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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西風

  不見當時楊柳,隻是從前煙雨,磨滅幾英雄。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

  ——宋·方嶽《水調歌頭·平山堂用東坡韻》

  時節又入冬,轉眼之間,丹霄進入藍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依舊住在公孫府中,幫助公孫景養馬馴馬。雖說是寄人籬下,卻因公孫景對他欣賞有加的緣故,在府中他並未被當作家仆,反而所有人都對他敬若上賓,將他當成了府中的半個主人。夏芙先自盛夏同公孫景來見過丹霄外,此後又相繼來過兩次,他和公孫景皆覺丹霄隱居在藍田極為可惜,一再勸他去鹹陽,丹霄卻始終未應。

  平日裏除卻馴馬之外,丹霄最愛的消遣就是環遊石山。不知是否與生俱來的慧根,他總能窺視出哪塊是頑石,哪塊是玉石,隻需用眼觀、手觸,他便能精準辨別這些石頭的資質,並能根據玉石上原有的色澤紋理,將它雕琢成最完美合適的形狀。這種出神入化的技藝,一直令公孫景欽佩不已。

  公孫景初遇丹霄之時,還不知他有識玉的本領,隻是覺得他這麽俊秀的少年,又懂禦馬之術,留在邯鄲給人養馬太過可惜,所以邀他一起上路,想帶他去鹹陽。彼時的丹霄,因為被酒坊趕出來,連唯一的朋友陳涉都極少能見到,覺得人生隻剩灰蒙蒙的平淡,便也決心去外頭的世界瞧一瞧。雖說也預料到不可能依附於任何人,未來的日子還會遇到苦難,但不管前路如何,總比待在邯鄲一無是處的好。

  公孫景的父親是大將白起最得意的徒弟,可惜卻英年早逝。所幸公孫景繼承父親遺誌,也得到白起的親自調教,年紀輕輕已是護軍都尉,在秦王宮中執掌軍政,統領諸侯,每遇將軍率軍出征時,則駐該軍監督軍政。他為人豪爽俠義,生平最愛好馬,常不惜勞苦去尋覓良騎,在他帶著丹霄從邯鄲回鹹陽的路上,因為逢了父親的忌日,便專程回了藍田老家一趟,卻萬沒有想到,丹霄會對這方土地如此迷戀。

  丹霄望著藍田的山水莊稼,殷切地問他:“公孫兄,這是何處?”

  “我的家鄉。”公孫景答。

  丹霄沉默地坐於馬上,久久不肯邁步,雙眼一直眺望前方。公孫景順著他的眼神也望過去,但見一群農人在田間忙碌,自有一番平實樸素的溫暖。

  “為何不語?”公孫景問他。

  丹霄頷首,微有些遺憾地道:“我也想起自己的家鄉。”

  “你家鄉在何處?不是邯鄲麽?”公孫景隻知他舉目無親,孑然於世,卻並不知他的來處與過往。

  “不。”丹霄答道,“我家鄉在禹城。”

  公孫景拍拍他的肩,大方說道:“無礙,不必傷心,日後你便將我家當作你家即可。”

  丹霄無限感激,偏又是不喜說恭維話的人,他隻能把對公孫景的謝意埋在心裏。他們在藍田居住了幾日之後,公孫景便要趕去鹹陽了,可是臨走之時,卻沒想到丹霄會對他提出要求,詢問是否能留駐於藍田生活。

  公孫景甚覺驚訝,問他道:“你不跟我去鹹陽嗎?莫說是藍田這個小地方了,那裏比邯鄲都要大得多,也精彩得多!”

  丹霄搖搖頭,真心實意地道:“我不求精彩,隻想安安靜靜的便好。若公孫兄能應我這個請求,丹某感激不盡。”

  “應你倒是沒有任何困難,我大可給你一處田地,或贈你一所房子,讓你安安穩穩度日,可你誌向真在此嗎?”

  丹霄婉拒道:“田地房屋丹某都無所求,若公孫兄能收留我,我便繼續替你馴馬。”

  此後無論公孫景如何勸說,丹霄仿佛已是立定信念不想離開,他隻得允諾丹霄:“好罷,既然你不願遠行,我也不再強求,你就留在這兒幫我養馬馴馬,我每個月回來一次。”

  此後二人便分道揚鑣,公孫景繼續回鹹陽做他的武將,丹霄則留在風光秀美的藍田生活。

  藍田的確是一處寶地,這裏山清水秀,藏風聚氣,且因千萬年的自然演化,凝聚了日月山川精華,孕育儲藏了大量珍貴的玉石。丹霄的閑暇時光,多半就耗費在采玉石上,他采來的玉石分別有翠色、墨色、黃色、彩色等,不僅質地堅硬細致,且光澤透明璀璨,再加上他的巧手加工雕琢,總是能製成神韻橫生的器物。除玉佩外,還有玉杯、玉硯、玉枕等,在這些物件上,他分別雕飾了很多圖案,有的是蒼鬆翠竹,有的是百鳥朝鳳,有的是蓮花初開,圖案與玉的紋理虛實相間,看上去妙趣橫生,別致非常。

  因玉石是毫不費力采來的,雕琢又是自己擅長的手藝,丹霄便從未將這些物件當成珍貴的東西,常常隨手拿來贈予公孫景或府中家仆,更是令眾人對他愈增好感了。

  秋末冬初的某個早晨,浮雲薄霧剛剛散開,丹霄又如往常一樣出門去,與他同行的是那匹叫作白烈的馬。騎至一條寬闊的大河邊後,丹霄下馬,將它拴在了一棵古鬆上,而後自己走到岸邊,躍到了一艘舊色斑駁的木船上。他想去對麵的山頭去采石,但除了水路外,到達那兒沒有別的途徑,因而丹霄每次都是撐船渡過,逆流而上。

  自清晨忙到半晌,丹霄仍未尋到他要找的玉石,隻得無功空手而返。在他即將抵達岸邊之時,聽到河岸邊的樹林中傳來女子呼救的聲音:“救命!放開我!放開我!救命啊!”

  丹霄隱約看見林間有一個穿著男式青衫的年輕女子,她被黑布蒙了眼睛,上身綁縛著繩索,一匹褐色的馬立在林邊,後頭拉著頂簡陋的轎子,兩個粗莽的匪人將女子扛至馬旁,正待要將她塞進轎子裏,但因她拚命掙紮呼救,對他們橫腳亂踢,使他們暫時無法穩妥地將她放進轎子裏。雖然相隔有些遠,丹霄看不見那女子的容顏,卻能清楚識出她驕蠻清脆的聲音。

  “你們這些混蛋,快點把我鬆開!快點!”女子破口大罵。

  兩匪毫不理睬她,反倒將她身上捆的繩子勒得更緊了些,待終於成功將她扔進轎子裏,要趕馬帶她離去的時候,其中一個刀疤臉的匪人卻發現了岸邊樹上拴著的白烈,驚喜地叫住另一黑壯的匪人道:“慢著,大哥,這兒怎還有匹白馬?看來咱哥兒倆今個走運了,不僅劫了位美嬌娘,還白得了一匹好馬!”

  “嘿嘿,好得很,我來看著她,你去把馬兒牽過來。”黑壯的匪人喜滋滋地吩咐刀疤臉。

  兩匪皆滿臉堆滿貪婪的笑容,正打著絕妙的如意算盤,卻未想聽到河中傳來一陣笛聲。這荒野僻靜之地,忽然傳來的突兀笛聲讓他們嚇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見蘆葦叢中穿拂而過一條木船,船頭玉樹臨風地立著個白衣男子。他手中端著一支簡單的竹笛,正不緊不慢地吹著婉轉的曲子,而船則順著水與風勢,緩緩地駛向岸邊,微風將男子的衣角吹得翩翩而起,使他看上去頗似從天而降的神仙。被這仙境般的景象鎮住的刀疤臉張大嘴巴,喃喃自語道:“他,他是誰?奶奶的,不會是神仙下凡吧。”

  “神仙個屁!隻要他不擋道,就不用搭理他。”

  兩個匪人雖被笛聲擾亂了心思,卻仍然給自己壯膽,試圖偷走白烈的刀疤臉,依舊繼續之前未完成之事。但他才剛剛解開拴著白烈的馬韁,耳中忽聽河中笛聲尖銳高昂,聽見這聲笛語,白烈仰頭長嘶一聲,奮力彈跳起來,接近它的刀疤臉立即被踢出老遠,哎喲哎喲直叫喚。黑壯匪人見兄弟被白烈傷到,忙棄了轎子過來攙扶,刀疤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時不悅地抱怨著:“奶奶的,怎麽這麽倒黴!”

  此時他二人都離轎子很遠,等回過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吹笛子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時已行至岸邊,正將他們塞進轎子裏的女子攙下來。

  “你,你是誰?”女子似是感覺到極為熟悉的氣息,不確定地問詢。

  白衣男子並未答話,剛要給她解開繩索,卻被兩名匪人前後夾擊圍攻起來,黑壯匪人斥他道:“哪條道兒上的,敢動我們兄弟的東西?”

  白衣男子鎮定地望著他們,仍是不發一言。刀疤臉惱了,罵道:“奶奶的,難不成是個啞巴?喂,你,閃開點兒,把你身邊的娘兒們放下,隻要你不多管閑事,兄弟定不傷你汗毛!”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還不見白衣男子退讓,兩個匪人一時氣急,便掏了家夥出來,兩人皆舉著閃亮亮的利刀嚇唬他:“莫不是你真想見血不成?”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將左手小指放在唇畔,僅是輕輕一吹,便發出一聲響亮的哨聲。聞此哨聲,白烈疾馳躍至他身畔,在兩個匪人驚訝錯愕的目光中,他已將身畔女子抱起,輕巧地帶她躍到馬背上,緊接著,白烈便撒開蹄子往林中的路上奔去,猶如閃電一般迅疾。

  “奶奶的,跑啦!追!”兩匪罵罵咧咧地牽馬去追,可等趕到路上的時候,已然不見了白衣男子的蹤影。

  黑壯匪人瞠目結舌:“那是馬嗎?怎麽跑得比風還要快!”

  “虧大啦!虧大啦!”刀疤臉惋惜著被劫走的女子,也惋惜著沒得到的那匹好馬。但事已至此,他們除了嗟歎,全無任何對策了,隻能悻悻然認栽。

  這是要行至哪兒,逃往何處,詩纓不知。她隻是覺得兩耳呼嘯生風,身下的馬蹄聲奔騰不歇,她的衣袖都灌滿了涼風。身後的那個男子,他的手臂緊緊地鉗著她的腰,仿佛是怕鬆手就致使她會摔下去。詩纓能聽得見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氣息掠過她的發絲,他與她近若咫尺,緊緊貼著。

  詩纓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猶如這馬蹄聲,她夢囈般地問了他一句:“丹霄,是你麽?”

  他不答話,但隨著他扯拉韁繩的動作,馬的步子已漸漸慢下來,馱著他們輕輕地走。

  詩纓更加篤信自己的直覺了,她壓抑著狂喜的心情,又問了他一遍:“丹霄,是你吧?”

  這次,他終於應了她,輕輕道:“嗯。”

  在步伐輕踱的馬背上,丹霄解開了詩纓身上束縛的繩索,也解開了她眼上覆的黑布。午時刺目的光芒映照著詩纓的眼,令她覺得眩暈,在慢慢地適應了光線後,她轉頭去望他的臉——半年多不見,他比之從前更俊朗挺拔了。

  似是察覺共乘一騎的尷尬,在與詩纓目光對視的刹那,丹霄立即躍身下馬,緩步行至馬的旁側,牽著韁繩帶她慢慢向前走。

  詩纓一時有萬千話語想跟他說,但想了半天後,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怎會恰好在此?”

  丹霄並不看她的臉,眼睛平靜地盯著前方的路,答道:“恰好路過。”

  “你不會武功,為何還要救我?萬一遇危險怎麽辦?”

  丹霄淡然答道:“總不能見死不救,換成陌生人,我也會伸援手。”

  詩纓被他冷漠的言辭激得很是氣餒,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試探地問道:“你還生我的氣?”

  “沒有。”

  “沒有?鬼才信!”詩纓撇撇嘴,不悅地道,“你便總這麽一副討厭我的樣子就對了!幹嗎總對我不冷不熱的,我真這麽惹你煩?”

  丹霄不語,牽著馬匹繼續往前走,他的鎮定讓詩纓心裏生出小小的懊惱,她問他:“你為何不問我怎會路經此地,遭遇劫匪?”

  “你若想說,何須我問。”丹霄依舊冷漠。

  詩纓被他一句話噎得不知再說什麽好,一時悶悶無聲,卻聽他道:“我會想法子把你安全送回邯鄲。”

  聽聞此言,詩纓即刻拒絕:“我不要回邯鄲!”

  丹霄問:“為何?”

  “因為我……”詩纓本是要脫口而出的話,卻忽然停住了。

  丹霄轉頭望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問她道:“什麽?為何不說了?”

  “沒,沒什麽。”詩纓支支吾吾。

  見她不肯說,丹霄也不再追問,隻是問她道:“陳涉還好嗎?”

  “嗯,好得很。”

  丹霄輕輕點頭:“哦。”

  詩纓忍不住問他:“你怎不問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與我有什麽相幹。”丹霄依舊對她冷漠,詩纓卻清清楚楚聽出這話語裏含帶輕微的譏諷。

  這句話說出之後,丹霄發現詩纓意外的安靜,她並未像從前一般同他爭吵,反是半晌無言。丹霄心裏覺得疑惑,便轉頭拿眼瞥她,這才發現她低垂著頭,眼裏似是含了淚光。

  丹霄心下一沉,疑惑地問她:“你,是哭了嗎?”

  “哪有!”詩纓倔強地抬起頭,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故作瀟灑地辯解道,“隻是這路上灰塵太多了,被沙子迷了眼睛!”

  “哦。”丹霄又是悶悶地應了一聲。

  “你帶我去哪裏?”詩纓這才想起問他,“你如今在哪裏落腳?不是說去鹹陽了麽?怎會在此處現身?”

  丹霄並不答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我帶你去街市上,雇車轎送你回邯鄲。”

  詩纓好不容易才尋到他,一聽他要將她送走,忙不迭地拒絕道:“不,我不回邯鄲!”

  “為何?”丹霄眼裏多了份嚴厲的光,似是鄙薄,又似怪責,冷眼訓她道,“你以為穿了男裝就能平安無恙地趕路了?方才若不是我出現,你知道後果會怎樣麽。莫要再逞強任性了,快點回家去!”

  詩纓見他神情嚴肅,便知他定不會留下她,必得雇了車馬送她回家去不可。情急之下,她一時想出了個點子,於是捂著肚子叫喚道:“哎喲,哎喲!”

  丹霄見她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微有些疑惑問道:“你怎麽了?”

  詩纓不答他,眉頭皺得愈發厲害,整張臉都是痛苦的神情,她俯下身子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抱著馬的脖子,依舊齜牙咧嘴地叫喚著:“哎喲,痛死我了!”

  丹霄見她不像撒謊,忙又問:“你到底怎麽了?肚子痛嗎?”

  詩纓無力地點點頭,話也說不出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起初她本是決定裝病騙騙丹霄,但不知為何,突然之間腹部真就絞痛起來,痛得她連話都說不出,覺得身上被壓了千斤一般,沉沉地就要往下墜,目光也開始渙散,昏茫中隻看到刺眼的太陽光,接著便如同跌入黑暗的深淵之中,再無任何知覺。

  丹霄及時接住了自馬上摔落的詩纓,將她抱在懷裏,這才發現她渾身滾燙,臉色蒼白,整個人都昏了過去。丹霄抱著她縱身上馬,徑直領她去了公孫府。當見他抱著一個女子進院後,府中家仆皆是瞠目結舌,守門的小童問他:“丹公子,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朋友,煩請你速去幫她請個郎中來!”丹霄請求道。

  門童忙出去請醫,丹霄將詩纓帶至自己房中,安置她躺在床上後,他即刻到院井中汲了清涼淨水,而後用汗巾浸了水輕輕覆於詩纓額上,當他的手觸摸到她的臉頰和額頭,感覺她皮膚的炙熱愈加強烈時,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眼睛時不時向外探看,盼著郎中能快些趕來。

  不多時,門童領了郎中前來,丹霄忙迎上去,帶郎中去了床前,與他講明狀況道:“看模樣倒似是風寒症,卻不知為何她忽然會昏睡不醒,煩請先生好好看看。”

  郎中為詩纓把脈診斷後,點點頭同丹霄道:“這姑娘確是受了惡寒,再加上脾虛內熱,致使身體氣血鬱虛,因此才昏迷的。”

  “那她要如何才能醒來?”

  郎中道:“我且為她施上幾針,此後再開些藥煎服,隻要冷風寒邪發散出來,人很快就會好了。她現在隻是身子虛弱單薄,所以才未能轉醒,不必太擔心。”

  丹霄這才放下心來,對郎中道:“多謝。”

  郎中又囑咐說道:“近日她需要好好休養,切記不可再吹冷風,或行遠路了。”

  “好。”丹霄答。

  郎中為詩纓施針之後,詩纓很快轉醒了過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覺得渾身像是被大火燃燒一般,喉嚨渴得幾乎要冒煙了,眼見丹霄正同郎中寒暄,她愣了愣,好半天才憶及之前發生的事……這是哪兒?她懵懂地望著這間樸素簡潔的屋子,以及身下躺著的床,當眼睛觸及牆上掛著的兩幅字畫時,她篤信自己現時正在丹霄房中。不管何時,不管多久,他瀟灑的字跡和飄逸的畫風,她還是一眼就能識出來的。

  郎中寫下了方子,開了些解表散寒的藥,囑咐丹霄快些抓來熬煎,這才告辭離去。門童倒是識趣又仗義,從丹霄那兒接了方子道:“丹公子,你守著這位姑娘吧,我隨同郎中抓藥去!”

  丹霄致謝:“勞煩你了。”

  “哪兒的話,我走啦!”門童笑嗬嗬地走了,臨去時還瞥眼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詩纓。不知為何,詩纓忽然覺得羞澀起來,大約是她覺察出門童目光中的別有深意,他一定是將她當作與丹霄非常親密的人了吧,這算不算是個誤會。可她現在極希望被人誤會似的,僅是望著丹霄的背影,心裏都覺得知足。

  丹霄送走郎中和門童,回頭來至床畔,才發現詩纓已醒了。他沒問她身體如何,肚子還痛不痛,而是不帶表情地問了她一句:“有什麽需求?”

  詩纓愣了一下,而後小小地咳嗽兩聲,坦言道:“口渴。”

  丹霄立即起身,去桌前掂起茶壺,將尚溫的茶水倒滿了一杯,端到她跟前。詩纓用雙臂撐著身子,想要起來去接過杯子,卻未料渾身力氣全失,非但無力起來,反倒又被一陣眩暈擊潰。

  “你躺著吧,我扶你喝。”丹霄坐至床畔,將一隻手臂伸至她的脖頸下方,攬著她的肩膀,就這樣緩緩地把她半身抬起,另一隻手端著杯子,小心翼翼地將茶盞送至她的唇邊。

  詩纓忽覺喉頭一哽,說不上來的心酸與甜蜜。她來不及說話,也不敢去看他,隻想趕快把那杯茶喝完,耳朵裏卻一直清晰地聽到他呼吸的氣息。等她將茶喝得一滴不剩時,丹霄問她:“還要嗎?”

  “不,不用了。”詩纓發現自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丹霄將空杯擱在一邊,又扶著她慢慢躺下,並給她蓋好了被子,這才從床畔離身,站到了離她有些距離的地方。

  被茶水滋潤之後,詩纓喉嚨處痛苦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整個人也比方才多了點力氣,她問他道:“這是哪兒?”

  “公孫府。”丹霄簡潔答道。

  “這麽說,你離開邯鄲之後,一直就住在這兒。”

  丹霄仍淡淡答:“嗯。”

  “你在這裏做些什麽?給人養馬嗎?”詩纓問。

  “嗯。”

  詩纓又問:“你在這兒過得很好嗎?我瞧著方才的下人對你倒是極為客氣……”

  丹霄皺了皺眉頭,詩纓的提問似是令他有些不耐煩,他斥她道:“別問那麽多,你正病著,躺著好好歇息吧。”

  說完丹霄便轉身要離開,詩纓忙喊住他,焦灼地問:“你幹什麽去?”

  丹霄停下了步子,望著她道:“去準備熬藥,你先睡會吧,等下熬好了給你送來。”

  詩纓的表情有些遲疑,眼神裏閃爍著不易覺察的失落,她問他道:“我……我若是喝了藥退了燒,你會很快趕我走嗎?”

  丹霄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在這兒住下吧,你現在不宜行路,等身子好了再說。”

  一聽他願意收留她住些時日,詩纓別提多高興了,自幼她就最討厭生病,也怕喝苦澀的湯藥。但這一回,生平第一次,她竟慶幸自己生病,並因能停留在他身邊,而覺得無比欣慰和喜悅。

  詩纓在公孫府養病的日子,丹霄一直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她住。七八日後,詩纓身體已逐漸痊愈,整個人又變成從前活潑的模樣。起初幾天她總是跟在丹霄身畔,不管他去哪裏,她都緊緊跟隨,不過最近幾日,白天她總見不到丹霄的影蹤,問及旁人才得知,他又去山裏采石去了。

  詩纓從家仆口中得知,丹霄半年來一直在尋心儀的玉石,但日複一日,他總也尋不到想要的玉,卻還是堅持著不肯放棄。

  詩纓頗覺不解,當初在酒坊她曾見丹霄寶貝似的護著一塊玉佩,現在他又潛心研習雕琢,她不由疑惑:“他當真這麽喜歡玉?”

  詩纓問及丹霄采玉的山頭,家仆卻都說不知,最終詩纓找到了門童。這門童年紀不大,人倒是機靈古怪,第一眼見詩纓進門,就篤定了她與丹霄關係匪淺,這會兒見她問詢丹霄去處,就笑嘻嘻道:“李姑娘莫急,他出去辦事了,天黑就能趕回來。”

  “是不是去玉石山了?”詩纓問道。

  門童頗覺驚訝:“咦,你怎知道?”

  詩纓請求道:“勞煩告訴我那山在何處,我想去找他。”

  門童卻嚴肅地搖搖頭,牢牢遵守與丹霄的約定,同她道:“丹公子已囑咐過了,姑娘你身子剛好,不能出門吹風。”

  “我穿得暖些便是了,不礙事的。”詩纓繼續央求他。

  門童卻道:“那也不可,況且我就是告知你丹公子的去處,你也未必能找得到他,山間人煙稀少,若是出了什麽岔子,我可擔待不了!”

  詩纓本還要堅持,但仔細想想門童的話,倒也不無道理。她從鹹陽回來的路上,曾遇到兩個匪人將她劫持,若不是丹霄出手相救,難保後果如何,現在又怎能保證出門定可平平安安。思來想去,詩纓便也不再為難門童,但她心裏卻悄悄生了個計策。

  第二日,丹霄如同往常一般又出門去,撐船抵達山頂,又忙碌了整天,還是未能尋到要找的玉石。待他黃昏歸至公孫府後,卻意外地沒見詩纓的影子,她不似平常一般來接迎他,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這反常的跡象反倒令他覺得不習慣了。他問門童道:“李姑娘呢?”

  “她沒與你一同回來嗎?”

  “這是何意?”丹霄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門童道:“清早你剛出門,李姑娘跟在你後頭就出去了,跟我說是你允了帶她一塊兒去的……難不成……”

  “壞了!”丹霄心下一沉,忙將拴好的馬韁解開,立時又出了門去,臨走前叮囑門童道,“她若是平安歸來,就好好看著她,莫再讓她出門!”

  “是是是。”

  丹霄不用多去揣測,也已知了八九分詳情,一定是詩纓淘氣作怪,想偷偷跟在他身後出門,卻不料白烈行路太快,將她甩在了後頭。而今她究竟在哪兒?為何從早到晚了還沒歸來?丹霄策馬疾速向前,也不知是擔心些什麽,隻覺得一陣心慌意亂。

  藍田山水秀麗奇美,且層層山巒疊嶂環繞,猶如迷宮一般。詩纓在山腳的時候,明明看到了丹霄的影子,所以循著他走過的路向山上攀爬,希望能找到他,卻未曾料想到,這麽兜兜轉轉過了大半天,她竟迷路了,不僅找不到丹霄,自己也不知歸途何處。

  天越來越暗,越來越冷,詩纓獨自踟躕於陡峭的山徑上,身畔的樹木也暗下了影子,與奇形怪狀的石頭一塊立著,看上去影影綽綽,頗像是一排排的陌生人。詩纓越盯著看就越覺得害怕,但若是閉上眼,又怕失足滑落山下去。

  黃昏已晚,太陽的光芒完全隱了去,很快頭頂的天際就完全暗了下來,詩纓還是在山間徘徊。她焦急得頭發都濕透了,整個人力氣也快用光了,還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心裏不由懊悔萬分,早知就乖乖聽話待在公孫府中等他,不該任意妄為跟出來。如今怎麽辦?沒有人知道她去了何處,肯定得不到解救,萬一這林叢山間冒出來什麽野獸,可如何是好……這麽自己嚇著自己,詩纓不由覺得背脊發涼,雙腿顫抖。

  一聲低低沉悶的吼聲自身後傳來,詩纓嚇了一跳,急忙轉身之際,腳下差點就踩了空,待定睛看到那吼聲的來源時,她卻怕得幾乎要尖叫起來——身邊不遠的地方,從灌木荊棘背後探出來的,竟是一隻體態威猛的老虎!

  老虎瞪著詩纓,張大的嘴巴裏能看到粗壯的牙齒,它仿佛並不急於捕食她,反而緩緩地在地上磨礪著利爪,似乎在等待一個較好的時機,迅速果斷地將她解決。詩纓腿腳發軟,幾乎要當場倒地,卻不敢有任何舉動,隻是怔怔地與它對峙著,腦海裏一片空白。

  就在此時,詩纓聽見山下傳來丹霄的聲音,他喚著她的名字:“詩纓!詩纓!”她轉頭去望山下,借著暗淡的昏光,依稀可見丹霄撐船行至水麵上,心裏頓時百感交集,他來找她了!

  蓄勢待發的猛虎看出她身子動了動,即刻躍起身子,以敏銳的速度向她撲來,詩纓兩眼一閉,向後退了一步,身子躲開那隻老虎,直直地就從高高的山崖上跌了下去。

  寧可摔死,也不能被老虎吃掉——這是詩纓跳崖前唯一的念想,她仍是個愛美的姑娘,不願去幻想自己滿身斑斑血跡的模樣,死也要留個全屍!可是,當意識到自己被溫暖簇擁的時候,她本能地睜開眼,手腳並用往上遊,剛露了頭,就見木船已接近她的身邊,丹霄將長篙遞入她手中,他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與她道:“抓住,我拉你上來!”

  詩纓如夢初醒,立即抓住了長篙的一端,被丹霄拉著爬上了船。她疑心方才所經所曆是一場夢,心有餘悸地道:“我迷路了……我以為我會死的,上頭有一隻猛虎,差點就要吃了我!”

  丹霄望著她凍得發白的嘴唇,以及滿麵驚惶的神色,略頓了頓,而後斥道:“誰讓你亂跑出來自討苦吃?”

  詩纓也不辯駁,縮成一團窩在船角,她渾身濕透,頭發也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嘴唇已由白色變得烏紫。丹霄手持船篙,忽然就掉轉了船頭,帶著她往山澗深處劃去。

  “咦?不是要回去嗎?你走錯路啦!”詩纓提醒他。

  丹霄不理睬她,徑自快速撐船向前,船身在河流湍急的轉彎處打了個漩兒,忽然帶著他們向下滑去,突如其來的加速令詩纓恐懼地抓住船梆,這才發現他們的船竟在順著瀑布往下滑落!片刻之後,丹霄穩穩地控製住船勢,拉著她的手從船上跳下來,落腳在岩石上。

  詩纓望著眼前的峽穀山洞,以及山洞中的大大池潭,懵懂地問道:“這,這是哪兒?”

  “先跳進那個池子裏去。”丹霄指著池潭與她道。

  “為何?”詩纓雙手環肩,本能地表示抗拒,經曆了方才的事,她渾身濕冷無比,自然是不願再受一番苦。

  丹霄卻不容她反駁,拉著她的手,強製著拖她下水,詩纓起初還叫:“哎呀,你別推我,我不下去!”待整個人被丹霄推搡著踏進了池子後,她卻驚喜起來,訝異地問道,“這水竟是暖的?我以為會凍死!”

  丹霄淡淡道:“這是溫泉水,你先暖一會,我找點柴生火。”

  “哦。”

  詩纓全身都沒入溫泉之中,隻露出脖子和頭,溫和舒適的池水使她漸漸暖起來,之前的慌亂與不安也終於慢慢消失。

  不一會兒,丹霄就抱著幹柴回來了,他在池邊將它們燃著,昏黑的山洞立即就亮了起來,火光照著他的臉,是那般熠熠生輝,詩纓一時看得入了神。

  “出來吧,別泡太久。”丹霄提醒她道。

  詩纓回過神來,她搖搖頭,因為戀著池水的溫暖,就與丹霄道:“不,出去了還是冷,衣服都是濕的,我還是待在這裏頭好了。”

  丹霄伸手去解衣衫,他將外頭套著的兩件厚厚長衫都脫下來,隻剩下裏麵單薄的衣裳,而後將衣裳放在一旁的岩石上,與詩纓道:“先穿我的吧,把你的衣服換下來。”

  “可是,你,你不冷麽?”

  “無礙。”丹霄起身,背對她道,“我先出去,你換好了叫我一聲。”

  詩纓怔怔望著丹霄離去的身影,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好半天才回神,從池子裏爬上來,褪去了自己濕透的衣衫,換上了尚帶有他體溫的衣服。她穿上他的衣衫後,發現袖子和腰身都顯得過於寬闊,愈發襯得她嬌小,看上去極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我好了,你進來吧!”詩纓對著外頭喊。

  良久,丹霄才走進來,眼睛也不望她,就獨自盤腿坐在了篝火旁。詩纓坐在他對麵,此時此刻,單是貼著身上這些邊角磨損的粗糙布料,她都覺得全身溫暖。她手裏握著一枚玉佩,攤開了問他道:“這是方才在你衣服上解下來的,是不是我摔壞了的那個玉佩?我記得明明是碎了的,怎會……”

  “這不是那一塊。”丹霄果斷地答道。

  詩纓迷惘了,她也知玉碎了難以再完整,但仍有疑慮,所以問他道:“怎會同那塊一模一樣?”

  丹霄答:“我尋了塊玉石,重新照那個樣子雕琢的。”

  詩纓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問他:“你采了那麽多石頭,做了那麽多玉器,卻沒有一樣是你自己喜歡的,對不對?所以你才將它們都送給公孫府裏的人。但若你不喜歡,為什麽還每天都來尋玉石?”

  丹霄沉吟良久,而後答:“因我還沒找到我要的。”

  “你要什麽?”

  丹霄望著她手中的玉佩,緩緩答道:“我要找一塊跟原來那個一模一樣的石頭,做出一模一樣的玉佩。”

  詩纓頓覺一陣慚愧,悔恨當初不該同他搶那塊玉,以至他後來費了諸多力氣,隻為彌補破碎的遺憾。沉默半晌,詩纓才問他:“那塊玉……它對你究竟是有多重要?”

  “你永不會懂。”丹霄聲音又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是……那是哪兒來的?親人送的嗎?”詩纓追問。

  丹霄拒絕回答,冷言道:“你無須知道。”

  “你——”詩纓本來還想要同他辯解,話都到了嘴邊,忽然卻說不出來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無論他多麽冷漠,她還是做不到討厭他,就如同現在,隻是依偎在火堆旁凝視他,同他說話,哪怕得到的全都是冷漠,心裏也高興。

  “你的病業已全好了,明日就回邯鄲去吧,莫要在外遊蕩了。”丹霄忽然道。

  詩纓聞言心下一沉,帶著哀傷問他:“你那麽快又要趕我走?”

  丹霄麵無表情地道:“這本不是屬於你的地方,你總得回家去。”

  詩纓定定望著他的臉,她與他相識相處也算是有三年了,看著他從十五歲的少年變成今天的男子漢模樣。這一路上,他對她始終如同以往般冷淡,病中不許她探望,走時不同她告別,而今也不過問她為何而來……萬般柔情湧上心頭,詩纓鼻頭酸澀,忍不住的話語都傾吐出來,她道:“我連家都不要了,爹爹也不要了,偷偷出來尋你……幾個月來我跑遍了鹹陽城,到處跟人說要找一個養馬的年輕人,結果人人都說不識你……我花光了身上帶的所有錢,還差點搭上一條命,就是為了要見到你……可不管我做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的,你說說,我這是何苦來!”

  “是的呢,你何苦來?我又沒讓你這麽做。”丹霄言語依舊平靜。

  詩纓氣得大叫一句:“丹霄!”

  “哦。”丹霄又是淡淡應一句,她卻氣得臉紅脖子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還要說得多明白!這個男子,他始終不會喜歡她,亦不會拿她的真心當作一回事,她白白對他降下姿態,也喚不回一點回應。

  心灰意冷的詩纓怔怔站起身來,邁步走向山洞口,帶著歎息道:“好罷,早晚都是要走,你若不想見我,我現在就消失的好!”

  “你身子才剛好,不能受凍,快回來!”丹霄叫她。

  詩纓固執地步向山洞外,雖被涼風襲身,卻不願得到他憐憫的關懷,口中固執地道:“不!”

  丹霄望著她淹沒在他衣服裏的嬌小身體,以及她垂散著披在身後的烏黑秀發,內心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躁動。也不知是受了怎樣的心境指使,他站起來疾步追上詩纓,拽著她的胳臂,一把將她攬在了自己的懷中。詩纓呆了,再也邁不動步子,她由錯愕變得狂喜,唇邊慢慢地綻放一朵笑容。丹霄捧著她的臉望她,當目光觸及她清澈的眉眼,以及孩童般幹淨的笑容時,他的意識忽然恍惚起來,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即刻就吻上了她的唇。

  自相識以來,這彼此就互憎的兩個人,一個天真野性,一個桀驁不馴,始終是水火不相容,現在他們卻緊緊擁抱在一起,炙烈糾纏,不分彼此……

  天漸漸放亮,篝火也已燃盡,空蕩蕩的山穀依舊寂靜,隻剩凜冽的風聲。

  鹹陽城內,呂不韋領丹凝回來已有兩個多月。這段日子以來,丹凝一直溫和柔順,終日在為即出世的嬰兒做著打算,她臉上散布著母性的柔光,使呂不韋隻需看上一眼,即刻就滿心溫暖。他再次相信帶她回來是對的,有她在,他平淡無奇的人生很快就又活了回來。

  一樣是過從前的日子,呂不韋每天如常入朝,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總想盡快趕回家去見丹凝,兩人一同坐著,隻是吃吃飯,說說話,他都覺得滿心歡喜。這天也是如此,才剛下了朝堂,呂不韋就匆匆想要離宮,卻見嫪毐停在他的轎旁,與他道:“丞相,太後請您去一趟。”

  “何事?”呂不韋問。

  “小人不知,太後隻說務必要見您一麵。”嫪毐答。

  呂不韋歸心似箭,卻隻得暫時忍耐,跟隨嫪毐一塊去見趙姬,到了趙姬的宮室中,呂不韋見她正斜倚在榻上,纖纖玉指翻動著手中的帛書,目光盈盈,微笑嫣然,看上去別有一番風情。

  呂不韋恭敬施禮:“臣見過太後!”

  “哦,丞相來了。”趙姬坐起身子,溫和地對他笑了笑,讚道,“哀家正在看你請人編的《呂覽》,裏頭的內容倒是非常精妙。”

  “多謝太後。”呂不韋仍是彬彬有禮。

  趙姬望著他的臉,瞬間有迷離的恍惚,不知為何,她從這個男人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強硬和張揚,也看不出狂妄與不羈。他還是原來的他嗎?那個以身家性命來謀大秦江山的男人,為何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不知太後召臣來,所為何事?”呂不韋問道。

  趙姬收了笑容,對嫪毐和身畔的侍女揮揮手道:“你們先下去吧,哀家要跟丞相說幾句話。”

  嫪毐領著閑雜人等退了下去,寬闊華麗的屋室之中,便隻剩下趙姬和呂不韋二人。趙姬站起身來,緩步走下台階,站到呂不韋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笑,帶著譏誚的表情,問他道:“哀家聽到一個傳言,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想親自問問丞相。”

  呂不韋故作鎮定:“太後請說。”

  “哀家聽說,丞相老來得子,已準備大宴賓客,娶妻辦喜事了,是或不是?”

  呂不韋並未否決,穩穩道:“是。”

  趙姬言語中醋意酸濃:“不知哪位女子如此有福?竟得丞相垂青。”

  呂不韋低下頭去,並未作答。趙姬卻兀自苦笑一番,失神說道:“哀家從未想過,丞相會做出這等事!是什麽原因,令丞相有了成家的打算?”

  “臣也不過一介凡夫。”呂不韋頓了一下,而後真摯說道,“這半生榮華富貴,似是什麽都不缺了,卻獨獨少了放不下的溫暖。”

  “你休要跟我這般假惺惺!”趙姬再也憋不住了,索性不再保持什麽禮節,撕破了臉同他道,“你現在知道自己是凡夫俗人了?你現在承認你也想有家了?當初為何逼我委身他人?當初為何斥我不懂以大局為重?我忍了一次又一次,你說什麽我便做什麽,現在你居然要娶別人!你真的以為我會善罷甘休,讓你的孩子平安出世!”

  早料到會看到她歇斯底裏的模樣似的,呂不韋一點也不意外,靜靜地等她發泄完,才輕聲道:“隻求你念在你我過去情分,莫傷她分毫。”

  趙姬怔住了,她喃喃道:“你竟又為她求我?看來,在你心中,她比我重要得多,是不是?”

  呂不韋沉默不答,趙姬愈發惱怒了,她問他道:“當初在我跟前裝成君子一樣,說赦免她隻因想償她的救命之恩。現在呢?孩子幾個月了?你們什麽時候勾搭到一起的?”

  “望太後言語自重,若無他事,臣先行告退了。”呂不韋道。

  趙姬一巴掌狠狠朝他扇去,卻被呂不韋一把擒住手腕,他將她白皙的皮膚發狠地捏成紅紫色,表情也變得凜冽起來。他低聲質問她道:“鬧夠了沒有?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要你痛不欲生!”趙姬一點也不覺得痛似的,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呂不韋厲聲道:“你若是敢動她和孩子,莫怪我翻臉無情!”

  趙姬悲哀冷笑,反問他道:“孩子?你尚有顏麵跟我說孩子?你還記得我為你生過一個孩子嗎?”

  呂不韋噤聲不語,他怎會記不得!當初他在異人身上下了賭注,為了心中澎湃的野心和鬥誌,他不惜奉上自己的女人與骨肉當餌,用以博取今後的前程。可是慢慢地,隨著年月增長,呂不韋從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他們一樣心機幽深,精明無情,視世間一切萬物為攀爬的手段,哪裏還有什麽善意心性。望著孩子的臉,呂不韋忽覺倦了,這是他的骨血,他卻必須行跪拜之禮,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王。

  趙姬糾纏之時,呂不韋便勸她要忍耐,為了不至陰謀敗露而大禍臨頭,他們必須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偽飾角色,他是位高權重的丞相,她是雍容華貴的太後,他們的界限愈加明顯……呂不韋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嬴政正在暗中與他較量著,這怯懦的質子變成了凶猛的雄鷹,早晚有一天會蠶食他。他們之間看似一團和睦,呂不韋稱嬴政大王,嬴政尊他為仲父,但實際上,這種情形更像是一個圈套,或一種虛偽的交易。既是如此,還有任何值得眷戀的地方麽?

  呂不韋輕歎一口氣,鬆開了鉗著趙姬的手,趙姬恨恨地對他道:“總之你給我記住,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取代!”

  呂不韋又倦又厭,再不想同她糾纏下去,低頭頷首,匆匆說了句:“太後保重,臣告退!”此後便甩袖離去了,頭也不曾回。

  趙姬望著他離開時決絕的神情,直覺心灰意冷,曠遠的歲月帶給她的,究竟是什麽呢?她等了又等,還是抓不住內心想要的,如同他所說的那樣,這半生榮華富貴,似是什麽都不缺了,卻獨獨少了放不下的溫暖——瞬時之間,趙姬眼眶裏的淚水就滾滾落下,愛恨一同滋生,在她心內翻騰不已:為何心甘情願任他擺布?為何將一腔癡情托付給明知不能在一起的人?似是不管她做什麽,他都不會珍惜,那麽,為什麽不能在她被徹底毀滅之前,先將他的夢毀掉?

  從王宮回家之後,呂不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高若另買一處宅子,讓丹凝遷過去居住,並囑咐侍奉丹凝的仆婢不得走漏半句風聲。丹凝雖不明呂不韋用意,卻沒有問詢過多,總是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便依他的吩咐做了。

  隆冬時節,天氣愈發冷了。轉眼之間,腹中胎兒已足八月,算算年關過後便可臨盆,丹凝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憶及去年冬日從宮中出逃的情形,頓覺恍若驚夢。是將錯就錯的人生,還是飄零塵世中的唯一溫情?是因敬慕和感恩才妥協順從,還是真正被他感動過?丹凝自己也說不上來,但不管她對呂不韋懷有怎樣的情愫,新生命的到來,還是令她充滿欣喜和期待。

  突如其來的訪客,還是令丹凝頗覺驚訝。她自搬到此處居住後,連呂不韋都甚少出現,更何況外人呢。

  華麗的披風解下後,訪客露出一張妝容精致的臉,丹凝頓覺驚訝萬分,忙施禮道:“太後!”

  趙姬假意仁慈地扶起她,溫和地說道:“你有孕在身,禮節就免了吧!”

  “太後怎會駕臨此地?”丹凝略帶疑惑問道。

  趙姬笑而不語,吩咐隨同跟來的年老仆婢道:“先去忙吧!”

  那老仆應聲而去,也不知是要忙些什麽。丹凝隱約之間似是能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氛,卻終也說不上緣由。

  “聽說,孩子降生後,你們就要行大婚典禮?”趙姬問道。

  丹凝垂下頭去,謙卑答道:“一切聽憑丞相大人安排。”

  趙姬冷笑一聲,問她道:“你是真心喜歡他呢,還是因為有了孩子才嫁他?”

  丹凝怔怔無言,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正是她反複問詢過自己,卻始終得不來答案的問題。趙姬似是並不在乎丹凝的答案,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反而笑了笑,平靜說道:“哀家就是來看看你,同你聊聊天,不必如此緊張。”

  “多謝太後。”

  “若你空閑的話,哀家倒是想給你講個故事,不知你樂不樂意聽?”趙姬親親熱熱地拉住丹凝的手,眼睛卻一直盯著她鼓起的肚子。

  丹凝點頭道:“小人當然願意聽。”

  趙姬嗬嗬一笑,便開始講起來。她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舞伎,愛上了為她贖身的商人,但這商人卻總也不給她正式的名分,後來還把她推給了別的男人……簡簡單單地講完了這所謂的故事,趙姬的臉色卻變了,她盯著丹凝,沉沉道:“你聽懂了嗎?”

  “我想我是聽懂了。”丹凝不卑不亢,這一次,她沒有自稱小人,也沒有對趙姬彬彬有禮,在她眼中,麵前這個高高在上的華麗太後,不過也是個平凡的女人罷了。

  趙姬譏誚地讚道:“你果真通透,難怪他對你用情至深……但哀家要你記住,這世上除了我,沒人有資格做呂夫人!”

  丹凝從容一笑,並不恐懼,也不害怕,隻是輕輕道:“原來你一生最盼的,竟是這樣一個名分。”

  “你知情便好,算你聰穎!”

  丹凝問道:“那麽,你是打算如何?殺了我嗎?”

  “殺你?”趙姬冷笑道,“哀家沒有那麽傻,殺了你,隻會讓呂不韋恨我一輩子!”

  正此時,那老婢已端了一碗熱湯來,濃濃的藥氣使丹凝緊蹙眉頭,她深諳醫術,便是隻聞味道,也知那碗湯中加了些什麽藥材。

  “太後若做出這等事,與殺我又有何區別?”丹凝凜聲問道。

  趙姬惱羞成怒道:“這是你自找的!你不該懷上他的孩子!哀家能饒你不死,卻不能饒那孩子!”

  丹凝靜靜道:“不管您有多少怨恨,孩子卻是無辜的。”

  她的毫無懼色令趙姬愈發憎恨,趙姬想不明白,一個宮婢出身的女子而已,怎會有這種坦蕩氣度!她的膽略從而何來?才情又是從何而來?怪不得呂不韋會這般戀她,趙姬看著丹凝清麗的素淨模樣,再看著自己滿身庸瑣的妝扮,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小醜。是誰令她變老,成為而今這般模樣的?隻是無情的歲月嗎?不,還有呂不韋!是他親手把她送到這高高在上的位子,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窺看她的偽裝,使她徹底無路可退,也永遠毀了她平淡樸實的溫暖夢想!

  趙姬越想越痛,一把奪下老婢手上的碗,遞到丹凝唇邊,不由分說地命令她道:“把這碗藥喝下去!”

  “這是什麽?”丹凝故作不知。

  趙姬也不兜圈子,直接道:“這是讓你永生不能再有孕的藥,你若喝下,哀家便免你死罪,此生再不擾你!”

  丹凝決絕地道:“不,我不能喝。”

  “不喝?好!”趙姬冷笑一聲,眼睛裏露出鋒銳陰暗的光芒,緩緩問丹凝道,“你以為哀家沒別的法子對你嗎?”

  丹凝毫無懼色,清澈的眼睛望著趙姬扭曲的臉,定定問道:“太後意欲如何?”

  “哀家既能打聽得出呂不韋藏你的地方,對你其他的事自然也了如指掌,聽說你還有個弟弟——”

  丹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焦灼地叫了一聲:“太後!”

  “若要親人安寧,便依我的話去做!這天下都是哀家的,你以為哀家找不到一個少年,奈何不了一條人命?”

  丹凝靜靜坐著,魂魄全都離身了一般,她再次憶及那個夏日,她躍進河水中去追那個吹笛少年的情形,丹霄,他還活著,那就是他,她如此篤定這件事,卻苦於無力去尋他……若是腹中這孩兒消失了,從此便又能恢複自由身了吧。到那時,她終於又能變成原來的丹凝,能去尋她的霄兒了。

  一了百了,再無瓜葛。

  想到這裏,丹凝的魂魄仿佛又都回來了,她眼中噙淚,默默想著,即便她今日不答應趙姬,以後又能安然無恙嗎?在宮中的那幾年,她見慣了後宮的風雲詭譎,也相信趙姬會讓她瞬間就從塵世消亡。為今之計,若要保全性命苟且偷生,看來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好吧,我喝。”

  ……

  呂不韋下朝之後,抬頭望天際,驚覺天地變色,狂風大作,他心裏似乎預感到不祥之事的發生。果真,才剛一回到丞相府,轎子還沒停穩,便見高若滿麵焦急守在門口,急忙同他道:“大人快去看看丹小姐吧!”

  “發生何事?”

  “這……”高若麵有難色,欲言又止。

  呂不韋立即吩咐車馬向丹凝住處駛去,匆匆趕到之後,見那裏早已亂作一團。下人們全都亂了方寸,一個個火燒眉毛一般四處奔走,見他進了府中,更是慌得麵無人色,紛紛跪倒在地。

  “發生何事?”呂不韋問道。

  無人敢應答,整個院子裏都安靜下來,侍奉丹凝左右的貼身小婢眼裏的淚水止不住,一直壓抑地哽咽著。呂不韋站到她身畔,問她道:“你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大人……丹小姐她……她——”

  “怎麽了?”呂不韋急迫追問。

  然而婢女泣不成聲,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高若見狀於心不忍,隻得上前對呂不韋稟明事情原委:“大人,今日太後領了重兵強闖入院,控製了所有的人,丹凝小姐,她……”

  呂不韋覺得心口悶堵,差點都要喘不過氣來:“說!她怎麽了?”

  “她飲了一碗太後賜的藥,而後就血流不止,胎兒也死於腹中!”高若說著,已是眼中含淚。

  呂不韋搖搖晃晃,強撐著才沒有倒下去,沉聲問他:“她人呢?還……活著嗎?”

  高若忙點頭,呂不韋如釋重負,即刻疾步朝丹凝臥房奔去,迎頭碰上徐太醫出門來,兩人目光交會,徐太醫輕歎一聲,拍拍他的肩,徑自先離去了。跟在徐太醫身後的,是一個老早就請好的產婆,產婆麵色莊重,端著滿是血水的銅盆,上頭蓋了一層白布,呂不韋不忍心地移開了眼,他不用去看,也知那盆中血肉模糊的是什麽。現在,隻消想一想丹凝所受的苦,以及所失去的一切,他就覺得心痛萬分。

  “大人……”產婆低下頭去,不敢看他的眼。

  呂不韋揮揮手,無力地道:“去吧!”

  待他們都離開後,呂不韋失神地行至屋中,幾個婢仆正在收拾淩亂的屋子,見他來了,全都識相地退了出去。

  呂不韋緩步邁向丹凝床前,見她閉著眼睛,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又憔悴,不知是經受了多少苦痛的掙紮。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也不敢用力,生怕碰疼了她,這一天中,想必她已是痛了太久了吧。望著被子下她重又變回平坦的腹部,以及聞著滿屋子的血腥味,呂不韋直覺得痛苦萬分,他垂下頭去,用臉頰貼著她的手,眼淚忍不住就落了下來。

  他還記得秋天的時候,他重新找回她的那個雨夜,他獨自撐傘抵達她的門前,站在門邊透過縫隙朝裏看:布衣樸素的丹凝,在微弱的燭光之下,右手正捏著針線細細地縫衣,她左手中是白色的柔軟麻布,裁剪成嬰兒要穿的模樣大小,而她一針一線地勾勒著,臉上帶著柔和平靜的表情,溢出身為人母時與生俱來的慈愛。

  可如今,那些平靜與安寧,卻再也回不來了。

  他生生覺得是自己毀了她,給她的人生帶來一重又一重的劫難,卻還執著地不肯放手,非要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

  天已黑了,夜已深了,呂不韋還是在床畔僵坐著,一直握著丹凝的手。丹凝感覺得到他,他的淚水、懊悔、痛苦或是憐惜,她統統都知道,卻不想睜開眼睛,如若這一覺能持續久遠,她寧可永不再醒來。

  門外又刮起凜冽刺骨的西風,殘存的落葉以及凋零的花朵,全都被這大風吹散,樹木則舒展著蕭索的枝條,紛紛帶著怯懦探入隆冬。到了三更時分,天上終於紛紛揚揚地落下潔白的雪花,它們在風的吹拂下四處逃竄,卻終也逃不開日出後被融化消散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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