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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微無酒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詩經·國風·邶風·柏舟》

  來這世上走一遭的人們,誰是在最初開始的時候,就知往後命運歸宿的呢?丹霄念及身邊人的經曆,難免就覺得感慨。

  他自幼心性淡泊,最愛研習詩書,卻未料最終經商,也沒想能有緣得到呂不韋的調教,從此對買低販高之術爛熟於心。

  至於詩纓,若不是過去與他糾葛這一遭,應當是能平平安安在邯鄲生活的,哪裏會有後來的漂泊困苦,一想到她即將臨盆時,還因挨餓受凍昏倒在李斯府門前,丹霄便覺對她有太多虧欠,同時他很感謝李夫人伸出援手,憐惜詩纓並收她作了義女,不然的話,她也許會受更多的波折,陌兒和漪兒也不會成長得這樣好。

  輾轉六年的時光,看似短暫,實則漫長,他們自身都發生了許多的變故……與丹凝的重逢,與詩纓的重逢,以及與陳涉的重逢,不管彼此麵貌如何,丹霄仍是慶幸有生之年還能與他們相見。他們幾個人,各有各的往事,但從當下的現狀看來,最落魄的還是陳涉。他在戰爭中傷了一條腿後,曾經回到自己的家鄉,拖著殘腿為富人家傭耕,常受人嘲笑和欺辱,卻因身體傷殘無從反擊,內心悵恨壓抑,無奈之下才來了鹹陽,幹些見不得光的營生。

  丹霄在平定下來心緒後,與陳涉作了很久的交談,二人把酒談話,推心置腹,丹霄對他訴說了自己這些年的漂泊,也訴說了與詩纓的重逢。

  再一次聽陳涉提及李肇的死訊,丹霄心中對詩纓的愧疚又添了幾分。陳涉感慨道:“當初李老板為了去找詩纓,連酒坊的生意都無暇顧及了,他變賣了所有的家當請人找詩纓,我們這些工人也都四散了去找別的營生,我也是後來聽說的,他墜馬並掉落山崖身亡,死時連個披麻戴孝的人都沒有。”

  靜默良久之後,丹霄道:“始終是我虧欠於他。”

  “好在你與詩纓已重聚,現在沒人能再阻攔你,你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陳涉問丹霄道,“隻是我有一事不明,你也飛黃騰達了,怎不將詩纓接過來?”

  丹霄回答道:“她現在是李斯大人的義女,我若直接將她接來,於情於理都不合,所以我已去了李家提親,憑李大人做主挑選婚期。”

  “這可真是太好了!”陳涉由衷道,“也不枉詩纓對你一片癡心……我更是沒料到,隔了這麽些年後,還能見到你們成親。”

  丹霄真誠道:“我們三人也算少年相知,能再重遇實屬不易。我想,詩纓要是知道你來了,也會很開心。”

  陳涉有些慚愧,道:“混到這步田地,我真覺無顏麵對你們。”

  “千萬別這麽說。”丹霄念及舊情,建議陳涉道,“我現在有四家玉館,若陳兄你不嫌棄的話,我打算讓你慢慢熟悉玉館的生意,日後可以交由一家給你打理,以後我們兄弟相扶相持,便不用再分開了。”

  陳涉萬分感激道:“我不過是個粗人,哪裏會管理生意。你能收留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隻怕不能給你分擔,反而添了麻煩。”

  “不必擔心,萬事從頭學起。”丹霄又道,“不過,暫時還是要委屈你待在這裏,先不要出門,我怕你會被夏芙先的人認出來。”

  “他們要是知道我辦事不力,現在又藏在你這兒,一定不會放過我。”陳涉有些擔心地道,“我真怕牽累你。”

  “這些你都不必操心,少安毋躁,先在這兒安心住下就是。”

  陳涉望著他,問道:“你打算怎麽辦?是不是有什麽對付他的計劃?”

  丹霄答道:“如今,表麵上我與夏芙先還是兄弟,可我知道,如果我一直靜靜等著,很可能會失去更多。”

  “可我聽說夏家權大勢大,你怎麽跟他抗衡?丹霄,你二人既是兄弟,你怎麽招惹到他,令他對你姐姐下此毒手。”

  丹霄歎息一聲,道:“人心難測。總之你無須擔憂,我自有一番打算。如今我有一事求你幫忙,便是請你暫居府中,幫我照看好姐姐。”

  陳涉點點頭,也不追問許多,隻道:“這你放心,我也沒有什麽親人,定會將她當作親姐姐看待……丹霄,你是個聰明人,肯定有你的法子,不管你打算怎麽做,但凡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隻需你一句話,我一定赴湯蹈火!”

  丹霄拍拍陳涉的肩,由衷道:“我相信你。”

  至於丹凝,她並不知道丹霄的計劃是什麽,比之事發當日的憤怒,他似乎是平靜下來了,把仇恨慢慢化解開了。因為他再不提關於縱火的事,她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心。

  這一日,與往常無異,丹霄出了門去,丹凝留在家中,她素來過不慣受人服侍的日子,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以往她曾讓丹霄幫她尋找的那些奇珍草藥,現在都囤積在丹府的庫房中,她便將它們都搬了出來,在陽光下細細挑揀晾曬。

  陳涉也是閑來無事,便上前去幫她的忙。丹凝待人向來和善,因為陳涉曾有恩於丹霄,丹凝對他就更親切。

  丹凝一邊揀擇藥草,他們一邊同他聊天,問他道:“你是否婚娶?有無子女?”

  陳涉臉上略現遺憾,如實地回答道:“未曾婚娶,也無子女。也有過成家的念頭,可我現在這個樣子,哪家的女子願意下嫁呢?”

  “千萬不能這般沮喪,你隻是身體受了些傷,人卻還是好好的人,肯定還有遇見好女孩的機會。”丹凝勸慰著他,又想起了丹霄的處境,歎息一聲道,“你瞧瞧霄兒,他也是跟你一樣,至今也沒聽他說中意哪個姑娘,我真是很煩憂,希望他能早些定下來。若是有機會,你也幫我催催他。”

  陳涉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反問丹凝道:“他不是快要一家團圓了嗎?”

  這下輪到丹凝吃驚了,她放下手中的活,不敢相信地問:“陳涉,你說什麽?一家團圓?莫非,莫非霄兒有中意的人麽?”

  陳涉也迷惘了:“莫非姐姐你還不知詳情麽?怕是他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吧。”

  “我沒聽他提起過。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莫要瞞著我,如實相告吧。”丹凝顯得有些急迫,用殷切的目光望向陳涉。

  陳涉思量再三,了解丹凝與丹霄姐弟情深,便道:“總都算是好事,我便不再掖藏了,您又是丹霄唯一的親人,諒我說出來他也不會怪責。”

  “嗯,快說吧!”丹凝也不再忙碌了,索性停了下來,細細聽陳涉講述關於丹霄的情感。

  陳涉便如實訴於她道:“當年我與丹霄在邯鄲酒坊做事的時候,坊主家有個女兒,與丹霄是年齡相仿的,名字喚作李詩纓。”

  “邯鄲的事他倒是與我說過的,也提起過你,倒沒提過這個女孩兒。怎麽,他們是互相喜歡的嗎?那女孩兒現在何處?”丹凝追問道。

  “他們先是互相討厭,後來應當是互相喜歡。詩纓為了他跟父親決裂,離家出走去藍田尋他,二人一起過了一段時間,後來詩纓被坊主強行帶回去了,與丹霄就斷了聯係。”

  “啊?霄兒未去尋過她嗎?她現在……”

  “她瞞著丹霄為他生下一雙兒女,獨自撫養孩子成人。我也是剛聽丹霄說的,他們不久前重逢了。”

  丹凝聽得又驚又喜,一顆心都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似的,她感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問陳涉道:“這麽說,她在鹹陽城?是霄兒的孩子?我一直擔心他的婚事,竟不知他都有了孩子……孩子幾歲了?她現在住哪兒?我能不能見一麵?”

  “姐姐,你先莫急,聽我慢慢講來。”陳涉被她的情緒感染,也是有些激動地感慨道,“我也沒想他二人經曆這麽多曲折,如今會在鹹陽重遇。聽丹霄說,詩纓是被李斯大人收作了義女,兩個孩子是龍鳳胎,五六歲了,都住在李府。”

  丹凝愣住了,她想起不久前李斯差人去醫館送厚禮的事,說是要酬謝對李家孫子的救命之恩……是的,她為那個男孩兒包紮過傷口,丹霄救回來的男孩兒,眉目神似丹霄的男孩兒,那孩子說他的名字喚作陌兒……接著,丹凝又想起再久點的以前,似是也見過那男孩兒的,對了,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手掌破了,侍女帶她來醫館包紮,她與丹霄說過話的,那女孩名字叫漪兒,長得玲瓏俊俏的模樣,包紮好出門的時候,叫陌兒的男孩來接她一起離開……丹凝覺得頭腦有些眩暈,歡喜突然地降臨,使她有些無所適從,心裏想著,啊,原來那一雙小小又可愛的兄妹,他們竟是霄兒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她當時會不自主地失魂落魄,一直追那兩個孩子到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心裏總覺有那般熟悉的感覺。

  “怎會……怎會這麽巧?”丹凝一時止不住激動,種種斷裂的片段續接到一起,讓她內心澎湃萬千,眼睛瞬時濕潤起來,手都禁不住有些顫抖,半晌才從哽咽的喉間說出一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陳涉又道:“丹霄說他已去了李家提親,應是不日便可跟詩纓成親,一家人很快可以團聚。因而,姐姐你便不用再憂心此事了。”

  丹凝拚命地點頭,道:“是的呢,我真為他高興……真的很高興。”除此一句外,丹凝不知還能如何表達心情,隻覺得非常非常激動。她正平定心緒,待要多問陳涉一些關於丹霄和詩纓的事,卻聽得外頭喧嘩叫嚷的聲音。

  丹凝心下生疑,皺眉問道:“怎麽那麽吵?有客人來嗎?”

  “沒聽丹霄提過有客人要來。”陳涉也聽著聲音不對勁,就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一起去吧。”丹凝也站起來,二人一同想往外走,還沒出後院的門,就見管家失魂落魄地跑來,滿麵慌張的神色,對丹凝叫道,“小姐,不好啦,不好啦!來了一夥人進咱們家,不由分說就開始砸東西!”

  丹凝細細去聽動靜,確實是伴隨著摔打破碎的聲音,登時嚇了一跳,問管家道:“是些什麽人?”

  管家為難道:“小的也不認識,單從樣子看應當是些地痞惡霸,憑咱們府上的人力,怕是對付不了他們……小姐,您和陳先生還是一塊兒躲躲吧!”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丹凝鏗鏘地說道,“凡事都有講理的地方,哪能由著別人來家裏撒野?”

  說話間,丹凝已經朝著前廳走了過去。陳涉記起丹霄的交代,丹霄曾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丹凝,所以陳涉絲毫不敢有任何懈怠,趕忙緊隨其後,寸步不離跟著丹凝,唯恐她會受到傷害。

  丹凝到了前廳,眼見已是滿地狼藉,婢女們嚇得慌作一團,有的家仆也被毆打成傷,地上滿是摔碎的古董花瓶,桌椅也都被踢翻在地,儼然被抄過家的戰場。來者一共六七個人,個個凶神惡煞的模樣,手裏還都抄著刀劍,尋釁的氣勢十足。

  丹凝怒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何闖進別人府邸亂砸東西?”

  為首的尋釁者身穿黑衣,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樣,臉上還有幾條刀疤,他見來了個穿著素淡衣服的嬌小女子,壓根沒有放在眼裏,不屑地望著丹凝,張狂冷笑道:“你這娘兒們是什麽人,敢對老子呼來喝去的?”

  丹凝從容不迫,眉頭緊皺,斥他道:“你倒問起我來了?你私自闖入我家撒野,到底是何用意?”

  刀疤臉有些驚訝,不太相信地問道:“什麽?這是你家?你跟姓丹的是什麽關係?”

  “還輪不到你來問我!不管丹霄與你們有何過節,做人總要講理,怎能衝到家裏來打人砸東西?”丹凝望著身旁受傷的婢仆們,指責刀疤臉等人道,“他們都是無辜的,何以被牽累?”

  刀疤臉冷哼一聲,道:“不要跟老子擺什麽道理,你這娘兒們真是囉囉唆唆的煩死人。姓丹的在哪裏?快點讓他出來受死!”

  “放肆!”丹凝指著他道,“好大的口氣!你有何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你們眼裏還有沒有王法!到底是什麽樣的緣由,使得你們光天化日這般妄為?”

  “哪裏來這許多廢話!快點說,姓丹的在哪兒?讓他給老子滾出來!若是他不出來,信不信老子一把火將這宅子燒了?”

  不聽這話倒也還好,一聽他提起火燒這事,丹凝就念及她的醫館被付之灰燼一事,不覺心情更加糟糕,也不怕會被傷害,不管不顧地上前,瞪著雙眼望那刀疤臉,厲聲質問:“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誰派你們來鬧事的?丹霄與你們究竟有何過節?現在你就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你若有理由,我隨你一把火燒了這宅子,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這般妄為挑釁,莫怪我不客氣!”

  丹凝雖是身穿平淡素服,未有任何華麗裝飾,麵容卻總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尊貴,這些人哪裏知道她曾是呂不韋的夫人。他們隻從表象感覺她定非俗人,是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被她這麽質問下來,無端挑釁的人竟都沒了話來應對,怔怔半天無言,狀況甚是尷尬。

  丹凝一見他們無言應對,便猜出了個八九分,知道他們是受人指使,就吩咐管家道:“管家,報官去!”

  “小姐,這……”管家看著堵在門前的凶神惡煞們,畏縮著不敢動身。

  “怎麽不去?你怕什麽?”丹凝命令他道,“快去!現在就去報官,就道有人私闖民宅,蓄意生事傷人!”

  “是。”管家被她的勇氣鼓動,扭身就要出門,卻被人橫著刀劍攔住,那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晃著,嚇得他登時一身冷汗。

  “敢出這個門的話,信不信砍了你!”把門者威脅著管家,管家心有所懼,立即往後退了幾步,動也不敢動,又隻能一直低著頭,慚愧地不敢看丹凝,心裏總覺辜負了她的鼓勵。

  雙方一直僵持著,刀疤臉見丹凝氣盛,不敢與她目光對視,仍舊一副蠻橫無理的姿態,揮手命令身後的人道:“愣著幹什麽?動手幹活!既然姓丹的不在,那就把這宅子毀了!接著砸!”說著又指向丹凝,對身邊人使著眼色道,“還有,你們倆,把這個娘兒們給我綁了,先帶走!”

  此話說完後,便有兩人衝上去要綁丹凝,陳涉一驚,猛地將丹凝拉過去護在身後,問他們道:“幹什麽這是?你們想怎麽樣!”

  “死瘸子,滾一邊兒去!”那五大三粗的兩個人吼上一句,便將陳涉踹到一邊,陳涉本就在戰爭後落下一身病,身體越來越差,如今正被踹到腿腳的傷處,踉蹌著跌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來。

  眼見丹凝就被捉住,掙也掙不開。其他人則用刀刃利斧毀著丹霄的家,不僅把屋裏所有的東西都砸破損壞,還開始劈門與窗,好端端的房子被弄得殘破不堪。丹凝見木框在利斧下生生斷裂,頓覺呼吸困難,頭腦中氣血翻湧,整個人都有些眩暈。

  那兩個捉住丹凝的人,抬起她就要往外走,陳涉慌了,爬著過去抱住其中一人的小腿,拚命地想阻攔他們,大叫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要把她帶去哪裏?放開她!快點放開她!”

  被抱住腿腳的人惱了,拽也拽不出來,又拖不動他,頓覺非常懊惱,抬起另一隻腳去踹陳涉的頭,陳涉被踹得非常狼狽,躲也躲不過去,那人不分眼耳口鼻隻顧著踩踏他。如此一來,幾腳下去,陳涉頭發與臉上皆沾染了塵土與鮮血,看得丹凝於心不忍,愈加難受,她對陳涉喊道:“陳涉!快鬆開吧,莫要管我,你敵不過他們!”

  “姐姐!”

  “莫要管我,你們先逃命要緊!要是能見到丹霄,讓他躲起來,切記不可生事……”丹凝說著已是眼眶濕潤,見陳涉還在挨打,便哀求那些惡人道,“我求求你們,放他一條生路。要抓隻抓我一個,不要傷害其他人!”

  陳涉還是不肯放手,抱著那人的腿,扯著他的衣襟試圖爬起來,冷不防卻被身後的人劈了一刀,正中腰間,鮮血噴湧出來,痛得陳涉登時又翻倒在地,咬牙切齒地捂住傷口,滿手都是紅色的血。

  婢仆們驚恐地望著陳涉流血的模樣,嚇得慌作一團,又不敢大聲叫喊,隻能捂著嘴掉眼淚,個個顏麵蒼白。丹凝淚水漣漣,頓覺人世無情,她自認畢生所願並不奢侈,不過是想與丹霄平平安安度日,她姐弟二人向來良善,從無害人之心,何以惹上這些事端!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她心灰意冷,這活生生的,哪裏是人間?分明就是暗無天日的地獄!

  丹凝正絕望之中,卻聽見從外頭屋簷邊卷來一股疾速風聲,抬眼一看,見一條鞭子明晃晃地抽來,直衝她身旁的刀疤臉而去,那刀疤臉未及防備,被抽得血肉飛濺,整張臉破得不像樣子,疼得捂著臉蹲到地上,啊啊地大聲叫喚:“誰?是誰抽老子的臉?給老子滾出來!”

  “你這種人,活著都是禍害,還要臉做什麽?”伴隨著一句冷漠的責問,兩個穿黑衣的人已從房頂躍下,說話的那個四五十歲的模樣,手中握著鞭子,有一張如刀削般疏於表達的臉。

  丹凝一看到他,頓時又驚又喜,道:“啊,高總管!”

  高若對丹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致歉道:“見過夫人,請夫人恕罪,小人來晚了!”

  “高總管萬莫說這種折煞我的話,眼下這狀況,就拜托您了!”丹凝懇求道。在她說話的瞬間,也不知是因畏懼高若的威嚴,還是心有怯懦,那兩個牽製著她的人已經鬆開了手。見高若和蕭城仿佛從天而降,這一幫惡人都有些錯愕和慌神,可還得強撐著打起精神,將目標鎖定在高若與蕭城身上,並把他們圍了起來。

  高若不再多言,眉頭一斂,順手揚起鞭子,不過是唰唰幾下,登時又有幾個人倒在地上。刀疤臉驚恐地望著高若出神入化的身手,也顧不上自己臉上正血肉模糊,嚇得隻想奪門而出。未想卻被蕭城攔住,衝他便是一劍,這一劍不偏不倚,正中心髒部位。伴隨刀疤臉慘痛的號叫,蕭城已將劍拔出,那人便整個倒在血泊中,雙目驚恐張開,死狀甚是淒慘。

  其他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傻了眼,領頭的人已經死了,剩下的人,傷的傷,殘的殘,哪裏還敢反抗?他們趕緊紛紛跪下求饒,哀聲對高若道:“俠士饒命,饒命啊!”

  高若冷漠地望著他們,指著刀疤臉的屍體厲斥一聲:“帶著他,快滾!告訴你們主子,再使這種卑劣的手段,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是是是!”幾個人抬起刀疤臉的屍體,萬分狼狽地跑了出去,一溜煙兒就不見了人影,徒留滿屋子的殘局。

  丹凝這才回過神來,忙過去攙扶陳涉,著急地問他道:“你還好嗎?”

  陳涉氣息微弱,卻慶幸終於有人前來搭救,使得丹凝安然無恙,便微微一笑,寬慰她道:“無礙的,隻要你沒事就好。”

  “怎會無礙?你明明中了一刀!高總管,蕭侍衛,麻煩你們把他抬到後院,我要給他醫治傷口!”丹凝吩咐道。

  高若略有遲疑,蕭城更是不太樂意,畢竟他們是親自捉住陳涉的人,也知道陳涉曾縱火燒了醫館,還差點使丹凝葬身於大火之中。他們不太明白,以丹霄深沉的個性,怎會不處置傷害丹凝的人,還由著他生活在丹凝身邊?高若思考再三,非但沒有伸手,還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你還是跟著我們走罷!”

  “我怎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見他二人愣著不動,丹凝更急了,叫道,“快動手抬人呀!高總管,他是為了救我才傷成這樣的!他是丹霄的結拜兄弟,我怎能看他受傷坐視不管?”

  “他是丹霄的結拜兄弟?”這消息倒是著實令高若驚訝,他這才頓悟,哦,定是丹霄原諒了陳涉的所作所為,對丹凝隱瞞了事實真相。他又知丹凝生就一副菩薩心腸,便是知道陳涉幹過些什麽事,仍不會坐視不管,所以隻得依照她的吩咐,將陳涉架到後院去。

  有高若和蕭城坐鎮,眾人都覺得是來了救星和守護神,仆婢們也都鎮定下來,紛紛幫忙送來藥箱,準備熱水與紗布,其他的人將大門緊鎖起來,開始收拾屋中被掃蕩過的殘局。

  丹凝沉著地給陳涉處理傷口,為他清洗、縫合、包紮,因為太過專注,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高若見了,忙拂袖為她擦拭,丹凝對他投以感激的微笑,未及多言,又一心投入到救治中去。

  丹凝為陳涉處理好傷口後,吩咐管家將他帶去客房內好好安歇,並囑咐人給他熬藥。她忙完這些後,剛歇息著喘口氣,又聽高若在耳旁催促,他道:“夫人,您還是跟我們離開這兒吧,小人擔心那些人會再使出其他手段。”

  “高總管,多謝你及時出現,還有蕭侍衛,你又救了我一次。”丹凝歎息一聲,對他們由衷致謝道,“你們所做的一切,我都銘記於心。可我不能離開這兒,不管遇到什麽狀況,我都得和霄兒在一起。”

  “你還不明白嗎?夫人,這些人明顯是衝丹霄來的!他們之所以會傷害你,是因為你是丹霄的親人!你留在這兒不走,隨時會有性命之危!”

  丹凝從容道:“我不怕,真的。隻要能和霄兒在一起,什麽我都願意麵對,我怎能扔下他一個人麵臨困境?”

  “那就帶他一起走!”

  丹凝為難地道:“霄兒固執得很,我也勸過他離開這是非之地,無奈他不肯聽我的話……如今在這世上,我隻剩他一個親人,早已決定遵從他的意願,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陪著他。”

  高若知她雖然看似柔弱,內心卻強大,隻要堅持認定了的事,任誰也都無法更改,終是拗不過她,隻得道:“既然你堅持留在這兒,小人也不便強求,但是,這麽大個宅子,為何連個會武功的守衛都沒有?”

  丹凝解釋道:“霄兒自幼不習武,又很少與人爭端,所以家裏沒有設會武力的兵丁。”

  “他畢竟是生意人,難免會與人結怨起爭端,那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以後這種凶險的狀況還會發生。”高若思考片刻,而後道,“這樣吧,蕭城,你先在這兒守著,我去尋大人生前的門客,看能否招攬些幫手前來做護院。”

  “好。”蕭城爽快應了下來。

  待高若離開後,丹凝才終於能安下心神歇息片刻,她想了又想,總覺得那些尋釁人的主使者,一定是縱火的主使者,如此一來,目標便極為明確了,此舉又是夏芙先所為——隻消這麽猜想著,丹凝就驚出一身冷汗,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看著斯文俊朗的年輕人,與丹霄是結拜兄弟的夏芙先,怎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丹霄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才令他非得將人往死路上逼……

  丹凝覺得自己是理解丹霄的,拋卻尊嚴和意誌不論,他不肯離開鹹陽、定要在此紮根的原因,應當是為了詩纓吧。一想到詩纓,以及丹霄的兩個孩子,丹凝便覺得心中鬱結慢慢消退了。她能感受到一種遙遠縹緲的幸福,雖然伸手難觸,卻分明可以聽到,它們正踏著腳步慢慢走來。

  天色近了黃昏時,丹霄才騎馬歸家,一進家門,就看到遍地狼藉慘狀,雖是收拾過了,殘碎的現場有蹤跡可循。他不由得心中一沉,看著仆婢們忐忑的神情,便問道:“出了何事?”

  “公子,你不在家的時候,來了一夥人鬧事……”

  丹霄揮手攔斷他們的稟告,臉上雖不顯現驚惶,一顆心卻怦怦直跳,顧不上詢問來人是誰,為何尋釁,著急關心的卻是這一樁:“我姐姐呢?她在哪裏?”

  一個小婢怯生生回答他道:“小姐沒事,幸虧有兩個男人來救了她,不然小姐就被綁走了——”

  丹霄邁開大步往屋子裏走,邊走邊問:“現在呢?他們人在哪兒?”

  管家算是鎮定,理清了事情脈絡,簡短地敘述給丹霄:“小姐剛給陳先生包紮了傷口,現正在房中歇息。那位蕭侍衛陪著陳先生,黑衣的高俠士已經走了。”

  丹霄揚了揚眉,問道:“怎麽,陳兄受了傷?”

  “是,陳先生為了救丹凝小姐,所以腰間中了一刀。”

  丹霄驚了一下,頓住了腳步,問道:“其他人呢?有無傷著?”

  “有幾個受了皮外傷,算是都無恙。”管家有些擔憂地問道,“可是公子,若那些人再來的話,咱們怎麽辦?要不要去報官?”

  丹霄沉思片刻,囑咐他道:“先別去,等我先看過陳兄,回頭再給你答複。”

  “是。”

  丹霄匆匆踏步,進了客房內,見陳涉已躺在床上睡著,蕭城守在旁側。見丹霄進門,蕭城起身與他招呼道:“你終於回來了。”

  “蕭兄,丹某又欠你一次。”丹霄抱拳致謝道。

  蕭城道:“無須這般客氣。”

  丹霄唯恐驚醒陳涉,不敢高聲言語,輕聲問蕭城道:“陳兄傷口可有大礙?”

  “你也知夫人醫術高超,她妥善處理了傷口,陳涉也喝了藥,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但還須慢慢調養才是。”蕭城略略停頓,問丹霄道,“如此說來,你跟這縱火的家夥倒真是結拜兄弟?”

  “是,我也沒想到這麽巧,會在那種情形下相認……我們還是出去談吧。”丹霄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城點點頭,丹霄將他領至書房內,二人坐下後,丹霄吩咐下人沏茶端來。看他這般鎮定自若的樣子,蕭城內心還是極為佩服的,他與丹霄同齡,在他們這個年歲,有丹霄這等才華和氣魄的人,倒也實屬少見。

  “少年遇難之時,陳涉曾有恩於我,算是同我一起長大的兄弟,他並無害人之意,不過是被生活所迫。因而,我便將他留在府中。”丹霄簡單明了地將他與陳涉的交情說給蕭城聽。

  蕭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丹霄問他:“蕭兄,今天那些人,你知不知道什麽來頭?”

  蕭城搖搖頭,回答道:“殺了一個領頭的,其餘的便都放了,高總管也沒有讓追問他們的來處,便是問了,我想他們也不會交代。但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指使者已知我與高總管在此,應當有所顧忌,暫時不會再來造次。”

  丹霄又問道:“我聽聞高總管離開了,他如今身在何處?”

  蕭城答道:“不瞞你說,我們準備帶夫人一同離開,但夫人不願意,她說一定要守在你身邊。因此高總管想去找些幫手來,省得再碰上這種突然的狀況時,連個能保護夫人的人都沒有。”

  丹霄低下頭去,歎息一聲道:“是我疏忽……早該料到他們會再有舉動,隻是沒想到下手這麽快,又這麽狠。”

  “如此看來,你已經猜到幕後指使者是誰了。”

  “八九不離十。”丹霄鄭重地跟蕭城道,“他們都是衝我來的,因此無須牽累其他無辜的人。蕭兄,我已想好了對策……丹某一向不求人,倒是有一事要請求你和高總管。”

  “不妨直言。”

  丹霄道:“自幼我便與姐姐失散,過了這麽多年才終於相逢,各自漂泊的日子裏,她受了不少苦,以為往後的日子能平平安安,不料卻因我又起波瀾。我知道,你與高總管對呂大人忠心耿耿,所以才一直守護我姐姐。你們的大恩,丹某無以為報。這是情債,不是金錢可以酬謝的,因而我不提錢財,隻求你們念及呂大人恩情,將我姐姐帶離鹹陽,無論去往什麽地方,今生是否還能相見,但凡她能平平安安,我就再無牽掛。”

  “你若真提錢字,確實是看低了我與高總管。至於夫人,便是你不相求,我們也會守護到底,何談什麽大恩!”蕭城疑惑道,“我隻是不解,你好好地做生意,何以惹來那麽多麻煩?”

  “人心險惡,世道艱難,這也非我所能控製。”

  蕭城問道:“若真如此,何必一定要迎難而上。你若想安穩,避讓些豈不是極好?你生意做到這份上,又不是缺少錢財,大可去別處安身立命,再辟新路。天下那麽大,怎就非要留在鹹陽不可?”

  丹霄沉吟片刻,未能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道:“我自有我的原因,還請蕭兄你見諒。總之,你們隻要應承我,幫我帶走姐姐便好。”

  “這絕對沒有問題,之前的幾年來我們一直未現身,便是不願打攪夫人平靜的生活,如今她安危受到威脅,此地已是不宜久留……我隻是有些擔心,若夫人執意留在你身邊,不肯隨我們離開鹹陽,那怎麽辦?”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丹霄道,“你隻需快些聯絡到高總管,讓他想好要去的地方便是。”

  “好。”蕭城重重地點點頭,略有些不放心地叮囑丹霄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現在狀況很不樂觀,你的對手看起來非常強大,時局對你也很不利。”

  “多謝掛心。”丹霄對他抱拳致謝,未再深談。他與蕭城雖然沒有什麽交情,但卻能篤定這人是條真漢子,就如高若,看似心機深沉,卻對呂不韋忠心耿耿,是隻需一句吩咐就能肝腦塗地的義士——如此再去對比夏芙先,丹霄心內甚覺森冷,原來有些人即便跟你一同成長,酒宴上談笑結拜,言語中深情厚誼,卻隨時隨地能出賣你,狠心置你於死地。

  ……這晚,高若從外頭歸來,丹霄設了宴席款待。丹凝因為白天的紛爭太過疲憊,因此睡了很久才起床,她醒來起身後,稍覺有些不對勁,因為家中仆婢明顯少了許多,隻有寥寥兩三人在做事,其他的全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麽回事,人都上哪兒去了?”丹凝步入廳堂,見丹霄、高若、蕭城和陳涉都在。見她來了,眾人忙起身邀她入席。

  丹霄沒直接回答丹凝的問題,隻是望向在場的人道:“陳兄尚且有傷在身,我們也都須提高警惕,免得再遭人暗中偷襲,所以今晚這場宴席,就不備酒了,諸位見諒!”

  “無酒亦有情,來,以茶代酒,高某先幹為敬!”高若率先端起杯盞,將茶水一飲而盡,這才擦了擦嘴角,懇切地對丹霄道,“丹公子,多謝你能想通。”

  “想通什麽?”丹凝有些訝異,轉頭問丹霄道,“是否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商討了什麽對策?”

  丹霄這才望著丹凝,與她目光對視,溫和道:“姐姐,這兒沒有外人,我便如實將打算跟你說了罷……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如今你我相依為命,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了。所以,我想通了,我不會再與誰計較和爭鬥,我聽你的話,咱們明兒一早就離開鹹陽城。”

  一聽這些話,丹凝就又驚又喜,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問道:“霄兒,真的?你真的這麽想?”

  “是。”丹霄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真誠道,“便是有一千一萬樣放不下的東西,也都比不得你重要,我已說過了,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你能看開這些,真是太好不過。”丹凝望著高若,致謝道,“高總管,我猜一定是你們幫忙勸說了霄兒,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高若謙虛道:“夫人太客氣了,事實上,小人奔忙了半日,也聯絡了一些大人生前的門客,無奈他們都不願禍及自身。這麽看來,離開鹹陽是唯今最好的法子。丹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又如此聰穎,他自然想得通怎樣的路最妥帖。”

  丹凝依舊滿懷感激,端起茶盞對眾人道:“高總管,你與蕭侍衛三番兩次救我,丹凝銘記於心……還有陳兄弟,你舍命保我身受重傷,你們對我與霄兒的恩情,丹凝沒齒難忘,便是今生沒有機會,來世做牛做馬,也定當回報!”

  “夫人言重了!小人不敢當!”高若有些惶恐,麵色也稍顯不自然,瞥眼看了看丹霄,似是傳遞著什麽樣的訊息,丹凝陷在即將離開鹹陽,拋卻是非的歡喜中,一時也沒有在意他們的異常。

  這一場宴席,大家都算是吃得開開心心,丹霄告訴丹凝,家中仆婢他已做好了安排,分給了他們財物另尋出路,明天開始,這所宅子就會變成空宅,不會有人找到他們的下落。

  “我們將去何處?”丹凝問丹霄。

  丹霄穩穩答道:“去呂大人的故居。”

  丹凝頓了一下,表情稍有觸動,問道:“你是說,蜀地?”

  “是。”丹霄點點頭,回答她道,“高總管說了,那裏的房子都還在,咱們過去暫能有棲身之所,你若喜歡,還可以繼續開醫館。”

  丹凝毫無異議,心內卻是感慨萬千。她想起幾年前,呂不韋與她道別的晚上,若那時她給了他確切肯定的答複,會否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樣。原來時間,總是會在合適的時候,帶著一個人去該去的地方。如她一般,幾年前沒跟隨的生活,卻在那個人離開以後,用這樣的方式相繼重逢。

  “好,既是決定離開了,那我便去收拾東西。”丹凝與丹霄道,“那些藥材總歸是要帶著的。”

  丹霄同她道:“我已經派人在整理了,你不必太操心,還是早點休息吧,明早天不亮就要趕路,咱們得悄悄離開。”

  他這麽一說,丹凝倒真是覺得有些困倦,覺得眼皮鬆懈,自嘲道:“我才醒來沒多久,不知怎會困成這樣。”

  “既是如此,那就早些安睡吧,來人呐!扶小姐回房歇息!”丹霄一聲令下,便有婢女來扶丹凝。丹凝也不知是為何,覺得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由著婢女攙著回房,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地很快就睡著了。

  嘚嘚的馬蹄聲在耳邊響起,丹凝疑心是夢。可等她睜開蒙矓睡眼,那聲音就愈發真切了。這會兒她才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的轎子裏,馬車快速地往前行駛著,外頭豔陽高照,隔著轎簾透進來很明亮的光。

  丹凝掙紮著坐起來,身上披蓋的毯子也就跟著掉下來,她察覺到自己發絲有些淩亂,便伸手攏了攏。轎子不小,裏頭卻隻坐著她與高若,能聽見外頭蕭城嗬斥馬車的聲音,因此可以辨別的是,蕭城正在趕車。

  高若撿起毯子,將它們團起折疊好,放在了丹凝身旁,之後恭敬地同她打招呼道:“夫人,你醒了。”

  “高總管,這是哪兒?”丹凝略有驚疑,問他道,“我一直睡著的嗎?”

  高若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話,我們已出鹹陽城了!因為趕路太早,怕打攪了你休息,所以丹公子直接將你送到車上,說是讓你在路上多睡一會兒。”

  “霄兒呢?在其他的車上嗎?”丹凝問。

  高若卻不作聲,仿佛沒聽到她的問題一般。丹凝愈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撩起簾子前前後後看了,哪裏見其他人的蹤影。除了他們這一輛馬車在路上飛奔之外,尚不見有任何人影與車馬。

  “你怎麽不說話?回答我,霄兒呢?”丹凝目光直視著高若,不容他躲避。

  高若不擅長撒謊,無法隱瞞下去,隻得道:“他沒跟來。”

  丹凝忽然呆若木雞,愣了半晌,而後,她卻似乎明白了一切,是這樣的,肯定是這樣,他們協助丹霄演了一出戲,隻為騙她一個人。她為何就輕易相信了呢?丹霄怎麽可能離開鹹陽!莫說其他,這兒總還有詩纓與那一對孩子,便是走,他也會一並帶著,畢竟他們都是他的親人,他怎能輕易舍棄這些,隨隨便便就離開鹹陽?——是了,丹凝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天真,早該頓悟他是在騙她的,不是麽?那固執傲骨的孩子,什麽時候這般順從過。但昨晚,當他用真誠的目光看她,握著她的手說話,她居然不自覺地就信了他,半分懷疑都不曾生出!

  丹凝仍是稍有疑惑,她不解地問高若:“怎會這樣?昨晚飲的那些茶……我分明知道的,茶水並無任何問題,咱們喝的是同一壺茶,為何單單我一人昏睡至今?”

  高若解釋道:“因你熟諳醫術,能識別任何藥材的氣味,所以丹公子早有預謀,沒在茶水裏動手腳,隻是在你的杯口邊緣下了藥,那藥無色無味,能讓人嗜睡良久,對身體卻並無傷害。”

  丹凝聽著,已是眼睫濕潤,不停地搖頭,喃喃道:“不,他怎能這麽對我,他怎能這樣……”

  “夫人,他也是為你好,希望你能安心離開鹹陽,不再被他牽累。”

  “可他是我弟弟!高總管,他是我弟弟!”丹凝急急地喊了這兩句,整個人都慌了起來,她懇求高若道,“我不能不管他!高總管,求求你們停車,我要回去!現在就趕回去!”

  “夫人!你莫要這樣!”一看見她的眼淚,高若也無法鎮定了,隻能好言相勸道,“這是丹公子的心願,他說,隻要你能平平安安離開,他就什麽都不怕了,我想,以他的聰明才智,總能想到對付敵人的辦法!”

  “哪裏有什麽辦法!他又不懂武功,便是有一點兒錢財又能如何?你知不知道欺負他的是什麽人?那些人有權有勢,在鹹陽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們一定不會放過霄兒的!”丹凝見高若不肯答應,便不顧危險,開了後頭的轎門就要躍下去,幸而被高若牢牢捉住手腕,這才沒跌落下去。

  “夫人,你這樣很危險!”

  “放開我,我要下去,我不能不管霄兒!”丹凝掙紮著,想要擺脫掉高若。高若無奈,隻得喊住蕭城:“蕭城,先停下來!”

  蕭城聽到命令,忙嗬斥馬兒住蹄。高若鬆開丹凝的手臂,她下了轎後,跌跌撞撞就要往回走,卻發現滿目皆是陌生與荒涼,這兒不見村莊路人,也沒有石碑與指示,根本不知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離鹹陽究竟多遠,要走到什麽時候。

  “夫人,你聽小人一句勸,莫要回去自尋苦吃!”高若緊跟著她身後,一直耐心勸解。

  丹凝卻住了步子,轉了身望他,毫無預兆地跪了下去。高若慌了,想伸手去扶她,卻聽她道:“高總管,求你幫幫我,求你了!”

  “夫人,你……”

  “高總管,你聽我說,幼時我與霄兒漂泊流浪,他為了救我,自己身受重傷,如今疤痕還在……後來我們遇了惡人,他為救我逃生,自己則身陷險境,當時他對我喊著說,讓我快些逃命,我便舍了他獨自走了,從此我們兩人一別七年,再難相見……高總管,你是見證我與霄兒重逢的人,我為了尋他,心有多急切,你都是知道的。我已經丟下過他一次,怎能再有第二次!若我眼睜睜看他獨自受難,那還有什麽顏麵苟活,又怎配做他的姐姐?”

  她這一番言論,便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聽了,怕都要為她姐弟情深感慨,何況俠骨丹心的高若!高若趕忙扶她起身,肅穆應允道:“夫人,既你執意如此,我們……我們便折回去。”

  “多謝你!”丹凝感激萬分,喉頭哽咽,她又如何不知道,高若本可以對她不管不顧,這幾年一直暗中守護她,定是受了呂不韋的差遣——呂不韋,這樣一個男人,在她心裏與夢裏從未離開的男人,讓她痛苦也歡喜過的男人,原來,在臨死之際,都沒忘記對她好,幫她安排好未知的將來。

  蕭城掉轉了車頭,他們沿著原路返回鹹陽,一路上風馳電掣一般,等他們即將抵達鹹陽,在靠近城門的地方,蕭城卻見二三十個身著黑色鎧甲佩戴兵器的人,他們一行人都坐在馬背上,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的馬車。

  “高總管,前麵不知是些什麽人,路被他們橫著堵住了!”蕭城拉起韁繩,讓馬兒停住,對高若稟告道。

  高若掀起轎簾,探出頭去看了看,沒太在意,對蕭城道:“看樣子是些當兵的,應當是在巡守什麽,莫去招惹他們,咱們繞小路走吧!”

  “是。”

  蕭城正待拉起馬韁,掉轉車頭,卻聽那一行人哈哈大笑,已全部驅馬直闖過來。為首的一個得意揚揚對身畔人道:“怎麽樣?我便料到他們會再回來!果不其然!”

  身畔人答他道:“枉費咱們用了這麽多功夫去追,這會兒可好啦,自己飛回來了!”說著,一行人已經追至蕭城的車轎跟前,團團將他圍住。蕭城鎮定自若,想要見縫插針地從他們身邊閃過去,卻聽到一聲嗬斥:“停車!”

  簫城看他們都亮出兵器,人數又眾多,不敢蠻幹,便依言停下了馬車,笑嘻嘻招呼道:“官爺,不知小人犯了何事?”

  “少他娘的給老子裝蒜!”為首虯須闊麵的家夥冷冰冰地望著蕭城,諷刺道,“轎子裏還有誰?讓他們滾出來!”

  還未等他話落音,高若已開了轎門自己走下來,不慌不忙,穩穩一句道:“不知來者何人?怎地如此出言不遜!”

  “哈哈哈,我當是什麽了不起的高手,非得讓我派這麽多兄弟守著!”虯須闊麵的家夥張狂大笑,不屑地衝高若道,“原來,不過是呂不韋的一條看門狗而已!”

  高若詫異他怎會識得自己,於是抬眼去望他,細細端詳他的麵容,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這人名叫張孟,多年前也是呂不韋的門客,曾因猥褻婢女,私拿錢財的惡行,被呂不韋逐出門去,再無消息。

  “我道是誰,原是故人!”高若凝視張孟,穩穩問道,“不知張兄攔在我這車子前,有何貴幹?莫不是來找高某敘舊的吧。”

  “呸!高若,休要巧舌如簧,我跟你何來什麽舊情可敘!”

  高若故意問道:“那高某就不懂了,你帶了一幫子人,弄出這等陣勢攔著我,莫非是要公報私仇麽?”

  張孟道:“廢話少說!高若,你要是乖乖拿命來,跪下給我磕幾個響頭,我許是能留你一具全屍!”

  高若冷哼一聲,手至腰間,將寶劍快速抽出,譏諷笑道:“張孟,我當你知錯能改,換了個活法,沒想到還是這般賤命!”

  張孟被他嘲弄地惱了,臉色一僵,揮手衝身後人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我動手!盡管殺,不留一個活口!”

  “是!”

  高若一邊揮劍抵擋,一邊衝蕭城道:“還不快走!”

  蕭城如夢初醒,一鞭子抽至馬身,那馬兒受了驚,頃刻就撒起蹄子往前狂奔。丹凝在轎子裏被顛得左搖右晃,隻得牢牢抓住轎窗的木欞,使自己不被摔下去。蕭城趕著馬一路狂奔,而張孟的人手已經兵分兩路,一夥在與高若對峙著,另一夥已經緊追上來。

  丹凝憂心地對蕭城喊道:“蕭侍衛,高總管怎麽辦?咱們不能拋下他不管啊!”

  蕭城道:“以高總管的身手,對付那些人暫不必擔心,倒是夫人您,一定要坐好啦,別掉下去!”

  外頭風聲呼嘯,馬蹄聲與追逐聲緊迫逼人,丹凝覺得一顆心咚咚直跳,整個人忐忑得要命,她不是怕死,無數次她從生死線上掙紮了回來。如今,她擔心的隻是丹霄,他在承受怎樣的艱險?會否跟她現狀相同?還有,要不是她執意要掉頭回來,也許不會牽累到高若和蕭城,害得這無辜的二人也跟她受苦,平白卷入到絕境中來……紛雜的思緒衝湧著她的腦海,絕望與擔憂在內心撞擊著,讓她三魂七魄都有些不能附身,整個人仿若置身夢中。

  也不知馬車是何時停了下來,丹凝隻覺得耳邊靜了許多,卻聽得蕭城聲聲催促:“夫人,快下來!”

  丹凝如夢初醒,下了馬車,這才發現,他們竟在一座山崖旁,蕭城道:“前麵已經沒有路了,咱們先躲起來吧,後頭的人很快就會追上來!”

  “那高總管呢?”

  “他會沒事的!”蕭城安慰道,“咱們快走吧!”

  丹凝手提裙裾,忙邁開步子隨蕭城往前跑。他領著她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進,繞著七拐八彎的峭壁,丹凝非常疲憊也非常心慌,可是為了逃命,被身後的追逐聲驅趕著,隻得拚命向前。

  “他們已經追上來了,咱們要去哪兒?”丹凝焦慮地問蕭城。

  “翻過前麵這座山,有條水路可以逃生,我跟高總管走過這條路的,旁人都不知道,現在隻要甩開他們就行了。”

  “如此說來,高總管會找到我們!”

  “對!”蕭城看她走得困難,又礙於禮節不能去拉她的手,便將劍鞘從身上卸下,將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遞到丹凝跟前,與她道,“夫人,抓住,我拉著你走!”

  “謝謝。”丹凝感激地握住劍鞘,在蕭城的帶領下,行進的速度快了些,但分明也能聽到,那些人已趕至了崖邊下馬,正緊跟著他們追上來。

  蕭城領著丹凝進入了一個山洞之中,這裏光線幽暗,令人心生寒意,蕭城囑咐她道:“夫人,這裏不容易被人發現,你先待在這兒別動,我出去引開他們!”

  “太危險了,蕭侍衛,你也一並留在這兒吧!”

  蕭城搖頭道:“不行,他們若找不到人的話,定會加派人手搜遍整個山頭,那樣的話咱們就難脫身了……所以我先去引開他們,稍後再來與你會合!”

  說著,蕭城便鑽出了山洞,留下丹凝一人。她依稀能聽到外頭的喧嘩和叫嚷聲,以及刀劍相攻的打鬥聲,猜也猜得出蕭城正獨自對付那些人。他一己之力是否能敵眾人?丹凝不知道。她的一顆心忐忑了又忐忑,隻能自我安慰,蕭城是呂不韋家中的侍衛首領,定然是武功超群的,希望他沒事,一定要沒事……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丹凝昏沉之中,忽聽得洞口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警醒起來,身畔卻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武器,隻能將蕭城留下的劍鞘牢牢握在手中,高高地揚起來,想著能暫時抵禦一下。

  那聲音越來越接近了,借著微弱的光線,能看到是一個男人的身影,丹凝哆哆嗦嗦地問道:“誰?”

  一聽她的聲音,那人先是停下了步子,緊接著卻大步邁過來,邊走邊道:“夫人!是我!”

  “高總管!”丹凝識得他的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扔下手中的劍鞘去迎他。等走近了,丹凝看見他渾身完好無恙,便道,“你沒事吧?安全脫身了?”

  “是,我已經擺脫了他們,猜想蕭城會帶你來這兒,便奪了他們的一匹馬趕來……夫人,蕭城呢?”

  丹凝忙道:“他出去引開那些追兵,已經好一會兒了,還沒見歸來。”

  “不必擔心,小人這就去找他!”高若剛想離開,丹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高若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高總管……我……我想知道,咱們還能回去嗎?霄兒一個人可怎麽辦?他會不會也——”

  “他身邊還有陳涉,而且他與我說過了,必要之時,他自然會請公孫景幫忙。”

  “陳涉身上還有傷,根本幫不了他什麽,要是他來不及去找公孫景,那可如何是好?”丹凝越說越慌神。

  高若歎息一聲,無奈道:“事已至此,小人便不再對你有所隱瞞,照這種情形看來,對手一定是算計好了,早就暗中留意咱們的一舉一動,這些人設了局,執意要將你姐弟二人置於死地。得知我和蕭城與你們有往來後,就狠了心要將咱們一網打盡,不留活口!”

  丹凝直覺心中揪痛,萬般淒涼,喃喃自語道:“為何如此……怎會將人逼到如此境地!霄兒究竟哪裏惹了他們?”

  “他們的首領我識得,是幫夏侯爺做事的,丹霄一定是與夏家有什麽恩怨。”高若說著,便從胸前的衣服裏掏出一塊黑布,那黑布裏包裹著硬邦邦的一個物件,他遞到丹凝手中,與她道,“這是大人臨去前要小人交給您的,現在物歸原主。”

  丹凝不知其中何物,便將那黑布打了開來,見裏麵躺著一枚精致的玉佩,便是在黑暗之地,也能發出幽寒的光,這玉佩很是厚重,中間似乎鑲嵌著什麽東西,丹凝疑惑問道:“這玉佩……”

  “這是大人留給您的,本打算將您帶離鹹陽再交出,但今時今日的狀況,隻怕……”高若頓了頓,道,“這玉佩裏頭有機關,夫人若有急需之時,便可將玉佩摔碎,裏頭藏有一張地圖。”

  “什麽地圖?”丹凝覺得奇怪。

  高若毫無隱瞞地答道:“是大人畢生珍寶收藏的所在之地!”

  丹凝慌了,驚詫不已,連連推卻道:“這……這如何使得!不,高總管,這我不能要。”

  “這是大人的交代,也是他真心實意留給您的。”高若莊嚴道,“望夫人與小人一樣,尊重他的遺願,也好讓大人在九泉之下心安。”

  丹凝內心百感交集,從前雖也感激過呂不韋對她的用情,卻不料會是如此之深,他用盡畢生精力所得的錢財珍奇,居然全留給了她……丹凝竭力控製眼淚,將那枚玉佩緊緊握在手中,就如同握著某人的真心,哽咽同高若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收著。”

  高若道:“夫人,小人現在要去尋蕭城了,待我從這裏離開後,你就沿著山洞一直往前走。從樹林穿過去,會看到前頭有一條河,上麵是吊橋,隻能承載一人的重量,你鼓起勇氣往前走,但凡日後能有生路,就不要與人硬拚!”

  “高總管,那你們呢?你和蕭城會找到我嗎?還有霄兒——”

  高若打斷她的話,迫不得已地勸慰道:“夫人,小人也很想陪你返回,救丹公子於水深火熱之中,但是眼下的情形,咱們已是自身難保!你聽小人一句勸,丹霄怕是已經凶多吉少,你萬萬不要再想著回鹹陽!”

  丹凝聽著這番話,已經淚眼濕潤,不知再說什麽:“我——”

  “夫人保重,小人告辭!”高若對她施了一禮,轉身便大踏步地出了山洞。丹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這才發現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低頭去望地上,則看見落下斑斑血跡。如此看來,高若定是受了重傷,卻因為怕她擔心,一直鎮定自若地隱瞞她。

  丹凝心中一顫,不知為何生出無限悵惘之心,覺得胸口痛得發緊,像是有預感似的,覺得高若這一走,極有可能就再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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