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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登庸計

  鈴齋少訟,宴館多歡,未周星。便恐皇家,圖任勳賢,又作登庸計。

  ——宋·柳永《早梅芳·海霞紅》

  丹凝至今仍明晰記得,當禹城遭難、父母雙亡之後,她度過了怎樣一段艱難的日子。是年故土先遇災荒,之後戰亂,城中遍地遭劫,闖入的掠奪者燃起大火,丹家的醫館也因此被洗劫一空,原本溫暖堅固的家園,頃刻間就變成破壁殘垣。為了躲開追兵,十五歲的她和十二歲的丹霄,攜手在戰亂中奔逃,從天亮一直跑到天黑,終至再也邁不動步子,才停下來歇口氣。

  他們躲在野外的一座破廟裏,那時候天如此冷,荒郊野外靜得瘮人,廟外的狂風吹著幹樹枝,敲打在窗欞上傳來詭異的撞擊聲。丹凝怕得直發抖,與他緊緊挨在一起,用手臂攬著他的肩,希望能用自己孱弱的力量,為丹霄撐起一片低矮的天空。她以為丹霄會害怕,但是,恰好相反,年幼的他毫無懼色,在月光下丹凝看見他勇敢的臉,他鎮定地用並不寬闊的手掌牢牢握著她的手,安撫驚恐的她道:“姐姐,別怕,有我在。”

  此後他們一直過著逃亡的生活,為躲開窮凶極惡的追兵,以及世道的艱難險惡,他們東躲西藏相攜度日,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天下再大,對他們來說都成了異鄉。那些日子即便是淒苦的,丹凝心裏卻也不覺哀傷,因為,不管境況有多艱難,起碼姐弟倆還在一起,能夠相依為命總值得慶幸,不至於在茫然的塵世中孑然伶仃。

  誰料好景不長,他們本就不見坦途的命運,又被突如其來的劫難擺了一道,在最艱難的時候,丹凝甚至當掉了身上的珠玉耳墜做盤纏,與丹霄暫時歇腳住進客棧。隻因他們從未出過家門,也辨不出人心好壞,結果住進了一家黑店,店主夫婦人麵獸心,表麵上假意仁慈,背地裏卻欺她姐弟二人年幼,對他們起了歹心。

  夜晚丹凝與丹霄共住一間房,房間在二樓,兩張床中間僅隔了張圓桌。入夜之時,丹凝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以為是丹霄起身,便喚他道:“霄兒?”

  如此叫了兩聲,卻並未得到丹霄回應,丹凝心中生疑,便坐起身來,耳畔聽到“嗚嗚”叫聲,像是由丹霄發出來似的,她忙摸索著想去他床畔,邊走邊問他道:“霄兒,你怎麽啦?”

  就在此時,門被推開,暗夜的房間頓時被光束照亮,舉著燈燭的婦人走了進來,她正是店主的妻子。

  “你,你為何這麽晚來這兒?”丹凝愣了愣,隨即問她。

  婦人不懷好意地對丹凝笑笑,丹凝順著她的眼神,借著光去望丹霄的方向,卻見他已被店主用繩子捆綁起來,嘴裏還塞了一團破布。在他身邊是膀大腰圓的店主,也不知是何時潛進來的,手中還拿著另一根繩子,不用猜也知道,應是想對她動手的,未料想她會那麽快醒來。

  眼前的一切讓丹凝驚呆了,她驚恐地問那婦人:“你們想幹什麽?”

  “少廢話!”婦人斥她道,“若你乖乖聽話,就可免受皮肉之苦!”

  丹凝望向丹霄,他卻無法出聲,隻能瞪大眼睛望她,用眼神示意她快些逃走。可她如何能棄他而去呢?更何況憑借微弱的力量,她也不可能敵過這對夫妻。

  “臭婆娘,與她囉唆什麽,還不快些綁起來!”店主隨手將繩子扔給妻子,婦人輕巧地接了過來,將燈燭放置桌上,就開始一步步接近丹凝。丹凝害怕地向後退著,掙紮著與她周旋,不想被控製,但房間不過就那麽小,她躲也躲不過,最終還是與丹霄同樣被牢牢捆住,口中也被塞了一團破布。擒住她和丹霄之後,為了防止他們逃走,店主夫婦又讓她和他背靠背坐著,將兩人的手反縛在背後,用繩子糾纏著綁在一塊。

  “這小子瘦得可憐,又倔強叛逆,賣給富人家為奴也是徒招是非,還不如半途上丟到山下,倒也省了許多麻煩。”店主與妻子道。

  婦人答他:“也好,單這小丫頭就能賣個好價錢了,你快些收拾收拾,趁天還沒亮趕路,別叫王大人等急了!”

  店主不悅地抱怨道:“這個老色坯,倒還真挑剔,上次那倆小妞我瞅著都還不錯啊,他愣是嫌東嫌西不喜歡,說是一個太胖了,一個太黑了!”

  “這回準保錯不了!我瞧這丫頭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的,他肯定能看上,搞不好娶了做妾,咱們就發啦!”

  店主隨著妻子的話去望丹凝,也是越瞧越覺得她秀美可人,不由得犯了淫心,色眯眯盯著她半晌,恬不知恥地問妻子道:“你還別說,這小娘兒們真是水靈,送出去太可惜了,白白便宜了那個老色坯……嘿嘿,夫人,不如叫我先享用一番怎麽樣?”

  店主話才剛落音,就被婦人飛起一腳狠狠踢在腿上,痛得他哎喲哎喲直叫喚,婦人雙目圓瞪,滿麵怒氣吼他道:“滾!你倒是去不去?”

  男人齜牙咧嘴地賠著笑臉,訕訕道:“嘿嘿,我不就開個玩笑嘛!”

  “你敢對別的女人對歪心思,當心我扒你的皮!”

  “得了得了,知道了,我這就去請王大人,你留在家裏看好他們兩個!”店主臨去前囑咐妻子道。

  婦人應道:“知道了,快去快回!”

  夫婦倆各自出門去,屋子裏重新恢複靜寂,僅有一盞燭火燃著,映出影影綽綽的微光。從方才店主夫婦二人的言談之中,丹凝已是大約明白,他們是想將她賣予人為妾,再將丹霄半路丟棄害死……她越想越覺得背脊發涼,不由得渾身顫抖,眼淚也控製不住地落下來,她本隻想安穩存活於世,同丹霄平平安安度日,怎料會遭此劫數!若他死了,她遭歹人毒手,這活著的人生,又能比死了好過多少。倒不如隨父母一起葬身在那大火中來得幹脆!

  聽見丹凝抽泣的聲音,丹霄觸了觸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指頭,想要傳遞給她一些力量,可惜彼此卻都無法出聲,也看不見對方的臉。但他們兩人雖被捆在一起,腳卻是可以動的,丹霄掙紮著從床上跳下來,連帶著丹凝一起跌坐地在上,她不清楚他意欲如何,但自幼知他頭腦聰明靈活,定是想到了逃生的法子,便配合著他慢慢站起,隨著他腳步移動。

  丹霄領著她慢慢接近圓桌,湊近到那盞燈燭跟前,並將兩人捆在一起的手遞向火焰跟前,丹凝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借著火焰將繩子燒斷!

  因為個子不夠高,丹霄必須踮著腳,他費力地扭頭去看火焰燃起的地方,生怕會燒到她。他極力將自己的手腕置於火前,火光燃著繩索啪啪作響,丹凝聞到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知道他定然受了傷,眼淚不由又是滾滾而落。

  終於,丹霄手腕上的繩子脫落,他快速地解開自己身上的繩索,拿掉口中的破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去幫丹凝除去身上累贅。待她自由了,能說話的時候,忙去捉他手臂,焦急地道:“讓我看看,你一定是燒傷了,痛不痛?讓我看看……”

  丹霄不給她看,躲避著將手藏在背後,用袖子遮掩住燒傷的手腕,裝作輕鬆地笑笑,平靜地同她道:“無礙的,不痛。”

  “我們現在怎麽辦?”丹凝六神無主,不知該作何打算,這種時候,她反而依附起他來。

  卻見丹霄不慌不忙,他開始去解床帳,將兩張床上的床帳都解下來後,配著適才捆綁他們的繩索結在一起,串成一條粗長的繩子,之後小聲與丹凝道:“你把窗子打開,看看下麵什麽動靜。”

  丹凝依言輕輕去開窗,卻推也推不開,再用力一些,窗子還是紋絲不動,想是被人從外頭釘死了。這家黑店定是常常做欺客的營生,唯恐被囚困的人會逃走,所以及早設下圓滿陷阱,丹凝憂心與丹霄道:“推不開,怎麽辦?”

  “不急,我有法子。”丹霄將做好的繩索捆在她腰上,另一端拴在床腳,叮囑她道:“一會兒我將窗子砸開,你便順著窗子爬下去,落地就趕緊跑!”

  “那你呢?我們不一起下去嗎?”

  “這繩子載不了兩個人的重量。”丹霄對她笑笑,寬慰她道,“別怕,你依我說的去做就好,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丹凝卻唯恐自己先下去之後,他會被人發現,便拒絕道:“不,要走一塊走,我不能丟下你在這兒。”

  “別擔心,你先走,我隨後就跟來!”丹霄說著,便抄起一條凳子,用盡全身力氣朝窗子砸去,丹凝也不知他小小身子何以爆發如此強大的力量,窗子登時被砸開來,卻也因為聲音太響,驚醒了在別間屋子睡著的婦人。

  婦人因是半夜起身做歹事,早已困倦不堪,和衣躺在床上睡去了,哪料想他們姐弟二人小小年紀竟會拚死反抗,趕緊爬起身來,抄起一把刀就奔這房間跑來。聽見走廊傳來的匆促腳步聲,丹凝更覺慌張,卻見丹霄拿起燈燭,先是點燃木門和床褥,之後便拖著她往窗邊送,將她推出去,丹凝被繩索懸吊空中,卻死活不願下去,她牢牢用手抓著窗欄,焦急同丹霄道:“我不能丟下你!”

  卻見他一臉堅毅,衝她低吼道:“姐姐,你快走!快走!”

  “霄兒!”

  “別管我,你快走!”

  丹凝雙目含淚:“不,我不能……”

  “你若不走,我們便要一塊死在這兒,你不知道我麽,我定會找時機逃出去,到時候再去尋你!”

  “霄兒!”

  屋子裏的火越燒越旺,撲麵而來一股熱氣,生怕火勢會燒到繩索,丹霄低吼一聲命令她道:“信我,快走!”

  丹凝雙眼愈發模糊,眼中隻看到丹霄脖子上掛著的一枚玉佩,那還是他十歲生辰時她送給他的,當時他還嫌棄玉是蓮花形狀不願意戴,她一直以為他丟掉了,現在,看到那玉佩就在他脖子上晃晃蕩蕩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在丹霄的催促下,她順著繩索快速地抵達地麵,解開腰上的繩子後,還愣在原地,卻聽他在窗口對她喊著:“快跑!跑!”

  天光微亮的淩晨,丹凝滿腦空白,也不知是要去往什麽方向,隻能聽從丹霄的話快速地往前跑。她跑出這座小鎮,經過一個個村落,左拐右拐抄著小道進入一片小樹林。在張皇狼狽的奔逃中,她被荊棘和樹枝刮破臉龐,刺痛從表皮一直躥到心頭,卻連拭去血跡都來不及,飛快地還在繼續往前跑。

  天終於亮了,太陽出來了,炫目的晴光刺得她眼睛生痛,忽然地,她停下來,轉頭去望身後,卻連那家客棧的影子也望不到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時間滿心生出懊悔,縱然丹霄再聰明,他畢竟才十二歲,怎敵那對毒如蛇蠍的夫婦倆?當時境況艱難也好,怎能將他一人丟棄?縱然是死,也得死在一塊兒啊!

  丹凝怔怔地起身,沿著來途再找回去,等她快接近那家客棧時,卻見濃煙滾滾,整座客棧已被大火燒得幹幹淨淨,猶如他們在禹城醫館的家。她瘋了一樣地問圍觀的路人:“這裏頭的人呢?”

  “沒人啦!估計都燒死了!”路人歎息道。

  丹凝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一般,連哭都哭不出聲響……如此,她便與丹霄失散,再也沒能見到。

  他還活著嗎?丹霄,他還活著嗎?丹凝一次次問自己,絕望的時候又一次次回答自己,堅定地想象,是的,他一定還活著。

  總是在夢中,她見到他踏著月光前來,模樣不再是舊時幼小的少年,他隨著年月在她的夢中長大,身高與聲音都在改變,氣度卻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不慌張,也不悲傷,一遍遍重複同她說:“別怕,有我在。”

  七年了。丹凝望著眼前穿著潔淨灰衣的年輕人,他的神態氣質與她所夢見的是如此相似,而他眉宇間不經意流露的傲氣,與年幼時那個聰明的孩子如出一轍。

  院中一朵朵鮮花緊緊簇擁著,色彩斑斕,空氣中流淌著濃鬱的芬芳氣息,幾近將他們淹沒其中,他們彼此對望著,如此安靜,無關逃亡和劫難。

  丹凝顫抖著移動腳步,近距離地去望他的臉,在他耳廓背後,她看見一道淺淺長長的疤痕,這疤痕證明了他的身份……禹城遭劫那天,他拉著她逃出醫館,坍塌下來的屋梁衝她砸下之時,他將她護在身下,用弱小的脊背為她遮擋,以至於自己受了傷,耳後留下永難磨滅的傷痕。

  一別七年,當初十二歲的少年,如今已長成頎長健康的男子漢。丹凝未語淚先流,在雙目的霧光中仰望他,輕輕伸手觸摸他的臉,哽咽道:“你都這麽高了,霄兒,你已長大了。”

  “別哭。”丹霄溫和對她微笑,輕聲安撫她道,“別哭。”

  “我等你等得好苦,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丹霄伸手去握她的肩,輕聲道:“現在不是已見到了麽?我們都還活著,這樣就很好,你莫再哭了。”

  “我是高興……我是覺得開心。”丹凝喃喃同他說道,眼淚還是忍不住往下掉落,滿心的喜悅和悲傷衝撞著,說不出的酸楚滋味。

  丹霄望著丹凝流淚的臉,她蒼白憔悴的神色,令他不由得心疼不已,他不知她經受了怎樣的人生,又緣何會在丞相府內居住。但是,即便不去細問,他亦猜測得出她比他好不了多少,那些飄零的生涯定也是受了許多苦楚,她柔弱瘦小的身子隻及他的肩頭,曾經年少的時候,她把他當作需要保護的孩子,現在,他卻覺得,她是需要自己保護的女孩一般。

  丹霄伸出手臂,輕輕將她攬在懷中,歎息一聲,瞬間也濕了眼眶。不管這世間多麽寬廣,不管俗世紅塵中的人們在追逐什麽,現在他都無心顧及,他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找到了他一直在尋的親人。

  “大膽,你是何人,怎可對夫人如此無禮!”耳畔傳來一聲惱怒的斥責聲,丹霄轉過頭去,瞧見高若正匆忙朝他們走來。

  高若對丹凝的稱謂讓丹霄愣了一下,他心中暗思:夫人?如此看來,姐姐在這府中是夫人的身份。她是誰的夫人?

  高若見丹霄愣在當場,旋即招了招手,吩咐左右道:“來人哪,將這冒犯夫人的小子給我拿下!”

  他話一落音,立即衝上幾個侍衛圍住丹霄,作勢要對他動手,丹凝見此連忙攔在丹霄身前護住他,對高若道:“等等,高總管,他是我弟弟!”

  高若呆了呆,細看丹霄眉目,竟真發覺他與丹凝有幾分神似,忙伸手製止眾人,略帶疑惑問丹凝道:“夫人,他真的是令弟?”

  “確實如此!”丹凝與他解釋道,“我也沒料到能在這兒跟他重逢,但他的確是我弟弟丹霄,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高若見丹凝如此篤定,立時覺得有些慚愧,忙對丹霄賠禮道:“對不住,高某並不知道公子身份,多有得罪。”

  丹霄不卑不亢,鎮定道:“無礙的。”

  高若對丹凝建議道:“夫人,既是如此,快請丹公子進屋裏坐吧。你們姐弟二人先好好敘敘舊,高某吩咐下人準備晚飯,等大人從宮中歸來,正好讓他也見一見丹公子,我想他肯定替夫人開心。”

  丹凝這才如夢初醒,想起自己半晌光顧著歡喜,竟一直與丹霄在這院中傻站著,未來得及邀他進屋。聽高若這般提醒,才趕緊牽起丹霄的手,拉他去自己的房間,邊走邊道:“霄兒,我們進屋去,好好說說話。”

  “好。”丹霄毫無異議,就由她這般牽著他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她纖瘦細長的指尖觸著他溫暖的手掌,使他感覺到涼涼的溫度。與她並行的途中,他偶爾會去看她的側臉,見她嘴角一直上揚著,掩飾不住的笑意……有多久了呢?總之是太遙遠以前吧,他整天都能看到這溫和的笑容,但這失散的七年裏,卻隻能懷著絕望的心境,在夢裏想念她的溫暖。

  丹凝房中整潔馨香,擺設簡約清新,珍珠流蘇的簾子後是淺綠的床帳,以及胡桃木的衣櫃與桌凳,整個房間給人的感覺是秀美與典雅,一進門就由衷地心神寧靜。丹凝領他在桌畔坐下,彼此相望。

  侍女跟在他們身後進來,恭敬地拿起茶盞給丹霄倒水,丹凝卻製止了她,吩咐她道:“你先出去吧,這兒暫時不用人。”

  “是,夫人。”婢女順從地出去了,待她走後,丹凝親自掂起茶壺,為丹霄斟水沏茶。

  丹霄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淺酌兩口,心中覺得無限滿足。在此之前,他真是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這麽與她坐在一塊兒,被她寵著、護著,待他千般萬般好。

  “你當日是怎麽逃出來的?”丹凝坐下來就開始問丹霄別後的狀況,她的問題太多,滔滔不絕,“你後來怎麽過的?如何為生?都去了哪些地方?”

  丹霄微笑著,一一訴於她聽,不急也不慢。那些苦難艱辛的時光,在他雲淡風輕的敘說下,顯得是如此微不足道,丹凝卻聽得淚水漣漣。

  待他剛一提及跟隨公孫景去藍田養馬時,丹凝就迫不及待地道:“我見過你,你知道嗎?我見過你……”

  “何時?”丹霄問她。

  丹凝答道:“去年夏季,在藍田附近的河邊,你領著一群馬,我們中間隔了一條河,我在馬背上差點摔下來,是你用笛聲製住烈馬救了我……”

  丹霄的記憶被她喚起,驀地也想起當日之境來,不由得感慨道:“當時你穿著男裝,是不是?我真沒想到,原來是你!早知道……早知道我們就不用再多等一年才相見!”

  “誰說不是呢?當時我下馬去追你,可河水太深,你又走得太急,沒能聽到我喊你。”丹凝緩緩與他敘述當日情境,不由又是眼眶濕潤。

  兩人聊了許久,無意中見他擱置在桌上的雕花木盒,丹凝這才想起問他:“對了,瞧我,竟一直忘記問了,你怎會到呂府來?”

  丹霄答道:“我現時在長陽街一家玉館做事,十日前呂大人去定製一枚玉佩,我來送成品。”

  丹凝頓了頓,繼而問他道:“這麽說,你,你見過他了?”

  “是。”丹霄點點頭,反問她道,“之前我聽他們都稱你夫人,如此看來,你嫁給了呂不韋?”

  丹凝聞言即刻黯然地垂下頭去,神色稍有不安,卻沒作任何反駁。

  “他年紀比你大很多。”丹霄猶疑說道。

  “嗯。”

  “你是否不得已?或被人所迫?”

  丹凝忙搖頭否決道:“沒……並非如此,他待我很好。”

  即便如此,即便也見識過呂不韋的不凡,丹霄卻並不能輕信丹凝的話。以他所了解的丹凝,縱使再被情感拖累,亦難喜歡比自己大三十歲的男人,這其中究竟多少曲折,他卻暫不能去問她,心中知道,便是問了,她也不會如實說出。

  “他去定製這枚玉佩的時候,說是贈給很重要的人。”丹霄說著,便將帶來的首飾盒子打開。

  一望見那塊魚形黃玉,丹凝便愣住了神,讓她驚訝的,不是黃玉的精美雕藝,而是因為這塊玉佩,使她想起半月前與呂不韋的對話。

  當日她在花園池子邊,看水中成群的錦鯉遊來遊去,它們蕩起漣漪的模樣煞是可愛,她長久哀傷的臉龐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呂不韋跟在身畔陪她,望著她樸素簡單的裝扮,除卻發髻上一根平凡珠釵,渾身再無其他累贅飾物,便問她道:“我送給你的那些珠寶首飾,你統統都不喜歡麽?為何從不見你用?”

  丹凝答道:“我自幼就不太喜愛金飾珠寶,還望大人不要介意,今後別再為我費心了。”

  “話雖如此,我卻總覺虧欠於你。”呂不韋望著她,總覺有些不安,他一直從未停止討好她,心內也清楚她不是喜財的女子,偏他是商人出身,除了用錢財珠寶外,想不來別的法子討她歡心。

  自丹凝失去孩子後,呂不韋就一直小心翼翼待她,唯恐她受分毫委屈,特意與她拜了天地,行了婚禮,為了遵從她的意願,他堅持不鋪設奢侈華麗的排場,隻低調地邀請了少部分賓客,在眾人前給了她光明正大的名分。從此,她便成了呂夫人。曾幾何時,丹凝怕這個稱謂,也遲疑是否要一直留在呂不韋身邊,但一想起趙姬的陰狠和威逼,她心裏就又痛又恨,隱忍著要爭這口氣,想讓趙姬也嚐一嚐她的苦痛——你得不到的,我偏要拿來。

  “你現在身子還未痊愈,徐太醫說是因邪風入體。你們從醫之人定然知曉這個道理,叫做‘正氣內存,邪不可幹。’我聽說美玉是能避邪的,若你不喜珠寶,便佩戴玉飾,如何?”呂不韋提議她道。

  丹凝本還想再推卻,但當時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她腦海中忽然閃現丹霄的身影,那是失散之前她所見到最後的他,在大火燒起的房子裏,他立在窗口俯身望她,揮著手催促她快跑,蓮花形狀的玉佩從他衣裳中跳出來,在他脖間搖搖晃晃,晃得她兩眼是淚。

  因而,她未再拒絕,反倒跟呂不韋道:“既是如此,大人便贈塊玉佩給丹凝罷。”她指著池塘內遊蕩的魚兒,又道,“若能是魚的形狀,便再好不過。”

  “好!好!”呂不韋欣喜異常,在他心中,總覺得虧欠丹凝太多太多,比之他富可敵國的錢財,丹凝的這點兒要求確實是太過微不足道,但隻要她願意接受,哪怕僅是一點點,他已經萬分感激。

  丹凝對他道謝:“在此先謝過大人,勞您費心了。”

  ……正陷入回憶中的丹凝,卻聽外頭高若朗聲通報道:“夫人,大人已回府了,正去換衣,邀丹公子書房相見!”

  丹凝起身,望著丹霄道:“去見見他吧,好麽?”

  丹霄點點頭,並無拒絕之意,由著她道:“好。”

  “霄兒,你獨自隨高總管去吧,我就暫不過去了。”出了門後,丹凝如此與丹霄說道。

  “夫人不同去嗎?”高若甚覺驚訝,瞧著丹霄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歲,姐弟二人又是初次重逢,丹凝怎會放心讓弟弟一人去見大秦宰相?

  卻見丹凝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推辭道:“我想先去廚房,看看晚飯準備得如何。”

  丹霄心中卻比誰都明白姐姐的心思,她是留給他單獨同呂不韋相見的機會,讓他們進行男人與男人間的對話,便欣然道:“倒也好,姐姐先去忙吧……勞煩高總管領路,帶丹某去見呂大人。”

  “丹公子請。”高若忙伸手邀約,領丹霄前去書房。他們穿過彎曲回廊,經過一個小竹林,而後來到一座有彎月形拱門的園子裏,這座園子比之呂府內其他奢麗的居所,倒是相對顯得樸素許多,建築風格也是獨樹一幟。進園之後,入目可見幾座挺立的石山,山上青藤蔓延,古木翠竹映襯之中,有一塊大石,上書“靜逸軒”。

  丹霄在高若引領之下,隨他進了書房,剛進門就聞到一股朱墨清香之氣。天還未黑,暮色漸暗,昏黃的夕陽透過窗欞射進來絲絲微光,熏香的銅爐內繚繞著青煙,煙氣與黯淡的光芒交相輝映,頗有幾分神秘蒼涼的感覺。

  高若與丹霄道:“丹公子稍等片刻,先請坐用茶,大人馬上就來。”

  “多謝。”

  高若退出房內後,留丹霄一人在屋中等待。丹霄放眼環顧這間書房,但見牆壁四周皆掛有書畫,東方靠牆處依次壘著高高的竹書錦帛,西方靠牆嵌有四扇花窗,屋子正中隔有幾片碧紗屏風,上有金銀絲線挑繡的鬆竹梅蘭,圖案尤顯精致細膩,而在屏風前置有一套上好的紅木桌椅,桌上擱有一架古琴,琴兩端分別鑲有寶石珍珠,單從外相便知是不俗的珍奇收藏。

  不多時,丹霄就聽門外傳來腳步聲,抬頭一看,呂不韋已邁步進來,他立刻起身相迎,對呂不韋作揖施禮道:“在下丹霄,見過呂丞相。”

  呂不韋麵帶笑容,走近了他道:“免禮免禮,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生分。”說話間呂不韋就邀丹霄一同坐下,與他麵對麵交談。

  丹霄見呂不韋褪去官服,換了一身素色長衫,比之十天前去玉館的華麗裝扮,雖少了幾分雍容富貴,但卻多了些儒雅氣息,顯得親切許多。

  呂不韋與丹霄道:“此前在玉館見到你時,老夫萬萬也未想到,你竟是凝兒一直尋找的弟弟……她為尋你吃了許多苦,老夫為解她憂慮,也曾派人到處去尋你,隻是未能尋到。如今你們姐弟竟能有緣在這兒再見,老夫也是甚感欣慰。”

  “讓丞相費心了。”丹霄彬彬有禮,不卑不亢。

  呂不韋終於能細細打量麵前這年輕人,他不俗而尊貴的客人,看上去雖然穿著粗布衣衫,帶著掩飾不住的落魄氣息,但他眉宇間閃爍著的驕傲與自信,卻令人不容小覷。

  “適才回府之時,老夫聽高總管說起,你是過來送老夫之前所定製的玉佩。”

  丹霄聽他提及此事,便將所攜雕花木盒呈上,口中道:“玉佩在此,大人請過目。”

  呂不韋接過木盒,打開後將玉佩拿出來觀賞,歎息道:“這雕琢之術真是巧奪天工,實不相瞞,那正是我要贈與凝兒的物件,看來真是天意使然,冥冥之中,你姐弟二人注定要因此相認。”

  “在下也未料會如此巧合。”丹霄道,“承蒙大人關照姐姐,在此謝過。”

  “哪兒的話。”呂不韋笑言道,“老夫在長陽街居住數年,此前從未見過你們這家‘戒憂堂’玉館,是新開的嗎?”

  丹霄答:“正是。”

  呂不韋問他道:“不知此館是何人所開,玉雕技藝又是出自哪位匠師之手?”

  丹霄穩穩答道:“回大人的話,玉館是在下結拜兄長公孫景出資所開,玉藝雕琢則全出自在下之手。”

  “公孫景?老夫聽這名字甚覺耳熟,你所說的這個人,莫不是在宮中做護軍都尉的那位?”

  丹霄道:“正是。”

  “此人有勇有謀,公正無私,不失為我朝中良將之才。老夫與他雖未有過交涉,卻聽過不少人讚揚他年輕有為,沒想到你二人竟是結拜兄弟。”

  “公孫兄為人俠義謙遜,待在下猶如親生兄弟,正是承蒙他厚愛體憫,在下才得以來到鹹陽謀生。”

  呂不韋真誠道:“那真是要好好謝謝他了,改日老夫請他來府上,大家一塊兒聚聚,他既是你的兄弟,也就是老夫的上賓。”

  “豈敢叨擾,多謝大人。”

  呂不韋掂著玉佩左看右看,滿眼讚賞神色,他好奇地問丹霄道:“不過,老夫對一件事仍是有些詫異,按說你年紀輕輕,極難得能有這般巧奪天工的手藝,你是拜了哪位玉匠師傅門下,才得到這身雕琢的好本領?”

  丹霄答道:“在下從未拜過什麽師傅,不過是自己研習罷了,技藝粗淺鄙薄,讓大人見笑了。”

  “不不不,老夫倒覺得你很了不起!”呂不韋又問他道,“當日在玉館時,老夫見你那兒還有玉飾圖樣,應是為客人所備,如此看來,你識字懂畫。”

  “略通一二。”

  “莫要謙遜,可否寫兩個字來瞧瞧?”呂不韋問他。

  丹霄並不拘泥,反倒非常瀟灑,爽快道:“鬥膽獻醜,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呂不韋請他至書案前,丹霄提筆蘸墨,在竹簡上信筆寫下“靜逸”二字,他所書的字體為大篆,形狀宛轉修長,平穩渾厚,落筆又鋒利幹脆,看上去頗有幾分大家氣度。呂不韋不由讚歎道:“線條剛毅,落筆灑脫,外拙內巧,疏密適宜,你這字體頗有幾分李斯的風骨,而‘靜逸’二字,恰好取自老夫這園子的名頭,你倒真是心細。”

  “謝大人讚譽,在下愧不敢當。”

  呂不韋稱歎道:“莫要過謙,李大人算是我朝書法最高之人,你如此年輕就能像他幾分,已經很了不起!”

  丹霄微微一笑,麵不露喜悅或驕妄神色,他這般淡泊自若的氣度,倒是很對呂不韋的心思,呂不韋問他道:“你與凝兒失散這幾年,都是如何度日?你姐弟生而不得相見,一定很難挨吧?”

  “四處飄零流浪罷了,並無任何驚奇艱險,七年說短不短,說長也算不得長,很快就這麽過完了。但對於姐姐,心中卻是一日也未曾忘卻過。”

  呂不韋若有所思,又好奇問他道:“既是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你又如何能有這般才幹和學識?莫非有人資助你去學館讀書麽?”

  “並非如此。”丹霄解釋道,“在下為旁人做工討生計,所得節餘全用在書上,每得一書,皆作數次攻讀,勤加領略,雖書貧難得,每次所學,卻也能兼收並取許多。”

  呂不韋點點頭道:“老夫始終認為,求知之途並非隻有讀書,但讀書亦不失為重要之部分。古往今來,任何做學問的人都是要讀過許多書的,書如山,學如海,必得跋山涉海,才能有一番作為。”

  “大人所言極是。”丹霄毫無異議地讚同道,“多讀書總是有諸多好處,可惜在下境況鄙陋,無處安身立命,因而一直未能好好研習學問,慚愧,慚愧。”

  “隻要你有向學之心,任何時機都不算晚。”呂不韋微笑著去看丹霄,言語中頗有些許炫耀之意,緩緩說道,“老夫有一處春秋別館,建了多間如同‘靜逸軒’一樣的書房,供來我大秦的各國才子文人編書立著,不知你覺得老夫這書房如何?是否算作研習學問的好去處?”

  呂不韋本以為能聽到丹霄讚譽,他則順水推舟也將丹霄攬在門下,給他一個機會做學問,卻萬萬沒有想到,丹霄並不為此心動,反倒是稍皺了皺眉,環顧書房問他道:“大人想聽假話還是實話?”

  呂不韋愣了一下,忙道:“不必虛妄,老夫平日聽的假話太多了,你就實話實說罷了,不必拘泥。”

  丹霄抱拳道:“那在下就說實話了,大人您這書房不乏美感雅趣,卻又太庸俗花哨了些。”

  “此話怎講?”這書房是呂不韋精心布置,字畫、屏風、古琴全都是珍奇異藏,丹霄的話雖令他心有不快,他卻又很想聽聽丹霄能有什麽獨特的見解。

  丹霄道:“大人若曾真心做學問,便知書房乃文人安身立命之所,高雅別致的裝扮倒在其次,最重要是有做學問的氛圍,不管是華麗還是樸素,終都要氣質一致。在下竊以為,書房須得有沉穩寧靜的感覺,人在其中才不會心浮氣躁,但是大人您這兒雖擺滿精致物品,卻總顯得有些繁雜,至多算是珍品收藏館,不能歸為做學問的好去處。”

  對於丹霄這番聽起來不識好歹的批評,呂不韋心中卻是暗暗驚詫。事實上,他雖也飽讀詩書,卻從未真正潛下心來研讀學問,至多算得上商界中的佼佼者,稱不上真正的文人,雖收攏諸多文人食客編纂巨著,自己卻終歸有些沽名釣譽之嫌。丹霄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正好中了他的軟肋。

  見呂不韋長久沉默不語,丹霄以為是自己的直白冒犯了他,便略帶歉意道:“在下多有得罪,還望大人見諒。”

  “無礙無礙,你說得很有道理!”呂不韋忙道。

  二人正處於有些尷尬的局麵時,高若恰巧出現,與他們道:“大人,晚飯已備好擺上,夫人請大人和公子前去用餐。”

  呂不韋抬眼看門外,已是夜幕初上,忙對丹霄道:“光顧著與你聊天,不覺天已黑了,走走走,我們去吃飯,一起飲幾杯!”

  丹霄大大方方道:“好。”

  呂不韋到了飯廳之後,看到擺上來的飯菜,不由得略皺了皺眉,問高若道:“不是吩咐了要盛情款待麽,為何隻做了這些素淡小菜?豈不是怠慢了貴客?”

  “這……”高若麵有難色,抬眼望了望丹凝,未再出聲。

  丹凝額上還微帶汗珠,看得出是剛忙活了許多事似的,她微笑著望向呂不韋,口中道:“大人見諒,這些飯菜是我親自準備的,雖然樸素了些,卻都是霄兒幼時愛吃的。”

  丹霄望著滿桌子擺的素淡小菜,以及年少時最愛的山藥湯,神情略顯呆滯。他完全沒有想到,隔了那麽久之後,還能聞到這出自丹凝之手的熟悉飯香味。這裏的一餐一飯,確實都是他最愛的食物,觸景傷情,不由得心裏一酸,喉頭就跟著哽咽起來,半晌也邁不動步子。

  呂不韋聽了丹凝的解釋後,嗬嗬一笑道:“既是夫人一番心意,那就另當別論了。丹霄,來來來,快坐下吧,不必拘束!”

  丹霄這才回神,挨著丹凝坐了下來,席間他與呂不韋仍有交談,丹凝也不插話,隻靜靜聽著。她被他說話的樣子吸引住,心無他顧,眼中盛滿溫暖目光,她對丹霄那種無法掩飾的理解與信任,讓呂不韋看著都覺嫉妒。

  麵對丹霄這個年輕人的時候,呂不韋察覺到自己竟有些無措感。這些年來,各國有才學的謀士都慕名前來投奔他,他見過的有才學有膽識之人比比皆是,卻從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見過丹霄這般灑脫氣度。丹霄既沒有無可奈何的自卑,也沒有苟且偷生的低微,身上更看不見對世俗金錢的媚俗。這人太過瀟灑,活得無拘無束,無愧於任何人,反倒使呂不韋覺得棘手了。

  呂不韋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貪婪之人,他最了解這種人的本性——因為與他有類似的地方。這種人不管渴慕權勢還是財富,都離不了向上攀爬的手段,呂不韋知道要用什麽來利誘這種人,也熟諳打壓控製貪婪之術,但麵對丹霄的鎮定和淡泊,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丹霄太像丹凝,不管是氣質還是性格,姐弟倆都有諸多相似之處,這恰是呂不韋最不擅長攻破的險關,令他不由得生出些無計可施的挫敗感。

  待晚飯過後,呂不韋派人送丹霄回玉館,丹霄同丹凝告別之時,呂不韋允諾他可以隨時來探望丹凝。

  丹霄離開之後,回到臥房中的丹凝還是麵帶喜色,依舊沉浸在與親人重逢的欣悅之中,不似往日的沉靜與溫順,今天的她顯得格外真實活潑。見她心情通暢,呂不韋也跟著高興,趁機向她建議道:“凝兒,我見丹霄談吐不俗,氣度非凡,若總是屈尊為他人做事,未免太可惜了些,倒不如讓他來府中居住,跟著我修文涉政,也好為將來前程鋪路。”

  “大人,萬萬不可!”聽聞此言後,丹凝臉上立刻浮現出驚恐神色,忙與呂不韋道,“能再與霄兒相見,丹凝心裏已是感激萬分,隻求從此平靜生活,再不作任何妄想。”

  “為何?”呂不韋不解她為何如此驚慌,與她耐心解釋道,“我不過是見他一心向學,所以誠心要幫他,若他能拋卻舊時辛苦,開開心心過錦衣玉食的日子,這有什麽不好麽?”

  丹凝真心道:“大人好意我明白,但請容我鬥膽說句實話……您若幫他,就等於害他……我已遭罪受苦,不能再害了霄兒!”

  見丹凝麵龐浮現悲傷神色,呂不韋心中一凜,了然道:“我明白了,你是怕趙姬再——”歎息一聲,餘下的話已不用再多說,彼此心中也都已了然。呂不韋生怕觸痛丹凝苦楚,握著她的肩,輕聲寬慰道:“莫擔心,她不會再傷你了。如今她已離開鹹陽,遷居去了別處,我保證,她再也不能動你一個指頭,相信我。”

  丹凝垂下眼瞼,放任自己依靠他的肩膀,她輕聲道:“我信你……但我仍是不能讓霄兒涉險,隻要他能平平安安活著,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好男兒頂天立地,必得有一番作為,才不算枉來塵世走一遭。”呂不韋勸說丹凝道,“你若執意如此,很可能會斷送他的前程,他確實是很有才華的人,莫非你想因自己的畏首畏尾耽擱他一輩子嗎?”

  聽了呂不韋的勸解,丹凝的心有些動搖。她細細一想,自己的確未曾問過丹霄日後的打算,但她卻能從短短的相見時間裏看到他不凡的一麵,幼年丹霄就聰明異於常人,若真是一生隱遁收斂,倒也真有些委屈他了,想到這兒,她不禁有些遲疑:“這……依大人之見,我應當如何?”

  “你應當放手讓他去攀登高處。”呂不韋對她保證道,“我都是為了你好,凝兒,他既是你的親人,就等於也是我的家人。把他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呂不韋的這番話感動了丹凝,在他殷切目光的注視之下,她終於對他點了點頭,默然道:“一切聽憑大人做主。”

  呂不韋心中竊喜,將她攬在懷中,他所想的是,隻要能留住丹霄,丹凝也就不會離開他,可以一直與他相伴。

  丹凝在他懷中輕聲歎道:“你知道麽,他不在的日子,我一次次告訴自己說,寒冷的冬天總會過去,漫長的黑夜總會變亮,活著總是得活著,雖不知心中有何向往,要等待些什麽……現在好了,現在我再也無須為這些傷神。”

  在這春風沉醉的夜晚,門外花香暗暗浮動,與丹霄一別七年後的丹凝,在此時才終覺心神俱安,再無驚惶。

  她心內暗暗祈禱著,但願今後的日子,與這唯一的親人再不相離。

  時光就這樣若有若無地流動著,轉瞬之間,三年已過。

  這三年以來,在丹霄的打理下,“戒憂堂”玉館已在長陽街立足鼎盛,並接連開了兩家分店。丹霄培養出幾個精良的玉雕師,因此玉館的活計他便不必親自動手,隻消背後指點便可,很多的時間他都用在了讀書上,不管是文學還是商經,呂不韋都是對他傾囊相授,從無任何私心。

  自從與丹霄重逢後,丹凝一直過著平和安好的日子。趙姬在三年前就已遷徙離宮,前去雍城行宮躲災避難,據說她臨行之前曾請道士算了一卦,卦言她若繼續留在鹹陽,將有性命之憂。因而,在得到嬴政允諾之後,趙姬就帶著嫪毐轉遷至雍城居住,這一住就是三年。

  嫪毐因終日侍從趙姬,又得趙姬在嬴政跟前美言,所以備受嬴政寵信和感激,得到的賞賜異常豐厚。遷到雍城後,那裏的一應事情便全由他做主,光是伺候他和趙姬的仆婢就有百千餘人。聽聞他是太後跟前的大紅人,各地去投奔他求仕途的賓客也不少,漸漸地,雍宮長信侯嫪毐的名氣,幾乎要與鹹陽城的文信侯呂不韋並列了。

  在此之前,呂不韋養了上千門客,包吃包住,並發給他們錢財,將這些人集中起來,讓他們把所見所聞、所思所考撰寫成文字,匯集成冊。丹霄跟著呂不韋的日子,也加入到編纂撰寫書著的人群中。在門客們最初交上來的書稿中,因為大家各有各的心得和經曆,所以五花八門寫什麽的都有。他們在文章裏暢所欲言,論萬物古今之事,上下四方、興廢治亂、士農工商等全都有論及,丹霄所做的事情就是要對這些文章進行遴選、歸類和刪定。

  這些門客之中,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雖不乏賢士能人,大多卻都恃才傲物,擺脫不了輕視別人的習氣。起初他們很看不起丹霄,認為自己辛苦所作書稿由一個毫無名氣的年輕人來刪改,實屬不能忍受的屈辱,但等他們看完丹霄修改過的稿件後,卻隻能默默歎服了——丹霄雖然年少,才華卻當真出類拔萃。

  待書著終於完成時,已經秦王政八年,書中融合了儒家、道家的思想觀點,對法家和墨家觀點則采取批判態度,可謂“諸子之位兼有之”。全著共含八覽、六論、十二紀,一百六十篇,共二十多萬言,初定名為《呂覽》。可呂不韋思來想去,終覺不夠妥當和響亮,他不知要給這著述換個怎樣的名字,便決定聽聽丹霄的意見。

  為此呂不韋特意召丹霄進書房,與他商討道:“如今書著已成,也算了卻老夫一樁心願。今日請你前來,就是想聽聽看你的意見,老夫想給書著取個好名,你有何高見?”

  丹霄謙遜道:“此事自然當由大人拿主意,丹某怎敢妄言。”

  “老夫既然請你前來,便是信任你,你隻管說說自己的想法,不必太拘泥。”

  丹霄低頭沉思片刻,並未直接回答呂不韋的問題,反而問他道:“大人身為國父,官高位重,有權有勢,為何還不滿足,一定要花重金立此書?”

  呂不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覺得呢?”

  丹霄答道:“若丹某沒猜錯的話,大人定是想要流芳百世,名存青史,令萬世後人敬仰。”

  “你倒是夠直接。”呂不韋並未怪責丹霄的坦白和冒犯,反倒因此覺得跟他更親近了些,也就直言道,“孔夫子被世人尊為學問大師,正因他寫了《春秋》一書,孫武能當上吳國大將,也是因吳王看過他寫的《孫子兵法》。因而不瞞你說,老夫廣納賢士編書立著寫出《呂覽》,最初也是想揚名立世,垂範後代。”

  丹霄微微一笑,同他道:“既是如此,以丹某所見,大人不如就將此著取名為《呂氏春秋》吧!”

  “《呂氏春秋》?這如何使得!”呂不韋雖心有喜悅,表麵卻還推搪道,“沽名釣譽者,自古非賢士,老夫雖有心留名千古,卻不能將眾人之力作竊為私有啊!”

  丹霄卻道:“在外人看來,大人雖是借他人之手揚自己聲名,但您能匯合各派學說,兼儒墨合名法立著,此舉已逾人千裏,史無前例。若沒有您,也就沒有這部巨著,大人您絕對是功不可沒。因此,丹某覺得,此書取名《呂氏春秋》再適合不過!”

  呂不韋被他說得動了心,當下按捺喜色,裝作鎮定道:“既是如此,好,那就叫《呂氏春秋》吧!”

  丹霄卻又問道:“書雖已著成,卻不足以廣為人知,大人準備如何將書著遍及鄉野,得天下人歎服?”

  呂不韋道:“此事老夫也做了打算,預備讓人謄抄千萬冊,先一一傳閱出去,到時定能聞名於世。”

  “書著二十萬言,待千萬冊抄完後,已不知何時何日!”

  呂不韋問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法子嗎?莫非你有高見?”

  丹霄胸有成竹地道:“丹某倒確實有個法子,可以在短暫時間內,使《呂氏春秋》廣為人知。”

  呂不韋饒有興趣地問:“哦?你有何妙招?不妨說來聽聽!”

  丹霄穩穩答道:“丹某以為,大人可先令人將書著全文一字不漏抄出,之後貼在鹹陽城的城牆上,並張貼布告做出承諾,若誰能將《呂氏春秋》改動一字,或刪或加一字,則當即賞黃金千兩。大人您想想看,此舉不但能使《呂氏春秋》盡善盡美,真正做到字字珠璣,最重要的是,慕名前來的人們,肯定會爭相閱讀此著,那麽大人就真的做到揚名天下了!”

  呂不韋聽完丹霄這番話後,不禁撫掌歎道:“不僅精益求精,還可擴大聲望,兩全其美,果真妙招也!就按你說的辦。”

  此後,書著便真就命名為《呂氏春秋》,呂不韋還做出決定,派高若吩咐下去道:“速將此書謄抄整齊,懸掛在鹹陽城門之上,放出話去,若有誰能改動一字,即賞千金!”

  不久之後,謄抄好的《呂氏春秋》全文貼在鹹陽城牆上,並帶有允諾一字千金的布告。此舉一出,果真引來萬人爭相閱讀,消息越傳越廣,包括諸侯各國的遊士和賓客在內,卻沒有一人能對文字妄加改動。這並非意味著此書真的已盡善盡美,之所以沒人敢出頭擅改,應當也是敬畏呂不韋的權勢。但不管怎樣,呂不韋還是非常高興的,編書立著一字千金這件事,使得他聲名愈盛,虛榮之心自然也得到無限滿足。

  呂不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是,他還沉浸在名利光耀的人生,會突然被一場意外的陰謀連累,從而遭遇翻天覆地的變化。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赴雍城蘄年宮舉行加冠典禮時,遇一幹叛眾暗中襲擊,幸而因事先準備隨護的兵力眾多,才使嬴政免遭劫數,帶領百官全身而退。雖毫無損傷,但嬴政心裏卻是萬分怒火,認定是有人故意發動武裝叛亂,旨在阻止他一統天下,所以勃然下令,一定嚴厲徹查此事,將幕後主使者揪出來。

  不久,負責查辦此案的官員接到密報告發,告發人聲稱發動武裝叛亂的主使者正是嫪毐!除此之外,密報還說嫪毐並非宦官,他與太後淫亂私通,並生下兩個兒子。嫪毐不僅將這兩個兒子隱藏起來,還和太後密謀,若秦王嬴政死去,就立新生的兒子繼承王位。

  這不知真假的密報攪得嬴政心神難安,雖然此前他對母後的風流韻事早有聽聞,但卻一向秉承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基本上沒做任何理會,包括呂不韋同趙姬多年的私通,他也是佯裝不知。但這次卻非同以往,嫪毐和趙姬有染一事,不僅事關母後的聲譽及王室尊嚴,還牽扯到呂不韋作為大秦宰相的忠心或叛變,因為嬴政清楚記得,當初正是呂不韋舉薦嫪毐前去趙姬身邊的。

  嬴政暗中雖是怒火中燒,表麵卻不動聲色,他派了心腹去徹查嫪毐與呂不韋的關係,才得知原來三年前趙姬並非為避禍才離宮的。當年呂不韋將嫪毐送給趙姬時,偽造了嫪毐宦官的證明,這才使嫪毐得以侍奉趙姬左右。兩人暗地私通淫樂,終至趙姬寡居懷孕,唯恐被人察覺,才掩飾假稱占卜有難,從而借口離開鹹陽。她與嫪毐兩人去了雍城居住後,不久產下一對雙生子,三年來盡享天倫和自由,儼然像對正大光明的夫妻。

  徹底查清楚此事來龍去脈之後,嬴政於九月將嫪毐三族人眾全部殺死,又親手殺死趙姬所生的兩個兒子,並把趙姬軟禁在雍宮,徹底限製了她的自由。這一係列的禍事來得猝不及防,就連久經風雨的呂不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很清醒地明白,這所有的一切自己都難逃幹係,嬴政除掉嫪毐和胞弟之後,接下來要懲戒的,恐怕就是身為丞相的自己了。

  早在莊襄王異人時期,呂不韋就抱著“欲以並天下”的意願,希望秦能一統天下,這個狂妄的夢想他雖然未能親自實施,但看著嬴政一天天增長,一天天強大,他已然能預料到,實現這個夢想的人,必是嬴政無疑。而他與嬴政之間所存在的相權和王權的矛盾,最終必是最難過的一關。為了這一天,呂不韋早從多方麵做了應付和自保的準備,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功成身退之前,在嫪毐這一環節竟會出現如此大的紕漏,使他措手不及,亦無力彌補。

  在禍及自身之前,呂不韋冷靜下來,召高若密商道:“嫪毐叛亂一事,老夫勢必會受到牽扯,這是逃也逃不掉的,但不管大王決定如何處置老夫,老夫勢必要查清事實真相。”

  高若不解,猶疑問道:“小人聽聞嫪毐招兵買馬,發動叛亂是早有預謀,這不就是真相嗎?大人您還要查什麽?倒不如早做打算。”

  “不。”呂不韋擺擺手道,“嫪毐這人老夫最清楚不過,他雖然貪心,卻隻圖錢財美色,老夫認識他許多年,知道他並非心思縝密之人,密謀發動叛亂,傾覆天下這種事,憑他的膽魄絕非能做出來的。”

  “大人的意思是?”

  呂不韋篤定道:“應是有人從中作梗。”

  高若愣了一下,旋即道:“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去查。”

  呂不韋叮囑道:“此事須得謹慎,不能讓旁人察覺。”

  “大人放心。”

  高若帶了兩個心腹一塊兒前去雍城,暗中訪查,使了不少錢財買人口信,終於,在半月之後,他帶著查來的消息,從雍城返回到呂不韋身邊。

  入夜,丹凝見呂不韋遲遲不回房,擔心他身體太過操勞,因而去書房催促他快些歇息,卻無意在書房門口,聽到了呂不韋與高若的對話。

  高若對呂不韋回報道:“小人在雍城查到,長信侯揮金如土,又喜歡大宴賓客,所得俸祿照此花銷,必然所剩無幾。至於武裝叛亂一事,他背後確是有人財力支持,才得以招兵買馬收斂人心。”

  “老夫便說嫪毐沒有膽略做此驚天動地的大事,背後主使者到底何人,查出來沒有?”

  高若答道:“小人費了許多力氣和功夫,卻真是查不出那人的來處,隻知道他號稱金大人,每隔兩月差人去雍城密見嫪毐,送金銀供嫪毐買兵器馬匹以及糧草日用,但他本人卻從不現身。”

  “金大人?”

  “正是。”

  呂不韋沉思片刻,繼而追問道:“他就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抑或一點循跡可找的漏洞?”

  “倒是有一點,聊勝於無。”高若自衣袖中掏出一張錦帛,遞於呂不韋道,“這是小人花了重金從太後身邊的隨從那兒得來的,像是被燒剩一半的書信,據說是出自金大人親筆,但小人比對過了,發現此書信字跡潦亂歪斜,應是刻意用左手寫出的……恕小人直言,單憑這麽一丁點兒的痕跡,真是很難再查到什麽有力的線索。”

  呂不韋接過那張錦帛,在手中端詳良久,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有陣陣寒意抵擋不住地襲來,他衝高若搖搖手道:“辛苦你了,高總管,你先去歇息吧!”

  “是。”

  高若退了出去,到了門口,才發現丹凝站在那兒,忙與她打招呼道:“夫人,這麽晚了尚未安歇?”

  丹凝道:“我來看看大人。”

  “大人在書房。夫人,如若沒有什麽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高總管走好。”丹凝目送高若離去,這才走進書房。見呂不韋手執書簡,似是正在忙於政務,便柔聲細語同他道:“大人,時候不早了,該歇息了。”

  “嗯。”對於她的出現,呂不韋並不覺得訝異,似是早就知道她在門外一般,他抬頭去望她的臉,忽然問了一句,“對了,凝兒,為何這陣子不見丹霄來府上,他在忙些什麽?”

  丹凝如實答道:“前日我去探望過他,‘戒憂堂’開了第四家分店,他這陣子一直很忙。”

  呂不韋沉吟片刻,而後歎道:“老夫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而已,他如何做到的。”

  丹凝微笑道:“大概是霄兒天生有經商的本事吧,這還要多虧大人您的幫助,霄兒才能有今日的成就。”

  呂不韋卻搖搖頭,神情嚴肅地道:“你以為我在說他開了四家玉館的事嗎?不,我所歎服的事,卻並不是這一樁。”

  “大人此話怎講?”丹凝隱約能察覺到,呂不韋似乎是話中有話。

  呂不韋肅穆說道:“或許你我都看輕了他的能力,以為他年紀輕輕,卻全然無從預料,他居然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才幹。”

  丹凝愈發覺得糊塗了,問呂不韋道:“大人您究竟何意?丹凝不明白,莫非是霄兒犯錯了嗎?”

  呂不韋沒有回答她,卻離開桌畔,走近了她身邊,輕聲問她道:“你眼中的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丹凝定定回答:“雖然我與霄兒失散多年,但自幼看他長大,對他的心性脾氣,我還是很了解的……霄兒從無害人之心,他簡簡單單,更加不會做害人之事。”

  呂不韋卻灼灼道:“凝兒,人總是會變的,你想過沒有,他已經不是你所以為的孩子了。有些人看似庸碌平常,與世無爭的模樣,但事實上,也許擁有最能取人性命的武器。”

  “我還是不懂,難道……”丹凝忽然覺得心神忐忑,她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像是依然墜在雲霧之中。

  呂不韋卻歎了口氣,帶著點疲憊與她說道:“算了,不說這麽多,你先回房去歇息吧。”

  “大人您呢?還不安歇麽?”丹凝關切地問道。

  呂不韋道:“我尚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你先睡去吧。”

  丹凝無奈,隻得從書房離開,一路上心神不安,總覺得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在無意間聽過了高若和呂不韋的密談,又經曆方才與呂不韋的談話後,她直覺丹霄已被牽涉到一個深深的旋渦中,似是極難脫身一般。

  而呂不韋,他靜靜坐在書房中,眼前放著的,是高若呈上來的那張燒損的錦帛。不管寫這書信的人如何刻意偽裝筆跡,且用了左手書寫,呂不韋還是能辨認出他落筆起勢的氣度——丹霄,他大概萬萬也料想不到,這麽微小的一點痕跡,也會出賣他辛辛苦苦的隱匿。

  呂不韋回憶著自己的功過,論及對大秦的功績,他身為宰相,自是當仁不讓居功至偉,但過錯呢?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自己錯在與趙姬之間的關係了斷得並不幹脆,若他當初能以天下大任為目的,不再跟趙姬有所牽扯,那麽,應當就不會一錯再錯,釀成今日大禍。再往前想想呢,他又覺得,如果不是他的野心貪念,將趙姬送給異人,也許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趙姬不會對他餘情未了,他們也都將各得其所,相安無事。

  然而,世間哪有後悔藥,又何來能將時光逆行倒轉的輪盤?即便是有,恐怕他也未必肯回去吧。他寧可像現在這般如履薄冰,畢竟,他所愛的,就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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