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章 韶光過

  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宋·柳永《西湖》

  丹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從少年騎著白馬,又到中年置身荒野,始終難逃漂泊與淒涼,卻似乎有些溫暖隨身攜帶。四處找了,原是一枚蓮花形狀的玉佩,他低頭看那玉佩,禁不住就露出微笑,口中道:姐姐。

  丹霄就這麽喊著、喊著,一身冷汗地醒了過來,見房間內燈燭搖晃,映入眼中的是詩纓的臉,四處環顧,原來他已經回到了洛陽家中。

  “姐姐呢?”他不知自己夢中流淚,滿麵都是淚水,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關於丹凝。

  詩纓輕觸他的手,不忍看他落魄傷心的模樣,柔聲喚著:“丹霄……”

  “姐姐呢?”丹霄急了,又問她一次。

  詩纓看他眼神迷茫,瞳孔混沌,擔心他是一時精神混亂,隻得提醒著他已經發生的慘劇,輕聲道:“你莫要嚇我了,丹霄,姐姐她,姐姐她已去了,不能再起死複生。”

  丹霄像是沒聽懂,隻是微微睜大了眼睛,望著她,深深地望了又望,才知不是玩笑,他突然什麽都想起來了——在車轎裏丹凝渾身是血,起先他抱著她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熱的,後來轉眼就冷了,皮膚像石頭和冰塊似的,一點兒溫度都沒有。

  詩纓看著他怔怔的模樣,覺得心裏甚是難受,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說什麽。卻見丹霄已經起了身,看也不看她一眼,跌跌撞撞就往床下走,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他搖搖晃晃的,向前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步子,仿佛夢遊人一般飄忽,隨時都有可能跌倒。詩纓忙在後頭跟著,想著能在他倒地之前攙扶一把,卻不料他猛地停住腳步,慘痛大叫一聲,便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啊!”他發出痛苦的叫聲,仿佛有誰突然在他心窩捅上一刀似的,樣子甚是可憐。

  詩纓眼含淚珠站定他的身後,喃喃道:“姐姐在她的房間,我已經,我已經給她換好了衣裳,還未入殮。”

  丹霄聽了這話,才有了點知覺似的,又抬起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詩纓低頭望著地上他吐出的鮮血,心裏疼得很,追在他身後走,不敢離得太遠,生怕他跌倒,又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他厭煩。

  推開門,丹霄看見丹陌、丹漪、丹初、燕離四人都守在房中,個個已換了素服,麵色莊重,帶著淚痕。他目光越過孩子們,望向躺在床上的丹凝,詩纓幫她梳了頭發,綰了好看的發髻,還給她換上潔淨美麗的衣裳,她躺在那兒,除了臉色蒼白之外,與從前並無區別,看上去隻像是睡著了。

  丹霄看著,看著,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他心裏如千刀萬剮般地難受,居然一個轉頭扭身出屋,獨自奔到了院子裏。荷塘邊夜蟲鳴叫著,皎潔的月亮愈發光明,即便沒有燈火,也能耀得整個院子通透潔白。

  丹霄覺得自己仿佛是脫下一件叫作疲憊的塵衣,他站在月光下,沐浴一場明亮的雨,而丹凝的屍體躺在他的眼睛裏,慢慢地被一池清澈的湖水掩埋。

  “姐姐……”他哽咽著,像個孩子似的,喃喃叫著,“姐姐。”

  一次又一次,他們經曆生死、分離、重逢,每次她消失不見的時候,他都覺得沒有真實感,心裏期盼她一定能再歸來。可是,從前隻是夢別,今次卻不同以往了,他感覺到活生生的痛,分骨剝肉一般。

  她走以後,世間還有誰能如她一般在乎他,為他受苦舍命?

  “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丹霄悔恨交加,恨不能以死謝罪。他耳畔又想起丹凝生前與他的對話,好像現在到處都有她的聲音。

  “霄兒,我們何日回去看看父母?”

  “近日委實太忙,你再等一等。”

  “哦,既是如此,你忙你的,我獨自回去也可。”

  “別著急,你再稍等我一些時日,你我同去。你放心吧,我既應承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能兌現承諾,他把日子一天天往後拖延著,她就在一天天老去,眼角有了皺紋,頭上也添了幾絲白發。

  “還是,還是進屋去吧,好嗎?你這樣子,我真擔心。”身後傳來柔和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詩纓怯生生的臉,她帶著淚痕,懷著憂心望著他。

  丹霄對她笑一笑,笑容卻是那般苦澀,他失神說道:“你知道嗎,詩纓?我曾想過,便是等我老了,七八十歲,白發蒼蒼的時候,還能聽見她叫我霄兒。她對我如母親一般,你可知曉?她這一去,我便是孑然一身了!”

  “你怎會孑然一身?你還有我們!”詩纓勸慰道。

  丹霄還是難過不已,他道:“我曾一次次應允她,說帶她回故鄉去,可直到她死了,我也沒能……這一生,再也不能與她同去了!”

  說著說著,他已經是滿麵淚水。他沉浸在無窮盡的悲傷裏,忽而就癲狂大笑起來,笑容伴隨著扭曲的臉孔,看得詩纓傷痛欲絕。

  ……

  丹凝喪禮過後,詩纓以為丹霄還要過許久才能恢複。可奇怪的是,自此之後,丹霄卻一直表現得很安靜,他不再流淚或者悲慟,也不說話,隻是長久安靜坐著,或者書寫,或者閱讀。

  即便如此,他的安靜還是使詩纓憂心。如果丹霄能夠痛哭一場,或是鬱鬱不振,她也許還能放心些,但丹霄卻仿似一滴眼淚也沒有了似的。

  同年十二月,秦將章邯瓦解起義軍對滎陽的包圍後,開始傾盡全力進攻陳地,陳涉親率農民軍將士與秦軍展開激戰,雖奮力拚搏,卻終究未能挽回敗局,被迫退至城北,準備重新聚集力量,再做反秦的努力,卻因狀況窘迫,一時之間陷入絕境之中。

  丹霄聽聞消息之後,召集一些培養良久的門客,決定去解救陳涉。詩纓從燕離那兒得到消息,不由得又驚又怕,不解問道:“你這是何意?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為何又平白讓自己送入虎口?”

  “事情因我而起,便要因我了結。陳涉為人先不說,終究是我連累他這一番,我隻要完成這一事,從此再無掛牽。”丹霄鎮定道。

  “你的意思是說,要去救陳涉?”

  “是。”丹霄定定道。

  詩纓急了:“我真是不懂你,那種人害得你還不夠嗎?蔣先生死了,姐姐死了,說到底都是死於他手!你卻還去救他?”

  丹霄固執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對不住,詩纓,隻這一次,餘生我再不這般執拗。”

  詩纓還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丹霄心裏卻有自己的歉疚。少年時,若不是陳涉伸手相救,將口糧分他一半,他可能早就死了,哪裏還有今日?後來遭遇夏侯爺陷害,若不是陳涉聽從號令,暗中幫他許多,沒準又是命喪黃泉,怎能挨到現今?仔細回想這一路,不管陳涉變成什麽樣子,終歸從未主動對他生出過謀害之意,他又豈能看著陳涉白白送命?——仿佛在丹凝離開之後,他心內一直存有的那些溫暖與潔白,靠攏著他的身體慢慢回來了。

  如此想著,丹霄就下定了決心,因怕丹陌和燕離受了詩纓指使阻攔,他便在夜間偷偷行路,直赴陳地北城。

  說也巧,丹霄趕到的時候,張楚兵將已被秦軍再次攻殺,潰不成軍,陳涉也身受重傷。丹霄吩咐門客前去幫手作戰,自己則攙扶著陳涉上了馬車,親自護送他回洛陽。

  陳涉望著他,滿目淒惶神色,真誠道:“本王……”出口覺得話語慚愧,便換言道,“丹霄,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救了我一命!”

  丹霄聽他這樣說話,仿佛又見到了最初心無城府的那個陳涉,與他雙手交握,感慨道:“陳兄,過往恩怨,願咱們都莫再提起了,今後去了洛陽,望咱們都能從頭開始,平平安安!”

  陳涉重重點頭,道:“一定,一定!”

  車夫趕著車子向前,時節正值冬初,山上徒剩鬆柏還有一絲頹敗綠意,其他地方則都是光禿禿的。不過夕陽映照之下,大地在金色的晚霞中倒是極為絢麗,景象令人歎為觀止。

  陳涉連日打仗,體力早已不支,又因受了傷,臉色越來越難看。丹霄擔心著急趕路會使他不適,忙喝令車夫停馬,攙著陳涉下馬來,吩咐車夫道:“先生火,再去找些清水來!”

  車夫依言照辦,丹霄扶著陳涉坐在石頭上,使他靠近篝火旁邊,得以取暖禦寒,等車夫去山邊清泉取了水來,丹霄又親自捧到陳涉嘴邊,細心道:“你先喝口水吧,但凡撐過了這一路,回去醫治了傷口,很快就能好起來!”

  陳涉感激地點點頭。

  眼看天已黑了,他們的位置正處於山頂和半山腰之間,是沿著陡峭的山路前行的。車夫擔憂地問丹霄道:“能否停歇一晚,等明早再趕路?若走夜路的話,可能會稍有不慎跌下山崖去,到時咱們都要命喪於此了!”

  丹霄觀察著地形,見到處都是高高矮矮的山石,以及層巒疊嶂的石壁,因為山勢險峻,山頂處還籠罩著一層嫋嫋霧氣,看上去極為深幽。其實並不是畏懼路途,隻是丹霄心內很想於這天地之間借宿一晚,是否人漸漸老了,就總懷想當年?當年他和陳涉也曾睡過馬廄,於夜晚之時仰望星空,彼此心無芥蒂,相互扶持,那是多麽純真的一段歲月。若可以複返,豈不是人生難得?

  “好,咱們就在這兒住上一晚罷!”丹霄即刻就下定了決心。為了使陳涉傷口快些恢複,他還特意在附近找了能止血的一些藥草,搗碎成了糨糊狀,從自己衣衫上撕下布給他捆綁。

  陳涉感激不盡,連連致謝:“多謝你,丹霄。”

  “何必言謝?你我終歸是兄弟。”

  入夜,篝火漸漸暗下去了,因為沒有棉被,唯恐陳涉著涼,丹霄就起身添柴火,將篝火燒得旺旺的給他取暖,二人躺在地上,仰頭看天空繁星蒼穹。丹霄不知陳涉心中所想,但他自己卻豁然達觀了許多,回望前塵舊事許多,及與他一生相伴過的每張臉孔,不由得生出萬千感慨,問陳涉道:“陳兄,你信不信?有時候,不管路遇了多少波折,轉了多少彎,人卻還能回到最初簡單的時候。”

  “如何回去?”陳涉多少有些惘然,失落道,“就如你我一般,轉眼已年過半百,再不是孩童時候,豈能還如當初一般?”

  丹霄卻道:“不,我總覺得是能回去的,隻需一個夢,一個記憶歸來,現在的一切就全部都能改變。”

  陳涉還是覺得他天真,嘴角溢出無奈苦笑,道:“困了,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丹霄道:“好。”他應了這話之後,卻還是沒有閉上眼睛,仍凝視著夜空。一望無際的星野,與眼前盎然壯闊的山脈,如此廣袤天地,都襯得人是如此渺小,好似小得如一粒塵埃,隻消風一吹就能散去,不知將消匿於人間哪個角落,再也不能現身。

  丹霄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隻覺得混混沌沌,他依稀聽到馬蹄聲才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天才剛蒙蒙亮,到處還都籠罩著晨霧,一片蒼茫。不知為何,他覺得馬蹄聲在奔騰,越來越近,這馬蹄聲怎如此熟悉?聽腳力便知是好馬,睜眼卻不見馬和人的蹤影。正胡思亂想聽辨著,卻赫然見到地上大片大片的鮮血,循跡望去,驚得要命,原來那車夫不知何時死了,渾身被紮了好多刀,到處都是血窟窿。

  丹霄正著急,不知陳涉身在何處,忙喚著:“陳兄?陳兄?”卻不防身後躥出一條黑影,緊緊地勒住他的咽喉,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那大手更狠地掐住了咽喉。丹霄喘息吃力,臉頓時變成暗沉的紫色,努力瞥眼向後望去,卻原來掐著他的不是別人,而是陳涉!

  “別……你……你要幹什麽……陳兄——”丹霄艱難地叫出這幾個字,陳涉卻絲毫沒有鬆手的跡象,反倒是力氣用得更足,生生想把他掐死一般。

  非但如此,陳涉口中還恨恨道:“兄弟?誰與你是兄弟?自從你把我趕出來,我們就再也不是兄弟!若不是因為你,我的大計怎能落敗?若不是因為你,我早就稱霸天下,成了萬世之王!”

  丹霄伸出雙手,試圖掰開陳涉的手指,卻一點力都使不上來,因為他連呼吸都苦難,他喉間痛苦地發出聲音,死命地掙紮著,終是脫離了陳涉。瞬時,他終於恢複了呼吸,咳嗽了幾聲,還沒等緩過神來,陳涉已經從腰間拔出匕首,發狠向他砍來!

  “陳兄,我好心救你,你卻非殺我不可!”丹霄又怒又惱,為了逃命隻得四處躲避,卻不敵陳涉蠻力,身上被劃中了幾刀,傷口滲出血來。

  陳涉殺紅了眼一般,瘋狂叫道:“我不會永遠都輸給你!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不會永遠都輸給你!”

  這幾句吼叫忽然讓丹霄驚住了,他看著陳涉披頭散發的模樣,一瞬間想起了夏芙先,仿佛夏芙先變成眼前的陳涉,麵容扭曲,恨意迭生,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一時間丹霄隻顧著恍惚,竟忘記了躲避,眼看陳涉一劍就要紮向他的胸口,他自己也以為今日必要死在這裏,卻不知哪裏投來一枚飛鏢,直直甩在陳涉手腕上,“咣當”一聲,陳涉的匕首落在石頭上彈出老遠。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正淅瀝流下血來。

  “什麽人?”陳涉怕得要命,趕緊四處搜尋,卻見樹叢深處,一匹烏騅馬從霧靄中走來。這匹馬高大威武,昂首挺胸地站立著,馬背上坐著一個紅衣女子,麵貌絕麗,妝容非凡,陳涉一時看傻了眼,疑心是天上下來的仙子。

  丹霄也愣了,目不轉睛盯著她看,四目相對之際,他看到了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那如畫眉眼,堅挺的鼻翼,小巧的嘴唇,看上去是如此熟識,卻又多了幾許成熟的風韻……好久,他才終於叫道:“清音!”

  原來烏騅馬背上的女子,正是虞清音,她也不理他,徑自策馬朝陳涉身前闖去,手中刀劍直逼陳涉喉嚨。陳涉被她這麽步步緊逼,又畏懼她盛氣淩人,嚇得一直往後退,哆哆嗦嗦的,卻不防一隻腳踩空了石頭,順勢就滑落到了山崖邊,伴隨著一聲驚恐的慘叫,已然跌了下去,再無聲息。

  丹霄半晌未能回神,直到清音去山崖邊看過了回來,與他道:“那人鐵定是死了,你還不走?”

  “死了?”丹霄複誦她的話。

  清音道:“是,死了。”

  丹霄跌坐在地上,從驚魂未定的鬥爭中抽離出來,喃喃對她道:“你又救了我一命!可是,你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兒?”

  “不知你信不信,”清音從容道,“我確實隻是路過。”

  “你不是憎恨我麽,怎肯出手相救?”

  清音頓了頓,不屑地道:“因為覺得你可憐。”

  丹霄怔然:“我可憐?”

  “沒錯,每次我見到你,便總有人要殺你,你渾身是血,模樣狼狽,還不夠可憐嗎?天下這麽大,偏就你永無太平。”

  丹霄被她這半是譏諷半是同情的話給說中,隻得苦笑兩聲,不知能再說點什麽好。他現在感覺無比虛弱與憔悴,像是不眠不休了許多天,徒步跋涉了山山水水一樣,腳底和全身都傳來疼痛,半步都動不了了。

  晨光中的霧氣漸漸散去了,被朝陽刺得蹤跡全無。丹霄看著眼前明亮的天地,死去的車夫、燃盡的篝火、地上的鮮血、打鬥的痕跡,幾乎疑心這才是一場夢,可眼前因為有清音在,卻又讓他否定了夢境之說。

  人間萬事,真不是老早就注定了的嗎?他要不是聽了丹凝臨去的一番話,終於恢複仁善,恐怕就不會諒解一切,前來搭救陳涉。而陳涉若非劣習不改,心中忌恨於他,也就沒有這場廝打,從而清音就不會巧施援手……哪裏來的諸多巧合?若不是天意,誰能相信?

  丹霄從不像現在這麽信任命運,他熱切起來,開始問詢清音:“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清音,你隨我走吧!跟著我去洛陽!”

  清音睥睨眉眼,板著臉望著他,問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三番兩次救我,我總是虧欠於你!清音,你不覺得這就是命嗎?你隨我走,我保證下半生給你榮華富貴,讓你再不受一點委屈,也不用奔波江湖!”

  他這番情真意切的承諾,清音卻絲毫不為所動,她望著他笑了笑,這次卻沒有譏諷,也沒有不屑,隻是一個平平淡淡的笑容,跟少女時代一模一樣。她抓緊馬的韁繩,輕聲同丹霄說道:“我要走了,後會有期!”

  丹霄掙紮著攔在馬前,茫然問道:“你去哪裏?”

  “去尋我的男人。”她沉靜說道。

  “你是說項羽?清音,你跟著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肯定終日要打打殺殺。若你留下,我應承你,一定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清音打斷了他的話,她臉上有他從未看過的柔情與向往,她道:“我樂意跟著他,你何須相勸?你這呆子,總說些什麽傻話!你可知道,他是我的英雄,便是我跟著他一同死去,也是心甘情願的!”

  丹霄搖頭道:“我也可以那樣對你!我不懂,他哪裏好?哪裏值得?”

  清音又是笑笑,她質問道:“你怎會不懂?就如同李詩纓對你那般,癡心追隨,千山萬水,要什麽緣由?不過就是喜歡!”

  丹霄頓住了。詩纓,是啊,還有他的詩纓。

  清音輕拍馬背,最後瞧了他一眼,口中道:“這次我真的要走啦,你也早些回家吧!多保重!”

  她紅色的身影猶如一團火焰,再次消失於他的目光中,他好半天還在回想她的話,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說:回家吧,她已經原諒你了。

  現在,你自己也原諒自己吧。

  鹹陽城經曆重創之後,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趙高謀反將胡亥殺死,扶持扶蘇之子秦三世子嬰繼承王位。趙高自封為丞相,把攬朝政大事,專橫跋扈,不可一世。

  丹霄已無心再過問世事,他帶領全家去了禹州,在那兒花費了大量錢財建造一所大宅,一家人一起住了下來。

  父母屍骨雖已無存,丹霄卻仍給他們建了墓碑,又把丹凝骨灰帶著,重新厚重安葬,墳墓跟父母緊緊挨在一起。

  一切看似都平靜下來,丹初的病卻越來越重。他自幼身體就差,一直靠丹凝幫他調養,現在丹凝去了,他整個人宛如失去了主心骨,臉色愈加憔悴,身子也越來越單薄,常需要依賴藥物才能續命。偶爾高燒犯了糊塗,就仿佛變成了孩子,抓了丹霄的手問道:“爹爹,姑母呢?她說今日要教我針灸,為何總不見蹤影?”

  丹霄強忍著眼淚,撫摸他的頭發道:“初兒乖,莫要等了,姑母不會來了。”

  “今日不來了嗎?那明日呢?”

  “明日……”丹霄喉頭一哽,強忍著難過道,“明日也不來了。”

  丹初麵露疑惑,兀自猜疑道:“爹爹,姑母是出了遠門麽?為何今日不來,明日也不來?”

  丹霄眼淚落下,悲傷道:“初兒乖,等你病好了,姑母就回來了。”

  總是這麽折騰一次又一次,丹初才能睡去。沒人診得出這是什麽病,所以就隻能一直耗著。詩纓操碎了心,丹霄也是疲累至極,他們剛剛經曆丹凝離去的悲慟,又要承受丹初得了失心瘋的痛苦,兩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燕離赴約前去見丹漪,他邁過花園、長廊,最終來到長亭之中,見她端坐在長亭內,石桌上擱置一具古琴,她似乎是刻意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衫,專門坐在那裏等他。

  見燕離一步步靠近,丹漪開始撫琴,琴聲悠揚起伏,襯得她也愈發秀美,燕離看得整個人都呆了似的,目光不忍從她身上移出半寸。丹漪的雙手如同著了魔,撥得那琴弦時而湍急,時而飄忽,時而鏗鏘,時而清越,到最後狂野交織、愛恨交錯。琴聲越來越急,猶如暴風驟雨的前夕,聽得燕離目瞪口呆,他完全沒想到,僅僅是撫琴而已,卻能奏出這麽多不一樣的情緒,正沉浸其中不得自拔,卻聽那琴聲忽然停了,抬眼去望丹漪,她已經滿臉淚水。

  “漪兒,你怎麽了?”燕離忙問。

  丹漪也不搭話,兀自哭了許久,像是要把內心多年積鬱的情感都哭出來。燕離看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心裏真是難受,他希望她是永遠笑著的,如最初相逢之時。卻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笑容逐漸隱去了,就宛如被烏雲籠罩的天空,極少數能恢複晴朗的時候。

  “漪兒,你莫哭了,好端端的哭什麽?令人心焦。”燕離慌得很,他懊惱自己口舌粗笨,也說不出什麽柔軟的話來安慰人。丹漪卻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入他的懷抱之中,抱著他痛哭失聲。

  燕離這些年與她都是以禮相待,雖是彼此暗生情愫,卻從來不敢有任何越矩的舉動,他更是沒見過丹漪這麽失態,忙提醒她道:“漪兒,你不要命了?若是被你爹看見,又要——”

  “別再提他!”丹漪帶著哭泣喊道,“燕離,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我再也不想這麽活下去,我都要瘋了!”

  燕離的心慌得要命,四處望著,見家裏幾個仆人注意到了他們,卻唯恐被他們發現似的,趕緊都藏了起來,不敢往涼亭這兒走,就隻得保持理智,繼續提醒丹漪道:“乖,漪兒,莫哭了,你又不是小孩子,平白讓人看笑話。”

  “誰笑話就讓他笑話好了!”丹漪索性抱他抱得更緊。

  燕離用顫抖的手撫摸她的秀發,甚至能嗅到她發絲的清香。他覺得口幹舌燥,心裏像是有一團烈火炙烤似的,卻不能回應她的熱情,隻能安慰她:“別哭啦,漪兒,別哭,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還是,想起了什麽傷心的事?”

  丹漪抬起頭看他,目光殷切:“你帶我走,咱們今晚就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又說這種傻話!”燕離歎息著。

  “我等不了了,燕離,我已經青春不再,眼看就要老去,每天都能看見你,卻與你生生相離,我受不了!”丹漪越哭越厲害,抓著他的胳膊望著他,盼著他能點頭答應,她就再無顧慮,一定隨他天涯海角。

  燕離卻理智得很,他輕輕問她:“可咱們能去哪裏?”

  “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你我容身的地方?爹爹再狠,總不至於天涯海角追殺我們!”

  燕離歎息一聲,而後道:“我不是不想帶你走!漪兒,這十年來,拉著你一走了之的念頭時時刻刻在折磨我。可是,我怎能如此自私?你還有父母,還有兄弟!這是你的家!”

  “可我愛你!為何我們不能在一起!你難道忍心看我這麽過一輩子?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嫁!”

  燕離眼圈發紅,伸手觸摸她耳邊垂落的一絲亂發,輕輕地撩到耳後去,口中道:“我如何不知你情意?我對你也是!若我是從前的燕離,一定自私帶你走!可現在不行了,漪兒,你聽我說,如今你父母也都老了,丹初又病著,他們需要你!就算我帶你私奔,你隨我走到任何地方,心裏都會牽掛他們,你不會快樂!我不能這麽自私地毀了你餘下的人生!但你放心……不管誰趕我走,我都不會離開你,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看著你……哪怕不能走近呢,起碼我在看著你。”

  在他小聲的安撫下,丹漪的哭泣聲越來越小,她總算是慢慢鎮定下來了,心裏卻還是非常淒楚。抬眼看他,眼淚還是無聲落著,撇著嘴罵他道:“你這傻瓜,天下第一的傻瓜!”

  燕離微笑著看她,幫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口中道:“我的漪兒是世上最好看的人,隻要你笑,我就覺得什麽都值得,所以,千萬別再哭啦!”

  丹漪最終算是止住了眼淚,察覺自己失態半天,這才終於放開他,往後退了一步,癡癡望著他,口中問道:“你真的,哪兒都不去?不管誰趕你?”

  “是的,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燕離莊重地承諾著,這一次,他主動走向她,輕輕地把她攬在懷裏,拍拍她的肩背,像兄長安撫妹妹那樣,寬慰她道,“就把我當成家人,和丹陌與丹初一樣,要相信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

  ……

  第二日,丹漪和燕離沒想到的是,丹霄叫著他們一起出門,而且沒帶任何隨從。跟在丹霄身後走著,丹漪與燕離的心情都很忐忑,猜測著是否哪個下人告了狀,丹霄知道他們昨日在涼亭的事,所以要訓斥他們一番。

  各自戰戰兢兢,又不敢多問,都懾於丹霄的威嚴,乖順地跟在他的身後,儼然兩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等丹霄終於停下來時,丹漪才發現這兒是丹凝的墓前,不由得有些訝然:“爹,這是何意?你怎麽……怎麽突然帶我們來這兒?”

  丹霄板著臉,回頭命令她與燕離道:“你二人跪下!”

  丹凝愕然,不知他的用意,與燕離對望一眼,卻都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跪了下來。畢竟丹凝對他倆都猶如親母,就是不問緣由要他們跪拜,也實屬應當。兩人都忐忑著,猜疑著,不知接下來是什麽暴風驟雨,卻聽丹霄聲音柔和,命令他們道:“你二人給姑母叩頭,訴於她知,就說從今日起你們結為夫妻,讓她在九泉之下放心。”

  丹凝呆了,燕離也呆了,都疑心自己耳朵聽岔了音,但分明又都知道,根本沒有聽錯,這是實實在在的答允。他們紛紛收起眼淚與惶惑,趕緊給丹凝磕頭,末了又給丹霄磕頭,一起道:“多謝爹爹!”

  丹霄道:“燕離,自此之後,我便把漪兒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

  “多謝爹!我一定會好好待她!多謝爹!”燕離堂堂七尺男兒,流血時也不見絲毫皺眉,這會兒卻哽咽起來。

  丹霄看不過去,扭頭掩飾動容表情,口中道:“謝什麽?你們不恨我,我已經很感激。姑母剛逝,初兒又病著,便不給你們大肆舉辦了,自己家人團圓著吃頓飯便好。我已經囑咐過了,家裏給你們布置好了新房。”

  聽著這一番淺淡言語,卻包含多少情感,父親對女兒的歉意,以及深愛,丹漪感動得要命,過往哪怕是有過絲毫的怨恨,這會兒卻都消失不見了。她望著燕離,感覺到山長水闊後的天地,是比所有喜悅加起來都值得的等待。

  這一晚,一家人團聚起來慶祝丹漪與燕離成親,丹霄多喝了幾杯,不知是否年歲老了,他感覺自己已不勝酒力,最後被丹陌背著進了臥室的門。

  詩纓搖他、晃他,他卻沒有一點兒知覺,她隻得盯著他人事不省的臉歎息,先幫他脫去衣裳,而後去端來熱水給他擦身。天氣好像是一下子熱起來的,已然又到了夏季,院子裏除了夏蟲鳴叫,偶爾還能聽到孩子啼哭,那是丹陌的孩子,取名為雲兒,這孩子雖是女娃,卻精氣神很足,半夜哭起來哇哇的,鬧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可就是這樣聒噪的聲音,反倒是令詩纓覺得心安。

  丹霄最怕熱,他雖然醉著睡了,卻依然翻來覆去。詩纓知道他是怕熱才睡不安穩,就起身找了一把搖扇,一邊給他扇風,一邊兀自瞌睡,稍微清醒一點,就繼續搖著那扇子,生怕丹霄會流汗。

  也不知深夜幾許,丹霄昏昏沉沉醒來,窗欄半開,還能聞到院子裏傳來的花香。看著詩纓沉沉睡去,手裏還握著搖扇的模樣,他心裏極為感激,輕輕地把搖扇從她手中取下,又抱起她,給她脖子下墊上鬆軟的枕頭,做完這一切,他才穿了鞋子,緩緩地走出門去。

  許是到了後半夜,天氣漸漸涼了許多。丹霄抬頭去望夜空,浩瀚遙渺的星辰中,是否也有一顆是丹凝。廣袤無垠的夜空中,誰也不知會有什麽,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如同死亡一樣,死亡是未知的,死去的人,他們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活著的人永遠無法猜測。

  自丹凝離開之後,丹霄就沒有一天不惦記她,卻又害怕惦記她。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去回味這一生,他曾在山窮水盡中鬥智鬥勇,也曾在人性與野心交織之時,無數次選擇用金錢來決定勝負。

  丹霄站著、望著,因為累了,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姿勢與丹凝活著的時候極為想象。她活著的時候,常常喜歡坐在那裏,垂著頭刺繡或者撰寫藥方,又或者挑揀草藥,臉上始終帶著安靜祥和的表情,他記憶中有許多是午後的時光,太陽暖洋洋地灑在丹凝的肩膀上,那種情景,他不需要再看一眼,隻消花費心思去懷想,都是瞬間就要眼睛濕潤的。

  正發著呆,卻不知哪裏來的一個人影,突然就停在了他身邊。丹霄一驚,剛想喊人,卻在對上那人的眼睛時,瞬間就停了下來。

  來人穿著一身黑袍,麵相斯文溫和,若說有什麽不同,則那黑袍的一隻胳膊是空的,隨著夜風晃蕩著,他對丹霄輕輕一笑,道:“別來無恙。”

  丹霄叫出他的名字:“蕭城!你還活著!”

  蕭城點點頭,仍是清淡地笑一笑。丹霄從他麵龐上看出素淨的氣質,仿若仙人一般,與過去是如此不同。

  “你去了哪裏?怎會出現在這裏?”

  蕭城如實答道:“我得師父相救,如今在南山修行。”

  “你師父是?”

  “南山道人。”蕭城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錦盒,直接道明來意,“我此次前來,正是受師父差遣,他命我把這個交給你。”

  “這是什麽?”丹霄不解。

  蕭城回答道:“藥。”

  “什麽藥?”丹霄一時沒想起來,不知誰人需要醫治。

  蕭城卻道:“師父說,是小公子病了。”

  丹霄頓時驚詫不已,小公子豈不就是指丹初?那南山道人離此地如此遙遠,是如何算得出丹初得病的,莫非真是神人?丹霄懷帶疑惑,問蕭城道:“我不太明白,仙師為何願意救我家初兒?”

  蕭城道:“其實我也好奇,所以問過師父。他說,這是你積善所得,你曾賑災救過無數百姓,所以他才救你家人。”

  這一下,丹霄則更心生欽佩了:那南山老道若不是神人,怎會連他賑災一事都清清楚楚,又豈能剛巧讓蕭城找到這裏來?看著蕭城斷臂的模樣,丹霄心裏還是生出愧疚,道:“苦了你了,蕭城!”

  蕭城卻一派瀟灑,道:“我現在過得極好,不必擔心。”說完他已經起身,與丹霄辭行,“師父還另給了我任務,所以,我不便久留,這就要走了!”

  丹霄心感不舍,卻無法挽留他,隻好送他去了門口,見門外停著一匹馬,模樣像極了白烈,睜大兩隻眼睛看他,之後馱著蕭城便走了。一匹馬和一個人,都如騰雲駕霧一般,很快就消失蹤影了。

  次日,丹霄命人將錦盒的藥煮了給丹初服下,說來也奇,丹初很快就恢複了意識,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好似之前的癲狂都是大夢一場,自己一點兒都不記得,醒來還兀自哭著,問是否錯過了丹凝的送喪日期。

  眾人紛紛落淚,為這柳暗花明的轉變。如此,丹氏一家算平靜下來,安安穩穩地過起了日子。

  丹霄重操舊業,開始著手在禹州聚集財富。在燕離與丹漪的女兒降生之時,他的新玉館開張,給外孫取名燕止,意為終止紛紜,一切從頭再來。

  同年,劉邦、項羽率軍攻秦,趙高被殺,秦三世被俘,獻城投降,親手把玉璽交給劉邦,秦王朝從此徹底覆滅。

  劉邦和項羽為奪天下,展開了長達四年的楚漢爭霸戰。在垓下之戰中,項羽兵敗,寵妾虞姬不肯離他而去,拔劍自刎於他麵前。劉邦統一全國後建立漢朝,他頒布了休養生息的寬鬆政策,迅速恢複生產和商業發展,此舉甚得人心。

  世人流傳著虞姬誓死追隨項羽的愛情故事,虞姬淒美的死亡,使丹霄又追思了一次,他豈能不知這虞姬就是清音。隻可惜她芳命香銷玉殞,連屍首都分家兩處,不得善終。

  丹霄總覺要與清音好好告別,他特意尋到她的葬身之地去祭拜,在她簡陋的墳前,回憶自己與她相識的時光,以及這半生坎坷跌宕,天下起伏沉淪,不禁感慨萬千。

  等他渾身風塵仆仆趕回家中,已是多天後的夜晚。他以為詩纓會對他突然消失作出問詢,卻見詩纓素淨平常,根本不追問,仿佛他不是去了遙遠的路途,隻是轉個身串門子歸來。她還對他和善微笑,指著滿桌子的好菜,口中說:“回來了,洗洗手,準備吃飯吧!”

  吃完飯,五歲的丹雲與燕止纏著詩纓,讓詩纓教他們識別玉。詩纓倒是非常有耐心,拿來各種各樣的玉石,在桌子上鋪上了潔淨的白布,開始悉心傳授他們。她先是問兩個孩子道:“知道人們為何喜歡玉嗎?”

  “我知道,因為玉漂亮!”丹雲搶先說。

  “才不是,因為玉幹淨!”燕止道。

  詩纓笑了,讚許地看著他們,而後道:“你們要記住,玉之美,美在德行與靈性,養玉在身,可以讓人鎮定身心,凝神靜誌;養玉在心,則能讓人淡泊名利,寧靜致遠……這些都太深奧,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

  “外婆,那什麽樣的才是好玉?”燕止問道。

  丹雲也好奇,跟著追問:“是啊,祖母,怎樣才是好玉?我跟止兒要是學會了,長大就能幫祖父祖母分擔生意,你們就不會累啦!”

  詩纓聽了這話,禁不住滿麵歡喜,讚道:“真是好孩子!好吧,你們現在用心聽著,我來教你們養玉和辨玉的法子。”

  在詩纓講述的時間裏,丹霄始終在一旁靜靜看著,於他而言,詩纓又何嚐不是一塊美玉。歲月流逝如水,容顏也慢慢蒼老,但那顆心卻宛如珍貴的玉石,走過滄桑,經曆雕琢,摒棄愛恨,也淡化情仇。一轉眼間,早已是百煉出挑,帶著風雨後的堅韌,以及玉的溫潤細膩,這就是他的詩纓。如今,她淡定從容,天上地下,再無第二。

  詩纓耐心為孩子講述著:“玉要避免與硬物碰撞,因為碰撞後極容易有裂痕,便是肉眼看不出,內裏也會有暗裂紋,這樣玉就會貶值。還有,玉器一定要避免陽光暴曬,因為這樣會影響質地與色澤,擦拭玉器時,要用潔淨的布柔和抹拭,不可用力,且玉要常常清洗,盡量避免灰塵。”

  “啊,好麻煩!”丹雲聽得有些厭了,不耐煩地嘟起小嘴來。燕止卻顯得比較有耐心,越聽眼睛越發亮,顯然已經沉迷其中。

  詩纓又開始傳授他們鑒別玉的方法,她還特意一樣樣地演示給他們看:“瞧,把一滴水滴在玉上,這種叫作水鑒別法,如果水滴呈露珠狀,且久久不散,這就是真玉。另外還有手觸摸法與眼觀察法,若是真玉,摸上去則有冰涼觸感。把玉放在光亮處觀察,顏色晶瑩剔透、分布均勻的,則是真玉。”

  “還有其他的法子鑒別嗎?”燕止聽得津津有味。

  詩纓接著道:“倒還有一種,不過極少被人采用,此法是用舌尖舔玉。如果有澀味,則是真玉,假玉則毫無氣味。”

  “這個法子根本最奇怪嘛!若是有人在真玉上抹了蜂蜜咧,那豈不是甜甜的,什麽都辨別不出來!”丹雲故意搗亂。

  燕止斥她:“你這是強詞奪理嘛!好好聽外婆講話行不行?”

  “誰強詞奪理?你敢對我大呼小叫?我是你姐姐!”

  “姐姐又怎麽樣?”

  好端端的教學時光,一瞬間因為這兩個孩子的打鬧變得亂糟糟的,詩纓勸說不及,不由得惱了,轉頭衝丹霄道:“你啊你,還愣著幹什麽?他們眼看都要打起來啦!”

  丹霄這才笑嘻嘻地去拉架,臉上始終帶著寵溺的神情。他像是慢慢開始眷戀這人間煙火,瑣碎情懷,也感覺到自己的轉變,與過去是如此不同,又與少年時是如此相同。

  ……

  一年複一年,花開柳綠,又是春。

  詩纓抱著一個錦盒走入屋子裏,告訴丹霄道:“真是奇怪,剛剛有個黑衣人把這個送到咱們家門口,也不說多餘的話就離開了。”

  “裏麵是什麽?”丹霄覺得盒子非常眼熟。

  詩纓打開來看看,回答他道:“是茶葉!”

  丹霄頓了頓,才終於醒悟過來,問詩纓道:“那黑衣人是否隻有一條胳膊?”

  詩纓仔細想了想,回答道:“啊,好像是,他一根袖子是輕飄飄的。”

  “這就對了!他從南山來,當年是呂不韋的部下,那條胳膊也是為了救姐姐才傷的!”丹霄猜測到那人一定是蕭城。

  “如此說來,是初兒的救命恩人?”

  丹霄點點頭,道:“沒錯。”心裏為能被惦記著而覺感激,吩咐詩纓道,“這可能是他們親自種的茶葉,你去給我沏上一壺。”

  詩纓依言去了,那茶香沾了開水之後,就散發出濃濃的芬芳,飄得滿屋子都是。詩纓從未聞過這麽清香的味道,不由得讚歎連連:“果真是難得的珍品!”

  丹霄喝了一杯又一杯,覺得心神澄淨,也不知是這茶水引的,還是自己心裏終於開解。他沉默半天後不禁歎惋,對詩纓道:“從前總覺得做每件事都要有意義,想得到的,勢必得去爭,所憎恨的,勢必得驅除。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半生,才忽然覺得,並不是每件事都做對了。”

  “一定都要每件事都做對才算完滿嗎?”詩纓頓了頓,輕聲道,“不管好壞都是記憶,這樣便可,不是嗎?”

  丹霄愣了一下,抬眼對上詩纓的眼眸,心中忽然溢出了從未有過的柔情,他看到她鬢間生出的幾絲白發,以及眼角細細的皺紋,竟覺無比憐惜,伸手撫觸她的臉與耳廓,口中道:“你何時已老了?鬢角竟生出了白發。”

  “已年過半百,老了有什麽稀奇?”詩纓半輩子習慣他的漠然,一時對這溫情有所不適,輕輕推開了他的手,起身又去給他倒茶。

  丹霄望著她的背影,想起這半生風風雨雨,她一直都陪在身側從未離開。不管他沉於微塵,還是高高在上,她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緊緊追隨,誓死相依。時間鑄就了她的性格,如今的詩纓,在為他將三個兒女養大之後,已再不是幾十年前野蠻跋扈的少女,她身上是洗淨鉛華的淡然,再不會為他的一句冰冷話語而哭泣,也不會為爭奪他的恩寵而痛苦。她像是一個素淨的影子,在他最為空洞的時刻,總是會不經意地闖進來,柔柔地填滿他的空白。

  “茶有些涼了,我再去給你溫一壺。”詩纓說道。

  丹霄心中一酸,眼中瞬時就蒙了一層霧光,他察覺自己僵硬的心髒在漸漸複蘇,那堅如磐石的冰冷也在慢慢地融化,仿若冬日的冰雪遇見春天的晴光,終於能以舒展的姿態重生。

  丹霄站起身來,接近詩纓身後,在她未及防備的時刻,他已從背後攬住她的腰,溫柔地將頭擱在她的肩上。詩纓愣了一下,手中端著的茶盞頃刻顫了顫,有些茶水從茶盞裏跳了出來,沾濕了她的手,她的眼淚簌簌落下。

  “是燙著了嗎?”丹霄見她落淚,忙將那杯子從她手裏奪下。

  詩纓雙手交握,淚水仍是落個不停,搖著頭道:“啊,不是,不是。”

  丹霄望著她流淚的臉,想起她這半生的隱忍榮辱,不由更是憐惜,直覺虧待她太多太多,但萬千話語堵在心頭,偏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隻能走到她身前,將這瘦弱嬌小的女子緊緊抱在懷中,久久未鬆開。

  “夫人,謝謝你。”他道。

  詩纓哽咽問道:“謝什麽?”

  丹霄莊重答道:“謝此生有你,從未離開。”

  ……

  驚覺相思不曾露,原來隻因已入骨。

  望著彼此塵鬢如霜的模樣,兩人皆是百感交集。丹霄伸手觸摸詩纓的臉,想著這女子曾為他舍棄尊嚴,為他天涯海角,但不管時光如何,她最可貴的,便是心思一如孩童般清且淺,從無半絲虛偽,韶光過去,使她變成磨砂的琉璃,兀自有一種難得的美。

  詩纓凝視著他的眼眸,內心也是萬千起伏,從前她不懂得他,所以一直猜忌,他究竟喜歡哪樣的女子。她總覺得他會尋一個跟他姐姐一樣的女子,清冽從容,不,也不是,他也喜歡過連羽桐,可不是麽,那樣嫵媚明豔的女子,也是她望塵莫及的……這麽兩個女人她都比不得,更莫說跟奇情俠義的虞清音相比了,那女孩兒是他生命裏永恒不能消除的燈燭,哪怕世界都末日了,猶有這點光兀自為他亮著,生生不息。

  ——但,就在她如履薄冰,對生命處於絕望的姿態之時,他拋卻了性命不顧一切地去救她,去救這麽一個暴烈固執的妻子,還同她說,在這世上,隻有你配生我的孩子。

  丹霄擁抱著詩纓,臉貼著她的臉,在她耳邊喃喃道:“你知道嗎,她一定是不肯原諒我。”

  “你說姐姐?”詩纓問。

  “是。”丹霄歎息著,沮喪如孩子似的,口中道,“自從她離開後,這些年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她。”

  詩纓安慰他說:“也許是因為人老了,夢也跟著少了許多。”

  “無數次我從夢中醒來,因為夢見的人不是她而感到絕望。”

  “許是她不想來打攪你的平靜。”

  “可我寧願她來,我睜大眼睛不睡,挨過長夜等天明,就是為了再次熟睡的時候,能看見她的臉。”

  “不用擔心,該見著的時候,總會見到的。”詩纓柔聲說。

  “真的?”他帶著疑惑。

  詩纓的話語帶著安撫的力量,她許諾說:“相信我,真的。”

  ……

  早在一年前,丹霄就請人在山頂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園子,並且把丹凝和父母的墓都遷到那裏。在他們生前的時候,他無法給他們寬闊安穩的家園,卻也不想看他們死後遊蕩荒野,所以鑄造了這麽一個“家”。

  又到了春季,明日又是該去祭拜丹凝與父母的日子。丹霄夜裏難以入眠,所以起身去院子遊蕩,不自主地,累了又坐到那石凳子上,對著夜空怔怔良久。想起那些在鹹陽的日子,更年輕一些的時候,他每次踏馬去醫館探望丹凝,丹凝都是在忙碌,給人診治,或者挑揀草藥,那些日子是多麽好,當時卻不覺得珍貴,仿佛隻有隔了遼遠的塵世紛爭後,才終能明白。

  若人人都能預料到老了以後的事,會不會一早就懂得珍惜?丹霄幻想著,如果他們都還沒有離去,那該有多好;如果時光重回幾十年前,丹凝、連羽桐、夏芙先、筱蝶、李由,他們每一個都活著,平平安安的,那該有多好。

  也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困了,丹霄感覺到有些疲倦,因此緩緩地閉上眼睛,伏在了石桌上。就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丹凝從門口走來,她步伐輕盈,音容笑貌都如活著的時候一般,如此真實,如此溫暖。

  丹凝憐惜地問他道:“霄兒,你怎麽獨自守在外麵,不冷麽?”

  丹霄搖頭,追問她道:“姐姐,你可好?”

  丹凝一身素淨白服,臉龐非常年輕,對他笑言道:“霄兒,你莫擔心,我可好啦。”

  驀然睜眼,卻原來是夢。丹霄覺得麵龐冰涼,原來是有微微的雨點打濕在臉上,好似誰人的眼淚。但他卻覺得心胸頓開,在夢見丹凝之後,仿佛之前的壓力都消失了,整個人再也沒了悲傷。

  第二日,他獨自坐車去山上祭拜,車子在坎坷不平的崎嶇山路上前行,一路向上。半山腰停下來之後,餘下的路隻能徒步行走。他給丹凝建的莊園就在山頂茂密的林子裏,坐落於蔥翠樹木的掩映之中,尤顯得別致風雅。

  因為是初春,所以還帶著蕭索的一點冷,丹霄裹緊了外套,雖然年歲大了,他腳步卻並不顯得沉重,整個人還是保持潔淨,穿著得體考究的衣裳。走上山頂,見門口的侍衛已經在準備迎接了,雖然這裏並無人居住,他卻常常派人打掃護衛,就像真正在守護自己的家人。

  “要不要換一雙鞋子?”侍衛看著他鞋底稍帶泥濘,體貼地問道。

  丹霄搖搖頭,與他寒暄道:“不必了,因為昨夜下了小雨,所以山路稍有泥濘。”

  “是,您要不要飲茶?”

  “沏一杯吧,有勞了!”丹霄謙遜道。

  侍衛轉了身離去,丹霄就一人在院子裏轉悠,這所院子因為坐落在最高處,所以視野所觸之地,四處可見秀麗山色。雨後的泥土鬆軟中帶著堅硬,丹霄低頭研究那泥土,它們是由碎石分化而成。天地真是鬼斧神工,滄海桑田,似乎隻在造物的一念之間,包括這土地、山水、森林,一切都顯得如此深情。丹霄感慨著,眷戀著,突然覺得活著是這般愜意。

  正發著呆,卻聽門口處傳來熙攘之聲,抬頭一看,原來是丹陌帶著丹雲和燕止前來,兩個孩子一路上都不忘吵嘴,弄得丹陌極為頭疼,訓斥道:“你們下次再吵,就分開綁起來,三天不許見麵!”

  懾於丹陌的威嚴,兩個孩子趕緊都閉緊了嘴巴。

  “你們怎會來此?”丹霄問道。

  丹陌回答:“娘擔心回去時天黑路遙,您一個人下山寂寞,所以讓我來作陪,誰知這兩個搗蛋鬼非要跟著!”

  “她在家裏做什麽?”丹霄問起詩纓。

  丹陌道:“不知是否因為凍著了,她身體稍有不適。”

  丹霄不禁非常擔心,著急了追問道:“要不要緊?”

  丹陌笑笑,風輕雲淡道:“不礙事的,有漪兒和初兒守著呢。初兒的醫術那麽好,小小的受風,隻是有點兒頭痛罷了,沒什麽關係……娘還再三囑咐我,要我一定不要告訴您呢,省得您擔心。”

  丹霄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一旁的那兩個孩子已經樂開了懷,你追我趕,甚是快樂,這個屋子那個屋子都鑽進去瞧了瞧,對裏麵精美的裝飾與擺設甚是喜歡。燕止興奮地對丹霄喊道:“外公,這裏這麽大,又這麽多間屋子,我們以後能常來玩嗎?”

  丹陌唯恐他們說錯話惹丹霄生氣,連忙嗬斥道:“不許胡言!”

  丹霄卻笑了,帶著寵溺的笑容道:“可以,你們要是喜歡,都能常來。”

  “噢!太好啦,我喜歡這個園子!”燕止大叫,臉上歡喜地溢出笑容,問丹雲道,“你聽到沒?外公說我們以後能常來!”

  “聽見了,哈哈,你看我手中這是什麽?”

  “咦?你何時撿到了我的彈弓,快些還給我!”

  “才不要,咱們比試比試,看誰射得準啊!”丹雲故意逗他,口中道,“你若是比不過我,這彈弓就歸我啦!”

  燕止不滿道:“再不還我,看我不打你!你要男孩子的彈弓做什麽?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怎麽不是?我是你姐姐!”丹雲笑著跑進裏邊的院子,燕止追了上去,他二人追逐打鬧,又跑又跳,一時間襯得這落寞的園子熱絡起來。

  丹霄悲喜交加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恍若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與丹凝,又仿佛看到了幼時的丹陌與丹漪。歲月流轉,一年一年,一代又一代,過得可真快啊!他想,若是能再回到過去的時光,聽丹凝撫琴吟唱,該是多麽美好的事——但這種奢侈的念想,此世已經是無望,隻能寄望於來生。

  丹陌看他所有所思,問道:“爹,你在想什麽?”

  丹霄笑笑,輕輕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我去看看那兩個孩子,省得他們惹禍。”丹陌道。

  “去吧,去吧!”丹霄對他揮了揮手,自己則負手在背後,獨自踱步走出院子。身後孩子們的笑聲追逐聲,丹陌的嗬斥聲勸架聲,漸漸地都遠了,仿佛隔著河岸看對麵的煙火,隻有璀璨光芒,聲音卻是若即若離。

  丹霄立於山崖頂處,他眺望遠方蒼茫的天際,就仿若看盡了一生歸途。如今的他,再沒有自憐的感傷,也沒有粗淺的怨憤,所有的慌亂似乎已完全地從生命中抽離,隻剩下淡泊的寧靜。他定定站著,遙望亂雲之下的遠川,那兒升騰起浮蒙的薄霧,雖是朦朧深寒的寒冬,他卻聞到春水般明淨的清香。

  不管如何,往後詭譎的路途還是要繼續行進。踏過凶險漫長的半世風雲後,如今他已然再不畏懼顛簸困厄,他覺得自己是踏在一堆金子上,周身散發著閃閃的灼光,而遠處的薄霧正繚繞著化作一匹神駿,從時光深處馬不停蹄地朝他奔來,與他的生命迎麵相撞。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