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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日遲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詩經·小雅·出車》

  離年關還有半月的光景,邯鄲城卻已提前進入過年的氣氛。街市上每晚皆熙攘宛如白晝,入目之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有的賣熱氣騰騰的各色食物小吃,還有的賣麥秸燈草編製的小玩意,每個攤子前都擠滿了人。

  如往常一般,街中央照例有雜耍班子在討生活,喧囂鑼鼓聲引得人們都來看熱鬧,圍了裏三層外三層。一個身著紅衫、頭戴碧玉朱釵的女孩繞著人群團團轉,偏就是擠不進去。

  女孩容貌長得清雅俏麗,從衣著打扮上看得出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身後不遠處一直跟著兩個少年,他們約莫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個肩闊身壯,皮膚黝黑,麵相看上去忠厚老實;另一個則稍顯瘦些,身體頎長,雖穿著粗糙布衣,清秀的眉目中卻難掩脫俗氣質。

  愁眉莫展的女孩扭頭望身後的兩個少年,見他們一直抱著膀子冷眼望她,不禁又羞又惱,於是板起臉訓斥他們道:“你們兩個草包杵在那兒幹什麽?就不能想個法子讓本小姐進去嗎?”

  壯實的少年皺著眉頭,聲音粗莽地道:“詩纓小姐,這裏人又多又雜,你換個別的地兒玩不行嗎?”

  被喚作詩纓的紅衫女孩嬌蠻地跺腳,固執地說道:“不行!不行!我偏要進去!你快點讓他們給我讓條道兒!”

  “恕屬下沒有辦法,你要是非要進去的話,自個兒想法子吧!”壯實少年不太樂意地說道。

  詩纓氣呼呼地指責他:“喂,陳涉!你是不是活膩味了?整天跟丹霄混在一起,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是不是?”

  陳涉聳聳肩不語,與身畔清瘦的丹霄互看一眼,兩人均是一副無奈的表情。此時雜耍正在精彩之處,圍觀人群情致高昂,一同熙攘起哄,詩纓未及防範,沒留神竟被撞倒了,結結實實地跌了個大跟頭。她又恨又惱,抬起臉瞪丹霄跟陳涉,氣急敗壞地嚷嚷:“你們瞎了眼?沒看見本小姐倒了嗎?”

  丹霄依然抱著膀子紋絲不動,陳涉隻好彎腰上前扶起詩纓。詩纓看見新衣上沾了塵灰,心疼不已地咕噥著:“討厭,倒黴得要命!”

  “你自找的,誰要你總是揀人多的地兒往上湊!”丹霄望著拍打身上塵土的詩纓,淡然地說了一句。

  詩纓本就懊惱,被他這麽兜頭潑一桶冷水,心裏更鬱結了:“丹霄,你若再跟我這樣說話,當心我告訴爹爹!”

  “隨你。”丹霄一點也不怕被威脅似的,眼睛從她身上移向陳涉,口中問道,“陳兄,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可先回去了。”

  陳涉正想不到脫身之計,忙答道:“等等我,咱們一道回去吧,我也沒興趣陪這大小姐瞎折騰!”

  兩人說著就一並轉了身離開,剩下詩纓一人更加氣急敗壞,指著他們的背影叫嚷:“陳涉,丹霄!你們竟敢扔下我!”

  丹霄頭也不回地對她丟下一句:“要回家就快跟上來,不然天黑路遠,你出個好歹的話可就沒人管了!”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關切,倒是諷刺跟威脅的意味多一些。詩纓雖然惱怒,卻不得不拔腳追了上去,唯恐會被他們扔在這大街上,最終落得自己一人趕夜路回家的淒慘下場。

  回到家中後,丹霄和陳涉各自回房去歇息。詩纓為了追上他們拚命趕路,腿腳又酸又痛,她越想越氣,扭頭見父親房中燈光還亮著,便徑直去見他。她父親名為李肇,是邯鄲城一家酒坊的老板,他早年喪妻,膝下隻有詩纓一個女兒,因此自詩纓幼時起就對她百般縱容,才使得她最終養成恃寵而驕的個性。

  李肇正在一盞燈燭的映照下比對白日裏的賬目。詩纓連招呼都沒打,闖進門去就對他嚷嚷道:“爹爹,你速將陳涉和丹霄兩人趕出酒坊!我再也不要在家裏看到他們了!”

  李肇頭也不抬,依舊忙著手頭的活計,淡然地問她道:“為何?你這丫頭又鬧什麽別扭?不是讓他們兩人陪你去了街市麽,還有什麽不滿?”

  詩纓半是撒嬌半是命令,衝李肇告狀道:“他們倆以下犯上,我說什麽都不聽,顯然是沒把我放在眼裏。爹爹,我討厭死他們了!你快把他們趕走!”

  李肇苦笑著歎了一句:“是你又亂支使人吧?你這孩子,總是三天兩頭來給我添麻煩。”

  “爹爹!”詩纓一把奪下他手中的賬冊,扔掉他手中的筆,迫使李肇不得不去望她。

  李肇安慰她道:“天不早了,快些回房去睡覺吧!”

  “不,爹爹若不應我,今晚我就不睡了!”

  “你究竟要如何?”

  詩纓重述道:“爹爹沒有聽到女兒的話嗎?我要你將丹霄掃地出門!對了,還有陳涉,他跟丹霄一樣討厭,你把他們倆都趕走!”

  李肇語重心長地同她說道:“纓兒,你莫要胡鬧了。陳涉為人忠厚肯幹,吃苦耐勞;丹霄又聰明踏實,將酒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兩人是爹爹最賞識的長工,怎能憑你一句話就把人趕走?你乖乖聽話,快些回房去歇息,莫再擾我了,我這正忙著。”

  詩纓繼續糾纏:“爹爹!”

  李肇平淡的聲音裏添了幾分嚴厲,與她說道:“纓兒,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總鬧脾氣?不許你再跟丹霄置氣了,快些回房去吧。”

  詩纓還待要堅持己見,卻見李肇溫和的臉上已蒙上一層嚴厲的神色,詩纓雖然蠻橫,卻最了解父親的脾性,通常若是出現這種表情,則代表他心情不悅。詩纓隻得適可而止,不再繼續纏他,不太情願地應他的話道:“那女兒不擾爹爹了,您早些歇息,不要太操勞。”

  “知道了,你去吧。”李肇執起筆來,又去研究賬目。詩纓頓覺無趣,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雖然在父親麵前詩纓看似妥協下來,但她心內的鬱結之氣並未消除。在她的印象中,從小到大身邊的人對她都是寵愛有加,不管是父親的朋友,還是酒坊裏的夥計,大家對她都是言聽計從,禮讓三分,但偏偏丹霄與眾人截然不同,自從兩年前他和陳涉來酒坊做夥計後,她與他之間的矛盾就慢慢開始升級。丹霄非但不像別人那樣恭維她或討好她,反而時不時對她的行為處事進行諷刺,待她急得跳腳對他發狠的時候,他卻總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

  詩纓又是懊惱又是苦悶,她不知丹霄為何與別人不一樣,心裏暗暗想,他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做工的夥計,一個討飯吃的下人罷了,居然敢一次一次冒犯她這個小姐……可是細細又一想,她又真覺得他與其他人確是不同,不管酷暑炎夏,還是寒冬臘月,丹霄永遠是幹幹淨淨的,他本來樣貌就很俊朗,就算是穿著粗布衣衫,也掩飾不住他的翩翩氣度,在酒坊裏的長工或是那些來買酒的客人身上,詩纓從未見識過這種儒雅內斂的氣息。除此之外,丹霄最為不同的,應當是他的性格,他適當的沉默,適當的言辭。仔細回想起來,詩纓記得他說話總是很少,從不長篇大論,卻總是字字珠璣。

  詩纓躺在床上,從丹霄初入酒坊開始回憶,這兩年的點點滴滴都從腦子裏走了一遍,她才恍然頓悟:天哪,她大半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竟一直在想一個不將她放在眼裏的人!這突然的醒悟令詩纓懊惱萬分,她匆促地一把拉過被子蒙住臉,強迫自己快點睡去,希望能盡快地將丹霄的身影從腦海裏剔除。

  離年關越來越近,邯鄲城愈發洋溢著過年的喜氣,李家酒坊也不例外。進入臘月之後就開始為過年做準備,置辦年貨、打掃屋子,將酒窖爐灶修葺一番,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時至臘月二十三,則是全城都在慶賀的祭灶日,民間傳說灶王爺是玉皇大帝親自冊封的九天司命灶君,負責統管天下各家的灶火,所以他一直被作為煙火塵間的保護神。邯鄲城家家戶戶都供有灶王龕,龕中嵌有泥塑的灶王爺神像,神像前則要燃點香火。此刻在煙氣繚繞的酒坊之中,長工們正在將麻糖和新釀的好酒整齊地擺在灶台上。

  詩纓一早起來,便直奔酒坊去。她蹦蹦跳跳走到灶台前,毫無顧忌地捏了一塊麻糖放進嘴裏,黏糊糊的麻糖黏著她的牙齒,她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嚷嚷道:“哇,真甜!”

  待她還要再去拿第二塊,冷不防地被人拍掉她的手,她扭頭一看,原來是父親李肇。李肇不悅地訓斥她道:“這丫頭沒大沒小,這是給灶王爺準備的,怎麽能偷吃呢?”

  詩纓收了手,將手背在身後,笑嘻嘻地問他:“爹爹,咱們年年給灶王爺備上麻糖做什麽?他是神仙哪,又不是愛吃糖的小孩子!”

  李肇答道:“不得胡言,灶王爺每到祭灶這日,就會回天上向玉帝稟告這一年來掌管人間煙火的境況,咱們給灶王爺備上麻糖,正是為了讓他多說好話少說壞話!”

  “噢,我懂了!”詩纓靈機一動地說道,“就是要用麻糖把灶王爺的嘴給黏上唄,那樣他想說壞話也說不得了!”

  李肇嗬嗬一笑道:“你這鬼丫頭,不許再亂動祭品了。”

  “是是是,知道了。”詩纓離開祭台,在酒坊裏轉來轉去,她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麽。李肇看出了她的異樣,問她道:“纓兒,你在找什麽?”

  “啊,沒有。”詩纓慌忙答著。

  李肇吩咐她道:“你若是閑來無事,就去店裏幫幫忙,那兒隻有丹霄一人照看,我擔心他忙不過來。”

  詩纓一聽這句話,臉上立即浮上驚喜的神色,忙不迭地答應李肇:“是,爹爹,我馬上就去!”

  話音剛落,詩纓已經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李肇抬頭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心裏萬分不解,這孩子怎麽了,前幾日還纏著讓他將丹霄掃地出門,今天為何突然如此聽話乖巧?李肇唇邊浮現笑意,歎了一句:“丫頭長大了啊,心思越來越難懂。”

  詩纓連跑帶跳地穿過院廊,直奔酒坊的前店,她的步子又快又疾,快到門口的時候,卻忽然頓住了,站在原地好大一會兒不動。她緩緩地等待呼吸平穩,額頭上的微汗消散,這才將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抬腳走了進去。

  這前店內到處擺置酒壇,按照年份不同價格不等擺列。酒壇旁側還有一個木製的貨架,架子上擺放各種形狀的陶製酒壺。這個陶壺貨架兩年前還沒有的,李肇隻管賣酒,從來也未想過搭配售賣盛酒的器物,還是丹霄啟發了他的思路,給店裏多了一個賺錢的渠道。

  此時的丹霄正在櫃台前坐著,他一直低垂著頭,眼睛似是在凝注著什麽,並未注意到詩纓進門。

  詩纓此前在酒坊時心神不安地左右環顧,其實就是在找丹霄,這會兒看見他以後,卻不知為何仍無法恢複平靜,心反而怦怦跳得更厲害。

  詩纓慢慢地湊上櫃台前,看到丹霄的手,他的雙手置於桌上,而一枚翠色的玉佩定定地躺在他的掌心中。這枚玉佩雕琢成蓮花的形狀,被一根紅繩串著,看上去精致小巧,姿態華美,詩纓第一眼看到就歡喜不已。

  “這個玉佩真好看!”詩纓忍不住讚歎。

  她突然出現在身畔,讓丹霄防備不及,他立即將玉佩握在手中,藏起來不讓詩纓再看,冷著臉問她:“你何時來的?”

  “我啊,我來了好一會兒了。”詩纓狡黠一笑,同他說道,“打從進門我就見你在發呆,原來是盯著這枚玉佩看,這可是女人家的玩意兒呢。丹霄,你怎麽會有這個?哪兒來的?”

  “不關你的事。”丹霄依舊淡漠。

  他一如往常般對她冷淡的態度,讓詩纓不由得撇了撇嘴,但是因為她心情較好,便沒有同他針鋒相對,依舊是保持笑顏,好聲好氣地向他道:“玉佩借我玩會兒好不好?”

  丹霄立即拒絕:“不行!”

  “小氣鬼,我隻是看一下而已嘛!”詩纓說話之間,已經將手湊到丹霄手邊,在丹霄來不及防備之時,她一把拽住玉佩的穗子,將它從丹霄手裏奪了過來。望著玉佩上的這朵蓮花,詩纓頓覺愛不釋手,不由歎道:“真是太美了!”

  丹霄見玉佩被詩纓奪走,臉上閃過一絲陰鷙的表情,追到她身畔去,對她伸出手來催促道:“還給我!”

  詩纓向後退了一步,閃避著他的追逐,依舊笑著,同他商議道:“再給我看一會兒嘛,又不會怎麽樣,我玩夠了就還給你。”

  “快點還給我!”丹霄麵色非常嚴肅,不給她任何商量的餘地。

  詩纓瞧出他神色不悅,心中有點懼怕,本想立即還給他,但念及整日被他欺負調侃的怨氣,她索性決定逗逗他。她將玉佩牢牢握在手中,一臉挑釁的神色,對丹霄放話道:“你越是急著要,我偏就不打算還你了,想要回玉佩的話,你就自己來取吧!”

  說著她就作勢從後門跑去院子,丹霄趕忙上去阻攔,伸手去擒她手臂,想要將玉佩拿出來。無奈詩纓使出全身力氣似的,憋紅了小臉,死命地攥緊握著玉佩的拳頭,就是不讓丹霄輕易得逞。丹霄無奈之下,一根一根去地掰她的手指,詩纓有些吃痛,掙紮著想要逃脫。兩人這麽推推搡搡之中,未留意已到了後門跟前,詩纓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頓時無所憑靠,“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倒地後的詩纓本能地撒開了手,玉佩就從她手心跳開了去,在地上“啪嚓”摔成兩半,而她手心摩擦著地上的石子兒,竟擦破了好大一塊皮,還滲出血絲來。

  詩纓自幼嬌生慣養,何時受過這種苦痛,眼淚不由得撲簌著掉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可是她滿臉的淚水未能換來丹霄半分同情,丹霄望都不曾望她一眼,他滿心都是那枚摔碎了的玉佩。他顫顫巍巍地將那碎了兩半的玉佩撿起來,把它們捧在手心上,就像是捧著什麽珍貴的寶貝。望著那殘破的玉,他喉頭一酸,眼裏即刻就含了淚光。

  他和詩纓二人,一個趴在地上哭,一個握著玉佩沉默,這情景正好被趕來的李肇和長工們瞧見。李肇愣了一下,忙上前去扶起梨花帶雨的詩纓,不解地問她道:“這是怎麽了?你們——”

  “丹霄欺負我!是他把我推倒的,爹爹,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詩纓一邊哭泣一邊控訴。李肇捧起詩纓的手掌,見她白嫩的手心上不僅沾染了灰塵,還有被石子摩擦出的傷口,不禁心疼不已。

  長工們有幾個平日裏暗暗喜歡詩纓,見此狀也趕緊圍上去安慰她。詩纓見有這麽多人護著自己,愈發肆無忌憚起來,哭得也更大聲。李肇抬眼望著沉默的丹霄,見他一言不發,便問道:“丹霄,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丹霄仍是不言語,他隱忍地將眼中的水霧收回,並將手中的玉佩藏於袖間,不卑不亢地站起身,重新回到店裏的櫃台前。

  因為沒有得到丹霄的回應,李肇麵色稍有懊惱,但以他這兩年對丹霄的了解,確信丹霄不會無故招惹詩纓,便又折回來問詩纓道:“我要你來店裏幫忙,怎會鬧成這樣?是不是你有錯在先?”

  聽出李肇話語裏的嚴厲,礙於對父親的敬重和懼怕,詩纓不敢將實情有所隱瞞,哽咽著回答道:“我不過是見他的玉佩好玩,想借來瞧一瞧罷了……他就衝我發火……”

  詩纓因為理虧在前,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李肇憶及剛才的情形,想起丹霄默默地將一塊碎玉藏起來的樣子,頓覺心中不安,將詩纓丟在一旁,走到丹霄身邊,代詩纓道歉道:“丹霄,你莫生氣了,都怪我平日裏對纓兒缺乏管教,方才我見玉佩摔壞了,你且放心,拿來給我看看,我定會賠你一個新的。”

  丹霄依舊垂著頭,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他靜靜地推辭道:“不必了,老板不用放在心上。”

  “這可不行,玉是纓兒弄破的,我這做爹爹的豈能縱容她犯錯。對她我是一定要責罰,玉佩我也一定會還你!”

  丹霄抬起頭來,淡然地望向李肇,依舊還是那句話:“我已說過,不必了,您莫要再執著於這件事。”

  李肇怔了一下,不知再說什麽才好。自從丹霄入酒坊以來,李肇一直看不透也猜不透他。他惜丹霄的才華,總覺丹霄在酒坊做工有些大材小用,有心要栽培和提拔他,卻又因為他的性格而遲疑。這個叫丹霄的少年,對李肇來講宛如一池水,看似波瀾無驚,實則深不可測。李肇也算閱人無數,但是他卻看不出丹霄風平浪靜的背後到底隱忍著怎樣的心境。關於丹霄的飄零和身世,他未曾主動去探問,丹霄也從未主動對他說起,但這卻始終是阻隔二人交心的屏障。

  入夜,在丹霄與陳涉共同居住的臥房內,陳涉麻利地褪去衣衫,光著膀子躺進了被窩裏,他對丹霄說道:“今日去給城郊那戶人家送酒,路上馬車還壞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我隻能自己去修馬車。他娘的,當時呼呼的冷風吹著,差點沒把我給凍死!”

  陳涉自顧自地說了許久,也未聽見丹霄應聲。他見丹霄一直低垂著頭,手裏還握著什麽東西,就好奇地問他道:“丹霄,你怎麽了?在看什麽呢?天那麽冷,為何還不安歇?”

  丹霄回過神來,口中應著:“就來。”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丹霄不語,陳涉從床上坐起來,湊過頭去,望見了那枚破碎了的玉佩,麵龐不由得浮上驚愕,口中道:“這不是……這不是你最寶貝的玩意兒,怎麽碎了?”

  丹霄苦笑一下,並沒有說什麽,他將玉佩收起來,脫去了鞋子,吹熄了燭火,睡到了陳涉對麵的那張床上,這才輕聲說了一句:“早些睡吧,陳兄。”

  陳涉知道丹霄性格不喜多言,也就不再纏著他追問事情緣由,不過因著這枚玉佩,陳涉不由得想起兩年前他和丹霄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時他們尚未來到邯鄲,彼此流落在燕國境內,當時也是冰天雪地的冬日,饑腸轆轆的陳涉在一個好心的人家裏討到一張大餅,他將大餅揣在懷中,想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坐下來,再好好地安撫五髒廟。最終陳涉躲到了街道的一個拐角處,那兒伸出的門簷恰好足以遮擋風雪的侵襲。陳涉躲進那兒之後,看到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年衣衫襤褸,鞋子破損,臉龐卻是幹淨整潔的,樣子有點像是落魄受難的公子哥兒。

  陳涉看著麵黃肌瘦的少年,問他道:“幾天沒吃飯了?”

  少年氣息微弱地答道:“三天了。”

  “你叫什麽名字?”陳涉又問。

  少年閉口不言,陳涉想他定是有防備之心,就爽朗地先道:“沒關係,我先說我的名字,我叫陳涉。你呢?怎麽稱呼?”

  “丹……霄。”少年總算放下了防備,遲疑地回答了他。

  陳涉仔細觀察丹霄,見他目光渙散,看樣子真是餓得不輕,而他手中似乎是握著一個物件,那物件還帶著一根紅色的穗子。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玩意兒?”陳涉好奇地問道。

  丹霄似乎是驚了一下,將那物件拿起來緊緊地貼在胸口,唯恐會被誰奪了去。但這舉動恰好讓陳涉看清楚了那是一枚玉佩,陳涉雖魯莽粗俗,倒也知道那玉是好玉,他好奇地問丹霄:“你既有這值錢的玩意兒,為何不賣了換東西吃?”

  “這玉佩我是寧死也不賣的!”丹霄信誓旦旦地同他說道,聲音雖輕,卻包含千鈞的力量。

  陳涉不解他的固執,問他道:“我弄不明白了,你寧可餓死,也不拿玉佩換吃的,難道這麽個玩物竟比命還重要?”

  丹霄緊咬牙關,渙散的目光積聚成閃爍的星辰,回答陳涉:“對我來說……它確實如此重要。”

  陳涉看得出他的確極為看重那枚玉佩,便笑了笑,從懷中掏出那張被他體溫焐熱的大餅,爽快地一分為二,遞給丹霄一份道:“那好罷,既然它如此重要,你就妥善收著……咱們既能相遇,也算是有緣,我分你一半食物續命好了。”

  丹霄呆了一下,手中接過那半張救命的餅,頓時眼中含淚,哽咽道:“多謝陳兄!”

  陳涉為人義氣,雖年紀不大,卻極早有一番俠義熱腸,從第一眼見到丹霄他就萌生好感,現在又被丹霄眼中的淚水打動,所以登時拍了拍丹霄的肩膀道:“這樣吧,以後你就跟著我,隻要有我陳涉一口吃的,便絕不會餓著你!”

  ……那以後的時光,便真如相遇那刻承諾的一般,陳涉與丹霄相伴著一起流浪。不管受了多少磨難,有過多少次饑寒交迫的掙紮,丹霄始終都將那枚玉佩牢牢地帶在身邊,從來沒有將其賣掉。如今那玉佩為何會突然碎了?陳涉左右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為此煩擾,很快他就困意襲身,打著呼嚕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涉和丹霄就被喊了起來,因為時近年關,酒坊的生意越來越好,他們必須早起接客送貨。這一天從早晨到午後,丹霄一直在櫃台前忙碌,連吃飯的空兒都幾乎沒有。到了暮色降臨,終於可以打烊的時刻,他才終於能填飽肚子,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去歇息。

  還未待丹霄躺下來,門就被推開了,他驚訝地望著出現在房門口的李肇,見他身後還跟著一幹長工,便問道:“何事?”

  李肇還未開口,身後一個麻子臉的長工就嚷嚷說道:“今日賣酒所得之金不見了!”

  丹霄愣了一下,立即回答道:“我已將所有酒錢收在櫃台桌下,也已將櫃子鎖好,鑰匙交還給了老板,酒金怎會不見?”

  李肇溫和的臉龐上此時也是蒙上一層陰影,他平生最厭偷偷摸摸之事,以往酒坊有手腳不幹淨的夥計,總是落得被他痛打出門的下場,以儆效尤。正因如此長時間以來已再沒遇上這種事,如今突然又生出這種事端,難免讓他心情鬱結。

  “丹霄,你再仔細想想,是否將酒金放在了別處?”李肇尚算耐心,用平靜的語調提醒丹霄,“我去查看過,櫃子裏是空的,酒金根本就不在。”

  丹霄還未及答話,一旁的陳涉就沉不住氣了,他看不過一群人質問丹霄,直接擋在丹霄身前,粗聲粗氣地問李肇道:“您莫不是懷疑丹霄吧?老板,我可以擔保,丹霄絕不是中飽私囊之人,他這兩年對您一直忠心耿耿!”

  李肇揮手止住陳涉,緩緩說道:“便是你不說,我也知丹霄為人如何,他對酒坊的事盡心盡力,我都看在眼裏。如今不是懷疑丹霄,而是要查清事情真相,不管今日之事是何人所為,必須要有個清清楚楚的交代。”

  丹霄麵色鎮定,對李肇說道:“我的確是將酒金收好了,與往日所做的一樣,您若不信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麻子臉又搶話道:“想查出真相還不簡單?今日大家都未曾出過門,各間屋搜一搜,便知分曉了!”

  “對啊!對啊!我們的房間都已搜過,就隻剩你們這間了。”其他人附和道。

  丹霄和陳涉對望一眼,兩人都有些錯愕,敢情李肇早已查過他人住所,現在嫌疑便全然鎖到他二人身上。陳涉性情直率,丹霄也是心懷坦蕩,他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那就搜吧!”

  眾人望著李肇,李肇沉思片刻,而後說道:“雖然我信你二人為人,但別人都搜過了,你們也不能有例外,那就搜搜看罷!”

  他話音剛落,眾人就蜂擁而上,將丹霄和陳涉的被子枕頭掀翻起來。房間被弄得一片淩亂,但也沒有搜出任何蛛絲馬跡來。李肇見狀,心裏也是鬆了一口氣,他寧可那些酒錢找不到,也不願陳涉和丹霄二人背叛他。

  眾人正待離開之時,卻聽一個小個子長工大叫一聲:“我找到了,酒金藏在這兒呢!”

  丹霄愣了一下,見小個子掀起陳涉床鋪下的竹席,並從席子底下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那荷包正是丹霄平日裏收藏酒金所用的,他明明記得將其鎖好了放在櫃台處,現在怎會出現在這裏!

  丹霄抬眼去看陳涉,見他目光中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似是毫不知情。

  李肇接過小個子遞來的荷包,不禁怒火中燒,厲聲問道:“這是誰的床?”

  “是我的,但,但我絕沒有碰過酒金!”陳涉滿臉無辜,突然出現的局勢,弄得他頭腦一片空白,登時急得臉紅脖子粗。

  丹霄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酒金怎麽會出現在陳涉床下,但他身後麻子臉和小個子交談的細小聲音,卻輕輕地傳進耳朵裏來。

  “你這呆子,藏錯了,那不是丹霄的床!”麻子臉氣急敗壞地說出這句話,聲音小到其他人都聽不到,丹霄卻準確地將這句話捕捉到,他迅速地轉頭去望那二人,見他們眼神驚慌地閃爍,躲避著他投向了別處去。

  小個子和麻子臉平日裏最喜歡對詩纓大獻殷勤,他們也一直看丹霄不順眼,這些丹霄早有徹悟,如今再聽到他們密語的這句話,心神通透的丹霄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定是他們想替詩纓出頭,所以才將酒金藏匿在這房中陷害他,但偏偏弄巧成拙藏錯地方,栽贓到了陳涉身上。

  李肇怒斥陳涉:“如今人贓俱獲,酒金從你床下搜出來。陳涉,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陳涉又急又惱,搖著手辯解道:“真不是我幹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陳涉對天起誓,絕不是我幹的!”

  “你還要抵賴?難道這錢還會自己長腿不成?枉我平日裏還覺得你忠厚老實,原來竟全是一派假象!”李肇越說越氣,指著陳涉吩咐其他長工道,“來人哪,把這吃裏扒外的東西給我綁起來,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他!”

  陳涉平白被人冤枉,心中氣不打一處來,他平日裏在酒坊任勞任怨,隻為報答李肇知遇之恩,沒想到現在竟被當成是忘恩負義的小人。恥辱和自尊交織一處,陳涉無以表達憤恨之情,他情急之下一揮手掌,居然生生用蠻力將手邊的桌子拍成了兩半,眼見桌子斷裂開來,眾人都嚇了一跳,不敢再上前。

  李肇見狀愈發生氣,痛心斥道:“陳涉,你居然如此囂張,我豈能容你如此撒野?你們速速將他給我綁起來!”

  眾人聽從李肇的吩咐,趕緊上前欲要擒住陳涉,一團慌亂之中,卻聽一直未出聲的丹霄大喝一聲:“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丹霄,但見他麵色坦然鎮定,卻說出一句令大家都驚訝不已的話:“酒金是我藏的,有什麽衝我來吧,陳涉跟此事無關!”

  李肇怔在當場,半晌才反問:“此話當真?”

  丹霄點點頭,答道:“當真。”

  陳涉不敢相信地望向丹霄,猶疑地問道:“丹霄,真是你做的?”

  丹霄頓了一下,終歸還是點點頭。

  陳涉萬分不解:“我們受過那麽多苦,也沒見你做過任何有違良心的事,這也是我一直最敬重你的地方。自從兩年前被李老板收留,你我雖然是寄人籬下,總算過上不愁穿衣吃飯的生活,安安定定地活了下來,你為何要做這種事?”

  “做便是做了,問那麽多幹什麽?”丹霄言語冷淡,沒有去看陳涉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隻是對李肇道,“要如何處置,隨您的便,我不會有一句怨言。”

  他的鎮定自若終歸是觸犯了李肇的底線,李肇雙目含威,蹙起眉頭問丹霄:“我再問你一遍,真是你幹的?”

  丹霄麵色不改道:“是。”

  “你既做了這種醜事,為何還能泰然自若?既不討饒,也不思悔改,莫非你連一點羞恥心也沒有嗎?”李肇越說越大聲,話語裏帶著爆發的怒氣,“算是我瞎了眼,還一直當你是秉性不凡的有誌之士,罷了罷了,既有今日之事,就當你我緣盡於此!”

  眼見李肇怒火再也沒法阻擋,陳涉有些替丹霄急了,他匆忙奔到丹霄跟前,晃晃他的胳膊道:“你倒是求饒啊,難道真要被趕出去嗎?”

  丹霄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他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輕歎一口氣,苦笑著對陳涉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陳兄,多謝你的好意……我甘願接受處罰,毫無怨言。”

  陳涉帶著深深的憂慮望向丹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潔淨的少年怎會做出這等事。因為丹霄的固執,他也沒辦法再向李肇求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一幹人捆綁著拉出去……

  已近冬季的深夜,卻突然落起雨來,簾外雨水滴滴答答的聲音,將詩纓從夢中驚醒,她感覺一陣無法抵擋的寒意,便立即從床上坐起來。

  詩纓小心翼翼地打開窗子,看外頭絲絲灑落的細雨,嘀咕了一聲:“咦?怎麽忽然會下雨的?”她的眼睛無意地瞥向前院,發現那兒還燃著燭火,影影綽綽還能看到很多人在。

  詩纓覺得很納悶,為何這麽晚了店裏還有人在?白日裏已忙了一天,他們怎麽還不安歇呢。想著想著,她便從床上起了身,決心去前頭看一看,她這麽做一半是因為好奇,一半則是因涼氣襲來致使她再無困意。

  詩纓穿上暖和的雪色小襖,撐了一把油布傘,穿過院子裏的細雨走向店裏,進到門內收起雨傘後,看到李肇和長工們都在,她不禁覺得驚訝,問他們道:“這麽晚了,大家為何都還沒睡?”

  李肇臉上的表情本是陰沉的,詩纓進門後才稍微緩和一些。他見詩纓發梢沾染雨珠,忙關切問她道:“纓兒,你不是已睡了麽,怎麽又起來?”

  “我聽見下雨了,又看見這兒燈亮著,所以起來瞧瞧。爹爹,你們都圍在這兒做什麽呢?”詩纓好奇地問。

  李肇歎息一聲,沒有回答。

  詩纓愈發覺得奇怪了,她見李肇有意隱瞞不肯回答的樣子,便轉頭去問長工們:“你們怎麽都不說話呀,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仍是沒有人答她,大家眼神閃爍,情緒低落,看起來與平日裏完全不同。詩纓的好奇心完全被撩撥起來,她將收好的雨傘擱置在桌上,在人群裏踱了一圈,這才發現獨獨缺了丹霄與陳涉,怔了一下,她即刻問李肇:“爹爹,丹霄和陳涉呢?”

  李肇聽聞此言,又是歎息一聲,雙手背在身後作勢回房,臨走前對大家丟下一句:“你們都早些回去歇息吧,纓兒,你也回房去!”

  李肇說完便率先離去了。看著李肇疲憊的背影,詩纓更是篤定這晚發生了她所不知情的事,忙又去問長工們:“到底怎麽了?你們快點告訴我呀!”

  眾人都不說話,紛紛站起來準備離開。詩纓見沒人理她,愈發著急了,一把拽住小個子長工,問他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到底怎麽了?”

  小個子本就暗戀詩纓,她的緊迫逼近使他無從拒絕,隻得支支吾吾地回答她道:“店裏,店裏出了賊,私自將酒金藏了起來,老板查出真相後很生氣,就將他打了一頓丟出去了。”

  “賊?”詩纓愣了一下,緊接著問,“你說誰是賊?”

  小個子結結巴巴答道:“丹,丹霄。”

  詩纓的一顆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問道:“丹霄人呢?”

  “他,他被打了幾十板,已經丟到大街上了!”麻子臉搶話回答道。

  詩纓如墜深淵,她無法相信丹霄會做出私藏酒金的事,更無法想象,此刻外麵天寒地凍還下著雨,挨了幾十板子的丹霄會怎麽樣。

  詩纓越想越害怕,連傘都顧不得拿,迅速地衝出大門,一頭鑽進雨霧之中,顧不得身後人的叫喊。他們呼喊著她:“小姐,小姐你去哪兒?”

  出了大門,在街上四處環顧,詩纓卻根本未曾見到丹霄的身影,她更著急了,被打了一頓的丹霄,按說肯定是連路都走不成了。他拖著殘破的身軀是去了哪裏?若是被大雨淋著傷口,在別處受凍一夜的話,豈不是會有性命之憂?

  詩纓瞬間變得盲目慌張,她在雨中極力奔跑,到處尋找丹霄,一直跑到汗水涔涔,麵色赤紅,終於在夜色中見到了一個壯實魁梧的人影。她認出那人是陳涉,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一把將他拽住,急迫地問詢道:“陳涉,丹霄呢?丹霄怎麽了?”

  陳涉驚了一下,不知詩纓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但是望著她驚惶的臉上那雙渴盼答案的眼睛,他隻能無從拒絕地對她坦誠道:“我已將他送至醫館。”

  “他,他怎麽樣?”

  陳涉艱難地歎了一聲,回答她道:“皮開肉綻,氣息微弱,怕是要養上好一陣子了。”

  聽完這句回答,詩纓的眼裏瞬間就湧出淚水,她也不知自己在難過些什麽,就是覺得心裏酸澀,一時止不住悲傷。她哭得越來越厲害,直哭到無法好好站立,彎下腰去蹲在地上,嗚嗚咽咽了許久。

  陳涉愣在當場,他不知詩纓為何哭成這樣,看著她悲傷至極的樣子,也不知從何安慰,隻能木訥地說:“天太冷了,小姐,你,你還是回 去吧……”

  詩纓的衣服已經濕了,鞋子也被雨水打濕,她站起身來,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哽咽著問陳涉道:“他在哪個醫館?你帶我去見他!”

  “這……這恐怕……”

  詩纓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袖,真誠地懇求著:“求你了,陳涉,你帶我去看看他,隻看一眼就好。”

  雖然平日裏陳涉也討厭詩纓囂張跋扈的秉性,但此時此刻,麵對這麽一張帶淚的臉,陳涉真是無法拒絕。他隻得答允了她,口中說道:“跟我走吧。”說完帶她去丹霄養傷的醫館。

  醫館離他們相遇的地方並不遠,匆促走上片刻就到了。到了醫館的門口,陳涉見大門已經從裏麵鎖上,緊閉的窗子裏露出微弱的燭光,說明裏麵的人還未安歇。陳涉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誰?”

  “老先生,我是方才送弟弟來醫病的人。”陳涉朗聲答道。

  “你不是已走了麽,又來做什麽?”

  陳涉轉頭望了一眼詩纓,詩纓忙擦去臉上的淚,小聲對他耳語一句,陳涉對她點點頭,又大聲同老者說道:“我帶了一個朋友來看他,勞煩您開開門。”

  裏頭窸窸窣窣的半晌無語,也沒人過來開門,過了好一會兒,陳涉才聽到老者問他:“你的朋友叫什麽?”

  陳涉頓了一下,如實答道:“叫李詩纓。”

  這句話說出去後,陳涉身旁的詩纓緊握著雙手,手心裏都是細密的汗水。可是,片刻之後,老者的回答卻讓她失望至極,他不容拒絕地道:“你們快些回去吧,病人現在需要靜心養傷,他說他誰也不想見。”

  詩纓愣住了,陳涉也是一臉無奈,陪她又默默地在醫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催促道:“小姐,我們快些回去吧,這雨怕是越下越大了……若是你想探望丹霄,就改日再來吧。”

  丹霄的避而不見令詩纓很是傷心,她的眼眶中瞬間又蓄滿了淚水,但卻無計可施,隻能頹力地點點頭,隨著陳涉往回走去。

  而醫館內,渾身是傷的丹霄正躺在床上,老者掀開他的衣服,將調製好的草藥敷在他的傷口處,冰涼的藥一沾染到傷口處,立即牽扯全身的筋脈都痛起來,丹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老者輕聲道:“會很痛,你忍一忍。”

  丹霄點點頭,老人繼續給他上藥,他咬緊牙關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手裏還緊緊地攥著那枚蓮花圖案的玉佩。他將這碎玉握在手中,仿若是握著整個世界。

  這是並不陌生的夢,幾年來丹凝一直重複著這樣的夢境:暖風吹拂的春天,她輕巧地穿過窄窄的回廊,沿著一條小徑走向綠草如茵的園子,在那園子的草地上臥著一位白衣少年,少年身披金色的陽光,手中正握著一冊書在看,他低頭認真閱讀的模樣,令她心內充滿繾綣的憐惜……

  呂不韋皺眉望著躺在床上的丹凝,她的臉色蒼白如霜,瘦弱的身體殘存孱弱的氣息,這憔悴的模樣讓呂不韋憂心不已,他皺著眉頭問高若道:“她真的無法再醒過來嗎?”

  高若為難地答道:“這……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已昏了有三日之久,徐太醫也已經盡了全力,為今之計,隻能是聽天由命。”

  呂不韋滿臉失望之色,心內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澀,唯恐丹凝再也無法醒來,他將永不能再看見那雙清澈的眼。正遺憾懊惱的時候,卻聽見丹凝呻吟了一聲,她似乎在掙紮,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雙手抓著被單,指甲都陷入布絲裏去,像要牢牢地擒住什麽東西。呂不韋看她閉著眼睛的痛苦模樣,不由生出疼惜,立即親自伸手幫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丹凝仍沉浸在夢中,那小小的少年慢慢朝她走來,伸手去觸她的額頭,他的手掌上帶有讓人眷戀的溫度,他對她微笑,口中輕聲叫著:“姐姐。”丹凝被這溫柔的聲音叫得淚如雨下,待要伸手去擁抱他,他卻突然化作一團雲煙,瞬間已消失不見。

  “霄兒!”丹凝大呼一聲,整個人便立時從驚厥的夢中醒來,她睜開眼睛,怔怔地對上呂不韋關切的臉。

  呂不韋麵帶驚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丞相大人?”丹凝愣了愣,又環顧屋中,看到一旁還站著高若和兩名小婢,這才想起她是在呂不韋的府邸。

  呂不韋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扶著她慢慢躺下,口中說道:“你現在還不宜起身,快些躺下吧,我扶你,慢一些。”

  丹凝有些窘迫,呂不韋的舉動使她受寵若驚,她慢慢地躺回床上,感激地致謝道:“怎敢有勞大人您,這豈不是要折煞小人。”

  呂不韋擺擺手,對她笑了笑,道:“你我從此莫要再如此生分,若不是你,老夫哪裏能好得起來?哦,對了,方才你是做了噩夢麽?老夫聽你在夢中喊一個名字……”

  丹凝歎息一聲,對此問未有作答,她看著呂不韋已經稍顯光潔的臉龐,這才想起要問:“大人您的傷口如何了?”

  “倒真是奇了,已慢慢結痂恢複。”呂不韋讚歎著丹凝的醫術,問她道,“我聽說你用血為我做藥引,這是何故?”

  丹凝解釋道:“小人自幼身子弱,父親常常喂食我靈芝等仙藥續命。所以,小人的血跟旁人的血不同,算是罕有的奇特藥引,大人身上膿包剔除後致使血液流失,光依靠外敷藥品難以奏效的,所以小人才用血做藥引,這樣能使藥效迅疾地進入您的身體內。”

  “原來如此。”呂不韋聽完她的解釋之後,心中洋溢著難言的感動,他對丹凝歎道,“老夫真是萬萬沒想到,你為救我,竟甘願失卻血液!”

  丹凝因為剛剛清醒,身體還羸弱得很,她斷斷續續地說道:“莫說是失卻血液,便是替丞相大人死去,小人也心甘情願……小人的這條命,本就是……本就是您救的。”

  呂不韋見她氣息甚微,忙焦心地道:“你先好好歇息,莫再要說話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慢慢休養,快點好起來。”

  丹凝無力地點點頭,閉上眼,感到身心俱疲,但無論她再怎麽努力,卻無法再繼續方才的那個夢了。

  此後丹凝一直受到妥善的照顧,呂不韋差人每日給她燉補品養身子,她慢慢地好了起來,終至能下床走動。而呂不韋的傷口也逐漸痊愈,他終於拆去了全身的紗布,變成未生病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樣。

  時近年關,呂府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下人們因為呂不韋的康健,也都恢複了喜色,各自忙碌著為過節做準備,他們用金紅綢布裝點院子。丹凝望著大家齊心協力忙碌的模樣,不覺有些觸景傷情,這些年來她最怕節日,每到節日便感懷自己的淒涼,不知身置何處。

  在呂不韋這兒,如今丹凝算是受到了最尊貴的款待,他差人給她量體裁衣,置辦了很多錦繡衣衫,還賜予她諸多釵環珠寶。丹凝對這些饋贈誠惶誠恐,她一再地推卻和拒絕,仍穿著自己的布衣,做著最清素的裝扮。

  她的一次又一次拒絕讓呂不韋於心難安,他與她說道:“丹凝,你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知如何報答,你應該也知道老夫是商人出身,老夫一生最擅長的法子,就是用錢解決所有的事,包括酬謝恩情。你這樣一概不接收的話,會令老夫覺得為難。”

  丹凝忙道:“大人多慮了,小人隻是覺得那些禮物太過貴重,並且都不適合我,所以才沒有接收,並無冒犯大人之意。”

  呂不韋道:“老夫從不喜歡欠人恩情,而今不管你有任何請求,全都可以如實跟老夫說,不必有任何拘束。”

  丹凝微微一笑,平靜地道:“小人沒有任何請求,大人萬不要再為此費神。如今大人痊愈,小人便再無擔憂,其實小人正想向大人辭行,大人傷勢已好,小人便可放心回宮中領罪。”

  她的平靜讓呂不韋萬分費解,他不相信地問:“你真的沒有任何索求?老夫不信。人活一世,總都會有被欲望操縱的時刻,每個人都有自己想擁有或尋找的,你難道沒有嗎?”

  呂不韋的話讓丹凝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她半晌沒言語,呂不韋倒覺得心安起來,以為她終於要有所請求,便大方說道:“你不必有憂慮,不管是什麽請求,大可明明白白對老夫說出來。”

  丹凝頓了一下,遂跪拜在地,低垂著頭道:“小人倒是有一樁事要請求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呂不韋頗有氣度地道:“但說無妨,便是你要天上星月,老夫也想法子替你摘來!”

  “小人的請求是……能不能暫不要回宮。”

  “為何?你是否擔心回去將受到處置?莫怕莫怕。”呂不韋朗聲一笑,寬慰她道,“老夫定會向太後舉薦你,讓你在宮中再升官階,今生衣食無憂。”

  “不。”丹凝搖搖頭,對呂不韋說道,“那不是小人想要的,如果大人願意幫小人的話,小人隻願離開宮門。”

  呂不韋又是費解了,他不太明白丹凝究竟是需求什麽,她在宮中身為少使,官位四百石,爵比八乘,比之在外頭飄零這些不知好過多少。若他向上舉薦,讓她再升官階的話,必定一生富貴,這是多少女子渴慕卻無所得的榮華,為何她卻一點不為心動?因為好奇,呂不韋便直言問丹凝道:“據老夫所知,你父母雙亡,再無親人,十五歲就進宮去,更不可能在宮外有相戀的意中人。你為何一定要出宮呢?天下之大,你一個女子倘若流落民間,難免會有飄零的命運,怎比得上宮中安穩!”

  丹凝抬起頭來,眸中閃亮著一絲暖光,似是憶到往事最珍貴的部分,她坦誠地回答呂不韋道:“其實,小人還有一個親人,出宮便是為了去尋他。”

  “你不是父母雙亡,再無親人了嗎?”

  “小人還有個弟弟。”丹凝解釋道,“他與小人是同父異母,當初我與他在戰亂中失散,從此失去下落再無音訊。若是小人餘生待在宮中,怕是永生都未有再與他相逢之日,所以,所以才鬥膽懇請丞相幫忙。”

  呂不韋緩緩點頭,問她道:“你弟弟叫什麽名字,年方幾何?”

  丹凝答道:“他叫丹霄,今年應是有十七歲了。”

  “哦,丹霄。”呂不韋憶及那日丹凝從夢中驚醒時的情景,頓悟似的說道:“原來你那時喊的名字,就是他。”

  丹凝點頭道:“是。”

  呂不韋沉吟片刻,而後道:“十七歲?倒是巧得很,你弟弟與他年歲相當。”

  丹凝愣了一下,不知呂不韋所說的與丹霄同歲之人是誰,便問道:“他?恕小人愚鈍,不知丞相所指何人?”

  呂不韋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允諾她道:“既是你執意要出宮,老夫就如你所願,向太後求情,還你自由之身。”

  丹凝萬分感激拜道:“多謝大人!”

  ……這一年的春節,丹凝便留在呂府過節,這裏熱熱鬧鬧的氣氛令她格外欣喜,對她而言,節日的團圓是難得的奢望,她已多年未享過類似的愉悅。呂不韋答允她,再等上一段日子,正月他回朝議政時,一定會替她向太後求情,丹凝相信了他的話,暫且就不作他想,安心留在呂府中做客。

  每年的正月初,呂府都會舉行盛大的宴會,不僅邀請朝中文武重臣,還要招待城中身家顯赫的商人。今春由於呂不韋生病的緣故,並沒有打算宴客,但卻意外地收到了很多拜帖。

  高若一一收下了拜帖,好言好語將前來拜訪的官員勸了回去,這才去向呂不韋通報,他道:“大人,如今拜帖已收了幾百張,可如何是好?”

  呂不韋冷笑一聲,擺擺手道:“如此看來,盼老夫死的人還真不少。”

  “再如此下去,小人隻怕擋不了多久,他們早晚會探聽到您的病情。”

  呂不韋朗聲大笑,帶著久違的自信:“不礙的,而今讓他們得知也無妨,反正老夫已經痊愈。不過,老夫倒是很有興趣看看他們遺憾的嘴臉。”

  高若問:“大人打算怎麽做?”

  呂不韋笑意更深,慢悠悠地同高若說道:“派人去告知百官群臣,以及城中富豪,就說我呂不韋要宴請他們,邀大夥兒一同慶賀春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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