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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放半分

  黯柔情不管,花深傳漏,羽急飛觴。思量人間如夢,放半分、佯醉半佯狂。

  ——宋·方嶽《木蘭花慢》

  多日居住公孫府中,詩纓與眾人日漸熟稔起來,彼此之間相處得極為和睦。這裏不比邯鄲的酒坊,她不再將自己當成李家大小姐,反倒常常幫府中的下人做事,勤俐與親切的她很快就深得人心。

  又長大一歲後,詩纓的性格比之從前也沉靜許多,不再是嬌蠻任性的脾氣,麵對丹霄之時,臉上常浮現女兒家的羞澀神態,對他言談也很是溫柔。這一切眾人都看在眼裏,洞悉她跟丹霄之間微妙的關係後,倒是都很看好這一對,紛紛抱著祝福的心態,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獨獨丹霄待她仍一如從前的平淡,還是不冷不熱的態度,這樣的他有時會令詩纓覺得困惑,她甚至會想,不知當日山洞的肌膚之親,會否僅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丹霄未催促她離開,也沒再說送她回邯鄲去,她便已然覺得欣喜,能陪在他身畔,哪怕多一日,心中都覺歡喜。

  當初在邯鄲的兩年,丹霄將在酒坊做工所得報酬全都用在了讀書識字上,未敢有半點懈怠。自從來了藍田後,在公孫景和夏芙先的幫助下,他幸運地得到一些手抄藏書,更是孜孜不倦地學習了,雖未能正式進書院學館讀書,資曆才華卻是相當出色。

  每日裏除了打理養馬馴馬的事之外,丹霄不是在讀書寫字,便是在采玉雕刻,極少有時間與詩纓交流。雖然兩人同住公孫府內,詩纓卻總覺得丹霄有意在躲著她似的,偏又總是遇不到合適的時機同他好好談談。

  轉眼時節已入隆冬,大雪鋪天蓋地,詩纓念及年關將近,不知不覺心有悵惘。當初她離家出走,到現在已是過去了幾個月光景,父親是否仍在尋她呢?他一定氣她吧,這不孝的女兒,自幼被他辛苦養大,心卻向著別人飛遠了,連唯一的老父親都拋在一旁不管不顧。

  詩纓愈想愈覺壓抑,丹霄又不在府中,便決定出門去走一走。她剛到門旁,門童就急切問道:“李姑娘這是要去何處?”

  “不必擔心。”詩纓對他笑笑,道,“我隻是想在近處散散步,不會走得太遠。”

  “那就好。”門童放下心來,當初詩纓在山上迷路一事,至今還令他覺得驚惶,若丹霄當日沒能安全將她尋回,他一定懊悔至極,慚愧未能將她這位客人照看好。

  地上積雪仍厚沉,詩纓踏雪前行,才剛走出公孫府門,便見一輛馬車停在跟前。詩纓頓住腳步,想看看是何人來訪,她心裏以為是公孫府的主人回來了。因為之前丹霄曾與她提過,說近日公孫景將從鹹陽返回,她一直想見見這個待丹霄如親兄弟一般的傳奇人物,雖未曾謀麵,卻因他對丹霄的好,她無端端就懷抱感謝之情。

  車夫掀開馬車的簾子,一個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詩纓驚訝地望著他,目光與他相對之時,幾乎疑心是夢,原來來者並非旁人,卻是她的父親李肇!“爹爹,你,你怎會來此?”夢囈一般喃喃問出這句,詩纓已是手足無措,她望著李肇比之從前消瘦太多的臉龐,以及兩鬢生出的斑斑白發,頓覺滿心愧疚。

  李肇停在馬車跟前,久久望著詩纓,一時情緒悲喜交加。自她離家出走後,這段日子他走了太多地方,花費了太多精力來尋她,夜夜都無法安然入眠,總是被噩夢驚醒,擔心她出意外,怕她再也不能歸家……而今,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麵前,心裏說不出的慶幸,但隨之而來的憤怒和焦慮,卻讓他做出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舉動,他三步並作兩步走近詩纓麵前,揚手“啪”的一聲,在她臉上甩了個清脆無情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讓詩纓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卻不敢有任何微詞,她伸出左手捂著臉,仍是懷抱歉意地低著頭,不敢再去望李肇的臉,隻是輕聲道:“爹爹,女兒錯了……”

  “你還知道錯?你還有臉叫我爹?”李肇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可知我為尋你費了多少工夫?我以為你長大了便能省點心,沒想到你讓我如此失望!”

  詩纓的眼淚簌簌落下,愈發覺得慚愧,不敢再吭聲,也不知該怎樣才能安撫李肇。府內的人們聽到外頭的罵聲,紛紛聞聲而來,門童、侍女、廚娘、家丁,一個個都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皆是錯愕得很,不知這突然造訪的壞脾氣老頭,與詩纓究竟是什麽關係。

  “丹霄呢?叫他出來見我!”李肇數落夠了詩纓,便要往公孫府門內闖進去。

  詩纓趕緊攔在他身前,央求道:“爹爹,莫要進去,他,他不在!”

  “他怎會不在?是他捎信給我,要我來此處尋你,如今卻要躲起來當孬種嗎?”

  詩纓僵了一下,這才想起要問事情原委,身在邯鄲的父親,如何會找到她的藏身之處的?若非有人告知了詳細地址,他一定難以尋到這兒,如此看來,竟是丹霄通知父親的麽。他為何要這麽做?

  “爹爹,你是說,是丹霄讓你來這兒的?”詩纓不敢確定地問。

  李肇頗有些不耐煩,瞪她一眼道:“廢話少說!給我叫他出來!”

  詩纓自幼喪母,由李肇一手撫養長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肇的脾氣,他平日裏總是不溫不火,很少有憤怒暴躁的時刻,但若是真被惹到,就勢必會天雷地火。當初丹霄被人陷害之時,他尚且將丹霄打成重傷趕出酒坊,如今若是得知他們倆的私情,又豈能輕饒丹霄?詩纓緊張得掌心都出了汗,牢牢地拉住李肇的胳臂,底氣不足地問道:“爹爹,你找丹霄做什麽?”

  “你還要同我假裝?”李肇冷笑一聲,斥責她道,“你無端端跑出家門,我便知你是為這小子,他拐了我的女兒不說,如今竟有臉跟我提要求,你以為我能輕饒他不成?”

  詩纓怔了怔,問李肇道:“爹爹,丹霄提了請求?是何請求?”

  李肇一把甩開了詩纓的胳膊,冷著臉道:“我沒工夫同你廢話,咱們的賬等回家再算,現在把他給我叫出來!”

  “他真的不在府中,若是爹爹不信,可以問他們。”詩纓如實答道。

  李肇望向看熱鬧的眾人,見他們紛紛點頭,不覺有些懊惱,回身抓了詩纓的手道:“罷了罷了,他既不在,我就先饒了他,你現在就同我回家去!”

  詩纓掙紮著不肯上車,李肇強力將她往車上拖,兩人糾纏良久,旁人也不敢上前相勸。從他們的談話中,眾人已知兩人是父女關係,父親來尋女兒回家,這種家事,旁觀者怎好摻和。

  “求你了,爹爹,你放手!”詩纓苦苦哀求。

  李肇一點也不講情麵,狠狠罵道:“你還不聽話!賴在別人家裏做什麽?你要氣死我才情願嗎?”

  詩纓辯解道:“我……至少要等他回來。”

  李肇聞言更是懊惱,又朝她臉上甩了一巴掌,方才的紅印還未消褪,如今又挨了一耳光,詩纓的臉更痛了,紅紅的似是腫了起來。李肇發了狠,對車夫使了眼色,車夫即刻從車上拿下一捆繩索,兩人聯手擒住詩纓,這麽三纏兩繞,很快就將她牢牢綁了起來,使她再也無從掙紮。

  “爹爹,你怎能如此待我?”詩纓不得脫身,急得又是兩行淚落。

  李肇罵道:“你還有臉責問我?想想你是如何待我的!現在就跟我回邯鄲去,從此不準踏出家門半步!”

  說著,李肇便要同車夫一起將詩纓抬進馬車,剛要動手,卻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轉頭一看,丹霄正坐在為首的白馬背上,身後緊隨著十幾匹馬,正向門口行來。

  見丹霄適時出現,門階眾人皆鬆了口氣,迎上他跟前,紛紛道:“丹公子,你終於回來啦!”

  “大事不好啦,李姑娘的爹要強行將她帶走!”

  “丹公子,你快去勸勸吧!”

  丹霄耳中聽著眾人言語,微微點頭示意,下馬便直奔李肇跟前,麵對李肇雙目噴火的威嚴神色,他卻並無畏懼,伸出雙手恭敬地朝李肇施禮,口中不卑不亢地問候道:“李老伯,多日不見。”

  以往丹霄總是稱他老板,如今改了稱謂,倒令李肇頗為不屑,他冷哼一聲,諷刺問道:“怎麽,不在我家中做工,便連說話的底氣也足了麽?莫要同我來這假惺惺的一套!”

  丹霄麵不改色,眼睛望了一眼詩纓,而後平靜同李肇道:“您遠路跋涉而來,如若不介意的話,不妨進屋中坐坐。”

  李肇卻毫不領情,依舊言語苛刻:“進屋中坐?你有何資格邀請我?這是你的家嗎?你不過是個替人養馬的下人罷了,擺什麽威風做派!”

  “爹爹!”詩纓聽不下去李肇對丹霄的諷刺與侮辱,忙喊他一聲,央求道,“那麽多人看著呢,求你莫要如此過分!”

  李肇怒道:“我如何過分了?旁人看著又如何?你既有顏麵做出隨下人私奔的醜事,難道還怕我說嗎?”

  “爹爹,你不可這般冤枉他,若不是他,女兒怕是早就遭了歹人毒手,未必能活著再見到你!”詩纓為丹霄辯解道。

  李肇卻道:“閉嘴!你休要為他辯駁,他比那些歹人又強了多少。事情還不都是因他而起!你倒是說說,你為何離家出走,是不是因這小子?”

  詩纓心裏莫名難受,抬眼去看丹霄的臉,卻見他仍是隱忍的平靜,她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洞悉他的內心,至於他究竟為何讓李肇前來,書信中又對李肇說了些什麽,她就更無從得知了。

  李肇指著丹霄,滔滔不絕開罵起來:“枉我曾當你是正人君子,還為錯怪你心懷愧疚,沒料到你竟如此卑鄙,拐了我女兒不說,如今還有臉提出這種請求,你是否早就預謀霸占我的酒坊?平日裏總假惺惺地裝出讀書人的做派,骨子裏卻如此奸險醜惡,呸!你以為我真能如你所願?”

  身畔人對這番話皆聽得雲裏霧裏,包括詩纓在內,都不知李肇究竟在說些什麽。但隨著李肇的侮辱,丹霄的臉色卻越來越僵,等李肇把想發泄的話全都罵完,丹霄反倒平靜下來,他揚起的嘴角溢出不易覺察的苦笑,輕聲問李肇道:“看來這輩子,你都得這麽看我了。”

  李肇依舊苛刻:“我說錯了嗎?難不成你還要狡辯?”

  兩個男人對峙著,誰也不肯妥協的模樣。良久,詩纓聽丹霄首先開了口,他靜靜說道:“既是如此,丹某便不再強求。”

  詩纓頓覺心裏冰涼,她似乎能預感到,在她半夢半醒之間,已經被丹霄判了死刑,她怔怔問他道:“你,你這是何意?”

  丹霄望著她的眼睛,淡然說道:“握不住手裏的沙子該怎麽辦?眼睜睜看它漏掉?不,揚起來撒了就是。”

  詩纓仍是不明,卻見李肇已吩咐車夫掉轉馬頭,馬兒可能是受了凍,並因接連趕路感到困乏,所以行動遲緩,昂首揚蹄不願轉身。李肇惱它不聽話,一把從車夫手中奪過鞭子,抓住馬韁,對準馬身就是一頓抽打,口中還發狠地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畜生,你神氣什麽!”

  府門台階上的眾人見李肇實在過分,皆皺眉看他借題發揮,詩纓被捆縛原地,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看著父親嗬斥馬匹,撒潑耍狠地抽打無辜的馬匹,一個勁兒地罵道:“不三不四的畜生,不過是個下流坯子,卻妄想學人樣兒。你還要不要臉?”

  詩纓瞧見丹霄又是扯出一絲苦笑,凝視她的目光也越來越冷,她心裏直覺得害怕,在混亂中問丹霄道:“這到底怎麽回事?你為何叫爹爹來尋我?你跟他說了些什麽……”

  丹霄止住她的問話,輕聲道:“你還是跟他回邯鄲去吧!”

  詩纓呆若木雞,失神問道:“你……你不留我?你還是要趕我走?”

  丹霄歎息一聲,與她道:“你尚有家可回,我呢,我連個家都沒有。”

  此話說完,丹霄便再也不望詩纓一眼,轉頭去看同馬匹周旋的李肇。那馬兒被打得過分,嘶鳴得愈發厲害,險些將李肇拖倒在地。丹霄將小指彎曲送至唇邊,輕巧地吹了聲哨兒,那馬聽得哨聲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乖乖地掉轉了頭,停在原地不動了。李肇頓覺驚訝,抬眼去望丹霄,見丹霄又對他恭敬地施禮,依舊是不卑不亢的氣度,不緩不急的聲調:“李老板,既你與詩纓已相見,丹某便不再幹涉你們家事,恕不遠送!”

  詩纓眼睜睜地看丹霄轉了身去,徑自走向公孫府內。其他人見他回屋,紛紛也都跟在他身後進去了,詩纓分明清楚地聽到丹霄對門童說了句:“關門!”

  門緊緊地關上了,徹底將詩纓與李肇阻在門外,詩纓這才如夢初醒,淚雨紛飛地大聲叫道:“丹霄!丹霄!”

  “人都走了,還叫什麽!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李肇強壓著怒火,同車夫一起將詩纓架到車上去,詩纓還未坐穩,他就一躍上了車,坐在她身側守著她,忙不迭地吩咐車夫道,“快些趕路,離開這兒!”

  馬車顛簸著向前駛去,雪地上除了馬蹄痕外,還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詩纓心中痛如刀絞,耳中茫然地聽著外頭呼嘯的風聲,直覺萬念俱灰,再無祈願,絕望之中隻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要她了,丹霄不要她了……他沒來追她,他沒有挽留她,他眼睜睜看她離開,連一聲道別都不肯講。

  在詩纓離開的第二日,公孫景自鹹陽回到府中,才剛進了門,他便興致高昂地去尋丹霄,一見麵,就高聲嚷道:“丹老弟,快快快,那位李姑娘現在何處?趕緊領出來讓為兄見一見!”

  卻見丹霄神色忽地黯然,他低下頭去,失落回道:“抱歉,公孫兄,怕是無緣讓你與她相見了……”

  “這是何意?”

  “她昨日剛走。”丹霄答道。

  公孫景高昂的精神立即耗損三分,不無遺憾地問道:“她去了哪裏?是回邯鄲去了麽?”

  “是。”丹霄如實道,“昨日她父親尋來這裏,已將她強行帶走。”

  “到底怎麽回事?我還一心想著要幫你張羅喜事呢,怎麽短短數日,事情就變成這樣?”公孫景甚覺突然,疑惑地問他道,“她不是你要娶的人嗎?你在信裏既已表明心意,為何不當麵同她父親提親留住她?”

  縱使在旁人麵前假裝鎮定,但麵對親若父兄的公孫景,丹霄卻再也無法偽裝,他黯然道:“她父親始終對我心有成見,誤會我是圖他家業……眼下我什麽都沒有,怎能讓她跟我受苦。”

  公孫景頓時明白了事情原委,也知丹霄肯定在人前受了侮辱,不由得歎氣道:“罷罷罷,我沒在跟前也能猜到,定是你年少氣盛,守著尊嚴同他賭氣,白白讓他帶走了李姑娘……唉,若是我早一日趕來便好了,便是將這宅院身家贈送予你,定也得成全你與李姑娘!”

  丹霄忙懇切道:“公孫兄莫要如此說,這就更令小弟慚愧了,無功不受祿,有我立足之地,我已經感激不盡,怎能再讓你為我操心!”

  公孫景建議道:“不如我們即刻動身,去邯鄲追她回來,屆時為兄替你出麵,一定同李姑娘家人說清楚,隻要他能允諾將女兒嫁給你,咱們就絕不會讓李姑娘受半點苦。”

  丹霄卻搖頭,固執說道:“不,這卻萬萬不可。”

  “哎呀,你真是要急死我,難不成就要這麽放手不管,抱憾終身!還是你根本就不中意那位姑娘,對她用情不夠深?”

  丹霄頓了頓,而後固執道:“若他日小弟能有一番作為,到時再去尋她吧……倘若,倘若此生還有機會的話。”

  公孫景知道丹霄心性好強,也從方才談話之中,看出丹霄摒棄了平日淡泊無爭的寂靜,對人間名利生了向往之心,他便趁機又提出建議,問丹霄道:“話說回來,你若真想有番作為,定然不是什麽難事。你這般聰穎的才幹,此生難道就隻能養馬給打發掉?那不是太過可惜了些!”

  “公孫兄還是要勸我去鹹陽?”

  “正是!”公孫景道,“我在鹹陽城的日子,走遍了那兒的街市,見過了許多賣飾物的店,金、銀、銅、陶皆有,卻獨獨沒有一家專售玉飾的店,若我們能在那兒開個玉店,加之你非凡的雕刻技藝,定能一鳴驚人!”

  丹霄問道:“公孫兄不是在朝中當差麽,怎會對經商有興致?又哪裏會有時間兼顧?”

  公孫景哈哈一笑,朗聲說道:“我是沒有時間,但你有呀!這樣吧,咱們說定了,過了年就去鹹陽,到時候開一家玉器店,我來出資,你來照管!”

  “這……這能行嗎?”

  “為何不行?你還記得你最初贈我玉佩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談話嗎?當時我還總覺得玉是娘兒們才喜歡的玩意兒,還是你跟我說的呢,玉能彰顯一個人的品流德行,你們讀書人還有更講究的說法,說是‘君子必佩玉。無故,玉不去身’,是不是?”

  丹霄未料到時隔那麽久,公孫景居然還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忙道:“小弟確是說過這些。”

  “這不就得了!”公孫景道,“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藏金不如藏玉,那鹹陽城的讀書人可多了去了,恨不能天天找點樂子來攀比才華,對裝飾之物更是嗜愛有加。若你的技藝真能換來滾滾財源,何樂而不為!”

  若平日被公孫景這麽勸上一番,丹霄內心肯定還是不為所動的,他對錢財始終不存欲念,但自從昨日曆經了李肇的一番侮辱之後,心境卻大不相同了。年後他便十九歲了,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他卻因身份地位,雙手空空,連一個女子都留不住……

  公孫景見丹霄似是已被觸動,就趁勢繼續勸說道:“你若隨我去了鹹陽,閑暇時還可去學館書院讀書,你不是一直想再讀書的嗎?鹹陽城可算是藏龍臥虎了,單是呂丞相府內,就攬了上千的食客編纂大著,你真該去見識見識!”

  丹霄被公孫景這般勸說,已經有了要去鹹陽的念頭,卻終歸覺得太過叨擾公孫景,欠他的也越來越多,便慚愧道:“小弟何德何能,受公孫兄如此眷顧,真是無以為報,慚愧萬分!”

  “快別說這種話了!”公孫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既能有緣相識,並結為兄弟,我便拿你當了自家人,你也不要同我客氣!”

  丹霄點點頭,萬般謝意隻能埋沒在心,暗暗記住。想著以後不管何時,都要記住蒼茫人世之中,還有一知己如此善待自己,賞識自己,幫助自己。

  年關過去後,開春之際,公孫景就帶丹霄啟程前往鹹陽,他們連日趕路,終於抵達鹹陽城。丹霄立時被眼前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給震住了,他發現這裏比之邯鄲簡直大得許多,到處大屋樓台勾欄相望,寬闊繁華,妙境不勝。

  找了一家客棧稍作歇息之後,公孫景便騎馬帶丹霄去逛長陽街,這兒比之他們起初經過的街市,更顯得氣勢恢宏。大道寬至可容十駕馬車並行,街邊店鋪比鄰相連,樓房瓦肆起伏林立,熙熙攘攘的景象讓丹霄心中暗暗生歎。公孫景同他介紹道:“這兒叫長陽街,是商賈市販的聚集之地。”

  丹霄點點頭,眼觀經過的高樓鋪麵,所見之處皆是雕梁畫棟,塗紅描金,豪華的氣派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公孫景指著街邊的高樓同他道:“臨街這些旺鋪,都是歸長陽街的富商巨賈所有,我打算就將玉器店開在此處。”

  丹霄道:“此處集人氣、商氣、地氣於一體,確是好地方,但既是旺鋪,短暫時日內,怕是重金也難租到合適鋪麵。”

  公孫景輕鬆一笑,信心十足地同他道:“這個倒不難,你記得夏芙先吧?夏家在長陽街也算是頗有權勢,手下的鋪麵也很多,若能請他幫忙,多少會賣個麵子與我。”

  丹霄點點頭,未料想事情會如此順利,便應道:“那真是最好不過。”

  公孫景喜滋滋地道:“等安頓下來了,我就帶你去見見夏老弟,他要是知道你終於來了鹹陽,肯定比我還高興!”

  果如公孫景所言,稍歇息一日之後,他們去拜訪了夏芙先,得到了熱情款待,夏芙先一聽公孫景要為丹霄開玉器店,不由撫掌歎道:“好極好極!玉乃石之美者,好玉更是石之珍品,我曾見過丹兄弟的雕刻技藝,真是強過太多玉雕匠人,若你能將一身智慧用來雕琢美玉,那可真是愛玉尊玉者的福分!”

  丹霄謙遜道:“夏兄過獎了,小弟不敢當,且小弟並無經商之才,尚不知能否將玉器店經營好,真怕屆時會力不從心,誤了兩位兄長的抬愛。”

  “這你倒不必擔心。”夏芙先道,“玉石本就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它們的價值高低不取決於石頭本身,而是在於琢玉者的智慧與創造,丹兄弟你技藝超群,定能賦予玉石德思與靈魂,隻要店鋪開張,財源自然是滾滾而來。”

  “瞧瞧,說得愈發深奧了。”公孫景笑言道,“我便知你二人一見麵,就要說一些文縐縐的話,我是個習武的粗人,不懂什麽玉的品質靈魂,你便簡單點說說吧,覺得這生意行不行得?應該賣些什麽好?”

  夏芙先笑答道:“自是行得,公孫兄家在藍田,雇上些人采石不難,原材自不必擔心。至於所賣物品,倒是有許多選擇,小弟認為應當賣妝飾之物,例如笄簪、墜飾、玉鏈、玉鐲、玉瓶、玉觚、玉佩、玉盤等,皆可雕來售賣,定能使得許多人聞風而來。”

  丹霄仔細聽著,在心中一一記下。公孫景與夏芙先道:“你說得極有道理,但我總覺還不夠,除了妝飾之外,定然還有其他用途吧。像我久在宮中隨事,倒是也見過不少別類的玉器,例如禮器中常用的玉琮、玉璧等物件,還有我們習武之人平日所用的矛戈刀劍,柄幹部也常需玉作配飾的!”

  “公孫兄所言甚是,若能涵蓋如此廣闊,不拘泥於陳腐古板,那這玉器店可就真是大有可為了!”夏芙先讚同道。

  一直靜靜傾聽的丹霄,忽然對他們提出建議道:“二位兄台看這般是否可行?小弟不才,倒是略通繪畫的技巧,若是能依據來客需求,先畫出他們想要的玉器式樣,此後再按照畫上所需雕琢,這樣的話,會否顯得更別致些?”

  “咦?你如何想到這點子的?”夏芙先驚喜歎道,“妙極妙極!若能在傳統買賣上,再添了加工定製這一項,定能事半功倍,價高幾成!丹兄弟你雖未涉商場,卻對商道如此通透,真乃天生奇才!”

  丹霄微微一笑,又是帶著謙遜道:“多謝夏兄!”

  公孫景與夏芙先道:“我帶丹霄來見你,便是要求你一事,看能否通融通融,賞臉租一間鋪子給我們。”

  夏芙先一聽公孫景正為丹霄尋租旺鋪,便立即承諾道:“這事何須請求,能盡微薄之力,實乃小弟榮幸!公孫兄放心,這事就交由小弟好了,不出幾日,定能讓你鋪子順利開張!”

  公孫景爽朗大笑,讚道:“還是你夠義氣!”

  “多謝夏兄!”丹霄也抱拳致謝。

  夏芙先瀟灑地揮揮手道:“大家既是兄弟,便不要如此生分。對了,你們給玉器店取了名字沒?”

  公孫景愣了一下,而後說道:“這倒還真沒顧上,不過是名字罷了,有什麽難?什麽雅玉齋、金玉軒、美璞閣的,隨便拈來一個便是,你們這些文人君子,不是最愛這種拗口的名字嗎?”

  夏芙先笑道:“非也非也,玉石自古以來都以靈氣最為貴,店名自然也應雋永超凡才能惹人注目,豈能直接將玉字掛在嘴邊,這不是太俗氣了麽!”

  被他這麽一說,公孫景有些泄氣了,他道:“我本就是個粗人,取名這種事自是不擅長。這樣吧,你讀的書多,不如你來取個名字!”

  夏芙先笑對公孫景道:“這兒有現成的才子,怎能由我越俎代庖?”

  “你是說丹兄弟?”公孫景拍拍腦袋,如夢初醒道,“我怎麽忘了這事。丹霄,這玉器店日後由你掌管,你來取名再適合不過。”

  丹霄沉吟片刻,而後道:“玉之潤可消除浮躁貪念,玉之純可淨化汙濁之心,玉之色可愉悅憂悶煩擾,君子愛玉,多是寄望於玉身尋天然之靈氣。既是如此,小弟以為,店名是否可取‘戒憂堂’這三字?”

  公孫景猶疑道:“戒憂堂?怎麽聽起來像是廟宇的名字?會不會太過清冷生僻了些?”

  夏芙先卻讚同丹霄道:“為商之人多重利輕文,你能背其道而另辟蹊徑,倒也不失為創新之舉。依我看來,‘戒憂堂’這三字倒是不浮不重,雲淡風輕,與璞玉的特質相輔相成。”

  “好好好,既是二位才子都覺得好,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公孫景再無異議,嗬嗬笑道,“行,那就這麽定了,就叫‘戒憂堂’!”

  ……半個月後,在丹霄、公孫景、夏芙先三人努力之下,“戒憂堂”玉器店終於順順利利地開張了。

  時節入春過後,鹹陽城重又複蘇歸來一般,到處綠樹成蔭,鮮花如海,白日裏陽光溫暖,到了夜間,卻還是涼意襲人。就在這麽一個幽深清涼的夜晚,月光下一輛馬車正穩步前行,車內坐著呂不韋,車後跟著兩個騎馬的護衛,一個是管家高若,一個則是府中侍衛統領蕭城。

  馬車在城郊一個古舊寬闊的院落停了下來,呂不韋下車之後,便沉聲問高若道:“人在何處?”

  高若答道:“已關在密室,由兩人守著。”

  “帶路!”

  高若頷首,即刻帶領呂不韋入院。其實這裏是呂不韋的老宅,因此他們對這裏的路途皆是非常熟悉,並不需要燃燈挑燭,隻借著月光,便能準確地尋到密室所在之地。

  輾轉繞了回廊,抵達密室之後,進去能看到微弱燭火。在兩名侍衛的看守下,一個麵容憔悴的老婦正窩在牆角坐著,聽見腳步聲傳來,她立即抬起了頭,當看到呂不韋之後,眼睛裏瞬時就添了幾分驚恐神色。

  呂不韋站定腳步,直直地望著這老婦,她正是當日跟隨趙姬一同陷害丹凝的老奴。趙姬在宮中一向由她服侍,又因她年歲頗高,宮中下人皆敬她幾分,以她的姓氏尊她一聲黃夫人。

  黃氏一見呂不韋氣色凜冽陰沉,立即嚇得低下頭去,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叩拜道:“小人見過丞相。”

  呂不韋冷哼一聲,厲聲問道:“當日你隨太後進本相府邸,究竟對丹凝做了些什麽?快些從實說來!”

  黃氏心中雖有所懼,卻仍舊堅持原來的說辭,回呂不韋道:“回丞相大人,小人當日就是陪太後去看看丹少使,並未料想丹少使會情緒不穩致使胎兒不保,小人與太後當時情急萬分,還特意派人去請了宮中的徐太醫!”

  “如此說來,倒是你們救了丹凝一命?”呂不韋凜聲問。

  “小人不敢居功,一切都是太後仁慈善心。”黃氏抬眼去望呂不韋,仍假意惺惺,信口雌黃。

  呂不韋明顯不信,愈發生氣,他目光犀利地盯著黃氏,似乎要看透她的心。黃氏暗叫不妙,不敢與他對視,遂又低下頭去強裝鎮定。

  “你這刁奴,到了這兒,還想抵死狡辯?”呂不韋壓抑不住怒氣,厲聲責問道,“當日你們牽製住本相府中所有下人,又狠心對丹凝下毒,害死她腹中胎兒,莫非你真的以為能瞞天過海,本相會信你一派胡言?”

  黃氏心中雖然懼怕萬分,口中仍是不服軟地辯解:“丞相大人誤會了,小人所言真是句句屬實,大人您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太後,與太後當麵對質!”

  見黃氏想搬出趙姬,呂不韋更是惱怒,斥她道:“混賬東西!你以為拿太後擋箭,本相就不敢處置你!”

  “不不不,小人絕無此意,小人不敢冒犯大人,但大人也不能冤枉小人和太後啊!”黃氏一個勁地叩頭,額上都磕破了皮。

  “你們草菅人命,心狠手辣,還妄言清白?真是死不悔改!”呂不韋越看黃氏越覺憎惡,連日以來,他始終無法忘卻從產婆端著的盆內看到的那一團血汙,但令他更難過的,則是丹凝。

  丹凝因被強行灌了毒藥,致使胎兒死亡,本就傷勢不輕,再加上心情抑鬱,久久無法從痛苦中抽身。當日若不是徐太醫來得及時,妙手回春,今日丹凝怕是早已成了亡魂冤鬼。呂不韋隻要想到丹凝險些因趙姬和黃氏的毒辣從塵世徹底消失,心裏就覺得又痛又怒,恨不能將眼前這老奴千刀萬剮。

  “你今日出門之時,太後知或不知?”呂不韋問黃氏。

  黃氏連忙答道:“小人是出來替太後辦事的,太後自然是知情,小人沒想到會在半路被丞相大人請來這裏,還望丞相您能快些放小人回宮,免得太後掛懷小人!”

  “哈哈哈!”呂不韋大聲狂笑,笑聲中帶著幾分蔑視,他冷冷道,“你以為你還回得去嗎?她既知你出門,那便再好不過!”

  黃氏見呂不韋麵色陰沉,早被這陣狂笑嚇得丟了三魂七魄,忙戰戰兢兢問道:“大人……大人這是何意?”

  呂不韋並不搭理她,隻是瞥眼望了望高若,揮手命道:“將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拉出去埋了,免得再出來禍害他人!”

  黃氏聞言嚇得雙腳癱軟,頓時老淚縱橫,一個勁兒地哀求呂不韋道:“大人饒命!大人開恩!小人隻是受人差遣辦事,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怎麽,你這時才想懺悔嗎?已然晚了!”呂不韋毫不留情地站起身來,看都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黃氏大聲號哭,撕心裂肺地對著呂不韋的背影哀求,不死心地叫道:“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她幾近絕望之時,卻見呂不韋停住腳步,定了定後轉身,黃氏頓時錯愕驚喜,以為他終於心軟,決心要赦免她,卻未料到呂不韋所說的是:“她太聒噪了,將她的舌頭割掉以後再埋!”

  “是。”高若答道。

  黃氏聽聞這一句,嚇得雙目緊閉,麵若死灰,心裏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一死,登時整個人就癱在地上,除了抽泣的哽咽,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呂不韋走出門去,坐上了馬車趕著回去,高若派蕭城隨他左右,自己則留下來善後。午夜的鹹陽城到處一片寂靜,城內的人們早已安歇睡去,沉浸在夢鄉之中,沒人知道在這明亮的月光之下,正上演著一幕活埋人的慘劇。

  坐在車內之時,呂不韋偶爾掀開簾子,遙望半空中那一輪滿月,不由心煩意亂,喟歎不已。自從丹凝遇害,痛失胎兒之後,他的心也有如跌入萬丈深淵。當天事發之後,聽著徐太醫說的那些話,他甚至脊背發涼,滿身冷汗。徐太醫與他道:“幸虧搶救及時,若是再拖上一番,恐怕神仙下凡也無計可施。身體倒是脫了險境,但她此生不會再有孕育孩子的可能,因而這心裏的傷,隻能由丹少使自己慢慢開解,恕下官無能為力了。”

  這徐太醫在宮中原是與丹凝相識的,丹凝自幼與父親學醫,進宮後對醫學仍是興致不減,常去太醫院跟徐太醫討教,她聰明伶俐,蕙質蘭心,深得徐太醫寵愛。卻未料這好好的一個姑娘,為救呂不韋不惜以身犯險逃離宮中,隨後竟落得這般下場,不由令徐太醫覺得惋惜。此後的日子,他也一直關照丹凝,常往丞相府送些養元的藥品,希望丹凝能早日康複。

  誠如徐太醫所言,丹凝虛弱的身子終是在悉心調理之中恢複了,但她淤滯的心結卻極難開解,自從遭趙姬迫害之後,她便終日茶飯不香,沉默寡言。呂不韋心中自覺愧對於她,不僅沒讓她享什麽福,反倒遭此一劫,這愧疚使他再也不敢接近她,每日隻能等她睡著了才去探她,立於她床榻之前,望著她在睡夢中也緊蹙的眉頭,他直覺心疼不已。

  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丹凝的苦痛,呂不韋還是不想放她走。當他在那個雨夜重新尋回她的那刻,他就已在心中暗暗起誓,希望能拉著她的手,與她描述他前半生的風風雨雨,就算真如那南山老道的一語讖言,說他命中忌丹,若親之必惹殺身之禍,他也無懼無憂。

  天下萬種榮耀,千般富貴,他已然全都享用過,還有什麽奢望與野心?即便從前是有的,現在也淡泊如煙雲。他眼中心中,今時今日隻有這個通透玲瓏的女子,若能得她在身側相伴,哪怕是不再管天下之事,與她歸隱田園,過著一起看夕陽西下的日子,他也是心甘情願,絕無怨言的。

  ——可他如何能說出口呢?這一世崢嶸,從不妥協的男子,卻在丹凝柔弱的淚水跟前,徹底降下了姿態,幾乎要低入塵埃。

  第一場春雨下了整整兩天,整座鹹陽城都被籠罩在朦朧雨絲中。朝中並未有要事需議,呂不韋卻還是獨步跋涉前往宮中。他抵達時已是夜幕降臨,身披黑色披風的他,由宮中守夜的婢女領路,直接前往趙姬的住處。

  趙姬得到通報,本已睡下,卻仍允許呂不韋覲見。呂不韋進入她的房內時,見她已經起身,不僅穿戴整齊,還用短暫的時間略施脂粉,在燭火映照之下,那張臉仍是明豔照人,不失雍容風采。

  遣走隨侍的婢女之後,房中便隻剩趙姬與呂不韋二人。

  “丞相突然造訪,不知所為何事?”趙姬穩穩地問。

  呂不韋神色平靜,恭敬地對她施禮之後,自袖中拿出一個木製的細長小盒,遞向趙姬跟前道:“臣隻是來給太後送件東西。”

  趙姬微微一笑,作勢輕啟木盒,問呂不韋道:“這裏頭裝的是什麽物件?難不成丞相有什麽好禮要送哀家不成?”

  “太後看了便知。”呂不韋不動聲色。

  趙姬懷著好奇之心打開木盒,卻見半截鮮血淋淋的舌頭躺在裏麵,立時嚇得花容失色,將那盒子擲到地上,驚得往後退了幾步,惶恐未定地問呂不韋:“你……你為什麽拿這惡心的玩意兒來?這,這是誰的?”

  呂不韋冷冷一笑,回她道:“還能是誰?便是與太後形影不離的黃氏!”

  趙姬聞言目瞪口呆,她一直還在焦心黃氏去了何處,為何當日出門之後未再見蹤影,卻壓根沒料想到,黃氏早已身遭劫數,長埋黃土之下。

  “你究竟做了什麽?她,她在哪兒?”趙姬顫抖著問呂不韋道,“你把她殺了,是不是?”

  呂不韋又是冷笑,不作回答。趙姬望著地上從木盒裏跌出來的血舌頭,胃裏已翻江倒海,險些就要吐出來,她怒聲責道:“大膽呂不韋,你眼裏還有沒有上尊下卑,竟敢私自動哀家身邊的人!”

  呂不韋不惱也不怒,平靜的聲音中帶著些諷刺:“臣不過是效仿太後罷了,比之太後的手腕,臣還算規矩。”

  “你!”趙姬恨恨地瞪他,忽地明白了什麽,繼而臉上浮現出譏誚表情,了然於胸地諷刺他道,“你這麽做,是為了那個丫頭嗎?”

  呂不韋不置可否,趙姬卻已從他的沉默裏得到答案,頓覺悲憤交加,也不管什麽姿態身份,直揪著他的衣袖問:“呂不韋,我是什麽?從以前到現在,你什麽時候把我放在眼裏過!而今我竟真比不得一個丫頭在你心裏的分量了,是不是?你怎忍心如此待我!”

  “太後請自重。”呂不韋不帶一絲感情地推開她,在他的眼中,這個楚楚可憐的失態女子,徒剩下一具華麗的軀殼,內心卻是無比醜惡。

  趙姬瘋了一般,眼神悲哀,淚水滿臉,又哭又笑地道:“太後?哈哈哈,呂不韋,你要虛偽到什麽程度?你真以為天下人都不知你我過往?你整天稱我太後,對我彬彬有禮,假意惺惺,你以為這樣假裝著,就能令天下人用清白的眼光看你了嗎?”

  呂不韋不與她辯駁,也不想過多與她糾纏,他仍是如來時一般平靜自然,不卑不亢地與她道:“臣既已將來意稟明,便不打攪太後休息了,先行告退。”

  此話說完,他便毫無留戀地轉身就走,剩趙姬一人怔怔站著,喉嚨裏噎著滿腹未來得及傾吐的委屈。呂不韋的腳步聲沿著她房外的走廊逐漸遠去,終至什麽也聽不到,耳朵裏唯剩外頭的雨聲,細小的風隨雨絲飄來,打得走廊沿途的燈燭忽明忽暗。

  趙姬追出門去,想再同呂不韋多說幾句,卻隻看到茫茫夜色之中,他孤獨的黑色身影踽踽獨行,慢慢地消失不見。門口站著的侍衛與宮婢見她滿麵淚痕,皆是心中擔憂畏懼,也不敢多看,自覺地都低下頭去。

  仿佛方才是經曆了一場硝煙戰火一般,趙姬覺得渾身疲累,她無力地揮揮手,對宮婢道:“今晚哀家去別的屋子歇息,你們將這間屋子打掃幹淨。”

  眾人不知她何意,待進入房中,看到地上的木盒和血淋淋的舌頭時,不由得嚇得麵麵相覷,卻無一人妄敢多言,隻能默默無聲地將殘局收拾了去。

  趙姬移去別的房中安歇,宮婢唯恐她怕冷,將褥子鋪得厚厚的,她躺在上頭卻仍覺得寒。這寒是自骨頭裏透出來的一般,不管屋中的暖爐燃到多旺,她還是哆哆嗦嗦。

  時光仿佛倒回到她與呂不韋決裂的那個夜晚,今夜這個絕情的呂不韋,與她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二十年前,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當時又驚又喜,以為自己終不至於再做姬妾,可憑這腹中的骨血上位,得到光明正大的名分。她哪裏能想到,當她將這消息告知呂不韋時,卻換來他冷冰冰的對待,他命她去別的男人身邊,他教她撒謊,為了他的野心和天下,他賭上自己的女人和親生骨肉。

  那時趙姬的心冷得如寒冰一般,往日對這男子的仰慕與崇敬,全都化作了恥辱的憤恨。可即便那樣,她仍無法停止愛他,她攥著他冰冷堅硬的手,哀求著他能憐憫她的坎坷,不要強求她參與這場博弈,他卻不給她任何選擇的餘地。

  餘下的生命裏,趙姬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取悅另一個男人,那個叫子楚的傀儡,他的溫情和寵愛,成為她唯一的依靠,她把他當成救命稻草,並奢望他不會如同呂不韋那般隨意將她舍棄。但,她又一次錯了,這個男人和呂不韋一樣自私,他們都遠遠地離開了她,一起奔赴去了鹹陽,狠心將她和幼小的孩子留在邯鄲。

  那些日子如何熬過來的?趙姬隻需想一想,就覺心內的空洞刮過呼嘯的寒風,從裏到外都是蝕骨的冷。而今與那晚相同,她似乎再次跌入冰窖之中,再也尋不回一丁點的溫暖和冀望。

  雨勢越來越大了,打得路邊樹木的枝葉沙沙作響。呂不韋徒步跋涉著往回走,在這漆黑夜晚,他獨自出門,沒告知任何人,他不擔心誰會加害於他。在這孤獨淒冷的暮色之中,他一身黑衣趕路的模樣,頂多被人看作是滄桑孤獨的人,怕是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個步伐堅毅,落寞失意的男子,竟擁有天下人最為渴慕的財富與地位。

  呂不韋行至府門跟前,高若立即迎上來,關切道:“大人,您終於回來了,您去了何處,為何不讓小人跟從?”

  呂不韋神色倦怠,無力地道:“已回來了,便別多問。”

  “可是……”高若欲言又止。

  “怎麽?”

  高若如實答道:“因小人尋不到您,便到處去找,丹小姐也知道了……她一直在等您回來。”

  呂不韋聞言一愣,忙問道:“她在哪兒?”

  “她執意要在門口等,小人擔心她身體未愈,已勸她回去了,現在正等在大人房中。”

  呂不韋焦心質問道:“天已這麽晚了,為何還不讓她安歇?萬一再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小人催了許多次,請她回房安歇,無奈丹小姐太過固執,她說一定要等到大人歸來……”

  呂不韋步履匆匆,顧不得許多,趕緊朝院中奔去,待行至臥房門前,看到裏麵透出的燈光時,不覺心中一暖,同時伴有些許苦澀的酸楚。他還未及去推門,裏麵已傳來腳步聲,丹凝匆忙將門打開,眼眸中滿是期待與擔憂,當她看到門外站著的確是呂不韋時,終於放鬆下來似的,整個人怔怔半晌,動也不動。

  “你……你在等我嗎?”呂不韋不敢相信地問。

  丹凝未答他的話,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見他頭發上還滴著水,滿身衣服已經濕透,輕輕說道:“雨夜出門,便是不帶隨從,怎麽也不乘馬車?身上都淋濕了,一定很冷吧。”

  說著,她便用手輕觸他的手臂,拉他進房內,反身又忙去幫他找換洗的衣衫。呂不韋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頓時就濕潤了,他溫柔喚她:“凝兒。”

  丹凝抱著找好的衣服走向他,卻不去望他的眼,隻道:“小人來服侍大人換衣,莫要著涼了。”

  呂不韋望著她,千言萬語如鯁在喉,他沉默不語,挺拔的身姿像是暗夜裏的一堵牆,厚重又沉穩,他捧起她的臉,對她道:“看著我,凝兒。”

  丹凝終於無從逃避,她抬頭望他,在對上那雙深邃如湖水的眼眸,看到裏麵毫無掩飾的深情時,她的眼中不由得漾出細細的水霧,眼睛一眨,淚水就傾然落下。自從失去孩子後,她隱忍了那麽久,不哭也不鬧,卻在這個平淡無奇的午夜,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委屈脆弱的眼淚。

  呂不韋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她的秀發,而後將她擁進自己寬闊的懷中,再也不肯放開。

  這深沉的擁抱讓丹凝的眼淚更是洶湧,她的臉頰被他身上的雨水沾濕,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但他抱著她,使她覺得漸漸心安了一些。她愛他麽?她不知道,但他消失不見的時刻,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慌慌張張,如坐針氈,唯恐他再也不會回來,永遠地與她告別……若真是如此,她活著的人生還有別的期待嗎?她亦不清楚。但她所知道的是,這些年,在她所經曆的苦難之中,呂不韋——他是唯一珍愛她的人。

  此時此刻,在這閃爍的燭火映照之下,他們緊緊挨著,傾聽彼此內心的聲音。呂不韋覺得,他們之間再也不是迢迢千裏的路途了,他跋山涉水之後,終於抵達她的世界。

  還有什麽要擔心的呢!不管與誰同路,不管未來如何,活在這孤獨的人間,每個人愛過與恨過的,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

  “戒憂堂”玉館自開業以來,終日有客登門,在丹霄的打理之下,玉館的生意逐漸步入正途,形勢大好。

  這玉館一共是四扇闊門的店麵,上麵的招牌旗幡由夏芙先題字,看上去俊逸雋永,不失儒雅之氣。誠如他幾人事先所料一般,鹹陽城經營珍玩的商鋪雖多,卻無一家鼎力專做玉的鋪子,“戒憂堂”憑著獨特風格與精湛技藝,很快便在長陽街打響了名頭。

  所以,當呂不韋漫步長陽街,決定要買一塊玉佩時,憑借商人的敏銳,第一眼看到“戒憂堂”的招牌,他就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

  丹霄正在研習顧客定製的玉飾圖樣,見有客進門,便起身相迎,他抬起頭來,見來客外貌顯出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一身綾羅綢緞,不僅目光淩厲傲然,且走路步伐沉穩健碩。他進門之後,先是看了丹霄一眼,隨後便在店中四處逛走,賞看著貨架上擺放的各種成品玉飾,最終停在一枚玉佩跟前,久久也不移步子。

  “先生想要什麽?”丹霄走至他跟前,禮貌問道。

  呂不韋答他:“這枚玉價值幾何?”

  丹霄隨他目光望去,見他看中的是一塊魚形的黃玉,黃玉的色澤深淺與魚身鱗片相得益彰,渾然一體,看上去尤其別致儒雅。

  “二十金。”丹霄答他道。

  呂不韋點點頭,沉吟片刻,指著魚肚部分道:“倒是不貴,但卻微有瑕疵。”

  丹霄如實答道:“先生好眼力,這塊黃玉的確微有瑕疵,魚腹處若無這一白斑,便要居價五十金了。”

  “老夫想買美玉來贈給很珍貴的人,因而不能有瑕疵。”呂不韋略帶遺憾地說道。

  “這不打緊,先生若是看中了這式樣,可以另擇良玉,在下能雕製出一模一樣的形狀。”

  呂不韋大喜,問他道:“果真可以?你有更好的黃玉麽?”

  丹霄道:“有一塊未動的黃玉,前日裏剛從藍田運來,倒是完美無瑕,先生是否看看?”

  “當然要看!”呂不韋忙道。

  丹霄取出一塊狀似渾圓的黃玉坯子,遞給呂不韋觀看,呂不韋拿在手中賞玩許久,見的確是上等好玉,便讚道:“好,便是它了!”

  丹霄道:“先生若是定下要此玉,便需五十金,可先付二十金作為訂金,十日之後,成品送至府中之時,再付餘下三十金。”

  “不用如此麻煩。”呂不韋直接從袋中取出五十金,慷慨大方地遞予丹霄,並囑咐他道,“定要精雕細琢,萬不可有任何閃失。”

  “先生大可放心。”丹霄收了錢後,微笑問他道,“先生還未見成品,便先付清所有,不怕本店欺客麽?”

  呂不韋朗聲大笑,狂傲地同他道:“天下敢欺老夫的店,怕是還沒有一個!”

  “玉雕成之後,要送往何處?勞煩先生告知府邸住址。”

  呂不韋道:“沿這長陽街一直往前,盡頭呂府便是!”

  “好。”丹霄收好銀子,正待在竹簡上給他開具玉店的票據帖子,卻見呂不韋已邁步出門。

  “等等,先生,您的帖子!”

  “無須!”呂不韋瀟灑道,“老夫信你!”

  說完這句,丹霄再去尋他,卻已不見他影蹤,隻見一華麗車轎往前走去,身畔跟了好幾個隨從。丹霄篤定他是上了那座轎子,也從他的言談氣度看出他是不凡的大人物,卻絕然未能想到,他竟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呂丞相。

  十日過後,丹霄按照約定去給呂府送玉。

  時節正是四月尾,午後暖風吹拂,道路兩旁桃花繽紛,間或有花瓣隨風卷起飄落,別有一番獨特景致。

  丹霄步行去往呂府,一路上走了很久,直至盡頭交界之處,才看到一所富麗堂皇的大院,上書“呂宅”二字。但吸引丹霄的,卻不是這宅子的氣派門庭,而是遠處逶迤起伏的山脈和莊稼,已然成熟的滿山黃色菜花開得絢爛無比,讓觀者都要心生繽紛起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居在長陽街內,他險些都要忘記外麵山水的樸實與悠遠,心中也愈發懷念起在藍田那段乘馬暢遊的日子。

  “來者何人?”侍衛攔著他問。

  丹霄從容答道:“有位呂先生在店裏訂了玉飾,在下是來送玉的。”

  侍衛檢查了丹霄隨身攜帶的玉飾盒子後,便放他進了府中,因呂不韋暫不在家,所以請人領他去見高若。

  丹霄隨一名家仆往院子深處走,轉過了很多地方,才來到一處寬闊的廳堂內。這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擺設格局也是規矩大氣,看得出是待客所用的地方。他登上台階,直入正廳,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等候其中,這人正是呂府的總管高若。高若見了丹霄後,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見這年輕人穿著潔淨的灰色布衣,眉目清晰,身姿傲然,頗有幾分高貴,他不覺有些驚訝,甚至頗有疑心:一個店裏送貨的夥計而已,怎會有這般不凡的氣度!

  丹霄見了高若之後,聽聞他是呂府總管,便道:“見過總管,勞煩您通報呂先生,在下乃長陽街‘戒憂堂’玉館的人,前來送此前先生所定製的玉佩。”

  “哦,原來如此,但大人現時不在府中,你將玉交由我罷!”高若道。

  丹霄卻說:“恕在下冒昧,這玉既是那位先生定的,便要由他本人親見才行,雕琢手工如何,形狀是否合意,在下必得聽到他的回答,才能放心離去。”

  高若耐心同他解釋道:“我乃府中總管,平日一切大小事務都可做論斷,這是丞相大人的特許,你且放心交給我,不必太多顧慮。”

  丹霄愣了一下,聽到高若話中帶出“丞相大人”這個稱號,才登時明白自己身處之地,心中暗想:照此看來,這呂府應當就是呂不韋的家了,試問鹹陽城內,除了呂不韋之外,還有誰能被稱丞相?

  越是如此,丹霄便越加謹慎了,他清楚記得當日呂不韋對玉雕的精細要求,便堅持己見地同高若道:“呂先生當日對在下說過,這玉飾他是要送給很珍貴的人,因而,在下還是要親自交到他手中才算妥善。”

  高若見他堅持,也不好再勸,隻能明白告訴他道:“大人出了遠門,今日怕是至夜才能歸來,莫非你要一直等下去嗎?”

  丹霄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明日再來好了。”

  “好吧。”高若也不再強求,禮貌道,“對不住,還要勞煩你多走一趟。”

  “無礙的。”丹霄道。

  告別高若之後,丹霄便沿著原路返回,當他行至花園之時,恰遇一白衫女子被仆婢簇擁著,其中一婢關切說道:“夫人小心身體,莫再多逗留了,還是回房歇息去吧!”

  女子麵龐稍有憔悴,因未施妝容,唇色也有些蒼白,她身上白色的裙裾長及地麵,當她款步前行之時,步姿優雅怡然,發絲隨風輕輕撩動,仿佛她是摒棄了迢迢長路與萬裏風塵,帶著不渝的千年之約而來的仙子。她徐步之方向,正與丹霄迎麵相對,近一些去望她的臉,丹霄不由得愣住了。

  “姐姐?”丹霄不確定地叫了一句。女子驚得頓住腳步,抬眼與他對望,當看到她目光中如水的一泓晴光之時,丹霄更堅定了自己的語氣,立刻又叫了她一句:“姐姐。”

  丹凝定定望著麵前這年輕人,見他星目俊眉,氣宇非凡,正是當年與她在河畔錯失的牧馬少年……他叫她姐姐,那聲音再也不是來自她的夢或幻覺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臉,與夢中每次出現的男子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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