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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萬邦屏

  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詩經·小雅·桑扈》

  丹府,時已入夜,丹霄還在燈下看書。案頭已擺滿了厚重的竹簡,燈燭的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他現在膚色黑了些,臉部線條更堅韌剛硬,唇上蓄了些胡須,比之從前更顯頗有男子氣概。

  外麵正在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地麵,濕潤的雨的氣息,與書房內的墨香相映成趣,味道聞起來非常清新。

  丹漪剛洗完澡,換上柔軟的睡衣,吵著鬧著要來書房找丹霄,詩纓無奈,隻得舉著傘陪她前來。推門之後,望見丹霄忙碌的樣子,詩纓忙致歉道:“我說了會打攪你忙公事,可是漪兒不聽話,非得要過來。”

  “無礙的。”丹霄微微一笑,望著妻女一齊走進門內,他察覺丹漪的個子越來越高了,已長成亭亭少女,模樣也越來越俏麗。

  此時此刻,一切的風雨都關在了外麵,這兒沒有風雲詭譎的爭鬥,也無須牽涉驚天動地的陰謀,這兒隻有他和他的家人——丹霄一直最為眷戀這種平和的感覺,心內卻時時警誡著,告訴自己說,不能沉湎於這一切,絕不能。

  “漪兒,你怎麽還不睡?”丹霄笑笑,對她招手道,“過來。”

  丹漪一聽他的召喚,即刻朝他跑去,詩纓在後頭頗有責怨地叮囑著:“你這孩子,慢點!跑那麽快做什麽!怎就不能穩重些?”

  丹漪仿佛聽不到母親的話似的,收也收不了步子,直衝到丹霄跟前,紅撲撲的臉上溢滿了笑容,尤顯可愛。丹霄拍拍身邊的榻座,邀請她道:“來,坐這兒。”

  “嗯。”丹漪高高興興地坐下,伸手去翻他正在看的書簡,發現是些天文地理以及律法稅規的枯燥內容後,不由有些掃興,丟在一邊道,“爹,你整天看這些,不覺得無趣嗎?”

  丹霄笑笑,未回答她,而是問道:“怎麽穿那麽少,下雨了當心著涼。”正說這話的當口兒,一陣細小的微風從窗隙吹來,穿著單薄的丹漪不覺伸手環抱了一下肩頭,卻覺得有衣裳覆蓋在身上。她轉頭一看,原來是丹霄順手將身旁的披風披在了她身上。她感激地對他笑笑,裹緊了他的披風,心裏覺得非常溫暖。

  “別凍著。”丹霄輕握她肩頭道。

  丹漪點了點頭,轉身見詩纓還杵在一旁,就對她笑了笑,招手道:“娘,你也過來一起坐呀。”

  “好,就來,我先幫你們沏點茶。”詩纓說著,就已經走到茶桌跟前,手中忙碌著,耳朵裏聽他們父女二人的談話。雖是平常絮語,聽上去卻尤覺動人。

  平日裏丹漪總是得空兒就來纏著丹霄,今天整日他卻沒見她的蹤影,因而他問丹漪:“你今兒做什麽去了?怎麽一整天也沒瞧見你。”

  “我本來要找你一塊兒下棋的,可是娘說你太忙,不許打攪你,所以我就出門去啦。”提起不能與丹霄下棋一事,丹漪微微噘起了嘴,頗有些不滿的樣子。

  丹霄喜歡她每個細微的表情,與她說話的時候,嘴角便情不自禁地上揚,又問她道:“去哪兒了呢?”

  丹漪回答道:“我去看陌兒,哦,不……去看哥哥了。”她還是經常忘記稱呼丹陌是哥哥,為此沒少被詩纓斥責,因而在說錯話的時候,她不由尷尬地吐了吐舌頭,表情很是調皮。

  “那麽遠,你怎麽去的?”丹霄頗覺驚訝。

  丹漪頗有些驕傲,炫耀道:“我自個兒騎馬去的。”

  詩纓端了兩杯茶走來,唯恐丹霄怪責丹漪,便圓場道:“我已教訓過她了,女孩兒家的,出門雇頂轎子多好,就是去看陌兒,也該讓家裏的仆從和車夫跟隨才是,怎能不打招呼就溜出去?真是越大越不像話。”

  丹漪聽了詩纓的話,表情顯得有些慚愧,低下頭去輕聲道:“好了,娘,我知錯,下次不會了。”

  丹霄倒是沒有責怪她,而是問:“你一個人走那麽遠的路,怕不怕?”

  “怕什麽?是爹爹你教我騎馬的呀,我騎術可好了!”丹漪帶著驕矜的表情,笑嗬嗬道,“何況我扮了男裝,不會惹事。”

  丹霄讚許地點點頭,問她道:“陌兒還好嗎?”

  “怎會不好?爹,我覺得哥哥變了好多,他現在儼然一副大人的做派,還跟我論兵法、談戰術,軍營裏的人都叫他小軍師呢!”丹漪一打開話匣子,就講起個沒完,“還有,他長成高個子啦!我才到他肩頭。爹爹,公孫伯伯對哥哥可真好,知道他喜歡音律,還在營帳裏為他安放了一架古箏呢,我倒覺得不太好,哥哥是去曆練,又不是去附庸風雅!”

  “哈哈哈!”丹霄被她逗得樂了,也聽出她話語裏小小的嫉妒,問她道,“怎麽,你羨慕陌兒?”

  一眼被看出心思,丹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卻也不回避,直白道:“是啊,羨慕!那麽多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快活!我總想著,若我是男兒身,與哥哥換一換就好啦!”

  詩纓聽她越說越離譜,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這孩子,又胡說八道!以後不許你再這麽沒規矩地亂跑,害得人家林師傅今兒白白等了你一天!”

  “誰要他來的?我才不想跟著他學刺繡,手指頭都紮破了,他還罵我不用功!”丹漪越說越委屈,撒嬌地挽住丹霄的胳膊,央求道,“爹,你幫我跟娘說一說,把那個林師傅辭了行不行?”

  “你是不想學刺繡,還是嫌他太嚴格?”丹霄寵溺地問道。

  丹漪如實答:“都有。”

  詩纓冷著臉接話道:“嚴師出高徒,有什麽不好?若不是看在外婆的麵子上,林師傅未必肯來家裏教你!你好好聽話吧,也讓我省點心。”

  丹漪不滿母親總是批評她,頂嘴道:“我哪裏不省心啦?不過是討厭那些纏纏繞繞的線罷了,再說了,我又不是要做繡娘,作何非得學刺繡呢?琴棋書畫樣樣都精,不就足夠了!”

  “你心性浮躁,做事衝動,學刺繡是為了修養耐性!”詩纓依舊嚴肅,斥責丹漪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而是外公說的,你聽還是不聽?”

  “哼,拿丞相大人來壓我?”丹漪仍是不服氣,對著詩纓撇嘴,扭頭問丹霄道,“爹,娘總是說女孩兒家要這樣要那樣的,她年少時候也是很精通刺繡的麽?也是乖乖待在家裏不出門的麽?你認識她那麽早,跟我說一說唄。”

  丹霄抬眼望了望詩纓,笑意更深了。他想起詩纓年少時扮男裝離家出走的事,漪兒不是像她嗎?詩纓被他這麽一笑,卻不由得臉色緋紅,甚覺有些羞赧,心裏埋怨丹漪,為何要這麽將她一軍?須知她年少時也不讓人省心,否則怎會經曆與他的曲折,又害得李肇死去……詩纓想到這裏,心下一驚,心情登時黯然起來,臉色也顯得有些僵硬,對於父親的死,她還是滿懷歉意,不能釋懷。

  “你娘一向懂事自矜,她身上有太多你要學的東西了。”丹霄撫了撫丹漪的頭發,溫和道,“你要多聽她的話,不要總是頂撞,她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了。”丹漪素來服軟不服硬,她的脾氣其實像足了詩纓,這也是詩纓希望她改變的原因。詩纓不希望女兒成為第二個她,如今聽著丹霄為自己圓謊,將過去的頑劣青春淺淡掩蓋住,內心還是非常感激的。

  “天不早了,快點回去睡覺吧。”丹霄催促丹漪。

  丹漪順從地點點頭,叮囑他道:“您也要早點休息,不要太操勞了。”

  “好。”

  臨出門去,丹漪想起了什麽似的,趕緊補上一句:“爹,明天你要是有空,一定陪我下盤棋!這次我不用你讓子兒啦,我肯定贏!”

  丹霄點點頭,微笑道:“好,一言為定。”

  詩纓看著他父女二人告別,丹霄望著丹漪的目光充滿憐愛,他如此疼丹漪,待她很好很好,好到令詩纓羨慕的地步——其實她心裏知道,不該嫉妒自己的女兒,可內心卻總有遺憾,感覺與他成親之後的日子,從未見他用這樣柔情的目光看過自己,他太忙了,忙到連溫存的時間都不多。

  出了書房的門,詩纓見外頭的雨還在下著。院子裏停了兩匹馬,從馬身上分別躍下一人,他們身披蓑衣,滿身風雨的氣息,看上去是剛從遠途歸來。這二人的名字分別是韓野與蔣牧,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俠士,曾一度歸隱,至於丹霄用了什麽法子請他們出山,並成為丹霄的跟屬,旁人卻無從得知了。

  自從與丹霄成親後,詩纓與他先是在李斯府上住了幾年,後來李斯升任為大秦丞相後,李府遷至秦宮旁邊,詩纓就隨丹霄搬到了現在的地方。丹霄請了很多武功高強的人護院,陣勢森嚴、滴水不漏。詩纓猜想過,他應當是怕再次被人暗中陷害吧。可是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久了,見他戒備心還是那麽重,詩纓多少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馬兒在雨中低聲嘶叫了兩聲,看樣子是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了。丹霄一直愛馬,失去白烈之後,這種心情更是細致,詩纓忙囑咐長廊的兩個仆人道:“你們二人過來,把蔣先生和韓先生的馬牽去後院馬廄吧!”

  “是,夫人。”仆從依言帶著馬走了。

  韓野與蔣牧走到門簷前,望見了詩纓與丹漪,施禮道:“參見夫人、小姐。”

  “嗯。”詩纓頓了頓首,問道,“丹少府召見你們來的?”

  “是。”

  詩纓有些疑惑:“這麽晚了,是為公事麽?”

  “這……”韓野與蔣牧麵麵相覷地對望一眼,似是不知該如何答複。終於,還是蔣牧機靈地回了句:“回夫人,是有些緊急的公事。”

  詩纓一向不過問丹霄的事,卻因他頻繁召見這二人而有些生疑,雖是看出了些蹊蹺,卻沒有問許多,隻是揮了揮手,道:“他在裏麵,你們進去吧。”

  ……

  時節將近夏末秋初,天氣稍顯有些冷,連日來陰雨綿綿,一直未有停歇的跡象。也許因為下雨,丹霄倦怠的心情就找到了釋放的借口,幾天來都是逗留家中陪詩纓和丹漪,未有出門去。

  他正陪丹漪下棋的時候,聽見外頭仆人稟告:“老爺,有人送喜帖來。”

  “喜帖?是誰送來的?”丹霄隻當又是想拉攏他的商人,畢竟他現在掌管山海地澤之稅,又擔任官府手工業製造的重任,為能將自家的貨物送入宮中,不知多少人想攀他這條高枝。

  “送信的自稱是夏家的人。”

  “夏家?”丹霄微微蹙眉,停下手中的棋子,伸手道,“把喜帖給我。”

  仆人將喜帖遞到他手中,丹霄打開仔細瞧了瞧,臉色卻越來越凝重,詩纓看出他的不對勁,猜測道:“莫非……是夏芙先?”

  丹霄與她目光對視,輕輕地點了點頭。詩纓的臉色也有些僵,頓了半晌歎息一聲,道:“他終於要成親了。”

  丹漪聽著這個名字,覺得非常熟悉,偏又想不起來是誰,就問丹霄道:“爹,我聽這名字怎麽很熟似的,夏芙先是誰?”

  丹霄未語,還在沉吟中,詩纓就替他回答道:“是你筱蝶舅媽的哥哥。”

  “哦,原來是他啊。”丹漪想起了這麽個人,頗覺疑惑地問道,“對了,娘,我記得小時候他跟爹爹一起去過外婆家的,不是麽?聽說他們倆是結拜兄弟,後來怎就斷了來往?”

  詩纓看了看默不作聲的丹霄,圓場道:“哪裏斷了來往?不過是各自都很忙,疏於見麵罷了。你爹累了,莫再總纏著他,回房去吧,乖。”

  丹漪也是極少見丹霄如此肅穆的樣子,知道他一定懷有心事,隻得點了點頭,恭敬道:“爹,娘,那女兒先告退了。”

  “去吧。”詩纓將她送出門去,回過頭來去看丹霄,見他還一直盯著那張喜帖不動,也看不出他眼睛裏藏著些什麽,卻總覺得他並不快樂。

  詩纓陪他靜坐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小心翼翼地問他道:“你是不是不想去?還是——還是怕見麵了尷尬?”

  丹霄抬起頭來,這才終於歎息一聲,簡潔地道:“我得去。”

  “我隻怕你去了,到時與他生出爭端……不然的話,咱們就備上一份厚禮,托人送上門便是。”

  “能躲到何時?”丹霄揚著眉頭,忽然豁達地笑了笑,口中道,“鹹陽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總還是會碰麵的。”

  詩纓想了想,覺得他說得也是極有道理,畢竟他二人不管有何過節,明麵上卻是無任何衝突,便不再阻攔他,隻道:“我聽筱蝶說過,她這個哥哥自恃才高,素來不把凡俗女子放在眼中,所以一直拖到現在也未成婚。也不知這次是找了哪家的姑娘,怎就突然收了心?”

  丹霄頓了一下,即刻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我也不知。”

  “婚期定在哪一天?”詩纓問。

  丹霄答:“這個月底,沒幾天了。”

  “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兒去?興許還能見到筱蝶和李由,我也是很久沒見他們了,畢竟是他們兄長的婚禮,一定會在場的吧。”

  丹霄拒絕道:“不必了,你還是在家看著漪兒吧,免得她亂跑。若是你思念筱蝶,我就代你轉告一聲,讓她有時間來家裏串門子。”

  見他這樣說,詩纓也就沒再堅持,由著他安排了。幾天之後,正值八月底,按照喜帖上的地址,丹霄直接找去了婚宴的現場。自從在夏府發現地下兵器儲藏莊園,夏侯爺又被處死後,原來的府邸就被夷為平地,此後夏家搬去了何處,丹霄從來也未去探聽過。因而,今天應當算是他與夏芙先失聯後的第一次會麵。

  想起喜帖上新娘的名字,丹霄的腳步頓住了,是她……她竟然嫁給了夏芙先,難怪找不到她,也再沒有她的消息!

  丹霄抵達夏府後,看到門口張燈結彩,陣勢是極為喜慶,卻不見有多少賓客,可見人走茶涼。自從夏侯爺死後,夏家就一落千丈,從前與夏侯爺知交的好友,後來也都一一避開了,生怕會被謀反的事牽連,虧得夏芙先還懂些生意之道,又有李由的幫助,夏家這才算勉強支撐下來,不至走入絕境。

  門童見丹霄的車馬停下,上前相迎道:“這位爺,您是?”

  “戒憂堂丹霄。”

  門童回以一笑,接過了禮盒,對著屋子裏響亮地喊道:“戒憂堂丹老板到!”

  話一出口,便引起一陣喧嘩與騷動,為數不多的客人投過目光來,私底下議論紛紛。見丹霄走過來,全都上前與他打招呼,有叫丹老板的,也有叫丹少府的,各種諂媚獻好的嘴臉,極是虛偽。

  丹霄無意去搶什麽風頭,卻不覺就成了這場合的主角,他頗覺有些不適宜,因而矜持地將雙手背負身後,目光仔細地掠過每一個人,試圖在人群中尋找夏芙先的蹤影。丹霄正找著,卻見夏芙先著一身紅色的新郎喜服,已經大步流星地從屋子裏奔了出來,他的目光一落在丹霄身上,即刻湧上笑容,走上前去,雙手握住他的肩膀,親昵地說道:“好兄弟,你來了!”

  丹霄愣了愣神,一時未能說出話來,他察覺到夏芙先愈加消瘦了,當初風流倜儻的精氣神不見了,倒多了些落拓頹廢。雖是身著豔麗華服,卻掩飾不住眼睛裏的倉皇空洞。

  “夏兄,恭喜!”好半天,丹霄才說出這麽一句話。

  “客氣什麽!你能來,我已經非常歡喜,來來來,屋裏坐!”夏芙先拉著他往廳堂走去,邊走邊道,“若不是公孫兄忙於戰事,咱們兄弟三人正好能趁機暢飲一番,真是太可惜了!”

  丹霄也不知該回他什麽話好。進了廳堂內,見紅燭燃起,喜聯垂落,婢女們忙著擺飯菜碗筷,賓客們依次入席,卻獨獨不見新娘現身。

  與夏芙先並排坐下後,丹霄與他寒暄道:“我聽義父說,以你的才幹,可舉薦進朝為官的,宮中現在正缺人才,你卻一再婉言謝絕。”

  “真是承蒙李丞相好意,感激不盡。”夏芙先苦笑著道,“可惜伴君如伴虎,因為我爹的那些事,我與家人不被牽累已屬萬幸,從此苟活於世就罷了,哪敢貪圖甚多?”

  丹霄環顧四周,看不到筱蝶和李由的身影,連夏夫人也不在,就問道:“怎不見夏伯母和筱蝶妹子?”

  夏芙先麵色稍有些尷尬,半晌才道:“我們如今不住在一起,娘身體抱恙,筱蝶在照顧她,所以沒能前來。”

  “哦。”丹霄應了一聲,卻總覺得夏芙先所言必有隱瞞,哪裏有母親與妹子不參與喜宴的?又怎會有兒子不顧母親的病痛,將成親之事擺在首要位置?以丹霄對夏芙先的了解,他一直是極為孝順的兒子,可見今日之事必有隱情。

  隨後夏芙先又問了詩纓,以及丹霄一雙兒女的事,二人正寒暄著,忽聽外頭打扮華貴的喜娘一聲高呼:“新娘到!”

  丹霄心中一凜,扭頭望去,見在一個婢仆的攙扶下,穿著鮮豔喜服的新娘走了過來。她渾身大紅色,衣襟與領口則是暗紅色的絲帛,腰間束著紅色絲綸,綴著些些點點的珍珠,她緩慢優雅地邁著步子,每行進一步,身上環佩就叮當響起,那聲音如同符咒一般,瞬間就擊中了丹霄的心。他卻隻能佯裝鎮定,一直看著她走來。

  新娘在丹霄與夏芙先麵前停了下來,夏芙先笑嘻嘻地去牽她的手,她卻在看到丹霄的時候,慌張地垂下眼角,臉色也顯得蒼白。

  “羽桐,怎麽不與丹霄招呼一聲?你還不知道吧,我一早就給他下了帖子,想讓他來分享咱們的喜事!”夏芙先道。

  新娘正是連羽桐,她在夏芙先的催促下,終是抬起頭來,擠出一絲笑容,對丹霄道:“許久不見了,丹公子。”

  “來來來,咱們三人莫都站在這兒,去那邊坐下吧。”夏芙先一直緊握著連羽桐的手,拉著她,引領著丹霄去一旁的桌席邊坐下。丹霄覺得神情稍有些恍惚,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一晚,也如現在這般,他們三人圍坐在一起飲酒,隻是從那晚過後,一切的局麵就開始扭轉,終至今日的命運。

  三人坐下,婢女給他們各自酒杯斟滿,夏芙先正待舉杯邀請丹霄,卻因家丁走來附在耳邊說了幾句話,而放下了杯子,與丹霄道:“來了個老朋友,我先去招呼他。”

  丹霄道:“好,你先忙。”

  見夏芙先起身,連羽桐也趕忙站起,想與他一起去迎接客人,卻被他阻止住了,他輕輕將她按坐在椅子上,握了握她的肩,微笑道:“夫人,你就不必去了,留下先幫我招呼丹霄吧。正好你們也很久沒見了,大家都是老朋友,一塊兒說說話多好。”

  連羽桐垂下眼瞼,順從地道:“是。”

  夏芙先走了,桌上便隻剩他們兩人,旁邊席上的賓客已經開始飲酒用餐,唯有他們二人誰也沒有動筷子,就這麽沉默相望,良久未語。

  最終還是連羽桐先開了口,她微啟雙唇,輕聲問道:“你明明可以不來的……為何非得赴約?”

  “念著舊情,非來不可。”丹霄淡泊地回答。

  連羽桐嘴角溢出一絲譏諷的苦笑,與他道:“你自有情,若他人對你無情呢?你又如何得知?”

  “怎會不知?”丹霄凝視她的雙眼,鎮定道,“我早悉人心叵測。若你也曆經過絕境,或許也能有我這般感悟,便是一匹馬,都比人有情。”

  他的話使連羽桐想起那匹叫作白烈的馬,那匹馬年歲已久,怕是不再活著了吧。於是問:“對了,你的那匹馬,白烈——”

  “它當年為救我而死。”

  連羽桐喉頭一緊,不知該如何答話好了,彼此又是默然許久,她才問道:“姐姐她……有下落嗎?”

  一提起丹凝,丹霄的表情就忍不住有所觸動,他竭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回答她道:“已失蹤多年,也許已不再活著。”

  連羽桐聞言垂下頭去,心中萬千思緒,亦有萬千要對他傾吐的話語,卻什麽都說不出口。丹霄望著她神情複雜的臉,問道:“你什麽都知道?”

  連羽桐並不回避,點點頭答:“是,我什麽都知道。”

  “那你還——”丹霄話隻說了一半,就看見夏芙先已邁步進來,因此不再繼續剩下的話。

  夏芙先走到桌前,笑嗬嗬地問他們道:“你們都聊了些什麽?看樣子很投入。”

  丹霄回以一笑,舉杯道:“夏兄,嫂子,來,丹某敬你們,恭喜二位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麽一句嫂子,已令連羽桐心裏肝腸寸斷,舉杯的手都在顫抖,卻還得賠著笑顏,謙謙有禮道:“多謝!”

  “哈哈哈,丹霄,你今日能來,我真高興!”夏芙先越說越興致高昂,痛快說道,“咱們兄弟今日痛飲幾杯,不醉不歸!”

  丹霄爽朗應邀道:“好!”

  他們各自心懷鬼胎,卻絲毫不讓內心的想法浮於臉上,連羽桐望著麵前這兩個男人,直覺得額上冒出冷汗,她如坐針氈地僵在那兒,感覺自己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沒有靈魂,也沒有未來。

  送走賓客,已是入夜時分。連羽桐卸下麗妝華服,換上了輕便的衣服。她正在整理床鋪,忽聽門被推開,夏芙先一身酒氣醉醺醺地走進來。

  “客人都走了麽?”連羽桐問著,生怕他跌倒,趕忙去攙扶他。誰料夏芙先卻絲毫不領情,一把將她推開,因為太過用力,使得她跌了幾個趔趄,直接摔倒在床上。

  連羽桐強忍著疼痛,支撐著站起來,僵立著身子問他:“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哈哈,我怎麽了?”夏芙先張狂大笑,扯下紅色的喜服外衣,瞪著她問道,“你今天很開心吧?”

  “這是什麽意思?”連羽桐心裏愈發生怯,她最害怕他喝醉的樣子,以及他這種揣度猜忌的眼神,卻又不能隻是沉默,隻好打起精神問,“你究竟怎麽了?我又做錯了什麽?”

  夏芙先沒有回答,他眯起眼睛,藐視地望著連羽桐,就那麽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她心裏發慌,偏是躲也無處躲,藏也無處藏。

  “我與你說過的話,你轉眼就都忘掉了嗎?”夏芙先逼近連羽桐,盛氣淩人地道,“這是你與我交換的代價!你要我不再動他,所以才答應嫁給我!”

  “不,不是這樣的。”連羽桐著急地搖頭,楚楚可憐地望著他,試圖要解釋,可夏芙先壓根也不聽她的解釋。

  他咄咄逼人地質問她道:“那真相是什麽?從前我一派榮光之時,你對我不理不睬,而後我爹遇難,家道中落,弄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你反倒開始對我示好!莫不是我要理解為你對我情深厚重,甘心與我一同受苦?連羽桐,你真當我是傻子嗎?”

  “芙先——”

  “休要叫我!”夏芙先冷冷地打斷她,漠然道,“我知你城府深沉,可是你給我記住,不要想在我麵前耍什麽花招,你既已成了我的妻子,便一輩子都是我夏家的人,休要再妄動任何心思!”

  連羽桐覺得委屈且悲憤,她悲憫地望著夏芙先,直覺得他如此可憐。這個驕傲的男人,他總是用盡全力撐起一絲自尊,為了不讓別人來踐踏他,他就先去踐踏別人。

  “我都已經嫁給你了,你還不信任我嗎?”連羽桐不再躲避,她主動走到他的身邊,用自己的如柔荑之手握住他的手,溫軟道,“芙先,我不求別的,隻望你放下所有芥蒂仇恨,從此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夏芙先愣怔片刻,險些要沉醉在她溫柔的目光裏。可是,他像是忽然醒了似的,一把甩開她的手,無情地道:“不可能!”

  “為何?你還要做什麽?”連羽桐心力交瘁,覺得甚是疲累,她不知自己要如何化解他內心的積鬱。

  夏芙先的眼睛裏似是要噴出火一般,帶著冷漠的仇光,他憤憤道:“你以為丹霄有那麽簡單嗎?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便是不知情了?自我爹死後,我與他就等於是斷了來往,彼此都心知肚明,卻在暗地裏較勁!你真以為他能由著我宰割?必是他動了什麽手腳,才使我爹遭了不白之冤!”

  連羽桐終於忍不住,為丹霄辯白道:“你又強詞奪理!他當初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怎會來害你?他不過是個生意人,得用什麽法子才能在你家地下建那麽大的莊園。芙先,你莫要誣陷他了!”

  “我誣陷他?哈哈哈!我誣陷他!”夏芙先冷笑著鉗住她的手腕,鄙夷地問道,“這麽快就忍不住了麽?你說,你是不是心裏還想著他?這麽多年,你是不是一天都沒忘記他?或者,你根本就與他一樣,恨不得我早些死,是不是?!”

  連羽桐掙也掙不開他的手,隻能由著他這樣,苦口婆心地勸道:“莫再這樣折磨自己和別人了,芙先,我求求你,你自己心理陰暗,就把別人也想得那麽壞!”

  “給我閉嘴!”夏芙先終是惱了,想也不想地揚起手,狠狠地朝連羽桐的臉上甩過去,於是她臉上登時出現鮮紅的印記,火辣辣的疼痛直把眼淚也帶了出來。在看到她淚水的瞬間,夏芙先心中悔恨頓生,他僵持了半晌,卻連句道歉的話也說不出來。

  連羽桐回轉了身,又去整理被褥,頭也不回地,低聲帶著顫音道:“時候不早了,睡吧。”

  夏芙先站在原地,看著她嬌弱的背影出了神,這是他費盡心機才得到的女人,可是此時此刻,她的隱忍或反抗都令他心煩。因此末了,他終於還是沒靠近她的身旁,也未對她的溫柔妥協,隻匆匆丟下一句:“我去書房睡。”

  連羽桐回轉身,望著他決絕離去的背影,神情更是黯然。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不管她喜不喜歡他,他卻留她一人獨守空房。她感覺茫然又淒涼,該慶幸呢,還是悲哀?

  又是雨夜。這個夏季仿佛總有綿長未盡的雨水,隔上三五天就籠罩鹹陽城,似是要將這座城池淹沒了似的。

  丹霄還在書房內閱簡,聽得叩門聲後,回以一句:“進來。”

  門推開後,從外頭帶進來一陣腥涼的風,還有泥土和雨水的氣息,丹霄抬眼看了看進門的韓野,問道:“事情辦妥了嗎?”

  “回主子,辦妥了。”韓野答道。

  “確認萬無一失?”

  韓野點頭道:“主子放心。”

  瞧見隻有他一人,蔣牧並未一同前來,丹霄稍覺得有些驚訝,便問他道:“蔣牧呢?怎麽不見他?”

  “屬下正是來稟告此事。”韓野的表情顯得甚是莊重,與丹霄道,“蔣牧回去燕國的這陣子,聽得傳聞有位女子在燕國頗有名氣,她醫術高超,俠骨仁心,很像是主子您要找的人。”

  丹霄聽到這些話,立刻擱下手中的書簡,表情顯得極為迫切:“她,她叫什麽名字?”

  “屬下和蔣牧一同打聽過了,說是姓丹!如今人們都稱她是荊夫人,說她遷去了燕宮裏居住,所以,要想見她並不容易!”

  “荊夫人?”丹霄甚覺生疑,這個女子會是丹凝麽?她經曆過與呂不韋的坎坷之後,便再也無心情感,多年來都封閉內心,怎麽可能又嫁了人?這世上姓丹的人,又不止他們姐弟兩個,萬一隻是重姓而已呢。可是一想起她會醫術,丹霄的心就止不住地澎湃起來,太巧了,巧到讓他無法靜下心神。

  韓野又道:“屬下知道主子尋找親人心情迫切,所以辦完事就先回來了,留下蔣牧再多打聽打聽,看她到底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位。”

  “做得好。”丹霄點了點頭,讚許道,“辛苦你們二位了,你先回去稍作歇息,明日隨我啟程。”

  “去往何處?”

  丹霄答道:“燕國。”

  韓野愣了一下,詢問道:“事情還未有定論,主子莫非要親自去尋親?”

  “沒錯。”丹霄道,“我一刻也不能多等了,不管是不是她,我都要去看看。”

  見他這般堅持,韓野隻得領命離去。第二日,丹霄對詩纓謊言說是出去忙公事,便乘馬車帶著韓野一起出了門。他們在路上走走停停,共行進了兩天兩夜,第三天半晌的時候,馬車抵達燕國境地。在驛館的一家客棧門口,丹霄命韓野停下來,與他道:“歇一歇吧,馬兒太累了,咱們住上一晚再趕路。”

  韓野依言停下,與他一起走進客棧,這兒並排幾間雅致房舍,內庭地上鋪著竹板,看起來幹淨清幽,門簷下還種著些盆栽的花卉,令人遠途奔來而陡生愛憐。店家安排好住宿後,丹霄就進了房中休息,韓野則忙著去安頓車馬與飯食。他先是清理車輪上因雨夜趕路的淤泥,再請人給馬蹄釘上新的馬掌,等店家把午餐備好,他也已經忙活完了,親自將飯菜端去了丹霄的房間。

  因為路途困頓,丹霄小憩了一會兒,韓野進門後他才醒了來,兩人一同用了午餐。飯畢後韓野邊收拾碗筷,邊詢問丹霄道:“主子,您要不要沐浴?我讓店家去備些開水。”

  丹霄一向有輕微的潔癖,如此奔波了兩天之後,也察覺到身上有些汗味,便點頭道:“也好。”

  韓野頓首出了門去,直接知會了店家一聲,便去夥房吩咐人燒水。見隻有一個女子在忙活,她穿著非常邋遢,衣服上滿是油汙補丁,長相也很難看,臉上還凶巴巴地橫著一道疤痕,很醜陋的模樣。

  “什麽事?”見韓野過來,她粗聲粗氣地問道。

  韓野施了禮,問道:“你是廚娘?”

  “嗯,有什麽吩咐直說!”這位廚娘顯得有些不耐煩,韓野看不出她的年紀,因為她的五官實在太模糊了,整個人都籠罩在灰色晦暗的陰影裏,讓人都不想多看一眼。

  韓野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與她道:“二樓房間需要一桶熱水沐浴。”

  廚娘皺了皺眉頭,不知低低詛咒了一句什麽,她看上去極為不情願的樣子,卻也算是答應了下來:“知道了,一會兒我送過去。”

  這本是身為店家該盡的職責,況且他們一定會收錢,可不知是因為她的態度有些橫,還是對她的醜陋樣貌生懼,常年行走江湖的韓野不覺有些歉意,感覺不該來打攪她,因而離去時對她道:“有勞了。”

  廚娘沒再理他,韓野覺得無趣,便去後院看看馬是否吃飽了,因為明早還得趕路,又要讓它奔波。

  丹霄吃飽之後又覺困意襲身,為了能快些抵達燕國,他們一路都在抄小道,因而顛簸很厲害。他正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枕頭上的時候,聽見響亮的叩門聲,一聲比一聲力度更大。丹霄知道這絕不是韓野,韓野向來斯文有禮。

  “誰?”丹霄問道。卻並未聽到有任何答複,他便納悶地親自去開門,想來應該是店家,誰知門一打開之後,見門口站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這女子頭發淩亂,滿身油汙,臉上還有一道醜陋的疤痕。這麽一個女子的突然出現,樣子又那麽難看,令丹霄一時有些驚詫,頓了頓才問:“你,你是?”

  女子懶得理他,指了指身後的木質浴桶,丹霄頓悟她是來送熱水的人,許是這客棧的廚娘,便移開了身子讓她進來。廚娘將木桶放入屋子的正中央之後,便一陣風似的跑開了,隻是過了片刻,丹霄見她已提了一桶熱水來,她麻利地將熱水倒入浴桶內,不說一句話地又走開,又拎了水來,如此奔波來去好幾次,她也沒同丹霄說一句話,更讓丹霄覺得驚訝的是,她似乎根本不覺得累似的,個子看上去非常嬌小,人卻有無窮大的力量一般,走起路來也是步步生風。

  廚娘將浴桶的水兌滿後,才終於停下來,悶悶地說了聲:“客人,洗澡水準備好了,您用吧。”說完這句,她便轉身欲離開。

  “有勞了。”丹霄致謝道。

  廚娘道:“不客氣。”

  丹霄一直在觀察這個廚娘,他覺得非常蹊蹺,看她五官的輪廓與身態體形,無疑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子,莫非她是故意將自己弄得那麽醜?他猜測她臉上的灰是故意抹上去的,頭發也是故意弄得這麽淩亂的,不然的話,身為一個女人,誰能沒個時間照一照鏡子,稍微將自己收拾收拾。當然,丹霄的論證不是沒有依據,他看見了她的手——掩蓋在油汙長袖下的那雙手是潔白幹淨的,與臉上的膚色大不相同。

  “等一等!”在她腳步即將邁門而出的時候,丹霄忙不迭地喊了一句。

  廚娘轉過頭來,她從進門後就一直未曾正視過丹霄,這會兒因為他的呼喚所以停下腳步,眼睛與他的目光對視。不知為何,丹霄瞧見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是愣在當場。過了一會兒,許是察覺出自己的不對勁,她趕緊別過頭去,捏緊了手中的提水桶,故意粗聲粗氣問道:“客人還有什麽吩咐?”

  “你……”丹霄想問她的是:你原來就這副模樣嗎?可話還沒出口,自己就意識到了有些不妥,正想著應如何敘說才算妥當,卻見廚娘像是刻意躲著他似的,準備扭身出門,在看見她轉身的那個瞬間,丹霄忽然頓悟了!啊,她的眼睛!他分明記得這樣一雙眼睛,清澈如湖水一般的眼睛,那屬於一個絕色清麗的女子,而非眼前臉上有疤的粗糙女子……天哪,對,是清音的眼睛!那個鑄劍師的孫女清音!

  丹霄衝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不容置疑地問道:“清音姑娘?是不是你?清音!”

  廚娘回過頭來,麵對著他的眼睛,先是搖了搖頭,可是他根本不放開她,她便再也無從掩藏,最終點了點頭,聲音也恢複了本色的純真,帶著點妥協回答他道:“是我,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丹霄急切道:“你這些年都去了哪兒?我一直想找到你!”

  清音沒有回答他,隻是往外頭的長廊望了望,見並沒有人經過,就將門關上,這才啟步走向丹霄,款款施了一禮,輕聲道:“許久未見了,丹先生。”

  “你,你怎會在這裏?”見她真的承認了身份,丹霄自個兒反倒有些慌神,他指著她的臉,不敢相信地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清音回以一笑,用輕鬆的語氣寬慰他道:“不必擔心,隻是易容術而已,疤也是假的。”

  丹霄這才鬆了口氣,歎息一聲,邀請她一同坐下,這才問道:“何苦如此!你怎會在這驛館做事?自從……自從你爺爺出事之後,便再沒有你的下落了。”

  清音感慨道:“是啊,想來轉眼已是許多年。當初你給了爺爺不少錢,我本可以用這些錢去買很好的房子居住,可也沒料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丹霄追問道。

  清音苦笑道:“總之是吃了點虧,自己孑然一身,總遇到想欺負我的人。簡單來說,便是一個壞人想對我圖謀不軌,有位俠士仗義出手幫我打死了那人,此後我就被官府追,隻能躲起來生活。”

  丹霄不解問道:“人又不是死在你手裏,何苦非躲到這種地方?你大可找一處清靜居所安穩下來,是否因錢財的問題?我可以幫你解決。”

  “不,並不是。”清音搖搖頭,實實在在地訴道,“我並不缺錢,之所以在這驛館打工,正因它是過往旅人必經之地,我希望能再見那個救命恩人一麵,跟他當麵致謝。”

  丹霄未料她是這般感恩的人,心中有所觸動,問她道:“你的恩人長什麽模樣?叫什麽名字?也許我可以幫你一同尋找。”

  清音謝絕道:“不必啦,我不想麻煩他人,反正我留在這兒過得也很清靜。”清音指了指自己的臉,自嘲道,“你瞧,我弄成這副模樣,也沒人能夠認得出我,因而安全得很。”

  丹霄沉吟半晌,同她道:“可你不該在這兒受苦。”

  “哪裏有什麽苦不苦?我連唯一的親人都沒有啦,還有比這更苦的嗎?”清音說著又笑了,同他道,“你呀你呀,自己就是個倒黴鬼,還管別人苦不苦做什麽?真是濫好心!”

  “我——”丹霄如鯁在喉,忽然不知要說什麽好了。

  清音卻仿佛什麽都明白似的,接了他的話道:“你不用費力解釋啦,我都猜得到,你肯定是為那個夏侯爺辦事的,對不對?結果事成之後他卻想殺人滅口,所以你才受傷逃到我家裏避難……”說著說著,清音的語氣不覺中就加重了,恨恨道,“若不是那個夏侯爺已經死了,我拚了命也要給爺爺報仇!”

  丹霄麵露難色,顯得非常尷尬,問她道:“你爺爺……你知道他的死因麽?”

  “知道。”清音沮喪說道,“隻可惜我連他最後一眼也沒能見到。”

  她的話令丹霄想起往事,想起虞師傅的死,看著眼前的清音,不覺愧意頓生,眼淚就落了下來。他是多久沒哭過了,自己怕是都不記得。今時今日,卻當著這女子的麵,什麽顏麵也不顧忌了。

  清音沒想到他會落淚,猜他定是憶及了什麽傷心事,或許跟他姐姐有關。畢竟當年聽聞姐姐出事之後,他的表情也很讓人覺得悲傷。清音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為了化解尷尬局麵,隻好揶揄他道:“你瞧你,哭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哪裏來的許多眼淚?”

  丹霄用袖子拂去淚水,兀自苦笑。她如何能明白他的心呢?她如何明白,他獨自背負了多少秘密與陰暗?

  見他不言語,清音卻覺得有些抱歉了,溫軟道:“對不住。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我也不是故意要凶你,隻是,隻是見不得別人掉淚。”

  她越是這樣說,丹霄就越覺得心裏酸澀,還要多說幾句,卻聽見了門廊上的腳步聲。清音是習武之人,比他還為警覺,立刻站起身來,輕聲道:“莫讓別人知道我是誰,我先走了。”

  丹霄隻得放任她離去,她出門的時候,正與門口的韓野撞了個正麵。韓野甚覺疑惑,見屋子裏放置的浴桶,丹霄又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

  “主子,我方才在外頭聽聞一件大事!”

  “什麽事?”丹霄褪去一件外衣,正準備洗浴,卻因這話頓住了動作。

  韓野湊近了他身邊道:“外頭的人都在議論呢,說是秦王遇刺!”

  “秦王遇刺?”丹霄吃了一驚,忙問,“結果呢?”

  “結果刺客卻反被秦王給殺了!如今朝中已下令,暫不得有臣工出入燕國境地,亦斷絕與燕國生意往來!”

  丹霄皺眉沉思,問他道:“為何有此限令?莫非刺客是燕國人?”

  “沒錯!聽說刺客是燕太子派來的!”

  丹霄問道:“叫什麽名字?”

  韓野答道:“荊軻。”

  丹霄雖沒聽過這個名字,卻因此想起之前韓野所說過的,那位住在燕宮中的荊夫人,傳聞極可能是丹凝的人——若荊軻是由燕太子派來,那麽,那位夫人豈不就是他的妻子?

  思來想去良久,丹霄突然歎息一聲,甚覺沮喪地喃喃道:“她不會是我姐姐。”

  韓野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不知他沒頭沒尾地在說些什麽。丹霄自己內心卻越來越清明,他好像是一場大夢之後醒來了,想通了許多事情。在他看來,姐姐丹凝是最為討厭陰謀和殺戮的,她已從一個又一個絕境中逃出。但凡是活著,以她的理智性格,就絕不會讓自己再牽涉到其他的絕境中去,因此,那個女人一定不是她!

  “主子,看來想進入燕地有些困難,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丹霄未加細想,直接命令韓野道:“放出密信,讓蔣牧早些歸來吧,不用再調查了。”

  “是。”

  丹霄又道:“咱們即刻啟程,返回鹹陽!”

  韓野不知他為何突然打消了尋親的念頭,但自知他的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便遵從命令道:“是!”

  丹霄匆匆與清音辭別,很快踏上了回去鹹陽的路途,他在車上撩開轎簾,看驛站旅館的招牌在午後的暮色中漸漸變得模糊,終是縮小成微小的一個點,幻化成了虛無,而清音站在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更是無從尋找了。

  時入隆冬,鹹陽城還是未下雪,到處充斥著幹澀的寒冷。丹霄一向怕冷,詩纓便在屋子裏備了兩個熏爐,將火燒得旺旺的。如此,即便是在熄了燈的黑夜裏,也能看到紅紅的光亮。

  詩纓挨在丹霄身畔,正沉沉睡著,耳朵裏卻依稀聽到了叩門的聲音,她睜開眼睛,見丹霄已經起身,便問:“怎麽了?”

  “有敲門聲。”丹霄道。

  “夜半三更的,會是什麽人?”詩纓揉了揉眼睛道,“自有那麽多看家護院的人去管,你且睡下吧,這麽冷就別出去了。”

  “從來沒有人這個時間來訪,也許有急事,我去看看,你先睡吧。”丹霄說話間已經穿好衣服鞋子,很快走出了臥房。

  丹霄走到大門前,見幾名護衛都站在那兒,每個人都是蓄勢待發的模樣,便問他們道:“什麽人在外頭?怎麽不開門?”

  侍衛的首領答道:“已從門縫看過了,是個陌生的女人,也不說話,就一直敲門。”

  丹霄皺了皺眉頭,聽著外頭敲門聲又響起來,猜疑道:“莫不是路過行乞求助的人?”

  “看樣子也不像。”

  丹霄想了想,吩咐他們道:“還是開門吧,她這樣一直敲門,不是要惹得四鄰難安?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侍衛稍顯為難道:“萬一,萬一是刺客呢?”

  丹霄冷眼掃去,質問道:“請你們來是做什麽的?若連一個女子也對付不了,待在這兒還有什麽用?”

  見他這般嚴厲斥責,侍衛們皆麵有愧色。也許是因為聽到裏頭丹霄講話的聲音,那叩門聲就更緊了,一名侍衛趕緊走過去,口中道:“別敲了,來了來了!”

  丹霄也朝前走去,身邊的侍衛們都戒備起來,各個將刀劍抽出握在手中,唯恐主人會受到傷害。在門打開之後,丹霄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他挑起燈籠,對著門外女子的那張臉細細看去,手卻不由得顫抖起來——但見她衣飾樸素,臉龐潔淨,眉目清晰,嘴唇蒼白,這是多麽熟悉的一張臉,她曾在他的夢中出現過千百次,以為畢生不再能相見,如今卻真真切切來到眼前!

  “姐姐?”丹霄疑心是夢。

  丹凝對他溢出笑容,氣若遊絲般吐出一句:“霄兒。”話一出口,整個人就昏沉地晃晃蕩蕩,不支倒地。丹霄趕緊扔掉燈籠去抱她,他喉頭哽咽,氣血翻湧,用力將她抱起來攬在懷中,眼圈不由得就紅了。

  侍衛們麵麵相覷,請示他道:“主子,這……”

  “快將大門鎖緊!”丹霄甩下這句話,就匆匆抱著丹凝往屋子裏走去,邊走邊叫著,“詩纓!快出來!快出來!”

  詩纓多年未見他這般緊張過,聽得他的叫喊後趕緊起身迎到門前,看到他懷中抱著一個女子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他吩咐道:“把床鋪好!”

  他的命令使詩纓醒悟過來,也沒來得及細問,趕緊跑過去把淩亂的被褥攤開,看著丹霄將丹凝放在床上,剛想開口問這人是誰,卻見丹霄已回過頭來,眼中噙滿了淚水,同她道:“是姐姐,她回來了。”

  詩纓目瞪口呆,仔細去端詳丹凝的臉,果真眉目與丹霄十分相似!一時間詩纓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找了衣衫套在身上,語無倫次地問他道:“怎麽……怎麽會……是暈倒了嗎?我要做什麽?還是,還是去請大夫來?”

  “不要慌。”丹霄囑咐她道,“先去準備一盆熱水來。”

  “好,好,我這就去。”詩纓著急忙慌地出了臥室的門,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緊張,歡喜是因為丹霄的姐姐並沒有死,他終於能和思念的親人重逢;緊張卻是因為丹凝至今還未見過她,她不知這位姐姐是否對她滿意。

  丹霄先是掐著丹凝的人中,接著又去用手揉搓她冰冷的手臂,如此過了一會兒,終於聽到一聲沉重的喘息,丹凝緩緩地睜開眼來。

  她迎上丹霄急切的目光,一時之間忍不住,淚水就奪眶而出。是的,他活著,好端端的,看起來那麽成熟沉穩。她曾祈禱他永遠不死,永遠不敗,夢裏也看見他青衫長袍,於晚風中負手望天,衣袖隨著風雨搖擺,氣度卻是那般瀟灑自在,仿佛什麽都不能擊倒他似的,霸氣決絕,氣宇軒昂。如今真見了他,她便覺得自己的祈禱應驗了,可不是麽,他活得那麽好,那麽好。

  “姐姐,你同我說句話,你說句話。”丹霄急切地請求她,似乎生怕她又昏過去。

  丹凝淚光閃爍,竭力伸手去觸他的臉,幽幽道:“霄兒,我們終於又見麵啦!”不知為何,丹霄在她的聲音中捕捉到疲倦與滄桑,她的容顏依舊年輕,心卻已經傷痕累累。相別多年之中,她又經曆了多少曲折,他無從得知,現在,他俯下頭顱挨著她,隻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任由自己的眼淚在她掌心中流淌。

  “詩纓呢?孩子們呢?”丹凝這才想起問他。

  丹霄愣了一下,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我們分別前我就已經知道,陳涉告訴我的。”丹凝撫摸著他的發絲,由衷道,“你們重逢了吧?霄兒,我真為你高興,真的。”

  正說著話,詩纓已經端著一盆熱水匆匆忙忙趕來,見丹凝已經醒來,頓時愣在當場,他們姐弟二人泣涕的樣子,使得她也覺得心軟,眼睛酸澀。她與丹凝的目光對視,半晌才吐出言語道:“熱水,熱水好了。”

  丹凝笑笑,對丹霄道:“扶我起來。”

  丹霄依言將丹凝扶起,詩纓小心翼翼地將臉盆端到床前,擰了一把汗巾遞到丹凝手裏,情不自禁地叫了句:“姐姐。”

  丹凝心中甚是歡喜,又因太過激動而無從回應,隻能對她點點頭示意,兀自用汗巾把風塵仆仆的臉龐擦拭一番,這才道:“謝謝你,詩纓。”

  詩纓也是萬千感慨,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餘,畢竟這是丹凝與丹霄姐弟重逢的時刻。他們經曆生死與流亡,肯定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思來想去,詩纓便道:“我,我去漪兒房間。”

  “也好。”丹霄並未阻攔,直言道,“我與姐姐也有些話要說。你可以告訴漪兒姐姐回來的事,叫她明早來給姑母問安。”

  “好。”詩纓望了一眼丹凝,真心道,“姐姐,既回家了,就放鬆身心好好歇歇吧。”

  丹凝也誠意道:“嗯,多謝你。”

  詩纓點了點頭,端著臉盆出了臥房的門,還順手將門替他們關好。

  丹凝體力虛弱,待詩纓走後便又躺回枕頭上,丹霄還是在床前坐著,離她很近的位置。她緩緩問他道:“你見他了麽?我寫信托他帶給你,你看沒看?”

  丹霄乍一聽她這沒頭沒尾的話,也不知是何意,因而疑惑地問道:“他?是誰?從來沒人捎你的信給我,你這些年都在何處?”

  丹凝也怔住了,半晌才嗟歎道:“這麽說來,你真是與他未曾謀麵,怎麽會?這固執的人,他明明應承我,說必要之時會去找你幫忙。”

  丹霄愈發覺得糊塗了,問她道:“姐姐,你究竟在說誰?你都經曆了什麽事?遇到了哪些人?若是早些能與我聯係,為何一直不曾現身?”

  丹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放鬆了一般,她要從何說起呢?但凡是故事,總有開端和結束。因為力氣不足,她說話的聲音就非常細小,在她慵懶地講述那些故事的時候,倦意就變得如同煙雲般嫋嫋婷婷,熏得丹霄也要醉了似的,他突然很想喝酒,痛痛快快飲上幾杯。

  “他救了我,對我極好極好。我們先是住在衍水河畔的小村落,那兒經常下雨,雨聲潺潺,像刻意彈奏的樂曲。”丹凝陷入回憶中去,斷斷續續地講述著,“後來我們就遷去了燕國城郊,門口有一處很大的荷塘,一到夏天就開滿了荷花,很美很美。”

  丹霄不想打斷她的回憶,可他偏偏聽出了些許酸楚,就忍不住問她道:“姐姐,你說的那個他,究竟是誰?”

  丹凝望著他的眼睛,目光裏閃過一絲絕望,可她下定了決心,要將那些守口如瓶,諱莫如深的話語,全都跟他傾訴一番,於是便道:“他叫荊軻。”

  “啊,是他。”丹霄吃驚不小,同時也生出懊悔來,早知就堅持去尋她,定能早些與她相見的,原來她真是那個荊夫人。可是荊軻,荊軻不是被秦王殺死了麽?想到這兒,丹霄的神情又黯然下來,幾乎不敢去看丹凝的淒然,他不用想也知道,她在經曆過溫暖之後又徹底失去的感覺,是怎樣生不如死的滋味。

  丹凝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她緩緩道:“我以為自己畢生不會再信誰,卻將自己的心靈交付於他,他走時明明答應過我,說一定會活著回來與我相見。可惜,他再也回不來了。”

  她絕望的樣子使丹霄覺得難受,他能做的,隻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繼續沉默地聽她講話。她道:“秦王是誰?我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嬴政。以往雖住在宮中幾年,卻根本沒見過他的麵。他是我半生都未謀麵的陌生人,卻殺了我唯一愛過的兩個男人!”

  丹霄從未聽她主動訴諸過仇恨,如今聽了,隻覺無比心疼,寬慰她道:“還會……還會好起來。”

  “不,霄兒,你知道嗎?人若是有了遺憾,便會畢生困頓。有些人的生命經曆過一些事,便會有一道門被永久關閉。”丹凝頓了頓,如同將要窒息似的,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抓著他的手道,“我已經知道,我畢生再不會對誰動情,心已死了,再不能複活。”

  丹霄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她,隻能道:“姐姐,別難過。”

  丹凝淒涼苦笑,嗟歎道:“知我如此,不若無生!”

  “你若無生,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丹霄被她說得心涼,幽幽道,“我一直等著你呢,我一直不信你死了,我就知道我們會再見麵的!”

  丹凝點點頭,稍事平定了一下心緒,這才接著道:“本來我與燕太子之間有承諾,他要我永不得離開燕國,可是我們都沒料到嬴政會那麽快攻過來……太子帶著我逃走,我們被追來的秦軍逼入了絕境,他將自己的馬給了我,讓我先逃……我躲在暗中看他誓死不肯投降,然後墜入水中……”丹凝說著說著,眼淚又落下來,她抽泣道,“太子沉溺水中的屍體順流而下,我卻不能去將他打撈上來,也不知他最終魂歸何地……”

  丹凝回憶起那些片段,想著她累得趴在燕太子的馬背上,不知要走向何方,恍恍惚惚之中,隻有一個意誌在支撐著她。如今她訴諸丹霄道:“霄兒,在我以為生命要抵達終點的時候,我強撐著扭轉了頭,並覺得我必須要去的地方,是你的所在。”

  丹霄備受觸動,在她毫無保留的講述中,他想傾訴的欲望也被勾起,他與她說起自己的種種經曆,當年他如何在明麵上經營玉館,又如何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的製陶、織布、釀酒等作坊。除此之外,他還開辟了馬匹交易市場,兵器製造坊……外人並不知道他是這些場館的所有者,他們都稱這個神秘的首領是“金大人”。鹹陽城,乃至其他城池的生意場上,萬邦皆要聽從他的號令,由著他指揮路途,並傳說他是唯一可與呂不韋比擬的商界奇才。

  丹凝一早便知他並不簡單,如今聽他親自承認了,倒覺得放下一顆心來,她道:“霄兒,我最慶幸的,是不管如何險象環生,你終都能找到出口打破荊棘。你是如何做到的?有什麽規則?”

  丹霄頓住了。有什麽規則呢?在他看來,沒有固定的規則就是永恒的規則,世間萬物變化無常,包括人心也如是,稍有不慎,刹那間也許就瞬息萬變,生死也一線之隔。

  “沒有什麽規則。”他回答丹凝道,“我不過是告誡自己,隻能贏,不許輸。”

  丹凝歎息一聲,道:“但我還是希望你改一改,不要將仇恨看得那麽重,你該有所頓悟的吧,隻有不拘泥過去,才能活得更好。”

  丹霄頷首,道:“我知道。”

  “你這一路,定也是受了不少苦,都是如何挨過來的?”丹凝撫摸他清瘦的臉龐,溫柔地問道。

  丹霄答:“曾經,在我陷入絕境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如果注定要受苦,就把這些當成是不可避免的磨難。要能做大事,必須能屈能伸,在我看來,隻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過程可以有多種選擇。”

  丹凝點點頭,卻又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但是,隻問你一句,有缺憾嗎?”

  “缺憾?”丹霄有些不懂她的意圖。

  丹凝道:“缺憾便是在你這一路沿途,是否曾對不起誰,讓誰受苦過?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彌補,不要讓自己良心抱憾。”

  她這淺淡的幾句話猶如醍醐灌頂,丹霄一時間愣住了,半晌才說:“確確實實,我對一人懷有歉意……姐姐,我,我想將她找回來,跟她解釋事情始末,求得她的原諒。”

  “你如何對不住那個人?”丹凝問道。

  丹霄垂下頭去,言語莊重道:“我害死了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懷抱歉疚之心的樣子讓丹凝動容,她仿佛又看到那個白衣潔淨的少年,永遠善良,永遠年輕,涉世未深。因而,她寵溺地拍拍他的手,對他道:“事情既是因你而起,便也要由你終結,你的決定是對的,把她找回來吧。”

  丹霄承諾道:“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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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