媽第一次給幹爹洗澡時有點犯難。幹爹讓她把水調好,再把輪椅推到浴室裏,說他可以坐著自己洗。媽稍稍猶豫一會兒,搖搖頭說:“不,馬先生,這是我該當做的。”隨後就扶著幹爹進了浴室,把門關上了。

  我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複了童心,盡管步履蹣跚,我還是興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每天我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玩興。我並沒忘記盤桓在十幾年後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麵交鋒,我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幹爹說要教我觀察天文,不過他沒有讓我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給我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先培養興趣。此後等我真的迷上天文學,我才知道幹爹的做法太聰明了。夜晚我們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風景區的燈光也常常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裏都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中。天上的星辰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思。我們三人坐在院裏,幹爹給我指認天空中橫臥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認最明亮的幾十顆恒星,像大犬座的天狼星、天琴座的織女一、天鷹座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天鵝座的天津四等,就這樣不經意間,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澆灌到我的頭腦裏。幹爹說:

  “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壽命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限製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裏的囚犯,一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隻能透過鐵窗,眼巴眼望地偷窺浩瀚的星空。後來人們發明了望遠鏡,發明了火箭,甚至能把腳印留在月球上,但與廣袤的宇宙相比,我們仍然是可憐的螻蟻。不過話說回來,盡管人類很渺小很可憐,但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太陽係位於銀河係的獵戶旋臂上;知道了銀河係在旋轉,旋轉中心是在人馬座A;知道了本星係、本超星係、總星係,等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恒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沒錯啊,人類怎麽能登上灼熱的恒星去取試樣呢,就是乘飛船去,半路上也燒化了。但僅僅30多年後,人類就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恒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來研究,通過對各種元素譜線的分析,就能了解恒星的化學成分。”

  幹爹又說:“20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上最偉大的發現。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首先發現了恒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係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一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宇宙可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後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係的大致距離。他把星係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放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後在雲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畫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係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所有星體都在互相飛速逃離,宇宙就像一個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幹(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大。告訴你吧,別看我過了追星的年齡,我可是哈勃的哈星族!”

  雖然院子處在絕對的黑暗中,但我仍能“看見”幹爹眉飛色舞的樣子。“哈勃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能力,或者說對真理的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並非很好,他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但他總是能穿過種種錯誤、雜亂所構成的迷宮,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於‘複雜推理’、執著於‘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不隻是科學家,也算得上是哲學家,是宗教的先知。你想,從這個發現之後,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還有上帝的寶座,就被他顛覆了,以他一人之力,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給顛覆了!完全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就邁過童年變為成人了,至少也是青年了。”

  我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我能透過黑暗看見媽和幹爹親昵地握著手)。我高興地宣布:“媽,幹爹,我要改名J我的大名要改成楚哈勃,我也是哈勃的哈星族!”

  幹爹朗聲大笑,媽也笑。媽說這個名字太怪,幹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後我就真的改成這個大名,連小名也變成“小勃”了。

  幹爹開始領我走進天文台。這幢袖珍型的自建天文台相當精致,但那架60英寸牛頓式凹麵反射天文望遠鏡可算是傻大笨粗,整一個上世紀的遺物,黑不溜秋,甚至還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它附設的觀察台搖搖晃晃,以我的體能要爬上去相當困難,幹爹爬起來也不比我輕鬆。用望遠鏡觀星同樣是一件苦差使,這兒自然沒有暖氣,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凍在人的眼睛上,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我首先要學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後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底片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幹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台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鍾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你抱恨終生。我想,對我們兩個病殘者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吧。我很快練出了鐵膀胱,可以和幹爹媲美,隻要一走上觀察台就整夜不下來,當然前提是晚飯盡量少喝稀的。

  幹爹有滿滿一牆書櫃,有書,也有光盤,多是天文學和理論物理學著作。我白天讀書,夜晚觀察。我學得很快,也越來越癡迷。在暗黑的鏡筒中,平時星空中的“眨巴眼”變成安靜的、明亮的小圓點,以一種隻可意會的高貴冷靜俯視著我。我能聽到星星與人類之間的竊竊私語。我似乎與它們有天生的相契。幹爹滿意地說,看咱小勃,天生是“觀星人”的胚子!

  幹爹說,擁有一架雖然老舊的60英寸鏡,可不是每個私人天文愛好者都能有的福分。當然,這與現代化天文台的10米鏡或組合式30米鏡是絕對沒法相比的,所以幹爹采取的戰略是揚長避短,把觀測重點放到近地天體,即100光年之內的星星上。這些天體已經被研究得比較透徹,所以他的研究充其量是拾遺補闕的性質。好在他是業餘玩家,幹這些純粹出於“心靈的呼喚”,沒有什麽“必須作出突破”的壓力。

  沒人會料到,正是這個冷僻陳舊的研究方向歪打正著,得到了震驚世界的結果。

  開始時,幹爹和我擠在一個觀察台上,手把手地教我。等我能獨立工作之後,有時他便安排我獨自值班,他則另有要務——趁機和我媽幽會。我在觀察台上曾看見,隻要一避開我的視線,兩人就會急切地擁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此前,為了照顧我,媽一直和我住在一個房間,但我發現媽有時夜裏會偷偷溜出去,直到天明前才回來。愛情滋潤了兩人,他們的臉龐上光彩流動,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不過,媽也老是用那負罪的目光看著兒子,我以14歲的心智讀懂了她的心理——盡管我現在過得快樂而充實,但病魔一時一刻也未赦免我。我的病情越來越重,行走更困難,肌肉假性肥大和“遊離肩”現象更加明顯,連說話也開始吐字不清了。資料說這種病有30%可能會影響智力,但我沒受影響,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媽肯定覺得,兒子陷在病痛中,當媽的卻去享受愛情(還是偷情),實在太自私。我想這回得由我幫助媽媽了,幫她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幹爹帶我走出恐懼的囚籠。有一天晚飯時,我當著他們兩人的麵說:

  “媽,我已經14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很窘迫,試探地問我:“可這兒隻有兩個臥室,你讓媽住哪兒?”

  我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和我幹爹住一塊兒嘛,省得你夜裏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的樣子,幹爹也有些窘迫。我笑著安撫他們:

  “媽,幹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不必再瞞我啦!”

  媽眼睛濕潤了,幹爹高興地拍拍我的後腦勺。從那天起,媽就搬到幹爹屋裏去住了,隻是每晚還會往我這邊跑幾趟。她終究對我放心不下。

  因為疾病,10歲前我沒怎麽正經念書,現在我像久旱幹裂的土地一樣狂熱地汲取著知識。15歲那年夏天,我已經讀完了天文學研究生的基礎課程。幹爹對我的觀測水平和基礎知識放心了,對我的腦瓜兒也放心了。我聽他背地裏對媽誇我:別看這孩子走路不利落,腦瓜兒可是靈得很,比我年輕時還靈光!他開始正式給我安排觀測任務——測量和計算50光年內所有恒星基於“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他要求結果盡量精確,換算到紅移值的測量上,要精確到0.001埃。

  我那時想不到他是在研究近地空間的宇宙學紅移,因為一般說來,隻有10億秒差距(約合33億光年)之外的遙遠星體,才能觀察到有意義的宇宙學紅移。對於近距離天體,由於它們的公轉、自轉都能引起多普勒紅移和藍移,而且常常遠大於前者,也就無法單獨測出宇宙學紅移。比如,南魚座的亮星北落師門,距離地球21.9光年,按哈勃公式計算的紅移速度完全可以忽略;而其基於標準太陽的紅移速度有6.4千米/秒,完全掩蓋了前者。還有,引力紅移的數值雖然很小,也足以幹擾近地天體的宇宙學紅移的測值。

  幹爹當時沒有透露他的真實目標,隻是說,依他近年的觀測,這個小區域內的星體似有異常,讓我加倍注意。這是個相當繁雜的工作。銀河係的恒星大都繞著銀河中心順時針旋轉,速度相當快(比如太陽的旋轉速度平均為220千米/秒,遠遠超過宇宙飛船的速度),但恒星彼此之間基本靜止,就像在高速路上並排行駛的汽車。天文學家在測量銀河係各恒星的運動速度時,為了簡便和直觀,先假定一個標準太陽,即以太陽距銀河中心的標準半徑和標準速度並作理想圓運動的一點來作為靜止點,再測出其他恒星的相對速度。由於太陽其實是沿橢圓軌道旋轉,並非真正恒速,所以它本身相對“標準太陽”來說也有相對速度(法向速度U為-9千米/秒,切向速度、/為+12千米/秒,沿銀盤厚度方向的跳動速度W為+7千米/秒),再加上地球上的觀測者還在繞太陽運動,所以要想得出基於“標準太陽”的紅移或藍移值,觀測值必須作出雙重修正。

  好在這基本是前人做過的事,幹爹隻要求我把它們複核一遍,換算成朝向“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這就大大減少了工作量。我進行了3年枯燥的工作,觀測、拍照、顯影、與攝譜儀的基準光譜進行比照、在電腦中作修正,如此等等。開始幹爹還不時來指導一下,等我完全熟悉這些工作後,幹爹就撒手了。

  我發現幹爹說得不錯,這個小區域內的星體確實有些古怪。它們的光譜好像每年都有一個微小的藍移增量,數值不大,僅僅0.001埃,甚至小於星體的引力紅移,觀測者一般會忽略它。不過,因為幹爹事先提示過,而且它非常普遍,所以我還是緊緊盯上了它。這個藍移值對應的藍移速度大約為0.06千米/秒,雖然看起來很小,但若與宇宙學紅移相比,卻已經夠驚人了。可以計算一下,取哈勃常數為50的話,在33光年的大角星處對應的紅移速度僅為0.0005千米/秒。

  我18歲那年,測算完了這個區域內所有恒星相對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結果頗有點兒出人意料——它們都增加了朝向太陽的速度,數值不等,以牛郎星最大。這個現象似乎頗為不祥,倒不是科學意義上的不祥,而是人文意義上的不祥,因為這個古怪區域(包括星體,也包括空間)像是在向裏塌陷,而且塌陷中心恰恰在人類區域!

  那時我說話已經相當困難,難以表達這些複雜內容,所以我在電腦上製作了一個表格,打出了扼要的書麵結論。生日那天,吃完媽自製的蛋糕,在溫馨的生日燭光中,我把幹爹4年前留的這項作業交上去了。幹爹很高興我有了處女作,摟著媽的肩膀,認真讀我的結論。

  1.以標準太陽為中心、半徑三十幾光年的區域內,所有星體在扣除原有的U、V、W速度之後,都有一個附加的藍移速度。其譜線藍移以16光年遠的牛郎星最大,約為-0.016埃。按公式V=C(λ_0-λ_1)/λ_1(式中,C為光速,λ_1和λ_0分別為電磁波發射時刻和接收時刻的波長)計算,則意味著,牛郎星增加了一個14千米/秒的朝向標準太陽的速度。

  2.從牛郎星以遠,上述藍移值逐漸減小,到34光年之外的星體如大角星,就觀察不到這種藍移了。從牛郎星以近的光譜藍移值也是逐漸減小的,直至為零。

  3.該區域內的星體,其藍移值不僅隨距離變化,也隨時間變化,後者大約每年增加0.001埃。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幹爹的判決。盡管我對自己的觀測和計算反複校核過,但……有什麽宇宙機理能產生這個塌陷?我沒有起碼的概念,這一點讓我底氣不足。幹爹看完沒說話,拐著腿到書房,取來一張紙遞給我。我迅速瀏覽了一遍,發現上麵寫著幾乎同樣的結論,隻是用語不同而已,觀測值也稍有誤差:他說極值點是12光年遠的南河三,藍移速度為11千米/秒。看紙張的新舊程度,顯然是在幾年前打印的。我喃喃地問:

  “那麽這是真的?”

  “看來是的。你驗證了我的觀測,咱倆的測值有誤差,但在可以容許的範圍內。”

  “那麽……它意味著什麽?”

  “你說呢?”

  我搖搖頭,“我已經考慮一年了,但毫無頭緒。首先會有的想法,是太陽附近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黑洞,正把35光年以內的宇宙,包括星體和空間,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這個假設肯定說不通。首先,這麽大的黑洞應該有強烈的吸積效應,有強烈的伽馬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異常。但什麽都沒有,太陽係附近一直風平浪靜。再者,如果這個假說成立,那麽,越接近黑洞的天體,向中心塌陷的速度應該越大,這也與觀測結果不符。還有,咱們的測值是以標準太陽為基點,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必須正好有太陽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現在的觀測結果。但這個突然出現的黑洞隻可能是‘外來者’,它闖入太陽係後就正巧獲得和太陽一樣的速度?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我看看幹爹,又小心地補充一句:“不管有沒有黑洞,但……可不敢有這個局部塌陷啊!要是牛郎星以14千米/秒的速度向中心塌陷,34萬年後就會和地球撞在一起,甚至早在那之前,咱們這兒就已經變成引力地獄了。不過,也許十幾萬年後的人類科技有能力逃出去。”

  雖然我咬字不清,但幹爹很輕易地聽懂了——我們倆在思路上相當默契,他總是能以理解力來代替聽力。媽聽不懂,幹爹向她簡略解釋了一番,媽吃驚地說:

  “啥子?天要塌?塌到一個洞洞裏?”

  幹爹笑著說:“先別擔心,我說過,這個假設根本說不通,正因為它說不通,我才一直沒把我的觀測結果公開。咱們得尋找另外的解釋。”

  稍後幹爹又說,他不相信上述假說還有一個次要原因,雖然不能算嚴格的反證,但也不能忽略——科學啟蒙之前,自戀的人類總把地球當成宇宙中心,是科學破除了這種迷信。現在我們知道,地球或太陽隻是極普通的星體,上帝無論在施福或降禍時,都不會對人類另眼相看。可是現在呢,恰恰人類區域是一個局部塌縮的中心!這多少像是“地球中心論”的變相複活。

  雖然我倆堅信地球附近不可能有巨型黑洞,但並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麽說,這個古怪的“藍移區域”是確實存在的,它給人一種難言的感覺:陰森、虛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間我潛意識中對病魔的恐懼。但它究竟是什麽機理造成的?隨後的3個月裏,我和幹爹搜腸刮肚,提出了很多假說,討論後又把它們一個個排除。我倆完全沉迷於此了,想得頭腦發木,嘴裏發苦。媽說我倆都癡了,連饑飽也不知道了。

  有天夜裏,我在睡夢中,好像有什麽想法老在腦海的邊際處飄蕩,似有似無,時隱時現,我正焦急地想抓住它,卻忽然醒了,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了一個不錯的想法。我深入考慮一遍,覺得它是可行的,便爬起來去找幹爹。誰知心中太急,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折騰了好久才爬起來。等走進幹爹房間,我又摔了一跤。幹爹和媽都驚醒了,連忙坐起身來問:

  “是小勃?你怎麽了?”

  媽披上衣服把我扶起來。我難為情地說:“沒事,我有一個全新的想法,急著告訴幹爹——並不是局部塌陷,而是宇宙的整體收縮。是剛剛開始收縮,所以隻有近處的藍移星光能傳到地球,現在咱們看到的遠處星體,還是沒有收縮前發出的光,自然保持著原來的紅移。”

  媽微嗔道:“給你幹爹說去,我又聽不懂。看你猴急的,等不及明天啦?”

  幹爹對我的“猴急”非常理解,笑著說:“來,坐床上。不著急,慢慢說。”

  媽把我拉進被窩,擠在她和幹爹之間,又從背後摟著我,暖著我因夜寒而變涼的身體。我開始對幹爹講,對於這個靈光忽現的想法,我的思路倒是已經捋清了,但因吐字不清,想把它表達清楚也不容易。最後好歹講清楚了,大致想法是這樣的。

  1.附近並沒有什麽黑洞和局部塌陷,是全宇宙剛剛開始整體收縮,由宇宙學紅移急劇轉變為宇宙學藍移,據我推算,收縮僅僅開始於34年前——我們這一代“正巧”趕上了這個宇宙劇變!至於宇宙整體收縮的產生機理,天文界已經有很多假說(臨界質量、暗物質等),我這裏先不說它。

  2.由於收縮是加速的,所以藍移值隨時間增加。

  3.各星體的藍移值(基於標準太陽的),其大小變化有兩個相反的趨向:a。仍按哈勃揭示的規律,藍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即藍移速度等於距離乘某個常數。但這個常數遠大於哈勃常數(所以近地天體的藍移也能測出)。b。藍移值又隨距離減小,因為收縮並非恒速而是加速的,所以離我們每遠1光年的星體,我們看到的就是它更旱一年的較小藍移值。這點與哈勃定律不同,哈勃所描述的宇宙膨脹,至少在若幹億年內可以認為是勻速的,不存在時間效應。

  上述兩個因素綜合,可列出一個關於距離和時間的二元二次方程,精確計算出某年某星體的藍移值。今年的計算結果是,藍移速度在大約16光年遠的牛郎星達到極值,為14千米/秒。這與觀測值完全吻合。

  4.收縮是34年前剛剛開始的,那麽,34光年處的星體如大角星,我們今天看到的還是它們在34年前、正處於變化拐點的光,既無紅移也無藍移;34光年之外的星體仍保持著哈勃紅移(因數值太小而觀察不到)。因此,所謂的“宇宙局部塌陷”隻是假象,是“有限的收縮時間”加上光傳播花費的時間所造成的。

  我補充一句:“幹爹,咱倆的觀測值不大一樣,你說是觀測誤差,其實不是。咱倆測的都完全準確,隻不過你的數值是4年前的。我算了一遍,如果按4年前的時間參數代入我說的公式,正好符合你的測值。”

  幹爹耐心聽完,笑著搖搖頭,“想法很有趣,邏輯框架基本能夠自洽,但有一個重要的隱性條件你沒有滿足,而這一條足以否定整個假說。”

  “什麽隱性條件?”

  “宇宙的尺度至少是150億光年,不可能同時由膨脹改為收縮。這基於科學界一個普遍認可的假定,那就是:能導致宇宙同步變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麽,其傳播速度都不可能高於光速。天文學家早就把這點共識用於實際工作,比如,假如你觀察到一個遙遠星係在10年內整體變亮了,那麽該星係的尺度就絕不會大於10光年。”

  他說的是人盡皆知的規則,但我以初生牛犢的勇氣表示不服:

  “幹爹,我知道這個規則,但咱們說的現象不在其中。假如有一個完全均勻的氣球,被完全均勻的高壓氣流脹大,那麽在氣球彈力和內壓力平衡的瞬間,氣球的每個區域當然會同時停止膨脹,哪怕它有150億光年那麽大。”我斟酌了一下用辭,補充道:“不妨把你說的規則稍作補充:導致宇宙同步變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麽,其傳播速度都不可能高於光速,但因內稟性質而導致的變化除外,內稟同步狀態不受最大光速限製。幹爹,我可以打個比方:這就像是量子理論中的孿生粒子,它們組成一個相關係統,對一個粒子所做的觀測能瞬時導致另一個粒子選擇到‘正確’狀態。這種作用是超距的,不受最大光速限製。關於孿生粒子的內稟同步,在科學界已經沒有異議了呀。”

  我又補充道:“而且,哈勃天文望遠鏡的觀測早就確定宇宙是各向同性的,是內稟均勻的。”

  幹爹被我這個大膽的提法震住了,沉默了很久。我表麵平靜,可內心卻在急迫地等待著,媽奇怪地打量著我們倆,屋裏靜得能聽見心跳聲。幹爹終於開口了:

  “如果……隻要……承認你的公理,那你的假說……還是能自治的,而且還捎帶解決了那個邏輯困難——塌陷中心(黑洞)必須正巧具有220千米/秒的巡行速度的困難。因為若是宇宙整體收縮,那有沒有這個速度並不影響觀測值。小勃,你的思維很活躍,天馬行空,真的很難得。”

  但我能看出他仍舊有些勉強。後來他坦言道:“說實話,我還是不大喜歡這個假說。它同樣有‘人類中心論’的味道,現在不是空間上的中心了,而是時間上的——在150億年的宇宙膨脹中,怎麽恰巧就讓咱們趕上宇宙開始收縮的這一刻呢?未免太巧了!”他搖搖頭,“但這個反駁沒有多少力量,世上還是有巧合的,不能一概否認。咱們再想想吧。”

  在這之後的兩天時間裏,家裏始終保持著古怪的安靜,我和幹爹都默默思索,就像是老僧閉關修煉。媽後來覺得不對勁兒——這種安靜怎麽有點兒陰氣森森的味道?她終於忍不住小心地問幹爹:

  “馬先生,到底出啥事了?我看你倆的表情都不對頭。”

  幹爹笑笑,“沒啥事。小勃提出的那個新想法有可能是對的,隻是不大吉利——比原來的想法更不吉利。我們原認為宇宙是局部塌陷,那麽在十萬年或幾十萬年後,人類的科技水平也許還能逃出這片地獄;現在小勃說宇宙是整體收縮,那人類能往哪兒逃?科技再發達也無處可逃了。”

  “這有啥關係?你早就說過,宇宙最終會滅亡的嘛。”

  “對,我是說過。但我那時說的是宇宙的‘天年’,死亡是幾十億幾百億年後的事;而現在小勃說宇宙得了絕症,會在幾十萬年後死去,就像……”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我平靜地接上了他的話:

  “就像我。比我還慘。宇宙的新壽命隻是原來那個‘天年’的1/10000.”

  媽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立即機敏地轉圜,“那也沒啥,還有幾十萬年嘛。人們還能蹦躂幾十萬年,離死早得很呢。咱小勃雖然得了絕症,這些年也過得很快活、很充實、有滋有味。娃兒你說對不對?”

  “對。幹爹,謝謝你。多虧你當年一刀斬斷我的退路,這些年我活得才有意義。”我半開玩笑地說,“要不,咱們也給世人照樣來一刀?世人不知道會感激咱們還是恨咱們。”

  幹爹也以玩笑回應:“如果是當報喜的喜鵲,可以盡早。咱們是當報禍的烏鴉,還是謹慎一點,再驗證驗證吧。”

  之後,我倆用3年時間做了慎重的驗證。其後的驗證倒是相當容易,這就像所有的科學發現,在找到核心機理之前,已有的數據和現象如一團亂麻,似乎永遠理不清;但在找出核心機理之後,所有的脈絡都一清百清,哪怕僅僅想找一個反證都辦不到。這正是科學的魅力所在。現在,隻要承認我提出的假說,那麽,星體基於標準太陽的藍移就是關於距離和時間的二元二次方程,初中生都會計算。我們算出了今後3年的變化值,又用觀測值作了對比。兩者極為符合。3年之後,可見的藍移區域也如預言向外擴展了3光年,以至於你想再懷疑這個假說都不好意思。幹爹慢慢地不提他的“最後一點”懷疑了。

  其實,從內心講,我們但願自己錯了,但願這個“絕症”並不存在啊!

  這3年的觀測是幹爹做的,我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我爬上觀察平台。幹爹那個輪椅現在讓我用上了。大部分時間我歪在輪椅上或床上,說話吐字也更困難。媽和幹爹被逼著學會了讀唇術,談話時,他們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嘴唇。這年我21歲,看來大限將至,死神已經輕聲敲門。媽這些年也想開了,沒有表現得太悲傷,至少沒有痛不欲生的樣子。她一有時間就坐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閑聊。因為我口齒不清,交談起來比較困難,更多是她一人說話。她總是回憶我兒時的場景、兒時的快樂,甚至以平和的口吻,回憶那個在絕症兒子麵前當了逃兵的男人。

  我貪婪地聽著,貪婪地握著媽的手,也貪婪地盼著幹爹從天文台回家的腳步聲。我是多麽珍惜在世上的時間啊!

  但我終於覺得,該對兩位老人留下遺言了。那天,我把二老喚到我的床前,努力在臉上保持住笑容——不知道效果怎麽樣,我的麵肌也不聽話了。我緩慢地說:

  “幹爹,媽,趁我還能說話,預先同你們告別吧。”兩人都說,孩子有什麽話你就說吧。“第一,你們不要哭,我這幾年過得很充實、很快樂、有滋有味。我要謝謝媽,謝謝幹爹,也謝謝命運,我的病沒有影響智力,這是命運對我最大的厚愛。”

  媽含淚說:“小勃,我們不哭。我們也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咱們能娘兒倆一場是我的福分。”

  幹爹說:“我同樣要謝謝你。你讓我的晚年更充實了。”

  “媽,幹爹,你們結婚吧。”雖然我對名分之類並不看重,而且親爸失蹤後,媽一直沒與他解除婚姻關係,但我還是希望她和幹爹有個更圓滿的結局。媽和幹爹互相看看,幹爹握著我的手說:

  “好,我倆也早想辦了,這幾天就辦。”

  “還有那個研究結果,公布了吧。不必太憂慮世人的反應,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你當年果斷地把真相捅給我,長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該有個正式的名字吧。叫什麽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適,就簡單地命名為‘楚一馬發現’吧。我想,對於人類的命運來說,這個發現的重要性也許不亞於哈勃定理。”一向達觀的幹爹略顯苦澀。我知道苦從何來——緣於這個發現中內含的悲劇意蘊。

  “幹爹,幹嘛把你的名字放在後邊?是你首先發現的。萬事起頭難,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銳,不是你的指引,我十輩子也想不到盯著這兒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機理,這一步更難。孩子,你不愧叫‘楚哈勃’這個名字。你和哈勃一樣,能透過複雜的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唉——”

  我敏銳地猜出他沒說的話:可惜,這個天才腦袋要隨一具劣質的肉體而毀滅了。幹爹怕傷我心,把這段話咽了回去,其實何必呢,這才是對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讚譽。在這個世上,媽最親我,但幹爹與我最相知。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早夭是個哲理意義上的隱喻:燦爛的人類智慧之花也要隨著宇宙的絕症而過早地枯萎了。

  我和幹爹沒有再談署名先後的問題,那類世俗的名聲不值得我倆多費心。現在,雖然我對生死早已看淡,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涼。這是超越個人生死的悲涼,就像節奏舒緩的低音旋律,從宇宙的原點發出,穿越時空而回蕩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著對二老說:

  “好,我的話交代完了,我可以畫句號了。”

  從第二天起,媽和幹爹開始按我的話去忙:媽登報和我親爸解除婚姻關係(因一直失去聯係沒法正常離婚);和幹爹辦結婚登記;準備簡樸的婚禮;向兩家親友發喜帖;幹爹在網上公布“楚一馬發現”。後來我和幹爹知道,此前已經有天文學家發現了這個小區域的異常,並在圈內討論過。但他們是循慣例測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沒有換算到朝向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所以沒能得出我們的發現。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維惰性: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宇宙的永恒(幾百億年的宇宙壽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脹之後,這個動態過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沒人想到我們“恰恰”趕上了宇宙剛剛開始收縮的時刻。所以,雖然他們覺察到了異常,卻想當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間”內,於是鑽進這個死胡同裏出不來了。

  理所當然,“宇宙得絕症”的消息震驚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應比圈內還強烈。且不說那些常常懷著“末世憂思”的智者哲人,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亂作一團: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類無處可逃了?很多國家中宣揚世界末日的邪教團體像被打了強心針,大肆招兵買馬,組織了七八次集體自殺,人數最多的一次竟達3000人。也有比較欣慰的消息:五大國集體聲明永遠放棄核武力;以色列主動從戈蘭高地撤兵,與阿拉伯人握手言和;印度與巴基斯坦永久性開放邊界。

  我想這種失去蜂巢的紛亂是暫時的,十年八年後蜂群就會平靜下來,找到新的家園,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樣。

  “楚一馬發現”公布後,各家媒體發瘋般尋找這兩名“神秘”的發現者。我們對外隻留了郵箱,沒有公布具體住址,倒不是刻意神秘,隻是不想被打破山居的平靜。當然我們也沒成心抹去行蹤,如果記者們鐵下心要找,還是能找到的,通過寬帶公司就能查到。隻是我沒想到,第一個成功者是位女福爾摩斯,《新發現》雜誌的科技記者:很年輕,自報25歲,比我大4歲,依我看不大像;蠻漂亮,穿衣很節約布料;性格非常開朗,短發,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樣堅實。當這位一身驢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過最後一段山路,終於發現阿裏巴巴的山洞時,人沒進來,先送來一串興奮欲狂的尖叫:

  “終於找到啦!我成功啦!哈哈!”

  幹爹後來揶揄地說,《新發現》派這麽一位角色來采訪沉重的世界末日話題,真是反差強烈的絕配。

  白果在這兒盤桓了整整7天,還趕巧參加了二老的婚禮。至於對那個話題的采訪,我因為說話困難,隻有讓幹爹——我對繼父總改不了稱呼——全麵代勞,但她顯然對我更有興趣,7天中大部分時間都粘著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對於我這種患絕症的特殊人物,應該能多挖到一些“新聞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這樣聳人聽聞的文章標題:《一位絕症患者發現了宇宙的絕症!》,等等。

  但不管她是出於什麽動機,反正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讓你無法狠心拒絕。我盡心竭力地配合她的采訪,媽當翻譯,用了近7天時間,講述了“楚一馬發現”的前前後後,實際上(我後來才意識到)還捎帶著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這個詞我想我已經有資格使用了,至少誤差不大了。我以旁觀者的心態這樣想著,戲謔中略帶悲涼。

  采訪最後,白果問我:

  “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麽話?”

  “隻一句話?讓我想想。幹脆我隻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著名作家,餘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餘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留給世人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白果說讀過這本書,不知道她是否記得一個細節:小說中一個小人物說過這樣的台詞——當時他站在死人堆裏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

  下篇

  (白果的回憶)

  22年前的這篇采訪是我的嘔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說我那些天一直粘著他,是想在絕症患者身上挖新聞眼。他沒冤枉我,開始時我的確有這個想法,是出於記者的本能吧。但隨著訪談深入,我已經把新聞眼、炒作之類世俗的玩意兒統統扔到爪哇國了,以這篇文字的分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分量,根本不需要那類花裏胡哨的翎毛。他那時的身體情形已經相當悲慘:心力衰竭、呼吸係統頑固性感染、肌肉萎縮,病魔幾乎榨幹了他身體裏的能量,隻餘一個天才大腦還在熊熊燃燒。我幾乎能感受到他思維的熱度,也能感受到他生命的熱度。他那年不足21歲,從外貌上看顯然比這個生理年齡滄桑多了,而他的人格更滄桑,有超乎年齡的沉穩、睿智,不用說還有達觀。

  不光是他,我發現他的家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獨特習慣:從不忌諱談論死亡。楚哈勃、馬先生自不必說,就連小勃的媽媽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親,為病殘的兒子燃盡了一生的愛,但她也能平靜地當麵和兒子談他的後事。

  我一氣嗬成把文章寫好,又用半個晚上作了最後的潤色,從網上發回報社去。一向吹毛求疵的總編大人很快回了話,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機,這在他是很罕見的。他對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包著熾熱的火。他決定馬上全文刊發。總編隻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我在結語中當麵直言楚哈勃是“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讀者會這麽認為的。我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7天我已經被那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我對總編說,不必改,他們從不忌諱這個。

  總編主動說,我可以在他家多留幾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我想該挖的我已經挖過了,但既然總編這樣慷慨,我樂得再留幾天陪陪小勃,也欣賞一下山中美景。小勃媽對我很疼愛,雖然她一人要照顧兩個病人,但還是抽時間陪我在山中轉了半天。這半天裏,我又無意中有了兩個沉甸甸的見聞。

  見聞之一:這座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掛,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後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複,就像一根長藤上串了一串倭瓜。我們循著這串倭瓜自下而上地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洌,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冷水魚身體呈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懸在水中如在虛空,影布石上,倏忽往來,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記》所描寫的勝景。我向水麵撒幾粒麵包屑,它們立即閃電般衝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於饑餓狀態。我好奇地問伯母,古人說水至清則無魚,這樣清澈的水,溫度又這樣低,它們是怎麽活下來的?小勃媽說不知道,老天爺自然給它們安排有活路吧。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清泉,有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看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麽,山頂水池中的冷水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辟地時就撒在山頂了?我實在想不通,小勃媽也不知道。那麽,等我回北京再去請教魚類專家吧。

  大自然中生命的堅韌讓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

  見聞之二:快到家時,就在小勃家和天文台之間,一處麵臨絕壁的平台上,我看見一個柴堆,用小腿粗的鬆樹圓木堆成整整齊齊的井字垛,大約有肩膀高。我問伯母,這是你們儲備的幹柴嗎?怎麽放這麽遠?小勃媽搖搖頭,眼睛裏現出一片陰雲,但很快就飄走了。她平靜地說:

  “不,是為小勃準備的。他交代死後就地火化,骨灰也就近撒在懸崖之下,免得遺體往山下運了,山路陡,太難運。”這位當媽的看著我的表情,反過來安慰我,“姑娘你別難過,俺們跟‘死’揉了一二十年,已經習慣了。”

  “阿姨我不難過。小勃的一生很短暫,但活得輝煌死得瀟灑,值!”我笑著說,“其實我很羨慕他,不,崇拜他,是他的哈星族!我也要學小勃改名字,叫白哈楚哈勃。”

  阿姨被我逗笑了。

  這是我在此地逗留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就要和他們三人告別,和山林告別,回到繁華世界,重做塵世之人。夜裏,我睡在客廳的活動床上,難以入眠。聽聽馬先生臥室裏沒有動靜,而小勃屋裏一直有輕微的窸窣聲,我幹脆推開他的屋門,躡足走近床邊,壓低聲音問:

  “小勃你睡著沒?你要沒睡著,咱倆再聊一晚上,行不?”

  小勃沒睡著,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閃亮,嘴唇動了動。他是說“行”,這些天我已經能大致讀懂他的口型了。

  我沒讓他坐起身,仍那麽側躺著,我拉過椅子坐在他麵前,與他臉對臉。怕影響那邊兩位老人,我壓低聲音說:

  “小勃,你說話比較難,這會兒又沒燈光,看不清你的口型。那就聽我說吧。我采訪了你的前半生,也談談我的前半生,這樣才公平,對不?”

  小勃無聲地笑(大概認為我竟自稱“前半生”是倚老賣老),無聲地說:“好。你說,我聽。”

  我天馬行空地聊著,思路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說我和你一樣,從小樂哈哈的,特別愛笑。上初中時,有一次在課間操中,忘了是什麽原因發笑,正巧被校長撞見。按說在課間操中迸一聲笑算不上大錯,問題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笑倒一片。校長被惹惱了,厲聲叫我跟他到校長室去。我爸爸也在本校任教,有人趕忙跑去告訴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果不知道犯了啥大錯,被校長叫到校長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爸神色不變安坐如常,說:沒關係的,能有啥大錯?最多是上課時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父啊!

  又說:我不光性格開朗,還特膽大,遊樂場中連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東西,像過山車、攀岩、急流勇進等,我玩兒個遍。大學時談了個男朋友,就因為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過山車,苦膽都嚇破了,小臉臘黃,還吼吼地幹嘔。按說膽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經很難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兒們,感情上總膩膩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說來頗有點兒對不起他。連我媽也為這個男生抱不平,說:你這樣的野馬,什麽時候能拴到圈裏!我說幹嘛要拴,一輩子自由自在不好嗎?

  時間在閑聊中不知不覺溜走,已經是深夜了。我忽然停下來,握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說:

  “小勃,明天我不走了,永遠不走——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來,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簡·懷爾德陪伴霍金那樣。你願意不?考慮5分鍾,給我個答複。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誤你呀’之類的高尚情操,我最膩歪不過——相信你不會。喂,5分鍾過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燈好看你的口型。”

  我拉亮燈。楚哈勃眼睛裏笑意靈動,嘴一張一合地回答我:

  “非常願意。我喜歡你。隻有一個條件。”

  我不滿地說:“向來都是女生提條件,你怎麽倒過來啦?行,我答應你。說吧,什麽條件?”

  “你留下來,必須內心快樂,而不是忍受苦難,不是犧牲和施舍。考慮5天再回答我。”

  我笑嘻嘻地說:“哪兒用考慮5天?我現在就能回答:沒錯,我想留下來,就是因為跟你們仨在一塊兒快樂,因為我喜歡這裏的生活,它和世俗生活完全不一樣,返璞歸真,自由無羈,通體透明,帶著鬆脂的清香。我真的舍不得離開。告訴你,如果哪天我新鮮勁兒過了,覺得是苦難,是負擔,我立馬就走。行不?簡·懷爾德後來就和霍金離異了嘛。”

  小勃的手指慢慢用力握我,臉上光彩流動。我們倆欣喜地對望著,我探起身吻吻他。外邊有腳步聲,小勃媽來了,她每晚都要幫兒子翻幾次身以預防褥瘡。我說:

  “伯母讓我來吧,我已經決定留下來,陪他走完人生。你兒子還行,沒駁我的麵子。”

  小勃媽有點兒不相信,看看我,再看看兒子,然後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說: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啦!馬先生!馬先生!你快過來吧,白果要留下不走了!”

  馬先生匆匆裝上假腿趕過來,也給了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第二天8點,我向總編通報了我的決定。那邊半天不說話,我“喂”了兩聲,心想總編大人這會兒一定把下巴都張脫了。他難得慷慨一次,放我3天假,結果把一位主力記者賠進去了。但他不愧為總編,等回答時已經考慮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白果,我祝福你。記著,我這兒保留著你的職位,你隻要願意,隨時都能回來。你今後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盡量抽時間給我發來幾篇小文章,我好給你保留基本工資——你留在山裏也得要生活費啊,我怕你在愛情狂熱中把這件‘小事’給忘啦。還有,什麽時候辦喜事,我和同事們一定趕去。”

  最後,他感慨地說:“白果,年輕真好。我真想再年輕一回,幹一件什麽事,隻需聽從內心呼喚而不必瞻前顧後,那該多‘恣兒’!”

  “謝謝你老總。拍拍你的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總。”

  我不光碰上了好老總,還有好父母。父母對我的決定雖然不讚同,怕我吃苦,也盡心勸了兩次,但總的說還是順暢地接受了,也趕來山裏,高高興興地參加了我們的婚禮。

  我的生活之河就這樣來了個突然的折轉,然後在山裏匯出一池靜水。婚後,我照顧丈夫的起居,推他到院子裏曬太陽,和他聊天(大半時間是我說,他聽),學會了輸液(小勃因臥床太久,常因肺積水而引發肺炎),也沒忘記擠時間寫幾篇小文章寄給編輯部。那邊每月把基本工資寄來,雖然比較菲薄,但足夠應付山中簡樸的生活。婆婆和我一塊兒照顧小勃,公公仍然每晚去天文台觀測,以繼續驗證“楚一馬發現”——想來世界上所有的天文台恐怕顧不上其他課題了,都在幹這件關乎人類生死的大事吧。據公公說,驗證結果沒什麽意外,那個“可見的”藍移區域,正按照小勃給出的公式逐年向遠處擴張,藍移峰值也向外移動。這是小勃在學術上的勝利,是一個不幸者的人生勝利。當然,我們寧可不要這樣的勝利。

  一年半過去了,我們確實過得很快樂。愛情無比絢爛,可惜它並不能戰勝病魔,小勃的身體越來越差,頑固的間歇性高燒、呼吸困難、瘦骨嶙峋,唯有思維一直很清晰。到了第二年的深秋,有一天晚飯後,他突然把我們三個人都喚到他床前。我們知道他有重要的話要說,都屏住氣息盯著他的嘴唇。近來,由於說話越來越難,他已經習慣了以電報式的簡短語句同我們對話,而我們也學會了由點而線地猜出他的話意。他說:

  “我……快樂……謝謝。”

  他是說:我的一生雖然短暫,但它是充實快樂的,謝謝三位親人了。

  “累了……想走……快樂地。”

  親人們哪,我熱愛生活,但我確實累了。如果生存不再是幸福,那就讓我快樂地走吧。

  我們都不忍心,但也都知道,以小勃的秉性,他決定結束生命肯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別人是勸不轉的,我們都沒勸。他用目光盯著我,說:

  “一束毋忘我……新家庭……一定……不許當傻蛋……”

  我的妻子,我的愛,永別前我想送你一束毋忘我花,讓我永遠活在你心中。但我死後你一定要下山,建立新家庭,尋找新生活新快樂。絕不能在山中苦守,不許做天下第一大傻蛋!

  我俯下身,讓他看清我的笑容,“放心吧,我一定永遠記住你,也會很快建立新家庭。不守寡,不當大傻蛋,讓你在天堂裏也能聽到我的笑聲。”

  他顯然很滿意我的回答。婆婆對他柔聲說:“孩子,我們聽你的。我事先就準備了安眠藥,你要是決定了時間,就告訴我。”

  小勃在眼睛裏笑了,“明早……吧。”

  親人們,我要走了,讓我陪你們最後一個晚上,然後再看最後一次日出吧。

  公婆戀戀不舍地離開,把最後一點時間留給我們小兩口兒。想來兩位老人今晚一定是無法入睡吧,我和小勃當然也是如此。我們握著手,默默地對望,什麽話都不用說了。隔一段時間我就探身吻吻他。後來,不知不覺地,小勃的目光越過了我,盯著遙遠的地方,他的目光越來越專注,越來越熾熱。我想他的思維已經飄離了我,飄離了世俗世界,飛到了宇宙原點,飛到了時間和空間的開端。我悄悄坐著,不再吻他,不打擾他的靜思。我們就這樣待到了淩晨,忽然我覺察到小勃的手指在用力,便俯身盯著他的眼睛和嘴唇:

  “小勃,你要說話嗎?”

  “嗯……爸來。”

  我趕緊去喚公公。近兩年來,我與小勃早已心意相通,我猜他喊爸來,肯定是萌生了什麽科學上的靈感。因為,在理解科學術語或進行理性探討時,公公更容易聽懂他的話。爸來了,媽也來了,一左一右坐在他床邊。此刻,小勃的目光中沒有我們,他仍盯著無限遠處,電報式的短語像井噴一樣快速地湧出來,公公手不停揮地記錄著:

  “一個新想法。暴漲……轉為正常膨脹,孤立波……幾個滴答……超圓宇宙……邊界反射……掃過內宇宙……多次振蕩……離散化,仍是全宇宙同步……內稟決定……仍符合觀測值。可驗證……盯著……塌陷中心……藍移會消失……”

  他艱難地說了這一大通話,才停下來休息。又想了想,一絲微笑從他臉上掠過,有如微風掠過湖麵,隨後加了一句:

  “地球中心論……沒有了……”

  這些話對媽來說不啻天書,我嘛相對好一點,能約略聽出他是對“楚一馬發現”作出修正:宇宙確實在整體收縮,但這種收縮可能隻是一個孤立波,從宇宙一閃而過。它是從宇宙的暴漲階段產生的,在宇宙邊界多次反射,一直回蕩到今天。大致是這麽個意思吧。爸皺著眉頭,盯著記錄紙,沉思著。沉思很久後,爸朝小勃點點頭:

  “你的思路我基本捋清了。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公公回到書房,關上了門。我內心深處喜不自禁——有這件事岔著,小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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