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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止於棘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

  ——《詩經·國風·秦風·黃鳥》

  夏侯爺府,已近深秋時節,院子裏落著片片金黃的樹葉。

  筱蝶正陪母親夏夫人聊天飲茶,忽聽外頭仆人來報:“回夫人、小姐,姑爺來了,已經到了大門口。”

  夏夫人問道:“是他一人騎馬來,還是有車轎?”

  “回夫人,姑爺騎馬來的,但後頭跟著空的車轎。”

  聽見這句稟告,夏夫人微微點了點頭,筱蝶臉上則立即呈現出喜色,她盼望這一天,可謂是盼了很久。但喜色掩去之後,卻又是滿麵頹然,她垂下頭去,半晌不言不語。

  “請他過來前廳飲茶吧!”夏夫人打發了仆人之後,瞧出了筱蝶表情的異樣,心內甚覺有些蹊蹺。早在筱蝶半月前歸來之時,她便覺得筱蝶懷有心事,無奈她問了又問,筱蝶終也不肯說。

  這一回,夏夫人終是忍不住了,試探筱蝶道:“既然跟著車轎,想來李由是要接你回去的吧。你快些收拾收拾東西,跟他回家去吧。”

  卻見筱蝶一臉緊張,請求道:“不,娘,孩兒不想回去。”

  “你這孩子,哪有總留在娘家過的道理!既然已經嫁去了李家,你就該回去對公婆盡孝道,也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好好對待李由。”

  筱蝶臉色還是極為黯然,避輕就重道:“孩兒還想陪爹娘多過段日子,不著急回去。”

  夏夫人問道:“你為何一提起回婆家就這副表情?筱蝶,你如實告訴娘,是不是與李由鬧了別扭,所以才躲來這兒?”

  “不,不是。”筱蝶支支吾吾,顯得非常為難。

  夏夫人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難道還信不過娘親嗎?若是李由欺負你,娘一定為你做主,但若是你的錯,娘就不能由著你耍性子。”

  筱蝶急了,慌不擇言,將實情都抖露出來:“娘,不是孩兒的錯,您是有所不知,他待那個非親的姐姐,竟比待我這個妻子還要好,儼然將詩纓姐姐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與那娘仨親如一家,對我卻整日視而不見,也不……也不……”話說到這兒,筱蝶才醒悟自己說漏了嘴,忙收住了聲。

  夏夫人卻著急了,追問她道:“也不什麽?你倒是說呀!”

  筱蝶見是無法隱瞞,夏夫人又是自己親娘,女兒對親娘還有什麽好隱瞞的,隻得含羞帶臊如實道了:“也不與我同床。”

  夏夫人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恨恨道:“真有此事?李由他到底想幹什麽?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直未能懷有身孕,虧得為娘還一直為你祈福求藥,想盡了法子,以為是你身子骨不爭氣,卻原來是他的緣故!”

  筱蝶見母親急了怒了,自己反倒有些後悔,拉扯她的衣袖勸慰道:“娘……其實,其實他對我也很好……”

  夏夫人一聲令下,吩咐她道:“什麽都別說了!你現在趕快回房去,不要讓他見到你!”

  筱蝶已很久沒見到李由,自然不願意錯過這次機會,他肯降下身段來接她,其實她已有些心軟,於是想要說服夏夫人:“娘,你莫擔心了,孩兒還是跟他回去吧,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也許……”

  “也許什麽?他把我們夏家當什麽了?莫說那李斯現在還與你爹平起平坐,便是他真如傳言當了丞相,又有什麽了不起!我這金枝玉葉的閨女嫁了過去,竟得了這般對待,讓我與你爹顏麵何存?”夏夫人越說越是怒焰增高,吩咐筱蝶道,“聽娘的話,你不要與他見麵,先暫時回避!”

  “娘——”筱蝶還待多說幾句,卻見夏夫人麵色陰沉,隻得服帖地聽了母親的話悻悻離去,依言躲在自己的閨房之中不再出來。

  其實筱蝶內心百味摻雜,她自少時就喜歡李由,暗戀多年才終得與他結為夫妻,自從嫁入李家之後,就一心想要盡職盡責,做個賢妻良媳。可她卻覺得李由待她總是心不在焉,他有意無意地躲著她,不管她多麽努力,似乎都難討他的歡心,這令她如履薄冰,非常困惑。

  直至後來,筱蝶才看出李由對詩纓卻是如此不同,千般嗬護,萬般順從,這使她慢慢察覺出些什麽,又不能聲張,隻好強忍著勸自己不要嫉妒,暗暗告誡自己說,隻有脫胎換骨,性格重新改變,成為像詩纓那樣的人,才能換來李由的愛。可她夏筱蝶終歸也是個女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忍耐自己的丈夫這樣淡漠。終於,在麵對李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後,她心中痛苦地選擇了冷戰,沒與他打招呼,就回娘家過了半個月之久。

  夏府莊園寬闊,等李由走入廳堂中時,筱蝶已回房了,他沒瞧見她的影蹤,隻見夏夫人一人端坐在那兒,便上前恭敬施禮,叫了聲:“娘。”

  夏夫人微微一笑,邀請他道:“坐。”

  李由坐下,夏夫人請人看茶,鎮定地問他道:“你一向公務繁忙,今兒怎有空來這兒了?”

  李由麵色稍有尷尬,夏夫人這句話顯然是明知故問,她聽下人回稟帶著車轎而來,想必早就猜出他是來接筱蝶,偏偏現在故意難為他,莫不是筱蝶說了些什麽?李由揣測著,不覺有些慌張。但是此時此刻,也隻能硬著頭皮直說了。於是便如實稟明夏夫人道:“娘,我此次前來,其實是想接筱蝶回去。”

  夏夫人“哦”了一聲,而後慢條斯理道:“筱蝶近日身體稍有抱恙,需要靜養,怕是不能馬上跟你回去。”

  一聽這話,李由趕緊起身,著急忙慌就要去看筱蝶,口中問道,“她病得重嗎?我去看看她!”

  “不必。”夏夫人揚了揚手,淡漠地阻止了他,借口道:“她睡著了,就讓她好好歇息一會兒吧。你坐下,咱們娘兒倆好好地說說話,我也是很久沒見你了。”

  “這……是。”李由隻得依言坐下,卻總覺如坐針氈,他唯恐夏夫人知道些什麽,再來質問於他。

  誰知越是怕什麽,偏就越聽到什麽,他聽到夏夫人先是歎了口氣,而後道:“李由啊,俗話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在娘的心裏,你與芙先一樣,都是我的兒子,你明白嗎?”

  李由點點頭,道:“孩兒明白,多謝爹娘的厚愛。”

  “既是親人,就不必繞著彎子說話。你看啊,筱蝶嫁去你家也有好些日子了,卻一直未有喜訊傳來,為娘的真是非常擔心,亦不知筱蝶會否因此被人看不起,你爹娘又會否因此責怪於她?”

  李由忙解釋道:“不會的,不會的,娘您放心,我爹娘對筱蝶也是視如己出,將她當作親女兒一樣看待。”

  “他們年歲也大了,應該是很想要抱孫子吧?”夏夫人試探問道。

  李由未加多想,便道:“這倒也沒有,爹娘整日有陌兒與漪兒陪在身旁,不會覺得寂寞。”

  “陌兒與漪兒?哦,是你姐姐的孩子吧。我聽筱蝶提起過,說那兩個孩子可愛得緊,非常招人疼。”

  “他們乖巧聰明,確實很可愛。”李由一提起那兩個孩子,就止不住嘴角上揚,臉上掛滿了笑容。

  這一切都被夏夫人看在眼裏,她卻依舊不動聲色,而臉上掛著一絲遺憾表情,頗為沮喪地道:“是啊,有孩子總是好的,你瞧瞧芙先,他整日在外浪蕩,也不肯聽話娶妻,我是想抱孫子也抱不上,本來指望著筱蝶——”話說到這兒,夏夫人停住不說了。

  李由生怕氣氛尷尬,忙接了話道:“娘不必太過擔心,筱蝶還年輕,我們……”

  “李由啊,你莫怪娘多嘴多事,即便是你爹娘不說,你難道還不知道老人的心思嗎?我們活到了這個歲數,哪個不想要兒孫滿堂,其樂融融?我猜你爹娘與我的想法一樣,都是希望你和筱蝶早日傳來喜訊。”頓了頓,夏夫人又道,“詩纓的那兩個孩子再可愛,終歸不是親血脈,你說呢?”

  李由半晌無言,又自知理虧,找不出話來反對,隻得點了點頭。

  夏夫人又道:“話說到這兒,我便要有事求你了。”

  “孩兒不敢,娘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夏夫人道:“你也知道,我就筱蝶這麽一個女兒,她自幼被我嬌慣壞了,若是有什麽不好的地方,還請你們多多擔待。”

  李由忙道:“不,娘您多慮了。筱蝶自從入了我家門,對父母孝敬,對陌兒和漪兒疼愛,就是對下人也體恤三分,大家都很喜歡她。”

  “這麽說來,我這女兒倒也無可挑剔了,是嗎?”夏夫人苦笑了一下,又歎息說,“你啊,也別安慰我,自個兒的孩子什麽樣,我比誰都清楚。”

  李由隻得又解釋:“娘,孩兒所言都是真話,筱蝶非常好,不僅懂事謙遜,心地也很善良,我爹娘與姐姐都喜歡她——”

  卻不料夏夫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是嗎?大家都喜歡她?那你呢?”

  李由如鯁在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避開夏夫人犀利的眼神,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孩兒當然也喜歡她,不然怎會娶她為妻。”

  夏夫人哈哈一笑,道:“你既這麽說,我便放了心,畢竟筱蝶是你的妻子,你二人是要結伴終生,牽手偕老的,你說呢?”

  “娘說得極是。”李由愈發顯得有些緊張,卻隻得竭力鎮定。

  夏夫人隱去笑容,表情肅穆莊重,抓了李由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掏心掏肺與他道:“李由,我們是真的很滿意你這個姑爺,筱蝶能嫁給你,也是她一生的福氣。可是,娘有個不情之請要求你,不知你能否答應?”

  “何談求字?您隻管說便是,但凡孩兒能做到,一定答應。”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實話同你說了吧,因為筱蝶一直未能懷有身孕這件事,我是吃不香睡不好,不僅找了宮中禦醫開方子,還找了道人看相——”

  李由稍顯尷尬,化解道:“這……娘,你不用擔心,我和筱蝶也都還年輕,不必急於這一時……”

  夏夫人打斷他道:“你先聽我說完,娘問過禦醫,你二人身體康健,為何筱蝶卻一直未有喜訊,你猜禦醫怎麽說?”

  李由覺得額上滲出粒粒汗珠,他唯恐夏夫人興師問罪,說出些難聽的話來,若夏夫人翻臉,質問他為何不與筱蝶同床,他有何顏麵相對?

  正擔心著,卻未想夏夫人歎氣道:“禦醫說,問題可能出在筱蝶身上,她自幼都生長在夏府,突然換了環境,可能飲食起居致使她心神不安,又因為想要好好表現,做個好妻子、好媳婦,以致於心裏有巨大的壓力,如此正是不能懷孕的根源。”

  “這……這怎麽會……”李由絕沒想到夏夫人會這麽說,雖覺理由甚是荒謬,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夏夫人又道:“我想來想去,覺得可能禦醫所言很有道理,不然筱蝶怎麽會總是想往娘家跑。她那麽喜歡你,卻總是和你分開,斷然是因為覺得住在李府壓力大,所以才想回來放鬆一下心情。”

  李由納悶道:“筱蝶在我家一向過得很好,倒是沒聽她提過有什麽不適的地方。”

  “傻孩子,這種話她怎好跟你說?說了倒成了嫌棄婆家似的,就是借她兩個膽子,她怕是也不能告訴你。”夏夫人道,“所以呀,娘就要請求你了,為了我們兩個老人,也為了你父母能及早抱孫子,你能不能搬過來陪筱蝶住在夏府?”

  李由萬萬沒料到夏夫人的請求會是這個,雖有點驚訝,卻也不至於到了不能接受的地步,便道:“要是住回來能令筱蝶開心些,倒也沒什麽。不過既是搬來,定要向我爹娘稟報一下日程,不知是要住多久?”

  夏夫人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一般,道:“說這話可能稍顯過分,但我的希望是你們不再回李府,就永遠住這兒了。”

  “這如何使得!”李由這下忍不住了,反駁道,“那豈不是等於入贅?”

  夏夫人臉色一變,起身甩袖道:“怎麽,讓你堂堂李公子入贅我夏府,莫非就如此紆尊降貴?你口口聲聲說筱蝶很好,又說喜歡她,她是你要相伴一生的妻子,莫非為她做這點小事都不肯?”

  “娘,請您息怒,並非孩兒嫌棄夏府,而是我爹娘隻有我一個兒子,您家中又有芙先兄,我搬來住於理不合,也無法跟爹娘解釋。”

  “為何不能解釋?隻要你將理由如實稟明,說是為了筱蝶的身子著想,我料他們一定會答應的,畢竟這可是為李家傳宗接代的大事!”

  李由還是無法接受,他隱隱約約感覺出來了,夏夫人沒準早知他對詩纓的心意,也知筱蝶為何不能懷孕的真相,如今提出這個要求,正好是借題發揮,不僅能將他和筱蝶看在眼皮子底下,也正好斷了他對詩纓的念想,一舉兩得。

  可李由能怎麽辦呢?他自知理虧,也明白今天肯定是帶不走筱蝶了,卻無法當場應允下來夏夫人過分的要求,隻得道:“娘,此事還是容孩兒回去稟報爹娘,先行商量過後再答複您。”

  “好,那你就先回去吧。若是你爹娘不肯,我可以讓侯爺去與他們商量,也不會讓你一人為難。”

  “這……是。孩兒明白了。”

  夏夫人打了個哈欠,懨懨道:“我也累了,就不送你。等你做好決定了再來見筱蝶吧,如果……如果你心中真的有她的話。”

  這話已算是說到明麵上,多少使李由顯得無地自容,他又沒別的話來應承,隻得恭敬道:“那孩兒就先告退了,改日再來拜見您。”

  “去吧,去吧。”夏夫人轉身先回房了,看也沒多看他一眼。

  “可是筱蝶——”李由還希望能見筱蝶一麵,所以想懇求夏夫人,可夏夫人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似的,已經撇下他揚長而去。

  李由怔怔站了許久,也沒有人再來招呼他。心中甚不是滋味,抬眼看四顧無人,明白今日肯定無法見到筱蝶,也不知回去要如何跟爹娘交代,卻也無計可施,隻得歎了口氣,帶著些許失望與沮喪離去。

  丹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來之時,見地下室內亮著燭光,清音正守在身旁,一看到她的臉,他就趕忙掙紮著坐起來,著急問她道:“清音姑娘,在下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你先把藥喝了吧。”清音將煎好的藥遞到他手中,回避著不去看他的眼神,與他道,“喝完了再說。”

  丹霄啜了一口藥汁後,問她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清音道:“天已快黑了。”

  “這麽說,你出去了一整天?”丹霄一氣飲完藥後,又忙著詢問她道:“有消息麽?你見到陳涉了嗎?打聽到那幾人的下落了嗎?”

  他急迫地問完這些,卻見清音垂下頭去,半晌無言。

  見她這般模樣,丹霄心下一驚,頓覺有種不好的預感,卻不敢輕易疑猜,口中遲疑地問她道:“莫不是……莫不是他們……”

  清音抬起頭來,無法隱瞞道:“我早上出門之後,按照你所吩咐的找到了玉館,但那邊一片淩亂,七八個兵丁守著,裏麵沒有你要找的人……我四處打聽,費了好些力氣,最後找到了那個瘸子陳涉,他如今躲在一座破廟裏頭,狀況也很是淒慘。他哭著告訴我說,你要找的那三個人,全都沒能……沒能——”

  “沒能什麽?”丹霄覺得無比絕望,他多麽害怕聽到關於死亡的回答。

  卻聽清音聲音越來越小,滿懷歉意道:“那三人全都沒能離開鹹陽……陳涉要我轉告你,高若死了,蕭城斷臂後下落不明,怕也是凶多吉少——”

  丹霄覺得急火攻心,懷著一線希望問她道:“那還有一個人呢?丹凝呢?我姐姐呢?她還活著嗎?”

  清音麵對他的追問,一臉為難,半晌也不敢開口。丹霄等得急了,掙紮著去握住她的肩,不管不顧地晃著她,失神似的追問道:“你為何不說話?我姐姐呢?她人到底哪裏去了?”

  “她,她被逼得跳崖自盡,落入河流之中不見蹤影……”艱難地吐出這幾句話後,清音已是滿頭汗水。她甚至不敢去看丹霄愈加慘白的臉,隻消望一望他絕望的表情,她就覺得很是心疼,偏她又年紀幼小,沒經曆過這些狀況,不知能用什麽樣的話語來安慰他。

  聽到丹凝遇難的消息之後,丹霄仿佛是中了什麽咒語,終於將她鬆開,兀自靜坐很久。他絕望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呆滯,整個人慢慢籠罩著冷靜的光,臉孔也越來越平和,未見一滴眼淚滴落下來,仿佛剛才那個情緒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的分身一般——他越是這樣失常,清音越覺得有點後怕,她擔心地問他道:“你怎麽了?要不要緊?”

  卻聽丹霄話語無比平靜,淡然地與她道:“我沒事,隻是想靜一靜,辛苦你了,清音姑娘,你去忙吧。”

  清音愣了一下,心中總覺得不太對勁,卻又不好叨擾他,想著若是她離去了,沒準他還能將悲傷與痛苦釋放出來,便道:“那好,我先走了,你好好躺著養傷,有事盡管叫我一聲。”

  “有勞了,多謝。”丹霄依舊彬彬有禮,恢複到往日鎮定自若的神態。清音未有多加懷疑,端著空藥碗離開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夜裏,丹霄就消失不見蹤影,甚至未能與她辭別,也沒留下一個字。

  ……

  一個月後,邊疆。

  公孫景離開鹹陽已三年,在關外肩負著邊疆守護之重任,官位一路上升,如今已貴為將軍。他與丹霄長久未能如麵,又因路途遙遠,連書信都無法互傳。這日他心內正記掛丹霄,卻聽外頭守衛通報:“公孫將軍,有客來訪!”

  “誰?”公孫景問道。

  “他說是您的兄弟,名叫丹霄!”

  公孫景大喜,絕然沒想到丹霄會突然出現,忙道:“速速有請!”

  卻見守衛麵有難色地同他道:“回將軍,他受了重傷,剛到營地就暈倒了,軍醫現在正在給他醫治……”

  這倒是出乎預料之外,公孫景忙問:“他傷得重嗎?是不是咱們的人不知他身份,所以誤傷了他?”

  “不是,他來時就伏在馬背上,看樣子已奄奄一息,暈倒前開口說了是您的兄弟,末將就趕緊前來通報,不敢有絲毫怠慢!”

  “快帶我去見他!”公孫景一改往日鎮定,心急火燎地奔出營帳,他知道丹霄不擅武力,也從不與人結怨,如今究竟是遭遇了什麽狀況,才致使他帶著重傷奔赴此地?越想心中疑惑就越多,公孫景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立刻飛到丹霄跟前。等在軍營的醫帳內親眼見到丹霄時,他激動得險些掉下眼淚,他何時見過丹霄這副模樣!但見丹霄亂發披麵,衣衫染血,滿身風塵,哪裏似平日裏那個儒雅潔淨的青年?分明比落難的流浪乞人還不如!

  丹霄昏迷著還未醒來,軍醫解開他的衣衫,看到他綁著紗布的傷口滲出鮮血,就將紗布一點點拆開,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已經裂開,樣子十分恐怖。他渾身瘡痍的模樣,使公孫景眼眶濕潤,卻因是將軍的身份,不好過於失態,隻能竭力鎮定下來,詢問軍醫道:“他何時才能醒來?”

  “回將軍,他渾身刀傷現已流膿潰爛,需要先處理好,至於昏迷之狀,可能是因傷而致身體虛弱,再加上長途奔波勞累才會倒下,暫不知何時能醒來,這要靠他自己的意誌。”

  公孫景下令道:“你仔細將他傷口處理好,不管用什麽法子,快點讓他醒過來!千萬不能有什麽閃失!”

  “是,末將遵命。”軍醫不敢有絲毫怠慢,忙招呼了幫手一起幫丹霄醫傷,公孫景也無心顧及其他事,始終寸步不離守在醫帳內,希望丹霄能快點恢複過來,他好問明事情緣由。

  待到丹霄清醒過來之時,已是第二日清晨。睜眼迎上公孫景殷切的目光,丹霄頓時唇角哆嗦,激動得熱淚盈眶。他一向冷靜,從未這般失態過。公孫景一直當他如親兄弟,此刻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忙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問他道:“究竟出了何事?如今你怎會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丹霄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公孫景將他扶起來,端起一旁的杯盞遞到他的唇邊,好讓他能喝口水,潤潤幹裂的嘴唇與喉嚨。丹霄一口氣將杯中的水喝完,才終於能有了點力氣說話,聲音喑啞晦澀,緩慢道:“我九死一生,星夜兼程,顛沛流離數月才找到你,公孫兄,救我!”

  公孫景何曾聽過丹霄求人,心裏難受得緊,忙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到底是受了什麽委屈,你隻管道來,我一定幫你做主!”

  丹霄垂下頭去,絕望道:“玉館被人毀了,我與姐姐皆被追殺,姐姐被逼跳崖自盡,生死不明……我也差點命喪黃泉,若不是白烈舍命相救,餘生我與你就再難見上一麵——”

  說著說著,丹霄已是痛苦到說不下去,公孫景也驚得目瞪口呆,他怎能不知丹霄與丹凝情深意重?好半晌才想起來問:“如此趕盡殺絕,究竟是何人所為?”

  丹霄兀自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便覺總是有人針對我,卻不料會遭此劫難……”

  “你沒有報官?芙先呢?為何沒找他幫忙?以夏侯爺的勢力,定能幫你查出些蛛絲馬跡——”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鹹陽,哪裏還敢回去?隻怕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丹霄淒涼道,“若非絕境,我又怎會拖著殘命逃到你這兒來。”

  公孫景憐惜他的處境,又憤慨他被人無端陷害,因而信誓旦旦道:“你既來了,就好好留在這兒養傷,至於你所承受的一切,為兄定會為你討還公道!”

  “多謝你,公孫兄……”丹霄言至此處,想起白烈與丹凝,不覺又是心內淒惶,淚濕眼眶。

  餘下的日子,丹霄便留在軍營生活,因為公孫景差人悉心照顧,他的身體慢慢好起來,終於恢複到從前的健康了。他在軍中幫忙照料戰馬,公孫景覺得這活計太委屈了他,勸他不要管這些瑣碎事,隻要安心住下便是,丹霄卻樂在其中,並說服他道:“我本來就是養馬出身,你我也是因此相識,如今待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放鬆心情吧。”

  見他心意固執,公孫景也就不再強求,他一邊處理邊疆事務,一邊差人在鹹陽調查是誰加害丹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倒也是飛快。很快秋入了冬,冬又轉了春,新的一年便開始了。

  公孫景接到軍令之時,正是春花初開的季節,他終於被秦王調遣回鹹陽,不覺心中竊喜,即刻帶著丹霄一同歸來。一行人馬才剛入了城門,便見一隊兵士前來攔路,也不管公孫景在場,拿了鎖鏈上前去擒丹霄。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公孫景大為震驚,他忙攔在丹霄身前,嗬斥那些兵士道:“大膽,本將軍在此,誰敢胡來?”

  但兵士們並不妥協,為首的一人對公孫景出示一張通緝懸賞令,上頭畫著丹霄的畫像。他如實稟告道:“將軍息怒,末將也是受差遣辦事!請將軍體諒我們處境,容末將等將這人拿下!”

  “他究竟所犯何事?緣何會被通緝?”公孫景越想越覺得蹊蹺。

  兵士如實回答道:“有人密報大王,說此人乃是當年雍宮起義的幕後主使者,他先是戴罪逃離鹹陽,如今又自投羅網,且被人狀告誣陷夏侯爺的清名,還望將軍您能深明大義,莫為罪人連累自身!”

  公孫景怔然良久,萬萬不敢相信這一番話,卻見丹霄從容不迫,毫無懼色地勸慰他道:“公孫兄,你莫管我了,省得再連累你一番。”

  “朝廷早就下令捉拿嫪毐同黨餘孽,你與我說句實話,你到底與當年的雍宮起義有沒有幹係?”公孫景沉著道,“丹霄,若你說沒有,為兄就是拚了這條命,也不容人誣陷你!”

  丹霄苦笑道:“你不信我?公孫兄,我承蒙你照顧,才終能安身立命,在長陽街經營玉館,你該知道的,我哪裏識得什麽嫪毐?若我有那等心計和能力,還會遭遇劫變,連姐姐都保不住?”

  公孫景甚覺疑惑,問道:“那為何有人密報是你主使?怎又牽出陷害夏侯爺的罪名?”

  “公孫兄,枉你久經沙場,卻連這都不明白麽?”丹霄冷笑著搖搖頭,咬牙切齒道,“我無緣無故被人追殺,自己的命尚且難保,又為何要與夏侯爺為敵?雖我不知敵人是誰,但他們既要害我,還會找不到法子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公孫景一聽這話,心內鬱結半晌,也不再攔著那幫人去鎖丹霄,反倒自己卸去寶劍盔甲,將這一切丟在地上,從容不迫地同那些人道:“既你們一定要帶走丹霄,便將本將軍一並帶走!”

  兵士們遲遲未動:“將軍,這……”

  “不管你們將他帶往何處,本將軍都可以做證,丹霄被人陷害至身受重傷,還無辜被人追殺。最近他一直躲在我這兒避災,他這個人不識武功,不參政事,自身安危尚不能保,姐姐也生死不明,哪裏還有餘力去陷害別人?”公孫景越說越是難受,與丹霄並肩站在一起,肅穆地對他道,“我對你承諾過,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你放心,隻要有我陪著你,就沒人能再動你一根指頭!”

  丹霄喉頭哽咽,心中激動,感謝的話再多也不足表達。此時此刻,有公孫景站在他這一邊,他便覺無所畏懼了。

  兵士們為捉住丹霄,隻得將公孫景一同捆綁起來,一邊捆著,口中還要一邊致歉:“將軍,多有得罪了!”

  公孫景與丹霄二人,就這麽被牢牢綁著,由兵士押著進了刑部,掌管刑辟的官員曾是公孫景的手下,名為周忌,一見公孫景也被綁了來,不由驚詫萬分,忙讓人先將丹霄帶走關押起來,單獨留下公孫景,之後斥責左右道:“還不快把將軍給放了?你們瞎了眼嗎,不知道他是大秦功臣?竟敢對他這般無禮!”

  兵士們唯唯諾諾,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公孫景倒沒讓他們為難,自己解釋道:“周忌,莫要為難他們,是我自己要跟來的。”

  “這,這是何苦?”周忌百般不解。

  公孫景道:“丹霄是我兄弟,當年正是我將他從邯鄲帶至藍田,而後又帶來鹹陽,他幫我經營玉館,一向安分守己,怎會成為罪人?到底他犯了何事,你們有何依據抓他?”

  周忌皺了皺眉頭,歎息了一聲,指著丹霄同公孫景道:公孫將軍,你可知這人目前是朝廷重犯?你若執意包庇他,很可能也會被牽累其中。

  “因而我便要跟來問問,他究竟所犯何事。若真是他的錯,我絕不姑息,若有人故意加害於他,我定不饒恕!”

  周忌道:“公孫將軍,下官曾跟隨你身邊多年,知你為人仗義豪爽,可眼下這狀況,真是非常棘手。他被指證為雍宮謀反的主使者,還私通鑄造師傅,私下打造不少兵器,然後嫁禍給夏侯爺!”

  “這與夏侯爺又有何幹係?”公孫景甚覺不解。

  “城郊有個鑄劍的虞老頭,有人密報說他與丹霄關係甚切,還看見他往外運過許多兵器。如今那老頭已被關押起來了,卻口口聲聲說兵器是夏侯爺讓他製造的,問他兵器都藏在何處,他卻死活不肯說。”

  公孫景道:“那虞老頭身在何處?將他與夏侯爺對質,詳加審問一番,事情不就清清白白了?怎能無端隻信什麽密報?”

  “哎呀,我的大將軍,那夏侯爺是什麽人!他在朝中地位高貴,又與李斯大人是親家,連大王都要賣幾分薄麵,旁人誰敢動他!”

  公孫景為丹霄辯白道:“那你們為何不想想,丹霄不過一個平頭百姓,他又有何力氣撼動夏侯爺!若是他真有能耐謀反,又怎會落到今日由人宰割的下場?”

  周忌無可奈何道:“如何處置丹霄,怎能由我說了算呢?下官也隻是按上頭的吩咐辦事,若經過審訊之後,證明他是被人誣陷,那時候下官一定會秉公辦理,不讓他受絲毫委屈——”

  二人正在交談之時,卻見外頭有人匆匆闖進來,此人正是負責看守虞師傅的獄卒,他倉惶道:“周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周忌忙問:“出了何事?”

  “那個虞老頭咬舌自盡了,留下了這麽一封血書!”

  周忌與公孫景皆是驚詫得很,接過血書一看,是從衣裳撕下的一片布塊,蘸著血跡寫了兩行字:“夏侯謀反,兵器私藏於地下!”

  “這,這是何意?”周忌有些傻眼了。

  卻見公孫景神色一凜,不容置疑地說道:“帶上你的人,即刻跟我去夏侯府!”……

  丹霄一身布衣長衫,徒步走至李府門口時,夕陽正將隱去,夏日的蟬鳴也已停歇,時光像是被過濾了一般,顯得如此沉靜。

  “小姐,姑爺來了。”婢女帶著喜色稟告詩纓這件事。

  詩纓正在刺繡,慌得被針紮了一下,痛得趕緊將手指頭吮在嘴中,臉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半晌才道:“快帶他進來。”

  婢女依言將丹霄領來,然後知趣地退出去。詩纓站在房中與他對望,還未開口,已是淚眼微濕,輕歎道:“你瘦了許多。”

  丹霄點點頭。

  詩纓拉了椅子請他坐下,自己則坐在他身旁,由著他抓住她的手。她又道:“我都聽義父說了,這陣子你很忙,上任少府後一直都在宮中。”

  “嗯。”

  “為何,為何你不早些來?”詩纓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句,她知道他春天就已經擺脫罪名,卻不知為何隔了幾個月,現在才來見她。她心中淒然,不安道:“你可知我有多擔心你!自你從鹹陽失蹤之後,我沒睡過一個好覺,總是夜夜噩夢,生怕你出事……”

  “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那當初呢?為何連一句招呼也不打?即便你身在外地,也能捎回來一封書信,使我知道你平安無事——”

  丹霄緊握著她的手,懷帶歉意道:“對不起,當時我忍辱偷生,一敗塗地,始終覺得有愧於你,更怕牽累你們。”

  詩纓怔怔半晌,才問他道:“你怎與我如此見外?為何當時不想到向義父求助?他能幫我,便也會幫你。”

  丹霄道:“我便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來找你了。”

  詩纓點點頭,道:“我聽說夏侯爺被處死了,因為他私藏武器,勾結叛黨。”

  “是。”丹霄道,“在他府中發現了地下莊園,滿滿堆著的都是兵器,而且還找到了他私通外敵的確鑿證據。”

  “真沒想到他有如此巨大的野心,唉,自從他死了以後,夏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夏夫人也病倒了,筱蝶和李由搬過去居住,家裏一下子顯得空了許多,陌兒與漪兒常吵著要找舅舅。”

  丹霄聽著詩纓說的這些話,覺得非常瑣碎,卻帶著溫和平靜的力量,使得他緊繃的骨頭在一點點放鬆、軟化,不覺竟生出了困意,感覺一切都是暖洋洋的,那麽真實,那麽珍貴。

  “孩子們呢?”他問詩纓。

  詩纓答道:“都去學館念書了,天黑就會回來。”說完這句話後,詩纓頓了頓,她試探地詢問丹霄,“我雖不知你怎會與夏侯爺的案子有牽涉,但聽李由說,最近夏芙先意誌消沉,醉生夢死,畢竟你與他曾是兄弟,要不要去探望一番?”

  卻見丹霄搖搖頭,淡漠道:“不必了,還是過陣子吧。”

  “好吧,你肯定也累了。真不知道為什麽,這陣子會發生那麽多事。”詩纓絮絮叨叨又道,“對了,我聽義父說,他已請大王為你我定下婚期。”

  丹霄回答非常簡潔,並無異議道:“好。”

  詩纓卻多少覺得他有些敷衍,略帶尷尬問道:“你,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還是,還是因為姐姐剛去不久,你不願這麽早成親?”

  “不是。”丹霄握了握她的肩膀,由衷道,“若不是一些事耽擱,我們已早就成親。我很開心,你莫多想。”

  “可是,你——”

  丹霄打斷詩纓的話,他覺得越來越困倦,因而道:“我很累,我想先睡一覺,等陌兒和漪兒回來,你叫醒我。”

  “好。”詩纓服侍他躺下,幫他脫去鞋子。她覺得他好像是太久沒能睡過好覺似的,才剛沾到床就睡著了,睡得那麽熟。

  夢裏丹霄又聽到別人向他提起丹凝。可即便是在夢中,眼淚也無法順暢地流出來,他想丹凝肯定已經不在了,也許永遠不會再歸來尋找他,他們說,她從懸崖上墜入河中,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這句話像一把刀,生生地剜著丹霄的心髒,痛了又痛,懷抱的最後一絲寄望,也在慢慢熄滅。

  丹霄躺在詩纓的床上,能聞到屬於她的香氣。不知為何,一見到她,他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就放鬆下來了,隻想睡去,什麽都不管不顧地睡去。他絲毫不知,這一覺因為睡得太香甜,無人敢去驚擾他,因而他從黃昏一直睡到第二天黃昏。

  丹霄穿上鞋子,走出了詩纓的臥房,四下都無人,不知大家都在何處忙碌,詩纓又去了哪裏。所以他就沿著院子往後頭走,直到看見一片空地。這兒看樣子應該是小型的練馬場,果不其然,他在圍欄旁邊看到了幾匹馬,其中的一匹小馬的背上,還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啊,原來是漪兒。這折騰著又一年,她都六七歲了吧,生得愈發嬌俏可人。

  丹霄慢慢地靠近她,見她坐著的那匹馬身上拴著韁繩,韁繩的另一端則拴在圍欄木樁上,像是執意不讓這匹馬走動。見他來了,漪兒絲毫沒有任何意外似的,也沒打招呼,直接道:“你醒了。”

  “嗯,其他人呢?”

  “家裏來了客人,外婆和外公在招呼,陌兒學騎馬,從馬背上掉下來了,娘陪他去醫館,很快就會回來。”

  丹霄著急問道:“他掉下來了?受傷了嗎?”

  漪兒不以為然道:“沒有,隻是受了點驚嚇,他有些膽小的。”

  “他都摔掉了,你為何還來馬場?”

  “噓,你小聲點。”漪兒看看四周,囑咐他道,“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這馬的身上,我跟陌兒打賭了,說我一定會比他先學會騎馬!”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一人在這兒,身邊連個看護的人都沒有。丹霄瞧著她驕矜的小模樣兒,心中愛憐頓生,想著這孩子身體內也流著他的血液,擁有他骨子裏的傲氣,他覺得很奇妙,也很歡欣。

  漪兒又道:“昨晚你睡在我娘的床上,我與陌兒去偷偷看過你。”

  “哦,那為何不叫醒我?”

  “因為你睡得太香,娘不讓吵醒你。”漪兒如此道。說完這句話後,丹霄毫無防備,卻聽漪兒突然問他:“我聽人說,你是我爹爹?”

  丹霄頓了一下,平靜答道:“是。”

  “為何你不早些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一絲責備。

  “現在你已知道了。”

  漪兒點點頭,與他道:“我想學騎馬。”

  丹霄問道:“那為何不解開韁繩由著它走動?你害怕?”

  漪兒非常誠實地道:“有點兒。”

  丹霄走過去拍拍馬身,與漪兒目光對視道:“現在你坐在它身上,若不能生出勇氣駕馭它,它會輕視你的。”

  漪兒卻不相信,搖頭道:“你胡說!它不過是畜生罷了,怎麽會懂得輕視人?”

  丹霄微微一笑,道:“萬物皆有靈性,有時候畜生比人還聰明。”

  “你會騎馬嗎?”漪兒問他。

  丹霄道:“當然會。”

  “那你能教教我麽?”漪兒問。

  丹霄爽快應道:“自然可以。”

  他把拴在木樁上的馬韁解開,遞到漪兒手中,給她講解禦馬的要領,以及在馬背上的坐姿。漪兒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果真見馬兒慢慢悠悠地跑起來。她心中大喜,就有點不管不顧了,雙腿用力夾緊馬肚,大聲叫道:“啊,太好了,我會騎馬啦!陌兒輸定了!”

  “漪兒小心!”丹霄望著她得意忘形的模樣,驚得趕緊跑過去,果不出他所料,那馬兒狂躁地一個抬蹄,漪兒始料未及,就這麽生生從馬背上被顛下來,幸虧丹霄趕去及時,一把將她接下,緊緊地抱在懷中。她的衝擊力使他無法站穩,他們抱在一起滾出了好遠,他始終牢牢地將她圈在懷中,用身體為她遮擋,避免她被沙礫和石子兒劃傷,結果他自己的肩頭卻受了傷,血絲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出來,沾染著塵灰,看得漪兒甚是心疼。

  “你,你疼嗎?”漪兒想伸手去碰觸他的傷口,卻又有些不敢似的,將手抽了回去。

  “還好,沒事。”

  漪兒帶著愧色小心翼翼地問他:“能站起來嗎?”

  丹霄掙紮著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寬慰地對她笑笑,道:“無礙的,不必擔心。”

  漪兒道:“你跟我去房裏吧,我有藥箱,可以幫你包紮。”

  丹霄甚覺驚奇,跟在她身後問道:“怎麽,你懂醫術?”他的質疑不無道理,畢竟她還那麽小,不過六七歲而已。

  卻聽漪兒道:“簡單的總是會些,不是看過姑母醫治麽。”

  她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卻使丹霄頓住了腳步,他訝異地問:“姑母?”

  漪兒回過頭來,目光與他對視,輕聲道:“我說的是丹凝丹大夫,你的姐姐。”

  “啊。”丹霄頓覺喉頭一哽,不知再說點兒什麽才好了。他的女兒是如此聰明,將親戚血緣關係理得如此清楚,看似驕矜任性,其實卻心地善良,丹凝若是能與這孩子相處,一定會愛煞了她……可是,丹凝身在何處呢?她是否仍活在世上丹霄都不得知。想到這兒,他又悵惘起來。

  漪兒雖然年紀小,心思卻極為細膩,她用稍顯笨拙的手法給他處理幹淨傷口,並完完整整地包紮好了。她幫他包紮的時候,眼睛落在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傷上,那麽多的疤痕使她心中顫抖,卻竭力忍著眼中的淚水,不讓自己哭出來。

  等弄好了傷口後,漪兒幫他披上衣服,指著自己的雕花小床道:“你躺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丹霄搖搖頭,道:“我身上有塵土,會把你的床弄髒的。”

  “沒關係。”漪兒幫他整理好枕頭,執意要讓他躺下。

  丹霄又覺困意襲身,不是才剛剛醒來麽,怎麽又覺得困?似乎隻要他一接近這些親人,整個人就變得鬆懈懶散,他們帶來的溫暖令他覺得安穩,從未有過的安穩。

  “那好吧,我就躺一會兒。”丹霄沒有違背她的意願,終於還是躺了下來。

  漪兒又道:“我猜你也該餓了,晌午時我跟外婆學做了點心,你要不要嚐一嚐?我去幫你拿來一些。”

  “謝謝。”丹霄覺得似乎有溫暖的液體,要從眼睛裏湧出來,他極力忍耐住了,喉嚨卻因忍耐而顯疼痛。

  漪兒一聽他願意吃點心,高興得就往門外跑,卻被他叫住了:“等等,漪兒!”

  “什麽事?”漪兒頓住腳步。

  丹霄望著她清澈的眼眸,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生我的氣嗎?我……我對不起你們。”

  漪兒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浮現燦爛的笑容,同他道:“我不生氣,我可高興啦!雖然你來得晚了些,可總歸是來啦!”

  丹霄這一回終是再也忍不住,淚眼蒙矓了起來,他沒想到女兒如此善解人意,又如此貼心,他望著她的臉,又問了一句:“你覺得丹漪這個名字怎麽樣?”

  漪兒眼圈也有些泛紅,可她的笑容卻愈加綻放,像一朵盛開的花,她道:“我覺得比李漪好聽多啦!”

  “真的?”

  漪兒點點頭,由衷道:“真的。”

  這話說完,她便轉身跑走了,剩丹霄一人在房中。他怔怔坐著,一時間百感交集,眼淚再也忍不住,盡情洶湧地從臉龐上滑落下來。

  時光流轉,轉眼已至秦王二十年。

  自從荊軻成為燕太子的門客後,丹凝便也跟從他遷去了燕國居住。他們居住在城郊熱鬧的小村落裏,丹凝與村人關係皆十分和睦,她過著養蠶、織布、種菜的樸素生活,閑暇的所有時間都用來為他人診治病痛,卻從不收分文診金。

  雖然丹凝與荊軻共住同一屋簷下,彼此以禮相待從不越線,但是在旁人眼中,她儼然就是荊軻妻子的不二人選。

  離開鹹陽已是第幾個年頭,她幾乎都快要忘記了。時間就這麽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她的心情也慢慢平定下來。有時她恍惚著覺得,人生不過如此,若此後半生都能留在這裏,與世無爭,自給自足,倒也算是莫大的幸福。

  天氣愈漸炎熱,這裏倒還好,感覺不到酷暑的煎熬。丹凝居住的房子門口正對著一片荷塘,此刻花葉正盛,層層疊疊的荷葉鋪蓋整個水麵,葉或花瓣上偶有水珠,在陽光的映照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格外璀璨炫目。

  丹凝熱愛這一片淨土,也從心底敬重荊軻這個人,他不僅救了她的命,也用無微不至的關懷醫治了她的心傷。曾在許多夢裏,她看見自己與荊軻執手相望,醒來臉龐便是一陣酡紅,覺得甚是荒唐。

  這幾天荊軻被太子丹召去,說是有要事相商,都是到了很晚的時候才會回來。丹凝坐在門口等他,當看到他黑色的身影出現在暮色之中時,不由得浮現微笑,迎上前去與他道:“你回來了。”

  荊軻點點頭,囑咐她道:“為何在外頭等?夜裏風還是有些涼。”

  “沒事的,我隻是一個人覺得有點悶,所以出來走走。”丹凝與他道,“晚飯已經做好了,快去吃吧。”

  “好。”荊軻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嬌小的背影,不知為何覺得心頭有千斤重擔,他要不要告訴她?若不如實相告,便能永遠留住她麽?他不知道。荊軻想了又想,終於還是鼓足勇氣,在飯桌前喊住丹凝道:“先等等,你看看這個。”

  丹凝正在擺碗筷,愣了一下,問道:“什麽?”

  荊軻將手伸進袖中,拿出一枚竹簽遞給她,口中道:“這是太子托人從秦國鹹陽帶回來的。”

  “是什麽?”丹凝覺得蹊蹺,又因燈光昏暗,看不清竹簽上的字,所以湊近了去燭火跟前。

  “你看了便知……我想,也許,也許是你要找的。”

  丹凝定睛去看,這並非書信,而是一張竹簽,寫著客人定製玉佩的尺寸、形狀、價值,以及要取的日期。可是慢慢地,丹凝的手哆嗦起來,那字體她如何會不認得?簡直太熟悉不過了!這是丹霄的字!

  “啊,霄兒,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荊軻愣了一下,看著她又驚又喜的表情,問道:“是他麽?”

  丹凝哽咽著,拚命地點頭,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口。

  “那麽你——”

  丹凝即刻道:“我想回去找他!”

  荊軻的表情陡然黯淡下來,他早該預料到的,從她來的時候,就該知道她以後會走。

  這些年的默契,使得他們二人之間無須太多言語,隻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丹凝注意到荊軻的表情,心中有些為難,緊握著竹簽道:“荊大哥,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無須客氣。”荊軻頓了又頓,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傾吐與表達,到了唇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最終說的卻是,“吃飯吧,快涼了。”

  餘下的幾天,荊軻還是奔赴燕宮,也沒問丹凝何時會離開,事實上他是不敢問,他生怕離別的日子會到來。不用去燕宮的日子,他就去菜地裏鋤草,這兒都是丹凝種下的菜,生長得蓊蓊鬱鬱,極為蒼翠。他真是不願看她太過勞作辛苦,可她卻總是閑不住,無論在何處,總是保持勤勉的本性。

  “荊軻!荊軻!你還不快回家去!”

  荊軻正忙得滿頭大汗,鋤草之後又給菜園子澆水,卻看見田埂上跑來一個壯碩的人,他是村子裏的青年,為人憨厚直爽,名喚衛大牛。

  “大牛,什麽事?”荊軻停下活計問道。

  衛大牛氣喘籲籲地道:“你還有心思在這兒澆水?快點回家吧,丹凝姑娘要走啦!”

  荊軻愣住了:“走?走去哪裏?”

  “我娘今早請她幫忙診治頭風,與她聊天的時候,聽她說要回鹹陽!連車馬都雇好了!”

  荊軻頓了頓,低下頭去又開始澆菜,口中悶悶地應了一句:“哦。”

  “哦什麽!你還不趕快去攔住她!”衛大牛看著他雷打不動的樣子,心裏著實為他著急,又喊又叫又跳的,恨不能將他從田裏揪出來。

  荊軻一直默默無言,還在澆菜,衛大牛惱了,一把將水瓢從他手中奪下,扔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恨鐵不成鋼道:“你傻了?那麽好的姑娘!你為什麽不留住她?怎能就這麽放她走!難不成你要一輩子當光棍?”

  荊軻卻淡然道:“她既要走,就攔不住。”

  這話看似說得平淡,心中卻是波瀾起伏。荊軻萬萬沒有想到,丹凝居然要不辭而別,她對他原是一點留戀都沒有。既是如此,何須挽留呢?她心不在此,她始終牽掛的,是她的弟弟。

  荊軻索性扔下了鋤頭和水桶,朝著與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當然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有貴客拜訪,這人便是荊軻的主人燕太子丹。

  門口站著四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身上都佩戴著寶劍,這四人正是燕太子的護衛,每人都是個頂個的高手。

  丹凝此前見過燕太子一麵,知道他身份高貴,因而始終以禮相待,沏茶招待他。燕太子望著房中打包好的行囊,頗覺訝異地問道:“丹姑娘這是要出遠門嗎?”

  丹凝回以微微一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一句:“未料太子殿下會駕臨寒舍,荊大哥出門了,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回來?”

  “不,我不是來找荊軻的。”燕太子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茶,望著丹凝的眼睛道,“丹姑娘,我是特地來拜訪你的。”

  “拜訪我?所為何事?”

  燕太子放下茶盞,端正坐著,誠懇道:“實不相瞞,我曾對荊軻有恩,這才是他願意出山幫我的理由,不然他早已去了遠處,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了。”

  丹凝點點頭,表示了解。她算是明白荊軻的性情的,以他的武功和脾氣,絕非在意名利之人,既能甘願給燕太子做事,必定是為償還恩情,就如同她當年連夜逃離秦宮,隻為給呂不韋診治一樣。

  燕太子又道:“荊軻看似冷淡,寡言少語,其實心地非常善良,也正因為善良,所以從前吃了不少苦頭,以後就不願招惹麻煩了……所以,丹姑娘,我這才來拜托你,他須代我去鹹陽完成大事。”

  丹凝覺得不解,問他道:“太子殿下,你差遣他做事,自是求他便可,何須來問我。他是你的人。”

  燕太子卻搖頭道:“不,你錯了,丹姑娘。”

  “哪裏錯了?殿下你不是說你對他有恩?大可用恩情拴住他,再命令他為你做事。”丹凝的話語多少帶著點諷刺,同他道,“你們這些站在高處的人,不是最為擅長這種手段嗎?”

  燕太子苦笑道:“我知你話中有話,丹姑娘,你是在為荊軻鳴不平。可我也有我的無奈,他必須幫我,不然何止我……怕是整個燕國都要保不住。”

  “我能幫你什麽?”

  燕太子道:“你方才說他是我的人,錯的便是這一句。丹姑娘,他是你的人。”

  丹凝愣住了,半晌不知該說什麽好。

  燕太子見她不語,又接著說道:“若他孑然一身,便是我索要他的命,他也會一並送上,這是我對他的了解。可是,自從救了你之後,他的心思就沒法從你身上移開,做事也是畏首畏尾……”

  丹凝垂下頭去,良久道:“我正準備離開,若我走了,也許他就不必再牽掛,就能順順當當為你做事。”

  “不,丹姑娘,你又錯了。”燕太子道,“如果你走了,他更全無心思,我的大計必要落敗。你知道嗎?他此去鹹陽,其實凶多吉少,我一直敬重他,當他當成親兄弟,不希望他變得渾渾噩噩。”

  “枉你說當他是親兄弟,那你為何還讓他去送命?”丹凝愈發覺得心疼荊軻,因而質問起燕太子來。

  燕太子麵帶愧色,致歉道:“我不求你原諒我的自私,但此事非荊軻不能行。”

  丹凝久久沉默,最終問他道:“直說吧,你打算要我做什麽?”

  燕太子終於入了正題,凝視她的眼睛道:“若我非要做主將你嫁給他,你應還是不應?”

  丹凝呆住了:“太子殿下——”

  “你先別著急拒絕。”燕太子語重心長地道,“拋開他對你的恩惠,他為人如何,想必你也是看在眼中。”

  “我知他為人。”

  燕太子道:“你未嫁,他未娶,你二人為何不能結為夫妻?荊軻對你一片深意,你如此聰慧,想來應該全都明了。隻有你有這種力量,一個女人和一個家的力量,才能使他順利完成大業,然後抱著一定要活著的信念回來找你!”

  不得不說,這一番話撼動了丹凝,她不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力量,卻一點兒也不希望荊軻會從此消失,再不歸來。

  “如果他回不來呢?”丹凝問燕太子。

  燕太子信誓旦旦道:“隻要你答應與他成婚,他就一定可以回來,我還從未見過他對誰這般珍重過。”

  “既是你如此不願他出事,為何不能派別人去鹹陽?”

  燕太子無奈道:“我已經說過了,除了他之外,我不信有第二人能擁有如此非凡的膽魄與毅力。”

  “你所說的大業,究竟是什麽?能不能告訴我?”丹凝問道。

  燕太子遲疑半晌,最終道:“我可以告訴你,但隻要我話一出口,你就必須留在燕國,再不能回鹹陽去!”

  丹凝知道他的顧慮,反問他道:“你是怕我泄露機密出賣你?”

  燕太子並未否認,而是點了點頭,誠實道:“畢竟你曾在秦國多年,而且我還聽聞你曾是秦國丞相呂不韋的女人。”

  “若不信我,為何還來求我?”丹凝質問他道,“你究竟要派遣荊大哥去鹹陽做什麽不要命的事?”

  燕太子沉默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了實情。短短的幾個字,卻已令丹凝心驚肉跳,因為他說的是:“刺殺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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