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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佩玉將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詩經·國風·秦風·終南》

  高若拜別丹凝,離開山洞之後循著聲音尋找,終於發現了蕭城。此刻他正深陷惡戰之中,為著聲東擊西,讓丹凝擺脫危險的境地,蕭城刻意將那些人引領到峽穀中間,使之離丹凝藏身的山洞越來越遠。

  蕭城以一己之力麵對數十人,早已拚殺得渾身是傷,鮮血把衣服都染紅了。那些窮凶極惡的追兵,多數已被他殺死倒地,但還剩下七八個人圍攻他一個,饒是他功力高深,也已疲憊至極,眼看就要招架不住,無力抵擋。

  正在危急關頭,蕭城卻見有虎虎生風的鞭子甩了過來,將那幾人抽離他身邊,他才總算能喘了口氣。抬眼一看,救命的人正是高若,他正策馬奔來,蕭城不由得驚喜叫道:“高總管,你來了!”

  高若近了蕭城身旁後,躍身下馬,將韁繩遞到他的手中,也不多言,直接命令他道:“騎馬快走!”

  “什麽?”蕭城疑心自己聽錯了,不解地問道,“咱們不是要共同進退嗎?”

  “你先走!”

  “不!”蕭城執意不肯,忽然發現高若站得有些趔趄,這才發現他腿上草草地用布綁了起來,那布還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

  “高總管,你受傷了?”蕭城擔憂地問道,“要不要緊?”

  高若還未及回答他,那些回過神來的兵士已經圍攻上來,對著他二人便是一頓刀劍亂砍。高若忙揮起鞭子抵擋,因是相距太近,那鞭子還未能有施展的天地,就被幾個人用刀劍纏住,高若元氣大傷,拽也拽不動,與那幾人互相拉扯,僵在了那兒。蕭城見狀忙去幫忙,幾個回合交手,他與高若各殺死一人,眼見隊伍中又被除去二人,另幾個心中頗為生懼,麵麵相覷,往後退了兩步。

  蕭城心中大喜,以為脫身有望,未料卻聽一陣喧嘩之聲,轉頭一看,原是那叫張孟的人,已領了更多的兵士出現,氣勢洶洶地朝他們逼來。

  高若與蕭城背靠著背,如此一來,高若雖是腿骨受傷,卻總算還能鏗鏘站直,不至於倒下去。

  眾人見張孟來了,忙想鼓起勇猛的勁頭再去攻擊,卻見張孟將手一揮,製止他們道:“住手!”

  高若與蕭城皆是費解,不知他此舉何意,卻見他高昂坐在馬背上,俯首問高若道:“高若,你追隨呂不韋這麽多年,也算是富貴榮華,今日難道真甘心命喪於此?”

  “廢話少說!”高若凜然斥道,“高某從不懼死,不甘心的隻是死在你這種敗類手中!”

  張孟譏諷道:“瞧瞧,這骨氣,真是跟呂不韋一模一樣!你知不知道,我就最煩你這種姿態!”

  “要殺要剮放馬過來!高某人但凡眨個眼,就任你羞辱!”高若這般對張孟吼著,偏過頭來卻小聲對蕭城道,“我拖住他們,你上馬快逃!”

  “不,我不能!”蕭城還是拒絕,一個勁兒地搖頭。

  高若又急又躁,氣他不聽話,耳中卻聞張孟高聲詢問:“高若,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藏寶圖在何處?交出來!”

  高若佯裝不知情,皺眉反問:“什麽藏寶圖?”

  “休要跟我裝蒜!我沒那麽多時間陪你耗下去,呂不韋那些錢財,都弄哪兒去了?我早就得到了消息,他臨死前繪製了一幅藏寶圖,高若,我奉勸你最好不要做無謂的抵抗,爽快地把藏寶圖交出來!”

  高若鎮定地笑笑,道:“原以為你隻是要我的命,卻未料低估了你的貪心!”

  “你若乖乖交出來,棄暗投明跟了侯爺,或許我能念在你我舊日相識一場,為你在侯爺跟前求情,讓他賞你一口飯吃!”

  高若朗聲大笑,笑罷道:“張孟,莫非在你看來,高某人是那種為了一口飯,就舍了節氣的人嗎?”

  張孟臉色一變,冷哼一聲道:“死到臨頭還給我充英雄?你可知眼下境況,便是你插翅也難逃一死!”這般說著,張孟便已將劍從鞘中拔出,那劍寒光森閃,單看著便知鋒利無比。毫無預兆地,他雙腳夾了馬肚,馬兒向前一躍,他便氣勢洶洶地提劍衝高若砍來。

  “高總管當心!”蕭城見狀忙一個轉身,疾速將高若護在自己身後,而致使張孟那一劍正砍在他身上,他頓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定睛一看,左邊已被生生剁下半截手臂來,鮮血登時噴湧而出,狀況甚是駭人。

  高若見狀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忙運了真氣,將蕭城手臂封住穴道,致使鮮血不再噴湧。張孟倒也不著急攻上來,他傲然於馬上,劍尖還在滴血,冷笑與高若道:“了不得,你倒是找了個忠心耿耿的幫手!若不是他為你抵擋,現在斷臂的便是你了!高若,莫非你還要頑固不化?我勸你還是知趣些,速速將藏寶圖交出來,或許你二人還有活命的機會!念在你我舊情,我便給你一些時間考慮,容你主仆敘敘生死之情,哈哈哈,也省得終生落下遺憾!”

  高若仿佛是未曾聽見他的話一般,從衣襟上撕下大片布料,纏繞著裹住了簫城的傷口,簫城已是痛得頭暈目眩,感覺整個人被高若扛起來,直接給放到了馬背上。他心中一驚,問高若道:“高總管,這……”

  高若急火攻心,把韁繩遞到他右手之中,吼他道:“快走!”

  “不,我不走!”蕭城眼中已噙了淚。

  高若問道:“為何不走?愣在這兒等死嗎?”

  蕭城悲道:“要死一塊兒死,我怎能留您一人在此?”

  “你這傻小子,什麽節骨眼兒了,還說這種話!”高若斥他道,“你走你的,休要多言,我自有法子脫身!”

  “你撒謊!那麽多人圍追上來,你負傷之軀如何脫身?我說什麽也不會走的!”

  “怎麽,你翅膀硬了,便再也不聽話了?快走!”

  蕭城依舊固執地不肯離去,與高若道:“我若一走,你定然性命不保!高總管您待我猶如親父,蕭城以往總給您闖禍,又怎能在生死關頭棄您而去?”

  高若聽聞他這番真切言辭,臉上忽然呈現悲戚的神色,動容說道:“自十幾年前,我一家老小被仇家殺死後,就再沒一個親人……這麽多年幸而有你在身邊,我將你視如己出,若連你也有事,我還有什麽寄望?”

  “高總管,要走一起走……”

  “住口!”高若嗬斥他道,“你聽話,快走!快走!”

  蕭城無奈,眼中含淚,心中淒然,卻未料高若對準馬身重力一拍,那馬兒立即就抬起蹄子疾速跑開,由不得他控製。為了不被馬甩下來,蕭城隻能單手牢牢地抓住韁繩,整個人彎下腰貼在馬背上,感覺耳畔呼呼生風。回過頭去用蒙矓淚眼去看看,卻見果真沒人追上來,心中略有疑惑,莫非高若真會將藏寶圖交給張孟?還是,與高若就此一別,就再也難以相見……

  張孟的手下蠢蠢欲動,想要策馬去追蕭城,便問他道:“張總管,要不要追?”

  卻被張孟阻攔住了,他不屑道:“不用白費力氣了,這方圓幾十裏也沒醫館,他受了那麽重的傷,胳膊都掉了一個,必死無疑的!”

  高若聽聞此言,不覺又是心酸,他亦不知蕭城就算逃走了,又是否能保全性命。他兀自沉浸在傷懷中,也無力再去與誰抗爭,怔怔站著,半晌無言。

  張孟問他道:“高若,我再好好地問你一次,藏寶圖你交還是不交?”

  高若嘴角溢出一絲苦笑,看著幾十個人站在張孟身邊,均對他虎視眈眈,心中便知一定逃脫不了,索性也不去管那許多,掄起鞭子就上前拚殺,眾人不及防備,唰唰唰,登時數人倒地。

  張孟見狀惱羞成怒,臉色一變,狠狠道:“高若,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語罷吩咐身畔惡奴道,“你們聽著,給我把他剁了!”

  一幹人欺高若身上有傷寡不敵眾,紛紛擁上前去,你追我趕左右夾擊,高若終是難以抵擋。疏忽恍神之中,他被一劍刺中胸膛,抬眼對上的,正是張孟惡狠狠的目光。高若覺得苦痛,雖心有不甘,臉上卻突然掛起了笑意,整個人往地下倒去之時,喃喃出口的是那句:“呂大人,小人終能隨你而去了!”

  饒是人心再壞,對著他這錚錚鐵骨的氣派,一幫人也都靜默下來。張孟注視著高若的屍體,囑咐身畔人道:“去搜他的身!”

  去了一人將高若全身摸了個遍,除了衣裳之外,就一個錢囊罷了。他將錢囊裏邊的物件都倒出來,不過幾枚金幣,除此之外並未其他發現,便如實稟告張孟道:“張大人,小的搜遍了,並沒見什麽藏寶圖!”

  張孟略略沉思,自言自語道:“如此貴重的東西,他定然會帶在身上的……等等,那個女人呢?”

  “從追過來之後,就再沒見她的影子了!”

  “一定是躲在這附近!快去找!”張孟篤定道,“她曾經是呂不韋的人,藏寶圖一定在她身上!你們給我仔細著些,隻要藏寶圖得手,侯爺絕不會虧待咱們!”

  “是!”

  而此時此刻,丹凝在洞中已躲藏許久,她思緒萬千,終是無法下定決心從這裏穿過。她還惦記著高若與蕭城,這二人的生活本可與她毫無瓜葛,卻因為忠於呂不韋,為她付出了那麽多,她怎能就如此甩手而去,苟且偷生?想了半天,丹凝終於鼓足了勇氣,也顧不得生死安危,決心出去尋找高若。

  她出了洞門,往前走了不遠,便從高處瞥見峽穀中央躺著幾具屍體,除了穿著黑鎧甲的人外,還有個黑衣人,她識得那衣服,那不正是高若嗎?原來,原來他已遇害……丹凝心中悲慟萬分,知是回頭也無用,便決心再返回山洞,按照高若指使的路途逃生,卻不料她這一會兒的現身,被下麵的一個兵士看了個清楚,指著她大聲衝張孟喊道:“張大人,她在那兒!”

  張孟抬頭一看,果真是丹凝,心中竊喜,揮手道:“追!”

  丹凝一見他們追上來,驚慌失措地便往前跑,緊張之中錯過了山洞所在之地,竟被逼至了懸崖邊。

  張孟等人離她越來越近,衝她伸手喊道:“藏寶圖是否在你手中?交出來!”

  丹凝搖頭不語,往後退了兩步,再一回頭,發現已近了懸崖峭壁的邊緣,再往後極有可能就跌墜下去,狀況非常危險。

  張孟看出她有些慌張,臉上便堆了笑容,想要誘哄她:“呂夫人,你若是乖乖把東西交出來,我憐惜你一身細皮嫩肉,定會放你一條生路!你放心,我們隻是圖財罷了,不會傷害你!”

  丹凝哪能妄信他?便是看著他那張臉,與他多說一句話都覺堵心,可因為擔心丹霄,她還是問他道:“我弟弟呢?他,他怎麽樣了?”

  張孟皺了皺眉頭,略略停頓了片刻,反問她道:“你覺得呢?我想,你是個聰明人,應當不願意跟他同一個下場吧?”

  丹凝呆了,怔怔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他,他是不是……死了?”

  張孟並不回答她,看她站在懸崖邊上,又不能再往前逼她,生怕她掉下去,隻能接著好言勸道:“呂夫人,哦,不,丹小姐,若你將藏寶圖交出來,我向你保證,侯爺一定不會難為你,後半生你都將榮華富貴,平平安安。”

  丹凝心中萬念俱灰,想著蕭城定也是死了,高若也因她喪命,丹霄肯定也遇了難,獨留她一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看來今日,必是要命喪於此了,她眼睛一閉,將身一轉,便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之中,直直地躍下了懸崖。

  “不要!”張孟額上登時嚇出冷汗,話喊出口已經晚了,丹凝向後一倒,已直直地墜了下去。

  張孟忙追至懸崖邊,一幫惡奴也不約而同圍了過去,但見懸崖峭壁最下方有一條奔騰的河流,丹凝躍入河中之後,連個水花也不曾見,那滔滔奔流的江水之中,哪裏去尋她的蹤跡?

  眾人麵麵相覷,均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天才有人問張孟:“張大人,這,這可怎麽辦?”

  想來他們三人品格清奇,死的死,殘的殘,跳河的跳河,寧可抱著尊嚴離去,也不肯妥協求生,張孟忽覺心中有些汗顏,歎息一聲,話語黯淡得很:“她這一去,不死也剩半條命了,回去交差吧!”

  蕭城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他唯一能記起的,便是那匹馬馱著他東奔西跑,上躥下跳。山路本就崎嶇艱險,加之天色漸晚,光線越來越暗,那馬兒也越來越累,最後索性不再聽由他的控製,將他從身上甩了下去,此後便抬著蹄子鑽進了樹林,再也不見了。

  被它這麽一摔,蕭城更是痛不欲生,好半天才昏昏沉沉地從地上爬起來,借著餘力踉蹌地往前走,他手臂的血已暫時止定,身體卻兀自還承受痛苦。走了數步,已是體力不支,搖搖晃晃跌倒在地,朦朧中睜開眼,卻見前麵出現一大塊黃乎乎的東西,從半空淩躍而下,直衝著他走來。蕭城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走來的竟然是一隻吊額金睛的猛虎!

  縱是曆過不少險境,此刻麵對這種狀況,蕭城還是不由得驚惶,嚇得身體瑟瑟發抖,心裏歎道:天哪,天哪,莫非我蕭城今日要命喪這畜生之口嗎?難道要被它撕爛、啃咬,成為它的腹中餐?蕭城啊蕭城,你白活二十幾年,竟未料如今會落得這般下場,何苦來哉!

  蕭城想要後退,退已無路,想要前行,行也為難,渾身癱軟了一般,動也不能動彈。隻能祈禱著能不能混過這一遭,就是死了,也不要死得那般慘烈。

  此時天已漸漸黑了,那老虎與他僵持著,四下一個人也沒有。許是因為太過饑餓,老虎放棄了觀察與對峙,“嗷”一聲,躍身便向他逼來。蕭城赤手空拳,又身負重傷,哪裏還有力氣同這猛獸拚搏?他心中一時淒涼,雙目緊閉,做好了等死的姿態。

  正在這緊急關頭,卻聽一句話語從天而降,說話的人像是身在遠處,聲音卻異常清晰,他道:“畜生,去罷,去罷!”

  蕭城覺得訝異,睜開眼來四處去看,也未見有誰的蹤影,再去看那老虎,卻發現它愣在當場,似是能聽懂剛才那句話一般,不再留戀捕捉他,居然掉頭跑開了,很快消失在叢林之中。

  蕭城呆了,疑心這是夢境,怎麽可能呢?老虎會因為一句話放棄食人?正在迷惘之中,卻聽一人朗聲大笑,放眼看去,見對麵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仔細辨認那人的麵貌,卻原來正是早年他陪呂不韋一同去南山拜訪過的老道。

  老道望著他,微微一笑,淡然同他說道:“貧道一早便說過了,你我總會有重逢之日。”

  蕭城如夢初醒問道:“你,你救了我?”

  老道嗬嗬道:“你跟不跟貧道去南山?你若應了做我徒兒,我便帶你走,你若不應的話,貧道便走了。隻不過,倘那畜生再回來,你很可能成它腹中之餐!”

  蕭城愕然,雖對剛才境況仍有餘悸,心中卻是清清楚楚,他拖著這殘破的身子,便是能脫離虎口,以後也不免要被夏侯爺的人追殺。除了躲避到南山去,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哪裏還有別的去路?

  忽然之間,蕭城清楚地想起了過去之事,他記得剛見那老道之時,便見老道指著他說道:“你啊你,去錯了地方,現在也該回來啦!”

  這倒不是最奇怪的,還有他們臨行拜別之時,老道又對他叫道:“那個貪茶的小子,旁人走則走了,你就別跟去了!”

  當時蕭城甚覺反感,不明白為何從進門開始,這老道就總纏著他胡言亂語。眾人也都驚訝,不知老道為何總挽留蕭城,卻聽老道哈哈大笑道:“你比他們有趣,且話又多,若能留在這兒便好了。貧道整日悶得慌,連養的那隻狗都不肯多叫喚一聲,如今正缺個話多的徒兒。”

  “誰要當你徒兒?”蕭城有些惱了,不屑地道,“難不成要我跟你學那些糊弄人的把戲?我才不樂意!”

  今時今日,那情形還曆曆在目,蕭城記得高若斥他道:“蕭城,休得無禮,怎能如此對仙師說話!”

  呂不韋也與老道致歉:“家仆缺乏管教,多有得罪,仙師莫要怪責。”

  不過,那老道倒是不惱不急,滿臉笑意說道:“罷罷罷,這小子倒是固執得很,將來難免是要吃點苦頭,即便今日不留下來,改日我們總會有見麵的時候!隻不過……”

  “不過什麽?”蕭城瞪了老道一眼,倒是看看他能說出什麽。

  老道卻歎了口氣,笑顏全部隱沒了去,有些失落地道:“唉,天機不可泄露,走便走罷,後會有期!”

  ……今時今日,距離過去歲月已是好幾年,呂不韋已不在了,蕭城與高若相依為命守護丹凝,打死也不會想到此生能再遇見這老道,而且,隔了那麽久,老道還惦記著要收他為徒兒的事。這茫茫山野,老道從何而來?又如何能馭虎?莫非他真的是神仙?

  停頓良久,蕭城終於忍不住問老道:“當日我從南山離開之時,你道我日後一定要吃些苦頭,此言何意?”

  老道神色莊重,感慨道:“頻道給你算了一卦,知你日後會斷一臂,所以當時想幫你一回,將你留在南山,奈何你頑固不聽。”

  “那你當時為何不說出詳情,偏要賣個關子?”

  “當時你我緣分未到。”老道慢條斯理與他解釋道,“既是緣未到,怎可強求於你?強施於他人身上的緣分,可謂反了造化自然的常理,貧道不能那麽做。”

  蕭城仍覺疑惑,質問他道:“我如何信你?便是你現在也是哄我的,我又怎知真假?”

  老道歎息一聲,與他道:“好罷,既然事到如今,貧道也不用再與你兜圈子。我與你父母也算舊識,你父親叫蕭山,母親諱名如月,是或不是?貧道雲遊經過你家鄉時,他們曾數次招待貧道飲茶……受人點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可惜貧道未能救你父母於水火,卻不能不管你!”

  蕭城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老道居然知他父母名姓,可見所言非虛。老道見他半晌不語,問他道:“怎麽,你還不信貧道麽?”

  “信!信!”蕭城拚命地點點頭,兀地忍耐不住,痛哭流涕央求道,“仙師!我便是死了也不打緊,隻求你救救高總管!”

  老道沉重地歎了口氣,默默道:“他已去了,恕貧道回天乏術!”

  蕭城驚詫異常,不相信地問道:“你,你說什麽?他死了?”

  “是。”老道肯定地回答他道。

  蕭城急火攻心,忽地有些惱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算是哪門子的仙人?自然能料到他與我皆要經曆劫數,為何不早些搭救?總是等了事過之後再說話,枉死了許多好人,做仙人又有什麽用?”

  老道知他與高若感情深厚,也不生氣他的質問,隻是苦笑道:“貧道雖有預知之術,卻不可逆天而行!”

  蕭城也知有命中注定這一說,想來這道人本是與他們無關的,也沒有非得搏命搭救的必要。他念及高若已然離去,淚水不覺就從臉龐滑落下來,心中淒然無比,萬念皆空。

  老道問他道:“如今你還有何牽掛?願不願隨貧道去南山?”

  蕭城悵惘半天,終於點了點頭。

  那老道便走近蕭城的身畔,他看似年紀蒼老,頭發胡子都花白了,卻不知哪來許多的力氣,直接將蕭城挾在身下,騰地一個淩空飛躍,便如同駕雲一般在空中飛起。

  出了林子後,老道便一路翩然往南走,帶著蕭城漂至水麵。這兒也沒船隻竹筏,明明是置身水波之上,蕭城卻見他如履平步,不由得呆了,這才真真切切地信了老道——原來他真是仙人!

  衍水河畔,有一個坐落在山腳下的村莊,稀稀疏疏住著幾戶人家,因為山地貧瘠,多數都靠狩獵為生。

  荊軻獨自住在村子的最東頭,兩間木房全是自己親手搭建,位置倒也算好,依山傍水,逍遙自在。此時他剛從木屋旁邊的簡陋廚房裏走出來,手中還端著一碗湯藥,在他房中的木床上,正躺著一個與他毫無幹係的女人。

  最初將她從水中救上來的時候,他看見的是一張平靜閉目的臉孔,觸了觸她的脖頸,便知她尚且活著,隻是氣息微弱。也不知她在水中漂浮了多久,但見她臉上被石頭劃破許多傷口,血跡凝成了一塊一塊的斑點。

  這重傷至奄奄一息的女子,究竟是什麽人?何以流落到這般境地?荊軻雖有疑惑,卻無法問詢,但是為了給她敷藥,查看她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口,他隻得幫她褪去了衣衫……當那白玉般的身子呈現在他麵前時,他察覺自己有輕微的顫抖。她肩上有一道更深的傷口,幸在他已幫她敷了藥,也包紮好了。

  荊軻將湯藥擱在床邊的桌子上,試圖去喚醒她,卻見她眼皮動了動,於是就定住了,暫時停止叫喚。而她真的已經清醒過來,眼睛慢慢睜開,慢慢聚焦,定格在他的臉上。

  ——對丹凝而言,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臉。他穿著白色布衣,打扮看起來像個莊戶人,一臉風霜,臉龐素潔,有著刀削般疏於表達的線條。

  “你醒了。”荊軻同她打了聲招呼,他聲音非常低沉,並無任何力度,也無一絲溫柔。

  丹凝皺了皺眉頭,覺得肩上火辣辣地疼痛,她疑心是夢,便又閉上眼睛,去回憶前塵舊事,這才使記憶慢慢完整。對了,是這樣的,她在絕望之中跳下懸崖,整個人摔入水中,此後就再無知覺……那麽,現在,自己是還活著的麽?

  伸手去觸身上的衣服,丹凝才頓然察覺,布料如此粗糙,她睜開眼睛去望雙手的袖口,卻見穿著的是一身男裝!丹凝又羞又驚,也不知是何種欲念驅使,整個人騰地從床上跳起來,也顧不得找鞋子,就這麽光著腳跑了出去!

  她受驚的樣子像一隻被獵殺的小鹿,使荊軻覺得手足無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追出去。

  丹凝漫無目的地在草地上奔跑,她害怕得想要逃走,卻不知自己要逃到哪裏去。前麵有幽深的林子,她在林子裏上躥下跳,試圖尋找出路。樹木枝丫碰撞著她的傷口,令她疼得麵目扭曲,她伸手去撫摸火辣辣的左肩,才發現傷口已經被包紮好,雖然包紮的手法有些潦草。

  林子中隱隱出現一座沒有橋欄的橋,立在滔滔河水之上。丹凝跑到了橋上,正躊躇著該往哪兒去,卻聽身後一句叫喚:“喂,你要去哪裏?”

  丹凝扭頭去看,還是荊軻,她一個恍惚,左右也站立不穩,竟然跌落到河水之中,冰涼的河水刺激著她的傷口,使她感到加倍的疼痛。就在她溺水嗆咳,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卻見那個白色人影從橋上翩然落下。

  荊軻像捕魚人逮到一條小魚似的,輕輕鬆鬆就將她提上了岸。縱然丹凝從未習武,也看得出他身手極高。

  “剛從水中逃生,又溺到其中去,莫非你真是想被淹死不成?”他的責問聽似非常平靜,不夾雜任何怒火,丹凝卻覺得甚是難為情。

  她怯怯不語,趴在橋上,渾身濕漉漉的。其實她很想問問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他救了她……卻覺喉嚨喑啞,吐不出一個字來,兀自啊啊兩聲,卻也是極為輕悄的聲響,讓人聽不清楚。

  山中寂然,黃昏的陽光迷人又沉醉,唯有鳥語聲聲,使人疑心這裏不是人間,仿若置身世外仙境似的。

  “為何不說話?你真的是啞巴?”荊軻又問了她一句。

  丹凝還是怔怔無言,兀自覺得頭暈目眩,通體乏力,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倒在了地上。荊軻見狀歎息一聲,二話不說將她扛在肩上,大踏步又走回木屋去。丹凝在他肩上慢慢恢複神誌,雖然天氣並不寒冷,卻因為渾身濕透了,再被風這麽一吹,凍得一身冰涼。

  荊軻將她帶回房內,扔了床被子給她,好讓她將自己裹起來,不至於冷到牙齒打冷戰。雖然與他隻是初見,丹凝卻覺得與他似曾相識,又發現他其實也善於沉默,越仔細地瞧他的臉,她便愈發覺得驚訝,似乎是生平至今從未見過如此坦蕩的麵孔,他眼神清澈,看起來毫無城府。

  電光石火一般,有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丹凝摸著身體,發現身上什麽都沒有,忙問他道:“請問,我,我的玉呢?”

  她突兀地說了這句話,倒讓荊軻愣了一下,他道:“原來你不是啞巴。”

  丹凝神情焦急,她擔心玉佩已經丟在了水中,抱著一線希望問他道:“對不住,那塊玉佩對我很重要……你可曾見過?”

  卻見荊軻將手探入袖中,取出了那塊玉遞給她,淡淡道:“在這兒。給你換衣服的時候,順手取了下來。”

  丹凝接過他遞來的玉佩時,注意到他手掌心上布滿老繭,他看起來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莊戶人,卻不知為何,她又覺得他有別樣的氣質。

  丹凝回憶起他方才所說的話,知道他給她換過衣服,那必然也是看過她的身子,她覺得十分尷尬,臉也通紅,支支吾吾問他道:“我自己的衣服……”

  “全被石頭劃爛了,已經不能再穿,所以我就幫你扔掉了。”許是怕她更尷尬,荊軻刻意麵無表情地答道。

  丹凝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未曾對他致謝,便道:“多謝你相救。”

  荊軻微微點頭,指著她肩頭的位置,稍有些擔憂道:“你的傷口沾了水,若是不及時處理,可能會——”

  丹凝忙道:“我懂醫術,自己可以包紮,勞煩你……”

  她話還未說完,荊軻已扭身離去,片刻之後,他端了一個木盒過來,同丹凝道:“都在這兒。”

  丹凝聞到一股新鮮草藥的氣息,發現其中放置著他配好的草藥,還有紗布與剪刀,不禁在心內佩服他的細心,由衷道:“多謝。”

  “不必客氣。”荊軻端起了桌上的那碗藥,同她道,“藥已涼了,我去把它熱一熱。可以的話,你自己換上衣服。”他丟給她一套男裝,洗得幹幹淨淨的,聞起來有鬆柏的清新氣息。

  丹凝接過衣衫,剛想要再次致謝,卻見他已踏步走至門外,還順手幫她緊緊關上了房門。

  在她包紮傷口與換衣的時刻,並未聽到外頭有任何動靜,不知為何,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不再懼怕什麽。外麵會否有人忽然推門而入?那個人會否對她有所圖謀?此時此刻,這些都無須擔心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並如此篤定,他是個好人。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丹凝早已整理好一切,才聽到叩門聲,荊軻在門口輕聲問:“能進去了嗎?”

  “進來吧。”

  荊軻推門而入,見丹凝已換好衣衫,屋子裏似是也被收拾過,比之前顯得井然潔淨。丹凝的頭發披散著垂下來,已被她擦了半幹,隨著窗欞外吹進來的風,有幾絲頭發拂過她的臉龐,看上去如此迷人,使他不由得愣了愣神。

  他的停頓令丹凝略顯不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觸碰到那些傷口之時,隻得露出一絲苦笑,問他道:“這張臉很嚇人吧?”

  “不。”荊軻搖搖頭,想說什麽,終又是停頓下去,沉默了片刻,將藥碗遞到她的手裏,道,“快些喝吧。”

  丹凝點點頭,將湯藥一滴不剩地喝完。荊軻的目光也無處安放,因而落在她的身上,她穿著他的衣裳,因為太過寬大,襯得她就愈發嬌小起來,他發現她箕坐的姿態甚是優雅,從她的舉止言行中,不難看出她曾身經富貴。她有那樣姣好的容顏,如今卻遭了難,因而在她身上,肯定發生過許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是什麽?他自認從不喜歡窺探別人的心,這一刻,卻對她充滿好奇,又不能問,隻得掩飾著,沉默著。

  丹凝將空碗放下,微微一笑,溫和道:“恩人,我尚未問起你的名字。”

  荊軻答道:“我叫荊軻。你呢?”

  “丹凝。”她也並未有所隱瞞,接著問他,“此處為何地?”

  “衍水河畔,臨近燕地。”

  丹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後輕聲歎道:“沒想到我隨著水流漂了那麽遠,竟還能有幸活命。”

  荊軻寬慰她道:“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你先安心養傷,莫管其他。等你好了,告知我家在何處,我便想法子送你回去。”

  “家?”丹凝聽到這個字,茫然地望著他,半晌無言,心裏兀自暗想:哪裏還有家呢?自年少她就這般流浪飄零,好不容易與丹霄重逢,以為曆經劫數之後終能過上安生日子,卻不料逢了這些災難,想來丹霄現在也已經是遇了不測……千頭萬緒,不能細細思量,她就已淚盈滿眶。

  一見她眼中噙淚,荊軻就有些慌了,想來她一定是回憶起傷心事,又不知怎樣能安慰她,隻得手足無措問道:“你,你怎麽了?”

  丹凝偏過頭去,用衣袖拂去淚水,強撐著對他笑了笑,懇求他道:“若是我暫無去處,能否留在這兒?”

  荊軻沉默了,良久道:“自然可以。”

  丹凝甚是感激,由衷道:“多謝你,荊大哥。”

  荊軻愣了愣神,好半天,他剛毅的麵頰上綻放出溫和的笑容,甚至略有些羞澀似的,低下頭道:“無須客氣。”

  丹凝覺得心中升起無法言說的感動,她從未遇過這樣的男人,不用她把話說完,已知她心意,對她沒有過分的謙恭,令她不須有任何戒心,便是彼此這般對望相坐,已覺人世靜好,心中安寧。

  在注視荊軻的眉眼之時,丹凝忽而就頓悟了一件事:之前她為何總覺得荊軻似曾相識。他的淡泊,他的沉默,他的從容,他的言簡意賅——他令她在近三十年存活的生涯中,終於找到了一個清晰可見的形象,是的,他像她,像她自己!麵對他的時候,偶然的時刻,她覺得在與心裏的一麵鏡子對峙。

  丹凝有些驚訝,她從未與誰如此契合,因而,荊軻的出現無疑是掠過她平靜內心的一股風暴。可是為什麽?這風暴不使她覺得狂虐,似乎已經走入絕境的黑暗幽穀,忽然看到命運帶來的閃光。

  鹹陽城郊的荒野之中,兀自立著幾間簡陋的房屋,從外觀看來並不出奇,實則進了裏屋之後,倒有一處玄機可通地下室內,那兒存有許多兵器。這是一家私設的兵器坊,坊主被稱為虞師傅。傳言他曾是秦國很有名的鑄劍師,至於為何流落這平民百姓的境地,又默默無聞地活著,旁人也不得知。

  虞師傅與孫女清音相依為命。清音年方十九,生得容顏俏麗,卻總愛作一身男裝的打扮,因而素日人們見到她時,都覺得她脾性像個男孩兒。在她英姿勃發的麵貌上,極難尋到女孩兒家的柔情。

  門口來了一輛馬車,虞師傅背著行囊走出門,車夫正是他雇來的,見了他之後,彼此問候了一聲。

  清音走到馬車前叮囑車夫道:“勞煩你,行路要慢些,我爺爺年紀大了,身體經不起顛簸。”

  車夫忙答道:“是,記下了。”

  “路上還要煩勞你多照顧他。”

  “虞姑娘客氣了。”

  清音與車夫交代完畢,轉身去扶虞師傅上了馬車,小心翼翼地將他送上了車後,關切道:“爺爺,你忙完就早些回來。”

  “知道啦,丫頭,怎麽變得這麽囉唆!”虞師傅衝她揮揮手,道,“回屋吧,回屋吧,自個兒在家要警醒些,晚上記得要把門鎖好。”

  清音嘟起了嘴,笑道:“不曉得咱們倆誰囉唆,行了,我也知道啦!”

  馬車將要出發之時,虞師傅又記起一事來,便吩咐清音道:“地下室左角放著一把劍,定金已付過半,明兒就是客人來取的日子,你閑暇時取出來裝好,再收妥餘下的錢便是。”

  “好。”清音點點頭,目送馬車載著虞師傅漸漸走遠,直到都看不到蹤影了,她才折返回房去。

  清音洗了一些衣服晾曬幹淨,又收拾了屋子之後,覺得無事可做,想起爺爺臨走時候的囑咐,便決定去地下室將那把劍取出來,給它配上合適的劍穗與劍鞘,好讓客人來取之時,對完完整整的成品無法挑剔。

  地下室非常黑暗,因而下去之前得先點燃燈燭。清音一手執著銅燭台,一手扶著牆垣,沿著階梯慢慢走下去,在腳步邁到最後兩階的時候,她忽然停頓了一下,警覺地衝著黑暗處問道:“誰?”

  沒人回答,但清音篤定地下室內定藏著人。她自幼習武,雖不算是個中高手,但絕對能在暗中聽聲辨音,方才在下樓梯的時候,她分明察覺到陌生的氣息,仔細辨認,覺得是一個男子略顯急促的呼吸。

  清音手觸腰間,握了一枚銀葉所製的暗器在手,厲聲又問:“究竟是誰?再不說話,莫怪我不客氣了!”

  這一次,終於是聽到一聲羸弱的回答,聲音果然是個年輕男子,低低同她道:“姑娘莫驚,我並不是壞人。”

  清音愣了一下,循著聲音朝他走去,見一穿著藍衫的男子窩在牆角,他滿疲憊神色,似是動彈不得,此人正是丹霄。清音一直看不到他正麵,因而充滿警戒,咄咄逼人,質問他道:“你是誰?”

  “虞師傅在不在?”丹霄氣息微弱地問詢她。

  清音疑惑問道:“怎麽,你識得我爺爺?”

  丹霄似是放下心來,頷首道:“哦,原來你是虞師傅的孫女。”

  “莫與我套交情,我根本不識得你。”清音冷哼一聲,挑起燭火去看他的臉,他無疑是個樣貌俊朗的人,此時臉色卻極為蒼白,額頭還滲滿汗珠,清音隱約還聞到一股血腥之氣,仔細映照他的身體,這才發現他左褲腿都是血,背上也是血跡,應當是受了重傷,而且傷絕不止一兩處。

  “這是怎麽回事?你被人追殺嗎?”清音問道。

  “算是吧。”丹霄咧出一絲苦笑,請求她道,“姑娘,請容我暫時在此躲避,大恩不言謝!”

  “這如何使得?我又不知你是誰!你怎麽找來這兒的?天下那麽大,怎就非得躲在我家裏?”

  丹霄實在也是累了,無力跟她交涉太多,隻得從胸前的衣裳中掏出一枚玉牌,遞予她道:“既你是虞師傅的孫女,我就不必再隱瞞身份,你便是不識得我,應也識得這塊玉牌吧。”

  清音將令牌握在手中,仔細看了,這才驚呼道:“啊,是你!你便是那批兵器的主人?”

  丹霄點了點頭,道:“是。”

  一聽他親自承認,清音就惱怒起來,斥他道:“哼,便是你不來,我也正想去找你算賬!你到底是什麽人?錢多又如何!怎能將我爺爺逼成那樣!他為了幫你鑄造兵器,將所有的徒弟都召集起來,許多人一起整整忙活了半年多,幾乎一日都未曾歇息過!他年紀那麽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差——”

  “姑娘,對不住。”丹霄滿懷歉意地打斷她的話,他筋疲力盡,直覺得她的話語吵嚷著鑽他的耳朵,使他更是難受,他央求道,“我實在難受得厲害,不知你能否讓我靜一靜?”

  “讓你這麽一直靜下去,你可能會死在這兒!”清音沒好氣地回敬他。而後她將燭台找了一個地方擱好,同他道:“我出去拿些藥和紗布來給你包紮,你且不要妄動。”

  丹霄甚覺驚訝,他一直聽她埋怨自己,以為她會落井下石,卻未料她這般重義氣,不由心懷感激,道:“多謝姑娘。”

  “你當我樂意救你?我隻是不想讓你死在這兒,免得晦氣!”

  丹霄苦澀笑笑,為她的嘴硬。他依稀覺得她與某人極為相像,自己想了想,哦,是了,她像年少時的詩纓,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詩纓更漂亮些,也更英氣些。而詩纓呢?她將一雙兒女養大,如今已在歲月的曆練中沉澱,慢慢變成溫柔的婦人,與過去的驕縱截然不同了。

  想起詩纓以及那兩個孩子,丹霄就又想起姐姐丹凝,不由得心下黯然,不知高若與蕭城是否將姐姐安全帶離鹹陽。都還沒來得及跟姐姐說呢,說他找到了詩纓,並且擁有自己的兒女。啊,對了,姐姐還親自給那兩個孩子醫治過的,擦肩而過的緣分,彼此麵對麵坐著,竟不知是自己的親人!

  丹霄沉浸在深思之中,全然不覺清音已去了又歸來,她望著他怔怔然的模樣,催促道:“愣著幹嘛?你傷了何處?我幫你包紮。”

  被她這麽一喚,丹霄回過神來,卻因最大的傷口在背脊處,需要脫掉衣衫敷藥。畢竟清音與他男女有別,為了避嫌他稍覺有所不妥,因而半晌未動。

  清音似乎是能窺透他的心思,故意凶巴巴地去抓他的袖子,命令道:“快點脫掉!婆婆媽媽的做什麽!”

  “隻是……隻是怕姑娘覺得不便。”

  清音皺眉問道:“我瞧著你是不放心我吧。怕我把你醫壞了?你都已經落到這步田地了,難道還怕我害你不成?”

  “在下並非這個意思。”

  清音其實明知道他心懷感激,是為了她才顧慮許多,偏偏話語還是不好聽,冷冰冰同他道:“你放心,一碼歸一碼,等你傷好了,我再與你論我爺爺的事!”

  丹霄轉過身去,費力地褪去上衣,那些布料沾染著傷口,已經黏到一起,痛得他緊皺眉頭,口中還不忘對清音致謝道:“有勞姑娘了。”

  看到他光裸的脊背上那深深的傷口時,清音也是嚇了一跳,還得裝作鎮定,不悅回敬他道:“你這人怎麽這般囉唆,謝來謝去的有完沒完!”話雖是如此說,在幫他處理傷口時,她察覺到他身體的戰栗,以及緊握的拳頭,還是柔軟了下來,寬慰他道:“會很痛,忍著點。”

  丹霄點點頭,未多言語。

  清音非常冷靜,約莫用了一個時辰,將他身上的傷口處理得幹淨利落。丹霄忍著疼痛,整個過程中吭也沒吭聲,倒令清音暗暗敬佩起來,覺得他甚是具有忍耐力。

  等忙完之後,清音上去幫他取了席與被子,簡單地在地下室幫他鋪了床鋪,與他道:“既然你現在正被人追殺,還是不露麵為好,你就暫時躲在這裏養傷吧,我會按時給你送藥和飯下來。”

  丹霄心中很是感激,又同她道謝。清音笑了笑,表情比之開始柔和了許多,寬慰他道:“先睡一會吧,好好歇息,你的傷需要休養。”

  “好。”

  丹霄躺在床鋪上,待清音帶著燭火離去,這兒又恢複了黑暗。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睜眼窺看,觸目卻是一片虛無。

  星月坊內,夏芙先已是喝得微醺欲醉,他舒服地躺在短榻上,覺得撲鼻一陣香氣,抬眼去看,原是窗台下的菊花盛放,數盆菊花一字擺開,有黃色、紅色、白色,給廳堂內添了不少深秋風韻。

  “來來來,夏兄,再飲一杯!”席上幾張諂媚的嘴臉又向夏芙先敬酒。

  夏芙先哈哈大笑,揮揮手道:“不行啦,不能再喝,再喝可就醉啦!”

  “你邀兄弟們來找樂子,可不就是要一醉方休嘛!”

  夏芙先道:“我今兒自己騎馬來的,醉了怕摔在當街上!”

  “哈哈哈,要是真醉了,大可不必回去,連姑娘難道還要攆你不成?”說著,他們訕笑著打趣連羽桐,“你說是不是,連姑娘?”

  連羽桐回以微微一笑,並未接話,隻是禮貌地給每個人的杯中又添滿了酒。她給夏芙先斟酒的時候,卻未料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本還帶著笑容的臉,霎時布滿冰冷的表情,連羽桐愣了一下,心下生寒,又不敢抽出手腕,隻得不動聲色地笑著望他,問:“夏公子有何吩咐?”

  夏芙先僵了僵,忽而大笑,放開她的手道:“隻是覺得連姑娘屋中的菊花開得甚好,不知哪兒買來的?”

  連羽桐頓了頓,繼而柔聲地答道:“哦,這是一位朋友送給羽桐的,夏公子若是喜歡,羽桐可以差人給府上送一些。”

  “不必,夏某家中也有,若是連姑娘如此喜愛花朵,我倒可以差人送些名貴的品種來,省得一屋子都是這種平凡俗物。”

  連羽桐含笑望著盛放的菊花,輕聲回絕道:“那倒不必,心意羽桐領了,但是偏是奇怪,我倒最喜歡這些個俗物。”

  他二人的談話看似平靜,旁邊的人卻察覺到一股鋒利勁流,總覺得氣氛不對勁。夏芙先鬆開了連羽桐的手腕,眾人都鬆了口氣,去望連羽桐的表情,卻見她根本沒什麽異樣。她手腕上被勒紅了一圈痕跡,卻渾然不覺得疼痛似的,又去給眾人斟酒。

  夏芙先卻再也沒了笑容,眾人都知他對連羽桐的情意,紛紛識趣,找了借口離席而去。如此過了不久,廳堂便又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連羽桐差人撤去殘席,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擺上茶桌,開始親自給夏芙先泡茶。她的動作嫻靜優雅,夏芙先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心裏波瀾起伏。半晌未言,好半天也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連羽桐卻先他一步開口,她垂著頭,用手握著杯子的邊緣,細細注視著茶水,口中淡淡說道:“丹霄果真多日都不來了。”

  夏芙先一聽這話,止不住又是醋意橫生,諷刺地問她道:“怎麽,你想念他?”

  “我差人去了他府上,卻得到消息說他失蹤了,離開的路上斑斑血跡,想來是受了重傷。”

  連羽桐的這番話說得平淡無奇,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也聽不出聲音裏有任何波瀾,夏芙先卻有些慌了,略帶不安地應了句:“哦。”

  連羽桐將泡好的清茶遞一杯給夏芙先,這次終是能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與他對視,唇角溢出一絲冷笑,又道:“還有,我聽人說,他姐姐跳崖死了。”

  夏芙先避開她的眼神,兀自將茶水遞到嘴邊啜了一口,平日喝起來清香滿溢的茶水,這一刻卻顯得如此苦澀。

  “夏公子,你為何不吭聲?你的好兄弟都遭遇了什麽災難,緣何短短數日就家破人亡,不見蹤跡。對於這些,你怎能還是保持沉靜,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夏芙先尷尬地咳嗽一聲,故作鎮定道:“我也是聽到了些風聲,如今正派人在尋丹霄,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尋他?”連羽桐的冷笑更深了,話語也是含沙射影,譏諷道,“怕是他本還可以活著,一被你的人找到,就再無活命的機會了!”

  “此話怎講?”夏芙先臉上蒙了一層怒意,咄咄逼人地凝視她。

  連羽桐毫無怯意,隱去了笑容,也是一派僵冷,回敬他道:“我是何意,你比誰都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麽,還需要來問我嗎?”

  夏芙先握著杯子的手稍有些顫抖,眼睛裏露出絕望和冰冷的光,又是陷入沉默。他們對望著,仇視著,仿佛是彼此的敵人。

  卻不知為何,他在連羽桐的眼眸中漸漸看到一絲柔光,似是還含著水霧的柔光。她垂下頭去,聲音放輕,艱難地問他道:“你如實說出來,莫要隱瞞……你所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我麽?是我害你犯下這些滔天的罪孽麽?”

  夏芙先愣了愣神,繼而冷漠道:“莫要自作多情!”

  “你撒謊!”連羽桐抬起眼時,已是淚水盈眶,她含淚問道,“你以為你還能瞞我到何時?芙先……我,我哪裏好,值得你這樣不擇手段!”

  她平日裏總是稱他為夏公子,此刻卻叫他是芙先,就這一句稱呼,已然令他眼圈泛紅,此時此刻,還有什麽要隱瞞的!他頹然放下手中的茶盞,整個人顯得如此黯然,話語無奈且淒涼:“你除了不屬於我之外,哪裏都好。”

  此話一出,連羽桐兩行淚水順頰而落,她覺得心裏難受得很。認識夏芙先這麽久以來,不管他待她是挑剔、諷刺還是其他,她內心都明白他的情意,這個傲慢的人,自幼生長在富貴之中,但凡想要得到的東西,從無一樣落空過,卻偏偏遇見了她,她心中另有別人。

  若是多年前,初去夏侯府中的那一日,在院中撫琴的男子不是丹霄,而是夏芙先,結局會否與而今不同?怕是就不用這般交錯糾結,也不用釀下今天的局麵。她心有戚戚地回憶著從前,第一次與夏芙先謀麵的時候,他來尋丹霄,院子裏花枝招展的舞娘諂媚地同他打招呼,他的眼神卻一直越過舞娘,凝視默默無語的她,問道:“你是?”

  舞娘見風使舵,將丹霄晾在一邊,跟夏芙先介紹道:“小人是星月教坊的舞娘。”說著又去拉她,帶著嗔怪的口氣責怪道,“你這丫頭,見了公子還不趕快施禮!杵在那兒幹什麽呢?你可知自己剛才冒失闖入公子的宅院?還不快賠罪!”

  當日當時,連羽桐猶如一個被控製的布娃娃一般,垂下眼瞼,柔聲對夏芙先道:“羽桐見過夏公子,方才貿然闖入,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她記得當時夏芙先對她笑笑,不動聲色地道:“連姑娘不必如此客氣。”

  天上數日,人間百年。連羽桐覺得,那些過往的歲月,如同生活在雲上的日子,如此縹緲、青春、迷人。那時的夏芙先,他還是一臉單純和善,眼眸中流露出清澈驕傲的光,並不像現在這般冷靜陰鬱。現在她害怕看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的眼睛裏常折射出寒光,讓她覺得心疼。

  可是她能回饋他什麽呢?她的心,早已在看到丹霄第一眼的時候,就深深地留下了烙印,再也泯滅不掉。從此,移不開癡情的眼神,也不能再對旁人開解心懷。

  ……夏芙先不知自己何時睡著的,他覺得又累又困,加上酒與茶的醺醉,閉眼沉沉睡去,醒來已是夜半時分。睜開眼睛辨認房間,才發現自己仍在星月教坊裏,而連羽桐並不在房中。

  他起身出了門去,見外頭月朗星稀,循著月光去望荷塘邊上,卻看到連羽桐正站在那兒,身邊還擺了一張祭台,上頭插著香火。

  一個婢女恰好端著點心經過,見夏芙先起身了,便恭敬地同他打招呼道:“夏公子。”

  “嗯。”夏芙先指著荷塘的方向,詢問她道,“連姑娘為何在那兒?又為何擺了一張祭台?”

  “這……”婢女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似的。

  夏芙先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說!”

  婢女低下頭去,小聲道:“連姑娘說是要拜別一位朋友。”

  “她……”夏芙先恨得咬牙切齒,卻生生咽下去剩下的話,不知還要說些什麽。婢女見他臉色難看,趕緊躲了開去,眼睜睜看他大步邁向荷塘,朝著連羽桐的方向走去。

  連羽桐立於荷塘邊上,執起酒壺,將三盞杯子全斟滿酒水,先端起一杯,望向粼粼閃光的河水道:“假若還有來世,願你莫要再受這般苦楚,寧願你與我一生不相逢,也莫要這般相擾。羽桐一生也算清苦,家境窘迫,幼年喪失雙親,被送至教坊來學藝,本以為能看透這人間情字,用繁華虛無包裹空洞之心,卻未料能遇見你,雖共行短暫,已足可寬慰餘生……願你清風兩袖而來,幹幹淨淨而去。我不知生死輪回是否確有此事,但若有,望你遇了傾心的人,平生廝守,再不分開,一路白頭。今時今日,我謹以幾杯薄酒為你送行,一敬你與人無爭的亡魂,二敬你素日對羽桐的關照,三敬你去時無苦、來年錦繡……”

  這長長的一段話說完後,連羽桐將三杯酒逐次灑入荷塘之中,早已是淚眼蒙矓。卻沒承想夏芙先會出現在身後,他的臉色甚是難看,一把抓過她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怒斥道:“你在祭拜他?你以何種身份?你怎知他就死了?”

  連羽桐雖有驚訝,卻並不慌張,苦笑反問道:“他還能活著嗎?你問問你自己,他還能活著回來嗎?你會讓他活著回來嗎?”

  “我——”夏芙先一時氣結,竟不知如何作答,她總是能用一把尖銳鋒利的刀,直接地捅到他最痛的地方。

  連羽桐卻有些咄咄逼人,對著祭台問他道:“你要不要也送他一程?”

  “閉嘴!”

  “怎麽?你怕了?”連羽桐幾聲冷笑,又道,“你不覺得罪孽深重嗎,芙先?他雖生死未卜,你的心卻已在地獄。”

  “我叫你閉嘴!”夏芙先控製不住內心羞憤,一巴掌朝她臉上扇去,因為用力過猛,連羽桐嘴角登時滲出鮮血。

  她卻也不哭了,拿起袖子蘸去血跡,依舊舉止優雅。她越是這般鎮定無懼,夏芙先心裏就更加難受,他衝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堅硬到幾乎想將她骨頭掐碎,他絕望地問她:“他到底是有多好?你就那麽喜歡他嗎?到了能跟他同生共死的地步嗎?”

  “沒有。”連羽桐冷冷道。

  “沒有?”夏芙先眼中閃過嘲弄的光,問道,“哦,原來你怕死?”

  “不。我這是擁有自知之明。便是我願隨他而去,他也未必肯。”

  夏芙先吼道:“既然你都知道,他對你並無深情,為何還這般頑固?”

  連羽桐苦澀一笑,與他目光對視,輕輕道:“是的呢,我知道。那麽你呢?你不也知道嗎?明知他對我毫無牽掛,何苦還要趕盡殺絕!”

  “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徹底對他死心!”此話一出口,就再也無法挽回,夏芙先後悔也來不及,這才察覺,他完完全全地抖出了自己的底牌。如今在連羽桐的麵前,他壘砌的驕傲圍牆全部倒塌了,若知道他的自私,知道他愛得如此卑微,她再來嘲弄於他,他又將作何是好?

  連羽桐卻毫無諷刺,也無波瀾,隻頹然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走吧!”

  “羽桐——”

  “你走吧!我不會說出一個字。饒是我說了,你大可將我也殺了。”連羽桐僵立著身子,冷冰冰地道,“我猜你的雙手已沾滿鮮血,也不怕再多擔一條人命!”

  “羽桐!”夏芙先更是絕望了,他似乎已能預料到,他所做的一切,並不能得到她的心,反而將她推得更遠。

  “走吧,恕不遠送。”連羽桐邁開步子,再不回頭。

  池塘水麵上映著的那輪明月,慢慢地被一片飄忽來的烏雲掩映而去,終於失去了光芒,使天地渾然一片漆黑,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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