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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月出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詩經·國風·陳風·月出》

  時值盛夏,天氣炎熱,丹漪坐在荷塘邊上喂魚,將魚食一把把灑落河中,看著那些魚兒團團遊來,簇擁在一起的模樣,頓覺心神愉悅。她孩子氣地卷起袖子,伸出手指,觸摸著風從指尖穿過的清爽,又將手浸到水中去,感覺那水的清涼。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丹漪警醒地回過頭去,聽見門鎖被打開的聲音,接著見一名小婢推門而來,手中還提著食盒。一見此狀,丹漪不由得歎了口氣,懶洋洋地把手收回,從荷塘邊走了上來。

  “小姐,該吃飯了。”小婢恭恭敬敬道。

  丹漪問她:“我上次叫你問爹爹的話,你問了嗎?”

  “回小姐,我如實稟告主子了。”

  “那我爹他怎麽說?”丹漪麵露喜色,期盼地問道,“他是不是允許我出去了?”

  小婢麵露難色,把飯碗擺在涼亭下的石桌上,垂頭低聲道:“小姐您還是吃飯吧,主子讓你老實在這待著思過。”

  “思過?我有什麽過,至於他把我關了那麽久。再這樣被關下去,我會悶死的!”丹漪惱了,把飯菜往邊上一推,道,“為何不幹脆餓死我?做什麽還天天派人送來飯菜,我這樣活著,跟犯人有什麽區別!”

  “小姐,你還是別生氣了,餓壞了身子,小的可擔不了。”

  丹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拉著她的胳膊哀求道:“你放我出去,行不行?我就出去一會兒,去看燕離一眼。”

  小婢大驚失色,拚命地搖頭,祈求道:“小姐,你可別再惹禍了,上次小的放你出去,就被主子訓了一頓,若不是夫人為我求情,恐怕早被趕了出去!小的已經應承了主子,再也不能那樣做!”

  說完,那小婢就像是腳踩了蛇一般,匆匆忙忙跑走了,又留下丹漪一個人。丹漪又惱又急,沮喪了老半天。自從她對燕離暗許芳心之後,丹霄似乎是能看出來似的,看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淩厲,幾次告誡她要跟燕離劃清界限,她卻偏偏不聽,與丹霄對著幹,媒婆介紹的男子不願去見,就這麽耽擱著,直到成了個老姑娘。她不願在父親麵前敗下陣來,她就是喜歡燕離,這種喜歡隨著年歲增長,以及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使她的情感已經深入骨髓,所以即便是父親把她關起來,她日日流淚相思,也不願去嫁陌生的人。

  ……

  丹凝步入戒憂堂的時候,見丹霄正忙著清算賬目,如今他也已快到半百年歲了,人也愈發清瘦了。她越來越看不懂他的眼神,感覺裏麵有深邃莫測的東西,再不是當初那個潔淨清澈的少年,不管是舉手投足,還是吐口言語,她總能捕捉到他的霸氣與無情。她的霄兒,終於是長大了,變老了,朝著她不願的方向。

  心中的萬千思緒,使得丹凝不覺歎息了一聲,丹霄聽得她的聲音,忙抬起頭來,臉上露出笑容,招呼她道:“姐姐,你怎麽突然來了,醫館不忙嗎?”

  丹凝道:“醫館由初兒照料著,他現在長大了,已經能獨當一麵,我也樂得清閑。”

  “初兒醫術如何,是否學到你的一半?”丹霄搬了凳子讓她坐下,他難得輕鬆一會兒,就跟她閑話起家常。

  丹凝讚歎道:“初兒雖然年紀不大,但卻非常勤勉,又因為聰穎異常,何止學到我的一半。假以時日,怕是會超越於我!”

  “真的?那看來咱們家醫術是傳承有人了!”丹霄樂嗬嗬道,“雖然我未能習醫,初兒能替代我也不錯。”

  丹凝看著他的笑臉,卻一臉正色,認認真真道:“霄兒,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有重要的事。”

  “姐姐請說。”

  丹凝皺眉問道:“你為何非得把漪兒關起來?漪兒年紀也不小了,你還要阻攔她到什麽時候?”

  丹霄嘴硬道:“我不是也給她找了許多人家,是她一個都看不上。”

  “虧你說出這種話!你明知她心裏有燕離,卻要亂點鴛鴦譜,她性子又像極了你,自然不聽話,所以寧可耽擱下來。你就不想想,難道真要讓她孤獨終老,頭發都白了也沒法跟心上人在一起?”

  丹霄臉色僵硬,固執道:“不管怎樣,我是堅決不會答應讓漪兒嫁給燕離!燕離仇恨和暴戾心太重,早晚會拖累漪兒!”

  “我知道你疼惜漪兒,可是父母之愛也要有度,難道你就不能放下固執,遵從孩子的心意嗎?燕離為人不錯,品性高潔,他已經很努力在改變了……況且,你難道不知道嗎?這世上唯一能化解暴戾的,就是柔情,你若將漪兒嫁給他,許是他從此就可以收心,你等於救了他一命。”

  丹霄絲毫不為所動,堅決道:“我為何要救他?救他就要搭上漪兒!”

  “可漪兒愛他!”

  “所以我才將漪兒關起來,不讓她一錯再錯!”

  丹凝歎息:“霄兒,人都說年歲越大,心性越寬,你怎麽反而固執起來?你這等於生生打散他們,漪兒以後要恨你的!”

  “恨就恨吧,我是為了她好!”丹霄還是堅持己見,對丹凝道,“姐姐,別的事情我許是能鬆口,唯獨這一件,你莫再替他們說話了,沒用!”

  丹凝無奈,隻好不再提這件事,轉了話鋒道:“好吧,這事你再考慮考慮,我還是希望你能改變主意。至於我自己,倒是有件事想同你商議。”

  “什麽事?”

  “不知是否年紀大了,愈發懷念起故鄉來。我想回禹州去,如果可以的話,居住在那兒不再歸來,倒是最好。”

  丹霄微微一笑,道:“這還不好辦嗎?你別著急,等我忙完這陣子,到時候陪你一起回去。雖然爹娘屍骨不知何處,我總要回去將祖宅買回,給他們建一座祠堂,也算盡咱們二人的孝心。”

  “當真?”丹凝麵露喜色,不敢相信地問道,“你肯放下這裏的榮華富貴,跟我一起回去?”

  丹霄承諾道:“當真。”

  ……

  秦始皇三十四年,嬴政發五十萬罪徏戍五嶺,焚詩書。

  秦始皇三十五年,嬴政坑術士,其長子扶蘇好言勸諫,被斥至上郡監軍,赴長城戍邊。

  秦始皇三十六年,嬴政命三萬戶遷至北河、榆中。隕石落東郡,上刻“始皇帝死而分”,有人傳言“今年祖龍死”。

  傳言使嬴政不得民心,他心情越來越糟糕,借助丹藥生活的日子已有幾年,身體卻一點都不見好轉,反而是越來越無力。氣急敗壞的嬴政遷怒於趙高,並關押了全部的煉丹師,嬴政召李斯前去寢宮問話,李斯到時,見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立刻跪拜在地,憂心道:“臣參見大王,還請大王保重龍體!”

  嬴政氣息微弱,道:“寡人身體越來越弱,都是拜那些草包術士所賜,今此召丞相前來,是想問問有否更好的法子養身?”

  李斯深覺憂慮,提醒嬴政道:“大王,臣一直覺得您身體每況愈下,可能正是和那些丹藥有關!”

  “所以寡人已把他們都關進了牢獄,準備一個活口不留!”

  “萬萬不可如此,大王,他們都被殺死了,還如何查明真相?”

  嬴政茅塞頓開,開始命人秘密徹查此事,通過層層入手抽絲剝繭,矛頭漸漸指向傳說中的“金大人”,無奈金大人身份太過神秘,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他的模樣,也不知他年齡幾何。因常施仁善,金大人甚得民心,但凡有人知道蛛絲馬跡關於他的下落,卻守口如瓶不願意出賣他。嬴政怒氣無從發泄,便將煉金術士一一斬殺,他們中隻有一人漏網逃走,且後背受了重傷。

  護衛將趙高押來,嬴政怒斥道:“大膽趙高,竟敢夥同一幫術士欺瞞寡人,你簡直罪該萬死!”

  趙高跪地求饒:“大王饒命,小人也不知丹藥會出問題!當初小人確實是千辛萬苦去的南山,好不容易才取來藥方!”

  嬴政更為光火:“寡人派人去了南山查看,根本不見什麽道觀,隻有坍塌的破院,可見有人是故意建了騙你,甕中捉鱉等你上鉤!”

  “這……這,小人不知情啊,大王饒命!大王饒命!”趙高嚇得麵無人色,磕頭如搗蒜一般。

  “寡人惜你有才,又精通律法,暫時饒你一條賤命,這些煉丹術士中,定有內奸!如今還留有一個活口,你就將功補過,去把他找出來!隻有找到他,才能查出那個金大人是誰!”

  “是是是!”

  “他肩背受重傷,一定逃不出鹹陽城!現在就給寡人到處搜索,挨家挨戶查看,絕不可有遺漏!”嬴政盯著趙高,目露寒光道,“若是找不到他,就拿你的命來抵過!”

  趙高伏在地上,連連發誓:“多謝大王開恩!多謝大王開恩!小人一定會找到他!也一定會找出金大人!”

  嬴政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仰天長歎道:“金大人!金大人!寡人的天下都快被這個人給毀了,寡人竟不知他是誰!”說著,他止不住心頭怒火,伸手將案頭的竹簡與杯盞全都胡嚕到地上,咣咣當當的聲響聽得趙高十分心虛。

  趙高嚇得要命,還得諂媚勸道:“以大王神力,定能將這人揪出來,屆時饒是他有三頭六臂,也得跪地向您求饒!”

  “屁話!”嬴政鄙夷地望著他,口中道,“你懂什麽?一根細小的魚刺也能刺破喉嚨,何況是這個全身長滿利器的刺蝟!”

  趙高被他嗬斥,不敢再多言語,灰溜溜地退出寢宮,開始著手搜查民居,到處去尋找漏網出逃的那名術士,此舉比之當年尋藍池刺客還要嚴重,簡直把整個鹹陽城弄得雞犬不寧。

  詩纓正在家中刺繡,卻見丹霄滿頭大汗地進來,她覺得有些驚異,因為在她的印象之中,還從未見過丹霄這麽匆忙過。

  丹霄也不過多解釋,直接同她道:“你快點收拾收拾,後院有車馬候著,漪兒已經在裏頭候著,你上去跟她一起離城!”

  詩纓覺得莫名其妙,問他道:“出了何事?為什麽要現在離城?”

  “蔣牧受了重傷!”

  “蔣先生怎麽受傷的?韓先生呢?”

  丹霄神色頓時黯然,低聲道:“韓野已經死了。”

  詩纓呆住了,沒想到會突然發生這種事,一時間腦子也轉不過彎來。丹霄又催促她道:“姐姐跟丹初已經先走了,貴重錢物由陌兒領人偷偷運了出去,現在就剩下你與漪兒,漪兒已經在外頭轎子裏候著了,咱們全家即刻就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你莫再耽擱了!”

  “為什麽要突然離開?”詩纓還是要追問。

  丹霄皺眉問她:“你不願跟我一起走嗎?”

  “換作從前,隻需你一句話,我就會問也不問地跟你走,去天涯海角都好。可是現在,我不是個孩子了,丹霄!我是你的妻子,我總要知道緣由!你在外麵都忙些什麽,做些什麽,我從不過問,可義父義母對我恩重情濃,便是我走了,也要有理由跟他們告別吧!”

  丹霄著急道:“要是真去告別,我們反倒是走不掉了!”

  詩纓愣住了,忽然頓悟了什麽似的,猜測著問道:“你究竟都做了些什麽?莫非,莫非下毒謀害秦王一事跟你有關?”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你先離開,日後我一一跟你說清楚!”

  “你現在就跟我說清楚,不許有任何隱瞞!”詩纓皺著眉頭自己聯想,忽然想通了,“秦王正派人搜尋煉金術士,你這會兒讓我帶蔣先生離開,莫非——莫非——怎麽會……”

  丹霄見她脾性固執,實在難以規勸,隻得說出實情,與她道:“是,他就是嬴政現在派人到處尋找的生還者!是我派他和韓野潛藏入宮的,我所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除掉那個暴君!可我不知嬴政這麽早就會察覺,還殺了那麽多人!”

  詩纓呆了,好半天回不了神,她望著丹霄,覺得麵前這個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如此陌生,她仿佛一點都不了解他,他的野心、謀略、思想,她一點都看不透,也摸不著。

  “詩纓,現在你是唯一能救蔣牧的人!他隻要留在鹹陽一天,就離死亡越來越近!因為你是丞相的女兒,所以出宮門時不必接受森嚴盤查,很可能就安全混過去,帶他逃離!咱們一家從此也可以太太平平!”

  詩纓忍不住與他辯駁:你說得倒輕巧!要能混過盤查倒是好,咱們不過換個地方生活,別人也追究不得,但是——你可知被查出來的後果?咱們全家可能立刻在當場斃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以為你鬥得過嬴政?我真不懂,你為何這麽不知輕重,去惹這些事!

  丹霄道:“現在不是論誰是非的時候!我不能不管蔣牧……詩纓,韓野已經死了,蔣牧就剩下半條命,他們跟我那麽久,我若連這點恩義都不顧,豈不是枉為世人!”

  “那你就要一家子老小都賠著送命嗎?我不答應!”

  丹霄握著她的肩膀,好言相勸道:“詩纓,你聽我說,現在這是唯一的法子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路……我會派弓箭手在暗中跟著,必要時如果暴露身份,拚卻性命我也會救你們出來!”

  “你的弓箭手再厲害,又怎敵千軍萬馬?”詩纓眼淚直往下掉,哭是哭著,卻已經轉身去收拾衣物,丹霄終於放下心來。詩纓邊忙碌邊轉頭問他:“你做這一切,還有誰知情?”

  丹霄沒隱瞞,回答她道:“姐姐知道一些。”

  “她沒有攔著你?”詩纓的話語多少有些埋怨的意味,不知依照丹凝素淡如水的性子,怎能容得了丹霄亂來。

  丹霄解釋道:“她明知攔不住,所以就不過問。而我不想讓你知道,無非是想保護你,知道得越少,就越不容易暴露,你也就越安全。”

  詩纓默默無言,還能再說些什麽呢?從她年少的時候為他舍棄父親,天涯漂泊,也許一開始就注定了今天的命運吧。有些時候,人無論變成什麽樣子,成長到幾何年歲,終究逃脫不了命運的轉盤——隻消他一個眼神,她就得緊緊跟上去。

  車馬順利地駛出鹹陽城,車上卻沒有一個人敢懈怠,因為據他們所知,前麵的路上還有一個關卡,那裏更為嚴厲一些,是由從邊疆調回來的重兵盤查。傳聞昨日有人走私貨品不服盤查,當場就被處死。

  “嘚嘚嘚……”馬蹄一步步都仿佛踏在詩纓的心坎上,她越來越覺得緊張,回過頭往後看看,蔣牧躺著,為了掩飾身份,身上蓋了一張草席,草席上還放置些輕的包裹與衣物,使人無法察覺他的存在。挨著蔣牧身前坐著的正是燕離,他這次擔任保護蔣牧的重任,整個人都提著一口氣,表情甚是莊重。

  察覺出母親的不安,丹漪倒顯得非常鎮定,拍了拍詩纓的手背道:“娘,您的表情太僵硬了,放鬆點,別讓人看出破綻。”

  詩纓長籲一口氣,想使自己鎮定下來,可即便這樣,她的身體還是顫抖得厲害,緊張地問燕離道:“你從車窗看看,外頭有弓箭手嗎?”

  燕離道:“夫人,弓箭手怎能輕易露出馬腳。丹先生既然說了,定然就會安排他們在暗處,您不必太過擔心。”

  “我是怕咱們今兒個都死在這裏!”詩纓的語氣不免有些沮喪。

  正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下來了,趕車的正是管家,停下車子對盤查兵丁賠著笑臉,打招呼道:“各位官爺辛苦!”

  “車裏坐著什麽人?要去哪兒啊?”

  “回爺,裏頭坐著的是我們家夫人和小姐,這不,得了遠方親戚邀約,要趕去串串門子,小住幾日。”

  “什麽時候串門子不好,偏選這時候?”滿臉橫肉的兵丁一把將管家推開,掀開轎簾子就往裏鑽,卻沒承想被人一腳踹下。

  “大膽!裏麵什麽人?”兵丁惱得從地上爬起來,他一聲怒喝之下,身邊的幾個人都湧出了過來,個個警惕地拔出刀劍,將馬車團團圍了起來。

  轎子裏傳出丹漪的一聲嬌斥:“我看你們才是狗膽包天!不分青紅就往轎子裏闖,還有沒有規矩?李丞相家的女眷,你們也敢攔?”

  兵丁傻眼片刻,卻絲毫不輕信,冷哼道:“李丞相家的女眷?誰知你是真是假?兄弟們,別廢話,我看這輛車極為可疑,把她們都押下來!”

  正準備都湧上去,卻聽一個謹慎的兵丁極小聲道:“萬一真是李丞相的家人呢?那豈不是犯了死罪?”

  領頭的兵丁靈機一動,道:“這好辦!李郡守正負責值守此地,這轎子裏是不是他家的人,隻要他來看過了,豈容他們撒謊?”

  說著,便有一個兵丁跑去叫人。詩纓幾人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在轎子裏也聽不見外麵的動靜,燕離的劍都拔出了鞘,等著拚個你死我活,卻遲遲不見敵方出手,不禁也納悶了。正當他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聽門外一群人對一人拜道:“參見郡守大人!”

  一個沉著厚重的男人問道:“出了什麽事?”

  “回大人,這車轎裏的人橫得很,還說是丞相大人家的女眷,屬下不敢輕舉妄動,所以請您來看看!”

  男人帶著諷刺問道:“是嗎?”說著,便冷不防地掀起了轎簾,這麽一掀,他愣住了,轎子裏的人也愣住了。

  三川李郡守,原來就是李由!

  李由怔怔地望著轎子裏的這張臉,他對她是多麽熟悉。自從筱蝶離去,他心中對她的愛就被重新喚醒,每當她帶著孩子們回丞相府小住,他的目光就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道德與欲望強烈交織著,為了不讓自己陷落更深,為了挽回自己被擾亂的心神,他躲她躲得那麽遠,辭去了在鹹陽的官職,主動要求調到邊外,卻仍是無法避免相見。

  詩纓望著李由的臉,見他蓄起胡須,刀削的表情愈加堅硬,發絲也染上了歲月的風霜,再不是她當初見到的那個沉默少年了——還沒等她吭聲,身畔的丹漪忍不住了,小聲叫了一句:“啊,舅舅!”

  “噓!”詩纓製止了丹漪,生怕她的聲張會連累到李由。

  李由拿眼往轎子裏頭看,越過虎視眈眈的燕離,目光直直鎖定被覆蓋物遮掩的蔣牧。詩纓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怎麽辦?萬一李由翻臉不認人,那可如何是好?萬一李由秉公執法,到時豈不是亂了套?她正躊躇著,卻見轎簾已經落下,李由扭身走掉,怒斥圍著轎子的兵丁道:“你們沒長眼睛嗎?裏麵坐著的是本郡的姐姐!”

  “大人,這……這,屬下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

  “廢話少說!還囉唆什麽?快些放行!”

  “是是是!”兵丁們趕緊散開,恭恭敬敬地跑去給詩纓的馬車開道。

  詩纓內心百感交集,終是逃過了這一劫,即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她卻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中甚是不舍,於是撩起車簾的一角,喚李由道:“由兒!”

  李由頓住腳步,僵立著身子,卻沒有回頭。

  詩纓用隻有他能聽見的小小聲音,輕聲道:“我,我可能回不來了,代我,代我跟母親辭別……多謝了。”

  直到車馬的聲響遠去,李由還是沒有回轉頭,也沒有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隻要看上一眼,便會因為眷戀挽留她,從而帶給她滅頂之災。到這種時候,他像是才終能頓悟,美麗的相思會漸漸褪色,最後僅剩下氣若遊絲的奄奄一息。若沒有天定的緣分,即便愛得再深,有時候,也隻能選擇放手。

  秦始皇三十七年,年逾半百的嬴政在出巡途中病倒,隨著病情一天天的加重,他深知大限已到,便著手確定立儲之事。長子扶蘇甚得嬴政賞識,因而嬴政毫不猶豫地決定傳位給扶蘇。

  嬴政擬詔書要遠在山郡監軍的扶蘇回來主持大局,卻不料遺詔被老奸巨猾的趙高暗中扣押。不久,七月,嬴政出巡返回時駕崩於沙丘平台,終年五十歲。

  隨行出巡的李斯唯恐天下大亂,就封鎖了嬴政離世的消息,將棺材悄悄運回鹹陽。回宮之後,趙高以詔令和玉璽在手,拉攏李斯與他同夥,李斯這人越老越懂得明哲保身,秉承“萬念私為首”的準則,所以為了自己的地位和家人的平安,隻好妥協於趙高。他們假托皇命立胡亥為太子,胡亥上位後,先是以不忠不孝罪名賜死兄長扶蘇,接連著又鏟除了嬴政的其他子嗣。一時之間,秦宮猶如陷入水火,百姓也因更主換代,遭了不少變故。

  丹霄帶了一家老小遷去了洛陽居住,這兒沒人知道他們的過往,丹霄也暫時放棄了營生,隻管與家人團聚著過日子,倒也算太平。

  詩纓稍有顧慮,她不知丹霄已經尋到了呂不韋的寶藏,擔心總是這樣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畢竟從前的金銀都花費在丹霄的計劃上,已然所剩無幾。思來想去,她便找了機會提醒丹霄,問道:“咱們要不要再開一家玉館,或是酒坊也好。總不能這麽等下去,如此一來,早晚連跟著你的那些人都養不活。”

  丹霄卻搖頭拒絕,與她道:“你先別著急,等一等。”

  “為什麽?”詩纓不懂。

  丹霄解釋道:“咱們初來洛陽,人生地不熟,若貿然開了張,聲勢小些形同虛設,聲勢若大些,勢必就惹人妒忌。以趙高的奸猾,但凡聽得了風聲去,你以為他會不來調查嗎?”

  詩纓無奈,隻得聽從他的話。丹霄卻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在他看來,燃燒並非一味的透支,當人走過了絕境與坎坷之後,暫時停步不前,也不失為一種聰明的生存策略。

  嬴政既死,調查金大人的案子也不了了之。李斯身為丞相,勸胡亥不應沉迷酒色頹靡,要多放心思在國家社稷上,為此惹惱了胡亥。趙高甚得胡亥信任,他想趁機瓦解李斯的勢力,便在胡亥麵前中傷李斯,胡亥聽信讒言,下令將李斯逮捕入獄。李斯在獄中多次上書都被趙高扣留,趙高還造謠說李斯謀反,胡亥一味聽信趙高,對李斯嚴刑拷問,最終腰斬於鬧市。

  李家敗落,李夫人含恨飲毒,隨李斯一同步入陰間。消息傳來洛陽,丹霄如實轉告詩纓,詩纓哭得淚水漣漣。等到喉嚨都哭得喑啞,才想起去問丹霄:“那,李由呢?”

  丹霄黯然道:“為了保護扶蘇,也被殺死了!”

  “啊……”詩纓猶如傻了,她覺得自己仿佛快窒息了一般,半晌才終能平複喘息,滿目怒火罵道,“嬴政那個暴君,築長城,修阿房,造陵墓,焚書坑儒,行酷法苛政,奴役天下臣民使人命如狗,他死了且嫌不夠,子孫後代又來害人!為什麽!為什麽!”

  丹霄看得心疼,將她攬在懷裏,唯一能給予她的,也不過是擁抱和肩膀。他心裏又豈能平靜?雖說不似詩纓這般與李斯夫婦情義深重,可畢竟李斯是個好官,他一一看在眼裏。若沒有李斯,嬴政何以能橫掃六國,一統天下?若沒有李斯,又如何能順利廢分封,置郡縣,統一度量衡與錢幣,使書同文、車同軌?現在李斯死了,朝廷必定就是趙高的天下了,趙高那人生性殘暴、心狠手辣,一定會倍加草菅人命,禍國殃民。

  這一夜,伴著詩纓嗚嗚咽咽的哭聲,丹霄一夜未能眠。他起身走在長廊上,孤寂冷清的長夜隻有他一人的影子,靜默的,無聲的,卻無人知道,他內裏已然波濤洶湧,翻江倒海。

  ……

  接下來的日子,愈加不太平起來,胡亥荒淫無度,趙高以權謀私,秦王宮一片混亂,天下百姓也是民憤四起,紛紛有群眾起義,但都因為規模太小、影響力不足而告敗。在胡亥無能的統治之下,秦國國庫漸漸虧空,兵士將領也愈加倦怠墮落。丹霄暗中鑄造更多的兵器並囤積起來,試圖找機會尋得幫手,從而一舉顛覆秦王朝暴政,還天下百姓澄淨樂土。

  秦二世元年七月,朝廷大舉征兵去戍守漁陽,殘疾的陳涉也在其中。路遇滂沱大雨,兵將都淋得無法行路,隻得停下歇腳,卻因為四周都是荒山野嶺,連個討飯的去處也沒有,一幹人等窩在簡陋的帳篷內,不由得怨聲載道。

  正都餓著、氣著,卻聽有人道:“吃飯啦!吃飯啦!”

  眾人一聽,忙都擁擠著往外跑,見外頭不知從哪兒來了幾輛馬車,兵士們正從車上卸下搭著雨布的大筐。將雨布揭開後,但見裏麵一筐筐的都是白饅頭,冒著騰騰的熱氣,還有雞腿和熟肉,香氣竄入鼻子裏,使得那些人垂涎三尺。

  “來來來,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拿!”領頭將尉雖是這樣命令著,眾兵丁卻一團慌亂,紛紛擁上前去抓肉和饅頭,慌亂中有一根雞腿擠掉在地上,腿瘸的陳涉擠不到前方去,又白白被人踏了幾腳,所以也不顧泥水,將那雞腿撿起來就往嘴裏送,躲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嚼咽起來。

  陳涉正狼吞虎咽的時刻,忽然覺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頭一看,雨霧中是一張極為熟悉的臉,也是作著兵丁的打扮,他不由得有些愕然:“是你!”

  蔣牧笑笑,與他道:“沒錯,還認得我嗎?”

  “當然!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隨我來,借一步說話。”蔣牧招了招手,指著旁邊的馬車,陳涉心有遲疑,左顧右盼了一番,見大家都沉浸在爭奪食物的混亂中,並沒有注意到他,所以還是跟隨蔣牧去了。

  蔣牧請陳涉上車,車子裏能遮蔽外麵的風雨,陳涉看著自己滿身泥水以及鞋子上的洞,包括剛才狼狽的樣子,想到都被蔣牧瞧見,多少有些不太高興。上了車便沒好氣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我特意來找你。”蔣牧道。

  陳涉帶著疑惑問道:“誰讓你來的?丹霄?”

  蔣牧點點頭,道:“不錯。”

  “他用意何在?你瞧瞧我現在,廢人一個,殘命半條,莫非他還不信任我嗎?派了你來暗中監督?”陳涉話中帶氣。

  “你誤會了,我隻是來幫你的。”

  “幫我?”陳涉冷笑道,“真想幫我的話,能帶我離開這兒嗎?然後給我很多很多錢,讓我脫離這種人鬼不分的生活!”

  “你所要求的一切,我都會幫你辦到,到時你會有數不清的榮華富貴,眼下的問題是,你必須聽我的號令。”

  陳涉皺著眉頭:“你們想要我幹什麽?”

  蔣牧道:“方才外頭的那些食物,便是主子派人送來的,目的是收買軍心,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那些人聽你的話,跟你一條心。”

  “你們意欲何為?莫非,莫非是想起義?”陳涉嗤之以鼻,不屑道,“丹霄以為他那點兒財富,能起得了什麽作用?”

  蔣牧從容道:“不瞞你說,其實早在之前,主子就暗地裏操控了秦國所有的供貨渠道,我可以如實告訴你,他就是傳說中的金大人!”

  陳涉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似的,睜大眼睛問:“你,你說真的?”

  蔣牧點點頭,道:“現在你要做的,就是乖乖聽話,按照主子的指揮,領著這些人揭竿起義!”

  陳涉略有遲疑:“我……我一個廢人,能做什麽?”

  蔣牧笑笑,看透了似的,口中道:“隻要能發財,你有什麽做不了的?如若你不應我,我離開之前也不會留你活口;如果你應了我,咱們破釜沉舟,一定能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到時候,金銀珠寶,榮華富貴,一樣都少不了你的!”

  陳涉這些年飽受欺淩壓迫,也受夠了窮苦困頓,做夢都想再過上奢華的生活,當即橫下心來,道:“我做!可是,可是如何才能使他們聽我號令呢?”

  “我會在暗中一直跟著你,指導你,你隻是需要按照我說的要求去做就好了!”

  “好。”陳涉應道。

  直到蔣牧走了,陳涉還怔怔地無法回神,他的記憶回到幾年前,在藍田的時候,被丹霄親自驅逐的那一日。

  丹霄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我一直拿你當兄弟,卻未曾想到,原來你是在利益麵前賣主求榮之徒!”

  陳涉拚命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我做錯了什麽?”

  “你哪來的錢財花天酒地?我已經派人調查過了,荊軻是你害死的,是不是?當年他從燕國來秦,去戒憂堂找我,是你暗中出賣了他,獲得大筆賞銀,從此才得以逍遙自在!”

  “我……”陳涉沒想到這個秘密,多年後還是被翻騰出來。

  丹霄怒道:“幫或不幫荊軻,我自有定奪,你為何都沒知會我一聲?”

  陳涉嘴硬道:“我錯了什麽?你當時不也在為嬴政做事?若知道荊軻要去刺殺他,難不成你還會幫忙?”

  “不管我決定如何,你不該瞞著我做這種事!”

  “良禽擇木而棲,你升官發財混上好日子了,我有什麽?為何就不許我發達?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我這麽做,有什麽錯?”

  “你竟如此頑固不化,枉我當你是兄弟!”丹霄怒道,“現在戒憂堂也幾乎毀在你的手裏,你監工不利,采摘的原石越來越糟,整日在這花天酒地,驕奢淫逸,枉我如此信任你!”

  “我們好歹也是兄弟一場,你何必把話說得這麽絕?”

  丹霄卻絲毫不顧情麵,指著他道:“你現在就離開這裏,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

  陳涉驚呆,沒想到他會如此絕情,半晌才回神道:“莫非你一定要將我逼上絕路?你可知道,若我說出荊軻與你姐姐的幹係,嬴政絕不會放過你!”

  他越這樣說,丹霄越是反感,冷冷質問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肯放你一條生路,已是最大恩賜,你還想怎樣?”

  陳涉怕極了他這種眼神,也許因為心中有愧,他始終畏懼丹霄。就這樣,他隻得灰溜溜道:“好,我走,我走!”

  “我會一直派人盯著你,你記住,安分過日子,時時刻刻給我記住!若你膽敢出去亂說妄言,莫怪我不顧情麵!”

  陳涉自知理虧,也明白同丹霄作對絕無好下場,當初他縱火殺害丹凝,能得丹霄饒恕一命,又收留這些年,丹霄對他也算仁至義盡了。所以,後來陳涉就回到自己的故鄉,錢花完了,便給人做傭工糊口,常常受人欺壓,現在又被征兵來到漁陽,原以為餘下年月就這般渾噩消耗,卻沒想到,又再次跟丹霄牽上瓜葛。

  在同一個契機的輪回中,他們從各自的路途又走到一起,像站在命運棋盤中的黑白兩色棋子,牢牢地堅守各自的領域,他似乎已經能預料到,最終還是會有一方落敗收場。隻是這次,他暗暗下定了決心,發誓不再做低微慘敗的那一個。

  丹霄派遣丹陌與蔣牧在暗中協助陳涉,因人們都信奉鬼神之說,相信占卦能卜算吉凶,經過謀劃後,丹霄便決定用障眼的鬼神之術,借此威懾眾人,使得軍心向陳涉靠攏。

  這晚仍是在途中,兵卒們買魚回來吃,卻在魚腹內發現“丹書”,上書寫“陳涉王”三個大字,眾人麵麵相覷,皆覺驚奇,也不敢食那條魚。卻沒人知道,那是一早丹陌與蔣牧就準備好的,先用朱砂在綢帕上寫好字,再偽裝成賣魚之人。與此同時,半夜時分,在營地附近的一座荒廟裏,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不僅耀紅了半邊天,還伴有狐狸似的鬼魅聲音,大聲呼喊道:“大楚興,陳涉王!大楚興,陳涉王!”

  正在睡夢中的兵卒們都驚醒了,那瘮人的叫聲使得大家都驚恐害怕,紛紛交頭接耳:“你們聽見了嗎?”

  “聽見了,像是在說陳涉王!”

  “這太奇怪了,白天吃魚的時候,魚肚子裏的丹書也是這麽寫來著!”

  眾人說著,皆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陳涉,陳涉心裏沾沾自喜,表麵上還要故作鎮定。平日裏他因為身份卑微,待人就極為熱情和氣,現在大家又把他跟楚國複興聯係在一起,他在兵卒們心中的威望頓時一夜高漲。

  蔣牧見時機基本成熟,便趁著兩個押送兵卒的軍官喝醉之時,故意揚言逃跑,這激怒了押送他們赴邊的將尉,他醉醺醺地抽出皮鞭,斥責大罵兵卒打扮的蔣牧,抽得蔣牧皮開肉綻:“想逃跑?看我不打死你!你們這些人,誰若是膽敢有逃跑的心思,下場就跟他一樣!”

  眾兵士連日來勞苦奔波,本就不情願前去邊疆,現在又看蔣牧被人毆打,將尉口出狂言,說話越來越難聽,不由得群起攻之。丹陌首先跳將出來,衝上去拔出一名將尉的佩劍將其殺死,陳涉見機也衝上來,趁勢殺死另一名將尉。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都被震懾住了,表麵雖是有點害怕,心裏卻是拍手稱快。蔣牧給陳涉遞了個眼色,陳涉便站到人群之中,麵對九百多兵卒朗聲道:“各位,咱們在這裏遇上了大雨,已經不能按原定日期抵達漁陽。你們也知道,誤了期限大家都要被斬殺,即便僥幸不被砍頭,去邊塞苦役十有八九也得送命!好漢不死便罷,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憑什麽王侯將相天生尊貴,你我便都要受人欺壓?”

  陳涉鏗鏘有力的一番話,無疑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兵卒們對秦王朝的滿腔怨恨與憤怒,皆如同決堤洪水一般奔騰而出,丹陌首先一聲高呼:“願聽從陳將軍號令,鞍前馬後,聽憑差遣!”見他這麽喊,大家也都跟著叫道,“我們願聽從陳將軍號令!”

  於是,就這樣,在陳涉和蔣牧的帶領下,眾人袒露右臂作為標誌,築壇盟誓,陳涉按照丹霄的指揮,按照謀劃,詐以公子扶蘇、楚江項燕之名宣布起義。陳涉自立為將軍,封一名彪悍兵士吳廣為都尉,眾人群情激揚,一舉攻下了大澤鄉,接著又攻下薊縣。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就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開始燒遍大江南北。很快,如丹霄所預料一般,陳涉吳廣“舉大計,平天下”的壯舉,得到了所有飽受秦役的老百姓的響應與支持,大家紛紛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起義的隊伍之中。如此,他們乘勝追擊,不足一月,又連連攻克安徽五縣,很快,陳涉已經把起義的火種帶到自己的家鄉——中原大地!

  陳涉大軍控製安徽、河南大片地區後,決心進攻秦國很重視的疆域——陳地。丹霄作為幕後指使者,為拉攏軍心,不僅讓兵士們豐衣足食,還給他們配備了最好的戰馬和武器,軍隊一舉攻城將陳地拿下。

  打下陳地之後,陳涉當即召集當地三老與豪傑共商大計,這些人親眼目睹秦朝暴政,也都心懷不滿。現在見陳涉率領起義之軍與秦軍抗衡,短短一個月就連克數地,不由得非常敬重,紛紛建議願擁戴陳涉。陳涉一時興奮,自封為王,並立陳地為都城。

  消息由丹陌回洛陽時報於丹霄,丹霄甚覺憂慮,同他道:“陳涉稱王為時過早,眼下之計,應當先推翻秦王朝,解救天下老百姓!”

  丹陌無奈道:“孩兒與蔣先生勸說過了,陳涉卻堅持己見,說是隻有立了王國,才能更有威信,他還自封了國號,叫張楚!”

  “看來,我得去跟他談談了。”丹霄道。

  丹陌多少有些擔憂,與他道:“爹,您還是留在洛陽吧,那邊有什麽重大的事,孩兒會定期回來稟告。有我和蔣先生在,您就不用親自奔波前去了。”

  丹霄卻道:“便是你不回來,我也正要派人找你回來,你妻子快要生產了,你就留在家中陪她吧!”

  丹陌大喜:“真的?”

  丹霄點點頭,道:“她是富貴之家出身,肯拋棄父母跟隨你來洛陽,已是咱們家的福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就要當爹的人了,盡起自己的責任,莫像爹當年那樣,平白讓你娘一人受了那麽多苦。”

  丹陌頷首道:“是。”

  ……

  兩個月後,丹霄抵達陳縣,陳涉派人列隊相迎,特設盛宴款待。丹霄卻總覺有些不對勁,明明他是統領和指使陳涉的人,如今卻覺得陳涉驕矜自傲,衣裝華麗,摒棄了過去的謙遜與自卑,儼然他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王。

  丹霄對他恢複從前稱謂,做出一笑泯恩仇的從容,致謝道:“這陣子真是辛苦你了,陳兄!”

  “何來此言?客氣客氣!”陳涉笑哈哈道,“如果沒有你,也就沒有本王的今天,來來來,為了大計,咱們碰一杯!”

  他自稱“本王”,多少令丹霄有點反感,可見他極為享受現在的身份,雖很討厭,丹霄卻依舊不露聲色同他飲酒說笑。酒過幾巡,醉意正濃的陳涉說話時舌頭就打了結,臉上是陶然的得意,毫無顧忌道:“想我陳涉半世坎坷,誰料到還能有今日!沒準這就是天意!老天爺是想把虧欠本王的,一次都償還回來!”

  “陳兄下一步有何打算?”丹霄故意問。

  “打算?不還是得聽你的嗎?沒有你,本王哪來的兵器好馬?丹霄,你放心,隻要你擁戴本王,舍得出錢供本王打天下,本王一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哈哈哈,哈哈哈!”

  陳涉狂妄大笑的模樣,使得一旁護衛丹霄的蔣牧都看不下去了,蔣牧湊到丹霄耳畔,低聲問道:“主子,要不要屬下教訓他?”

  “莫要妄動。”丹霄小聲嗬斥住了他,蔣牧便也隻得忍。

  陳涉看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卻頗有不滿道:“丹霄,莫怪為兄的說你,有你這條看門狗守著本王,你還有何不放心,非得親自前來一趟?”

  “大膽陳涉,你說什麽!”蔣牧惱了。

  陳涉卻也盛氣淩人,指著他道:“哼,你別以為現在還跟以前一樣!看看清楚,現在這裏是本王的地盤,你必須聽本王的號令!還有你!”陳涉說著,手已經指向了丹霄,他陰險笑笑,道,“隻要本王一句話,你們就難活著離開這裏!箭已經在弦上,如今這遊戲怎麽玩,可就不是你說了算了,丹霄!”

  蔣牧怒火騰騰,險些準備拔劍,卻又被丹霄嗬斥回去:“蔣牧!不許妄動!”

  聽到丹霄這麽命令,蔣牧隻得忍氣吞聲。丹霄卻對陳涉賠著笑臉,假意奉承他道:“陳兄誤會了!我就知道沒看錯人,陳兄你自有一番壯誌豪情,此事便非你擔當不可!如今你我二人,你的兵力加我的財力,定能勢如破竹,萬夫莫敵!你且放心,不管你作出什麽決定,小弟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

  “哈哈哈,這話本王愛聽,不愧是本王的好兄弟!來來來,今兒個要盡興,咱們再幹一杯!”陳涉又痛飲幾杯,丹霄耐心作陪,直喝到夜色深沉,陳涉醉得被人抬著回了臥房,丹霄跟蔣牧才得以離席。

  回到居所客棧,蔣牧仍是憤氣難平,與丹霄道:“主子,你也看到了,他現在越來越不像話,儼然把我們當成可隨意利用的棋子!他似乎忘了,是誰提攜他到了今日。瞧他現在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根本不把您放在眼裏!”

  丹霄道:“莫要動怒,動怒於事無補。”

  “屬下隻是怕他一意孤行,會壞了全盤的計劃!到最後咱們不是養了獵人去打狼,而是又培養一條餓虎!”

  “已是血盆大口張開的餓虎了。”丹霄歎息一聲,失落道,“我以為他不會如此狹隘,卻原來他還是貪慕虛榮,不思悔改。”

  蔣牧憂心問道:“接下來可怎麽辦?屬下擔心他不再受控,反客為主,咱們反而成了他的棋子!”

  “莫要著急,容我想想法子。”丹霄沉吟片刻,定定道:“是我看錯了人,低估了他的野心。如他所言,箭的確是在了弦上,但是——箭能去多遠,卻並非拉弓的人說了算。”

  “主子的意思是?”

  “我們是製造者,也就是決定者,如果他不聽話,我定會采取必要的手段。”丹霄頓了頓,歎息道,“不過,那就是非走不可的一盤死棋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就聽得有人把門擂得咚咚作響,蔣牧警醒地去開門,見外頭是陳涉的兵士,便問:“有什麽事?”

  來人稟報:“回蔣都尉,陳王說今日在練兵場集訓,特請金大人前去過目!”

  蔣牧回頭問詢丹霄意見,而後道:“你們先去吧,金大人隨後就到!”

  語畢,蔣牧服侍丹霄起床穿衣洗漱,又吃了早點,這才乘車馬前去練兵場。途中丹霄已有預測,陳涉叫他去練兵場定是別有用意,果不其然,等他下車的時候,見陳涉正在練習射箭,他的排場非常氣派,靶場還擺放著楠木做的龍椅,有幾個人撐著華帛,看上去真是華麗,與嬴政出行也幾乎無異了。

  但陳涉的箭靶子卻非常特別,不是草人,也非木盾,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見丹霄來了,陳涉笑哈哈道:“丹老弟,你要不要也來試一試,跟為兄比試一下射箭?咱們看看誰的準!”

  丹霄推辭道:“陳兄你又怎會不知,小弟自幼不習武,哪裏會射箭?還是站在一邊看著吧。”

  “也好。”陳涉指著當箭靶的那個兵士,吩咐身邊人道,“來人哪,在他頭上擺個果子!”

  “是。”隨從聽得他的命令,趕緊在箭靶子頭上擺了個蘋果,那當箭靶的兵士心裏戰戰兢兢,臉上卻不敢表露,僵硬地站著,唯恐自己一個顫抖或者趔趄,頓時就命喪當場。

  陳涉拉弓繃弦,隻聽“嗖”的一聲箭響,那蘋果一下子就碎成了幾瓣,“箭靶子”拾得一命,嚇得頓時癱軟倒地,半晌也爬不起來,其他人則是個個拍手稱快,諂媚地奉承陳涉:“大王箭術精湛,真乃神人!”

  陳涉得意揚揚,轉頭去看丹霄,卻見他一派莊重,麵無喜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對著那個做箭靶子的士兵道:“站起來,再來一次!”

  “啊?還來?”那士兵嚇得要命,卻不敢違抗,隻好顫顫巍巍站起來。

  這一次,陳涉命人放在他頭上的,卻非蘋果,而是一顆小小的葡萄,兵士嚇得腿腳哆嗦:“這,這太小了點吧?”

  “混賬東西,你是質疑本王的箭術?”陳涉責問道。

  兵士趕緊跪下身求饒,口中道:“屬下說錯了,屬下該死……”

  “該死?本王叫你去死,你就會去嗎?”陳涉皺著眉頭,命令他道,“站直了!否則箭頭無眼,今天可能就是你的忌日!”

  那兵士不敢有怠慢,趕緊爬起來站好,還親手將那顆葡萄從地上撿起來,又放在自己頭上。蔣牧不忍心看下去,難過地別了頭,丹霄輕輕安慰他道:“耐心些,鎮定。”

  這次陳涉卻偏偏故意似的,射箭時故意手一鬆,那箭“嗖”的一聲出去,卻直直擦掉了兵士的一層頭皮,那兵士頭頂鮮血直流,落在臉龐,嚇得當場叫喊出聲:“啊!啊!”痛得暈倒在地。

  陳涉卻沒事人一般,扔下弓道:“沒出息的貨色,拉下去砍了!”他說完這句,頓作意興闌珊的表情,對丹霄致歉道,“抱歉,丹老弟,為兄昨夜沒休息好,現在再去睡一覺,讓蔣都尉帶你逛一逛吧!”

  丹霄頷首道:“好。”

  陳涉走後,蔣牧終於忍不住了,壓抑著怒氣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叫咱們來看這一出!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咱們的人,還拉來做活靶子!”

  丹霄定下心神,望著烏泱烏泱的兵卒們,低聲問蔣牧道:“這隊伍裏還有咱們多少人?”

  “幾十個。”

  丹霄道:“跟他們打好招呼,必要之時,我一聲令下,大夥兒就撤退離開,莫做了枉死鬼。”

  “是,主子!”

  ……

  丹凝越來越覺惶惑不安,自從丹霄離開鹹陽之後,她做夢總是能看見他,一次次在夢裏,她看到他遭遇險境,或是他漠然離去,空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不能動,聲聲呼喚“霄兒,霄兒”,卻總也不見他回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丹凝越來越憔悴。為了緩解內心的憂慮,她決定去找丹霄,可是又不想讓詩纓知道擔心,就謊稱要去禹州故土拜祭父母,幾日之後就歸來。詩纓擔心她一人行路的安危,丹凝便指名讓燕離作陪,燕離被她收養多年,自然是義不容辭。畢竟燕離武功高強,詩纓就放了心,沒多聯想。

  行至路上,丹凝才跟燕離說出實情:“我總有不好的夢,燕離,我不是要去禹州,你陪我去找霄兒。”

  燕離愣住,試圖勸慰:“姑姑,丹先生出門去做生意,說是很快就會回來,您又不知他身在何處,到哪兒找去?我看你最近臉色不好,還是回家好好歇著,莫再奔波。”

  “你以為我不知道?”丹凝苦笑道,“我已問過陌兒了,知道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我不能由著霄兒這麽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姑姑——”

  “你若不陪我去,我便自己趕車了!”丹凝固執地板臉道。

  燕離無奈,隻得應允。他們才剛出了鹹陽城,丹漪就騎著馬趕了來,她做著男裝的打扮,攔在車轎前時,把丹凝和燕離都嚇了一跳。丹凝驚愕問道:“漪兒,你跟來做什麽?”

  丹漪笑嗬嗬道:“待在家裏要悶死了,我也想出去走走。姑母,我聽娘說你是要回禹城給祖父祖母上墳,是不是?也帶上我一起吧。他們還沒見過我呢!”

  “別鬧了,漪兒,你快回去吧!”丹凝不容置疑拒絕道。

  “為何不能帶我一起去?娘都允許了啊。何況……何況,難得爹爹不在家,我跟燕離才能有相處的機會,姑母,你不是一直讚同我們的嗎?現在就不能可憐可憐漪兒?”丹漪說著說著,已經泫然欲泣的模樣,弄得燕離心疼不已,手足無措。

  丹凝明知她是故意,卻也不好再拒絕,隻得應承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丹凝興奮不已,快快樂樂地跟著燕離和丹凝一起趕路,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因為根本不是去禹州的路途,便忍不住問丹凝道:“姑母,這裏是——”

  “我問過陌兒了,你爹就在這附近。”丹凝未再隱瞞,直接與她道,“其實我回禹州是假,來尋你爹爹是真。”

  “爹爹在這兒做什麽?不是說他去鹹陽做生意了嗎?”

  丹凝憂慮道:“聽聞他現在跟起義軍混在一起,我不清楚究竟,所以一定要來看一看。”

  丹漪瞠目結舌,也沒想到父親會跟起義有關,卻見燕離一臉鎮定,可見他早就知情的,沒準還和丹陌一樣,是丹霄的幫手。

  ……

  陳涉的“張楚”政權建立之後,全國範圍內反秦鬥爭愈演愈烈,到處飄揚“張楚”大旗。陳涉越來越有號召力,農民起義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勢。與此同時,一些之前落敗國的貴族參與勢力也紛紛收羅舊部,起兵反秦,其中分別有劉邦、項羽、英布、彭越等人。

  陳涉與吳廣在其他支持者的協助之下,進一步確定行軍戰略,陳涉任命吳廣為副王,由他率領起義軍主力西擊滎陽,取道函穀關,直搗秦都鹹陽。同時又命其他人入武關,進而迂回攻關中,隨後又命人分別北渡黃河,進取原趙國領地,向南攻取九江郡,進宮廣陵,攻取長江下遊、黃河以南大梁等地。一時之間,各路起義軍勇猛作戰,所向披靡,陳涉越來越得意,以為天下大權指日可待,卻沒想吳廣攻下滎陽不久,大軍西進就受到了阻礙。

  滎陽自古就是兵家必經之地,附近還有秦囤積大量糧食的敖倉,拿下滎陽,取得敖倉,就可以切斷秦軍的糧草供應,也能解決起義軍的軍需問題。可是吳廣萬萬沒想到的是,搶來的糧食卻都是沙粒!

  當時起義軍的隊伍已經擁有戰車千乘,士兵數十萬人,秦二世胡亥一聽大軍逼近鹹陽,頓如晴天霹靂,大驚失色。在都城空虛調兵不及的情況下,隻好聽從少府章邯之謀,赦免在驪山陵服役的幾十萬刑徒,並封章邯為將軍,臨時組編軍隊抗衡起義軍。起義軍本因為糧草不足正在休整,沒想到會被突如其來的幾十萬秦軍攻打,一時之間措手不及,隻得被迫退出關中,在曹陽亭固守抗擊秦軍數十天後,又敗退澠池。可是最終,在無糧無援的情況下,還是寡不敵眾,落敗於秦軍。

  潰敗的消息傳至陳涉處,陳涉大驚失色,不解問道:“糧食是咱們從滎陽敖倉搶來的,怎會有問題?”

  “已經調查過了,是那個金大人買通了掌管穀物的治粟內史,率先把糧草都換成了沙粒!咱們兵卒饑渴困頓,哪裏還有力氣打仗?”

  “金大人?”陳涉恍然大悟,恨恨道,“好個丹霄!原來他早有準備,竟然決絕到如此地步!”

  “大王,咱們現在怎生是好?”

  “即刻派人去阻攔丹霄與蔣牧,不許放他們活著離開!”陳涉吩咐道。

  “是!”

  陳涉的部下帶了幾十個精幹的兵,立即出發前去丹霄居住的客棧。與此同時,丹凝三人已先一步找到客棧。

  丹霄與蔣牧正在屋中商議要事,沒想到丹凝和燕離三人會突然造訪,不由得驚訝一場,問道:“姐姐,你們怎麽找來的?”

  丹凝望著他,定定道:“停手吧,霄兒,我不管你在做什麽,記得你答應我的承諾,現在跟我回家去。”

  “姐姐,你聽我解釋——”丹霄拉她坐下,還沒等他說話,就聽外麵轟隆巨響,好似是大門被砸破的聲音。

  “蔣牧,去看看怎麽回事!”

  蔣牧頷首出去,才沒一會兒工夫,神色凜然回來道:“主子,不好,咱們被包圍了!”

  丹霄一愣,情知不妙,肯定是滎陽的事被陳涉發現了,知道他動了手腳,為今之計不宜耽擱,必須盡快離開才是。忙道:“快從後門走!”

  “到底出了什麽事?”丹凝愕然問道。

  “別問那麽多,回頭我慢慢跟你解釋,現在咱們很危險,要趕緊離開這兒!”丹霄有點兒焦急了,他一人無從逃脫倒不怕,萬萬沒想到丹凝和丹漪都會找來。若牽累她們出事,他可怎能心安?

  幾人出了門沿著走廊下樓,準備往後院門前跑,卻聽門外車馬吆喝聲步步接近,已經有十幾人一隊,率先扛了刀劍衝來。

  丹霄見狀大驚,忙道:“燕離,漪兒,你們帶著姑母先走!”

  卻見丹漪滿麵凜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望著他道:“爹,我不走!你走!你帶著姑母走!我們保護你們!”

  “是,丹先生,你跟姑姑快走!”燕離也這麽說。

  說話間雙方已打了起來,虧得是燕離與蔣牧身手矯健,對付這些人倒還不算太吃力。丹霄愣著看他們廝殺,也幫不上忙,卻不防被一士兵從暗處襲來,衝他便是一刀。幸虧丹漪手疾眼快,趕在那人之前攔腰一刀,這才救了丹霄一命,她不顧自己被濺了滿臉的血,著急地又催促道:“爹,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帶姑母快走!”

  丹霄這才如夢初醒,拉著丹凝就往外跑,他滿腦子氣血翻湧,忽而悔恨起自己的固執來了。若不是他阻攔著,丹漪恐怕早就已經得到幸福,也不至於耽誤到這個年歲還待字閨閣!可是丹漪呢,她和燕離非但不怨恨他,還舍命救他出水火。是父親看輕了女兒吧?丹霄鄙夷著自己,暗想著,一直以為丹漪嬌生慣養,脾氣執拗,卻原來柔軟俏麗的外表下是鏗鏘堅韌的心,有著衝破逆境的勇氣,更有臨死不畏的氣度!

  那十幾人不經殺伐,一一被蔣牧和燕離斃於劍下,丹霄與丹凝找著了車馬,他剛扶丹凝上去,見丹漪、燕離、蔣牧三人也趕了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道:“快上來,走!”

  “主子,您坐進去,燕離,你趕車,我來斷後!”蔣牧立於原地,唯恐還有追兵前來。

  見他固執忠誠,丹霄備受感動,與丹凝、丹漪坐上車後,燕離一聲嗬斥,快馬便騰蹄奔起,車馬顛簸著往前疾馳。

  果如蔣牧預料一般,車馬剛走,守在前門的又一批士兵已追到後院,與將牧展開又一輪的廝殺。蔣牧揚起長劍劈下去,一下子除掉幾個人,又手疾眼快地躲避旁人砍來的利刃。但是兵士的援兵卻越來越多,他一人之力漸漸匱乏,終是稍不留神,被人一刀刺入胸口,他瞪大眼睛,頓覺胸口一涼,低頭向身上看去,隻見傷口處正有鮮血噴湧出來,潤得皮膚黏稠發熱。

  ……

  “準備,放箭!”臨死之前,蔣牧聽得這一聲呼喊,便知原來陳涉還準備了弓箭手。可惜,他再也沒有力量去營救丹霄他們,隻能帶著一腔怨憤,頹然倒入塵土之中,再也沒能站起來。

  丹漪擔心蔣牧,撩開轎簾向外望去,沒找著蔣牧的影子,卻見一片黑壓壓騎兵踏馬而來,手上還各自舉著弓箭,不由大驚,對燕離喊道:“燕離,快一些!他們追來了,還帶著弓箭!”

  燕離聞言,忙嗬斥馬兒快行,丹霄憂心忡忡,似是已能預料到蔣牧遇難,一時之間心裏難受得緊,也有些失神。

  “漪兒,快別伸頭,你躲入轎子裏,省得他們弓箭射到你!”燕離趕車之時還不忘惦記丹漪的安危,丹漪聽得他的話,趕緊縮頭躲進轎子裏,卻在觸碰到丹霄的目光之時垂下頭,唯恐父親又怪責她與燕離。可是還好,現在情勢緊急,丹霄也顧不得她,隻是默然無聲。

  燕離的車馬越行越快,躲過了弓箭的襲擊,一波波的箭射來,有的射在轎子的木框上,幸而他們都沒有受傷。丹霄耳中似乎有幻聽,感覺到“嗖”的一聲響,丹凝立即朝他撲來,接著就無聲息了。他還以為是馬車顛簸得厲害,使得丹凝坐不穩,等看見她後背上插著一支箭,衣裳都被鮮血浸染通紅時,才恍然明白,原來她是為他遮擋了危險!

  “姐姐!姐姐!”丹霄大驚失色,晃著丹凝問道,“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丹凝開始感覺到疼痛,疼痛使她腿腳發軟,隻能這麽趴在丹霄身上,身體內的血液似乎在一點點抽離,使人變得虛空。

  “姑母!姑母!”丹漪嚇得哭了。

  丹霄跪在轎子裏的地上,用力支撐著丹凝,他聽見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溫熱的鮮血從她身體內爭先恐後地流出來。

  燕離還不知轎子裏的情形,見前方一隊浩蕩人馬趕來,認出領頭的是丹陌之後,不由得驚喜交加,轉頭對轎子裏喊:“丹陌帶人來了,咱們有救了!”

  與丹陌一同前來的,還有丹初。丹陌帶著諸多人馬往後廝殺,攔住了陳涉的那些兵卒,丹初則跟著燕離的馬車往洛陽走,聽得轎子裏傳來丹漪的哭聲,這才覺得不對勁,趕緊下馬進了轎子,卻見丹凝後背中箭,已經奄奄一息!

  “姑母!姑母!這,這是怎麽了?”丹初眼睛立刻就紅了。

  “啊,真好。”丹凝模模糊糊的,像突然從漫長的夢裏醒了過來,從丹霄肩窩裏抬頭,蒼白的臉麵對著丹初,口中喃喃道,“沒想到,我臨死之前,還能看見我的初兒,我便是……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胡說什麽!你不會死!你不會死!”丹霄喉頭哽咽,慌得難受。

  丹凝嘴角溢出一絲笑容,丹霄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不沾染時光,亦是他永難忘記的美。

  “萬般……萬般皆是命。”丹凝望著丹霄,輕輕道,“我自知根本勸不動你,霄兒,你又不聽話……你變了太多……”

  “姐姐——”

  “你明明答應我的,說是隻要殺了嬴政,從此就安分過日子,卻瞞著我弄得生靈塗炭,遍地戰火……霄兒……你可知……你可知不管死的是誰,總是一條人命……也總得人來償……”

  “快別說話了,姐姐,你別說話,別再說話!”丹霄眼含淚水,口中道,“我知道你身為大夫,對萬物都心懷仁善,可現在我什麽都不怕,隻要你活著!隻要你活下來!”

  丹初觀察丹凝的臉色,卻見她臉色由蒼白變了顏色,嘴唇也烏青發紫,不由得驚道:“這箭是帶了毒的!”

  丹霄問他:“不能拔出來嗎?初兒,快點幫你姑母拔出來!莫再讓她受苦!”

  丹初為難地搖搖頭,道:“拔除會失血過多,一樣難逃劫數。”

  “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眼睜睜看她死嗎?”丹霄惱了,紅著眼罵他道,“枉姑母還誇你聰穎,說你有神醫之資,你這蠢材,卻連這點傷都醫不好麽!”

  “爹爹,我……”丹初見他著急,心裏也跟著難受得要命,又心疼丹凝的傷,眼淚都落了下來。

  丹凝看著丹初和丹漪泣不成聲的樣子,委實感到心疼,兀自浮現一絲苦笑,責問丹霄道:“霄兒,你瞧你,怎像個不講理的孩子?莫再……莫再執著了,我活不成了,我知道……”

  “姐姐!”丹霄恨不能自己代她去死。

  丹凝靜靜道:“霄兒,人活著,才會有無窮無盡的遺憾,今我若是死了,也不失為一件幸事……我再沒放心不下的事,隻是擔心你,你雖長大了,在我眼裏卻還是孩子,你要聽話,霄兒,好好的吧,莫再……莫再——”

  話還未說完,丹凝已在那個瞬間失去了知覺,隻聽見死亡臨近的腳步聲,那是極為輕微又極為恐怖的聲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起最後的氣息說了一句:“把我的骨灰帶回故鄉,這樣,我就是死了,也能跟爹娘在一起!”

  說完這句,她就閉了眼,再無氣息。丹霄耳畔卻如同幻聽一般,還響徹著她的話語,她純潔安恬的聲音猶如天籟,她淡然地躺在他懷裏的樣子,是那般莊重與自然。她的聲音成為最美的歌唱,他聆聽著,覺得那聲音擁有向死而生的力量。

  車轎緩緩朝前走著,天色漸晚,薄雲被夕陽烘成桃花。

  丹凝的身體慢慢變涼了,丹霄還是不肯放手,牢牢地把她抱在懷中。

  隨著路途向前,天色越來越暗,行至的土地上泥沙鬆鬆軟軟。烏雲四散而去,天上出現一輪皎潔的明月,兀自灑下清冷的光,如此鋒利,如此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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