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十年

第二章 招聘

　　體育館門前，應聘者排成了長長的四條人龍，緩緩地向前挪動著。杜男男身在其中，望著無盡的人群，突然想起電影《辛德勒名單》裏，拿著破碗前去求死的集中營難民們，於是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引得前麵排隊的女孩驚詫地回頭瞄了他好幾眼。

　　排了近二十分鍾的隊，杜男男終於進入了體育館內。

　　對於參加過多次招聘會的杜男男來說，他早就練就了敏銳的嗅覺：一長溜的招聘企業，他能在10秒鍾內確定哪些是優質的企業——道理很簡單，哪家門前擠得人多，毫無疑問就是個香餑餑企業。順著這條思路，他最先來到了市電視台的展位前。那裏已經擠了不下40個同學，有排隊等著麵談遞簡曆的，也有談完久久不願意離開圍觀的。杜男男一米八三的個子也要踮起腳尖仰著脖子張著大嘴，才勉強能夠看見展位內的招聘信息。

　　電視台今年要招的人不少：編導、後期編輯、人力資源、記者、實習生等等，加起來要三十多人。但對於學英語的杜男男來說，對口的職位不多，隻有外宣中心辦事員這個職位看起來還能應付。

　　他竭盡全力地擠到展位跟前。杜男男微笑著跟麵試官打招呼：“您好，我是應屆畢業生杜男男，很高興今天有機會跟您交流。”麵試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略微有點謝頂，是個麵容和藹的人。他抬頭看了一眼杜男男，麵前這個麵容俊秀、充滿激情和朝氣的小夥子還是給他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你好，你學什麽的？”麵試官微笑著問。

　　杜男男一邊從自己的包裏掏簡曆，一邊回答：“我學英語的。”他把精心製作的簡曆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遞到麵試官麵前。

　　麵試官並沒有急於看，而是饒有興致地問：“你想應聘什麽職位？”

　　“我從自身能力和所學專業出發，我覺得外宣中心的辦事員職位可能比較適合我。”

　　“為什麽適合你？”麵試官緊跟著追問了一句。

　　杜男男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第一，我個人的性格比較外向開朗，適合外向型的工作；第二，我相信我們電視台對外的工作很可能用得上英語，我在大學期間是校級優等生，一等獎學金獲得者，英語過了6級和BEC-3級，相信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完成；第三，我個人對傳媒很感興趣，大學期間是校話劇社的編劇和演員，也參加過電視台組織的大型活動，對電視台有一定的了解，相信入職後能很快上手工作。”杜男男一口氣把臨時想到的優勢都說了出來。

　　麵試官靜靜地聽著，臉上保持著友好的微笑。聽杜男男一口氣說完，感覺比較滿意，嗬嗬了兩聲說道：“小夥子不錯，表達能力也很強……”邊說邊低下頭翻閱杜男男的簡曆，像是在問，也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是……北方文理學院的？”

　　“是的。”杜男男緊忙回答。

　　麵試官皺了一下眉頭，“是專科英語？”

　　“是的，嗬嗬。”杜男男依然麵帶笑容，但心裏一緊。

　　麵試官沒說話，臉上的笑容不經意地收了起來，他盯著簡曆來回翻閱了幾下，突然抬起頭問：“當年為什麽沒考上本科？”

　　麵試官這句話，在杜男男最近二十多次麵試過程中從未出現，其他用人單位看到他的簡曆，最多的局麵就是立刻終止麵談，客氣而冰冷地告訴他，先回去，有消息會第一時間聯係之類的場麵話。而從這個麵試官誠懇的麵容上，杜男男看到了一些無奈和惋惜。

　　“其實，我當年學習成績一直很穩定，我是重點高中重點班，我的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前80名左右，我們學校這個名次考名牌大學有點難，但上本科是有把握的。但高考隻有一次，種種原因我發揮確實不好，比高考分數線僅高了4分，我們老師當時也征求我意見要不要複讀，因為我家庭條件不太好，我實在不想給家裏增加負擔了，就堅持上了大專。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會繼續深造，彌補今天的不足。”杜男男一口氣說完，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龐和那雙粗糙皸裂的大手，內心突然感到一陣沉重。

　　麵試官靜靜地聽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這個充滿朝氣、思維敏捷的帥小夥，腦子裏在飛快地思考著什麽。直到杜男男說完，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仍然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跳躍出來，沒有立刻說話。周圍的同學已經明顯開始不耐煩了，隨著人群的擁擠，幾個同學有意無意地碰撞著杜男男，好像在給他提醒，你該走了。其中一個男生往前趔趄了一下，撞到了桌子，頂得桌子一晃，男男回過頭生氣地嚷嚷了一句：“別擠了，馬上就完了！”

　　聽了這句話，麵試官陡然恢複了狀態，他迅速地瀏覽了一下簡曆說：“好的，你的情況我粗略地知道了，如果有消息，我們的人力部門會跟你聯係的，謝謝你！”

　　杜男男站起身來，本還想多問兩句，卻被撲麵而來的簡曆擋住了與麵試官交流的視線，索性也就說了再見退了出來。

　　從招聘會回來這一周，是麵試的高峰期，基本上對你有興趣的企業，一周內肯定會有麵試通知。杜男男憑借著自身較好的條件，這一周得到了好幾個麵試邀請，最讓杜男男開心的是，市電視台居然也給他打電話通知麵試了，時間定在周三下午1點。

　　杜男男決心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周三一早，杜男男吃完早餐，穿上了自己唯一一套九十元買來的西裝，又找老三借了傳呼機——這是107寢室唯一一部傳呼機，還是漢顯的，因為老三的爹已經幫他安排好了工作，所以他沒有特別重要的聯係任務了，他的傳呼機也就成了小型傳呼台，不僅僅是107的兄弟麵試留他的號碼，甚至隔壁寢室的兄弟有什麽事也會留他的傳呼號。今天杜男男借用，除了有聯係的需要，多少也有點裝行頭的虛榮感。

　　杜男男圍著電視台轉了一圈，再看表已經是11點半了，便去旁邊的山西麵館吃了碗刀削麵。大約12點半走出來，他奔向了電視台大門。電視台傳達室門口，站了一個保安，杜男男笑著問：“您好，我是來麵試的，請問第三會議室在哪兒？”

　　保安上下打量了一下杜男男，朝傳達室揮了一下手說：“進去登記一下身份證，進大樓上三層右手邊，門上有牌子。”

　　杜男男謝過保安，登記完，走進了電視台大樓。

　　推開大樓沉重的玻璃門，一股冷風迎麵吹來，讓已經適應了外麵悶熱的天氣的杜男男不禁打了個冷戰，好涼快啊。看樣子大樓的氣溫不過22度左右，與室外30度左右的氣溫形成了強烈反差。

　　他來到三樓，找到了第三會議室。門沒關，他看到裏麵，已經或站或坐了十幾個同學。杜男男走進去，附近的幾個同學回頭看他，他們冷漠和警惕的目光把男男原本想打招呼的話語噎了回去。會議室陸陸續續又來了好多麵試的，但大家好像各懷心事，沒有幾個聊天說話的，整個會議室還是很安靜的。

　　突然，一個刺耳的女聲打破了安靜，問道：“這飲水機怎麽沒紙杯啊？”其實這個女孩的聲音也不大，就是正常說話，但因為整個環境太安靜，也可能是大家情緒都比較緊張，所以這句話顯得特別大聲。杜男男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短粗的小胖妞正蹲在飲水機旁邊，看著空空如也的飲水機儲物櫃。

　　“啊？為什麽啊？”胖妞回過頭，盲目地掃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杜男男身上，咋咋呼呼地接著問。杜男男本來也不想搭話，但小胖妞目光停在他臉上，讓他本能地站了起來，走過去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本來就沒有吧。”

　　“渴死了，連個杯子也沒有，你等著。”小胖妞說完推門走出了會議室。

　　不到一分鍾，小胖妞抱著一大摞一次性紙杯走了進來，邊走邊招呼：“來來來，喝水喝水！”

　　杜男男幫助她接過手裏的水杯問：“你從哪兒弄的？”

　　“我去隔壁辦公室要的，嗬嗬。”

　　“你好大膽子啊，”杜男男突然好欽佩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胖妞，“你真有魄力哦。”

　　小胖妞急促地接了杯水，一飲而盡，又接了一杯喝了一口，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對杜男男說：“哈哈，這兒我熟得很，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老來玩。”

　　杜男男看著她，一臉迷糊地問道：“你小學就來過啊？”

　　“那當然，”小胖妞把臉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卻又不無得意地說，“我爹是這兒的副台長，嘿嘿。”

　　杜男男驚訝得張開了嘴巴，怪不得這個小胖妞來這兒跟回家一樣。

　　小胖妞這一折騰，反而把凝固的氣氛融化了許多，矜持了太久的同學們也借著這個熱鬧勁開始小聲攀談起來，還時不時地傳出幾聲笑聲。杜男男一邊喝水，一邊跟這個小胖妞聊了起來。這個小胖妞叫劉麗，是北方傳媒大學的應屆畢業生，她爹是北方台的副台長，主管後勤、基建工作。畢業前，她爹本來安排她直接保送讀研究生，結果這小胖妞實在是厭煩了上學，就吵著要工作，她爹就準備讓她來台裏上班。

　　“你這背景，還來麵試幹嗎？”杜男男接著跟劉麗聊。

　　“咳，我也煩，但我爹說，現在上頭管得嚴，還是按程序走一圈比較保險，省得人家說閑話。”

　　杜男男點點頭說：“那其實你就已經定了唄？”

　　劉麗看看杜男男，“你說呢？傻帽吧你，哈哈。”

　　杜男男尷尬地笑了一下，也覺得自己這樣問太冒失了。不過劉麗好像並不在意，反而把椅子往杜男男邊上拉了拉接著說：“我告訴你啊，今年電視台總共十個事業編製名額，我知道的就有至少七八個已經定了。”說完身體向後躺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說，“我爹跟台長吃飯的時候我聽見的。”

　　聽完這話，杜男男心裏一涼，本來自己的學曆、學校就不占優勢，現在劉麗這麽一說，他想，難道我們這些人都是來陪標的？怪不得我一個大專都能麵試。他默默地喝了口水，一時也沒心情聊天了。劉麗似乎根本沒關注到杜男男情緒的變化，還東拉西扯地跟杜男男聊天，杜男男也客氣地附和著，心裏思忖著自己的事。

　　大約12點50分，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了會議室，宣布麵試流程：今天下午有二十個同學麵試，根據專業分為四個組，在不同的辦公室麵試。在宣布完麵試程序和紀律後，她翻開手裏的麵試表說：“第一個麵試的同學是……劉麗！”

　　“哎！”劉麗歡快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自己的包就準備走，忽然她想起什麽來，扭頭對杜男男說：“帥哥，留個電話唄，說不定回頭還能共事呢。”

　　杜男男“哦”了一聲，慌忙拿出筆，把自己的寢室電話和老三的呼機號寫給了劉麗。

　　劉麗俏皮地一笑，“得嘞，回頭聊，我麵試完直接找我爹去，就不回來跟你說拜拜了哦。”

　　杜男男點點頭說：“好的，常聯係，祝你麵試順利！”剛說完，才發現自己說這話真多餘。

　　也就幾分鍾，杜男男看見劉麗搖擺著從會議室門口一晃而過，她的麵試結束了。中年婦女又叫了另一個女孩進去麵試。杜男男心裏沒有了包袱，開始圍著辦公室隨便地走了走，跟幾個同學聊聊閑話，但他始終沒有提劉麗說過的話，他不忍心看著這一屋子同學泄氣而歸，無論如何，今天他們來這兒，是抱著希望的。

　　杜男男等了大約一個小時，終於輪到他了。他隨著中年婦女來到三層盡頭的一個辦公室，推門進去，房間不大，靠牆坐著三個麵試官，包括那天在招聘會見過的男人。杜男男禮貌地問了好後，坐在她們對麵的一把椅子上。

　　招聘會見過的麵試官首先說話：“你好杜男男，感謝你參與我們本次的麵試工作。”

　　杜男男從目光的接觸能感覺到，這個麵試官已經對自己沒有印象了。杜男男心裏稍微有點失落，但表麵沒有任何反應，這也是麵試的基本功吧。

　　麵試官接著說：“我是台裏的人事主管，也是本次麵試的主考官張勇，這位是我人事部的同事尚經理，這位是盧經理。”順著張勇的介紹，杜男男分別微笑著向他們點頭問好。

　　張主管戴上眼鏡，低頭看看杜男男的簡曆接著問：“首先，杜男男同學，你能先簡單地用英文做個自我介紹嗎？”

　　“Sure。（當然可以。）”這對杜男男不是難事，英文介紹是演練多遍的內容，輕車熟路。

　　“I graduated from（我畢業於）……”

　　杜男男剛開始準備背誦自己的英文介紹，盧經理立刻打斷了他，“We have already seen your resume， so you’d better say something beyond the resume， such as your family， your hobbits， whatever。（我們已經看過你的簡曆了，你最好說點簡曆上沒有的東西，比如你的家庭啊，你的愛好啊，什麽都可以。）”

　　杜男男一愣，還真的有點措手不及，看來電視台也是有備而來，要考察的就是你真實的英語掌握水平。幸虧杜男男英語基本功很紮實，他立刻調整思路，侃侃而談起來。

　　流暢的英語和準確的表達，讓麵試官始終麵帶微笑，看得出來還是比較滿意的。在杜男男回答問題的同時，盧經理時不時插話問幾個問題，氣氛也很融洽。考完英文，麵試官又針對在校期間表現、性格、未來規劃等問題進行了溝通，杜男男都胸有成竹地一一作答。

　　不知不覺二十分鍾過去了，一切順利。三個麵試官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看樣子準備結束了。沉默了幾秒鍾，尚經理突然說：“小杜啊，客觀講你的綜合素質還是不錯的，但有一點我們想聽聽你的看法，我可以告訴你今年台裏外宣中心隻招聘一個文員，我們篩選的簡曆有兩百多份，絕大部分是一本的，專科背景的……就你一個。你覺得你具備什麽特殊的優勢，能打敗他們嗎？”

　　又是這個問題。就像英文介紹一樣，杜男男對這個問題早有過準備，無非是我在校如何優秀，拿到了什麽證書，參加過什麽實踐，獲得過什麽榮譽，最後來一句：給我個機會，還你個奇跡。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想像祥林嫂那樣絮叨了。

　　杜男男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尚經理，而是抬起頭看了看張勇主管說：“張總，您還記得嗎？您在招聘會現場見到我，問我為什麽沒上本科？”張勇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問搞得一愣，一時沒有回答。杜男男把頭轉向尚經理，“尚經理，我在招聘會第一次見張總的時候，他就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向他介紹了我的學習情況和高考失誤的問題，我今天不想一遍一遍地訴說這些借口了，過去的失誤注定了我今天應該遇到這些困難，我接受並且願意麵對。過去的，無論好壞，我都想讓它們過去，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的未來。正如您所說的，一個職位，兩百多個人，90%名校本科，但張總、尚總、盧總，你們依然給了我麵試機會。我相信你們做人事工作很多年，閱人無數，你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存在的意義，如果有一天我能來電視台工作，我同樣會用行動證明你們的選擇是正確的。”

　　說完這段話，杜男男靜靜地看著尚經理。也許是居高臨下慣了，也許是見慣了應屆生唯唯諾諾低層次地辯解，杜男男這番話讓三個麵試官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張勇主管最先打破了沉默說：“好的，小杜這麽小的年齡，能這麽深刻地認識自己，很難得啊，嗬嗬，我們今天先這樣，如果有複試機會，盧經理會跟你再聯係的，好嗎？”說完，他率先站起來，握了握杜男男的手。其他兩個人也隨著站起來，與男男握手道別。

　　杜男男走出電視台大樓，一股熱浪嗆得他眉頭一皺，他一把拽掉自己的領帶，邊走邊脫下西裝，快步朝公交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