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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馬蹄輕

  霜華重迫駝裘冷,心共馬蹄輕。十裏青山,一溪流水,都做許多情。

  ——林仰《少年遊·早行》

  中元節翌日,晴光日暖的午後,長陽街出現一群浩浩蕩蕩的隊伍,最前頭有兩人執鑼敲擊,鑼發出肅穆沉重的聲響,隊伍前後分別有兩排兵將列隊,中間跟著些婢仆,簇擁著華貴的馬車轎子。這頂轎子尤其寬闊,看上去約有一丈寬兩丈長,轎身分別用金色與藍色裝點,轎頂垂下的布簾上綴有生動的流蘇,簾上布滿用彩線刺繡的流雲花朵圖案,望上去煞是氣派。

  行人回避著這列隊伍,自動地站到路邊去,小聲議論著轎子裏顯赫的人物。

  “瞧這陣勢,轎子裏坐著的人多半是宮裏來的吧!”

  “我聽說丞相府今晚大宴賓客,想必是要趕去那兒,你猜裏麵會不會是秦王?”

  “噓,別亂說,秦王才不會屈尊去見呂不韋呢。”

  ……在一路備受矚目的境況下,車轎人馬沿著長陽街一路往前,果真是在呂府的門前停住了步子。

  呂府正門大開,此時早已是一片喧嘩熱鬧的景象,門口處停滿了車馬轎子,院子裏擺滿了各路官員帶來的禮品,呂不韋正在院中與來賓們寒暄。今日的他換上華麗的官衣,整個人看上去神清氣爽、儀態優雅,頗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儀。

  正與賓客說笑的呂不韋,忽然瞥見高若從門口處奔來,臉上帶著倉皇失措的表情。高若性格一向沉靜,極少有狀況能令他如此失態,呂不韋似是料到有突變狀況,便假意有事離開,轉到一邊的回廊處,與高若迎麵相對。

  “為何慌慌張張,發生何事了?”呂不韋問高若。

  高若焦急地說道:“大人,太後來了,已擺駕府門!”

  呂不韋驚詫問道:“太後?她怎會突然出現?”

  “小人也不知。”

  呂不韋頓了一下,而後問道:“前幾日老夫要你帶給她的信呢?確信已交到她手中了?”

  高若恭敬地答道:“是,小人已將信親手交到她手中,並聽到她親口答允承諾,這才返回的。”

  呂不韋點點頭,沉吟片刻後,對高若吩咐道:“不管如何,還是要警惕一些,最好莫讓她與丹凝碰麵。”

  高若應道:“是,小人謹記在心。”

  呂不韋這才吩咐道:“快領人去門口,即刻恭迎太後入府!”

  高若忙領命前去。

  此時在丞相府的門前,太後趙姬已在嫪毐的攙扶下走出轎子,她身穿雲緞深衣,外麵裹了件貂皮披肩,深衣自在腰間垂落處束一根錦色緞帶,將她不堪一握的纖纖楚腰襯托出萬種風情。她本就生得嫵媚動人,如今刻意裝扮了一番後,更是千嬌百媚、雍容華貴,雖已是時至中年的歲數,皮膚卻仍如同二八出頭的少女一般光滑白皙,把身旁的嫪毐給迷了個七葷八素。

  嫪毐做著宦官打扮,此人生得五官周正,眉平鼻直,看上去頗顯得憨厚,實則卻是精明無比,城府極深。望著趙姬美麗的臉,嫪毐禁不住心神蕩漾,輕捏了一把趙姬的小手,諂媚地同她悄聲耳語:“你今兒個可真美!”

  “閉嘴!”趙姬微蹙眉頭,無情地瞪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嫌惡之態。嫪毐被她這麽一瞪,頓覺十分無趣,臉上的笑容瞬時隱去,立刻放開了她的手,卑微地低下頭去,不敢再有任何放肆的舉動。

  趙姬緩步邁上呂府的階梯,進門後看到一片遼闊景象。高若匆忙地帶領一幹婢仆奔來,紛紛跪倒在地,齊聲拜道:“恭迎太後駕臨!”

  “免禮吧!”趙姬懶懶地揮了揮手,自顧自地向前走出,眾人忙都起身頷首,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後。

  穿過正門往裏走,先是見到一片花園,花園內設立假山涼亭,山石姿態險秀,疏疏朗朗地佇立在草木之中,看上去起伏相連,頗像是連綿的小型山脈,有一種深遠厚重的意趣。趙姬繼續向裏走去,見前方群臣已匆匆迎來,皆跪拜在地迎接她的到來:“臣等恭迎太後!”

  趙姬的眼神落在跪在最前頭的呂不韋身上,嘴角不禁浮現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輕啟朱唇道:“諸位請起,今兒個咱們都是來探望丞相的,不要太過拘束,這些俗常縟節能免則免吧!”

  眾人紛紛起身,呂不韋迎至趙姬身前,眾人則往後退去,跟在他們身後。呂不韋邀趙姬去琉璃殿脊的正廳就座,趙姬跟在他身畔由他引路,邊走邊關切地問他道:“多日不見,丞相大人尚好?”

  呂不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恭敬答道:“多謝太後掛懷,臣已痊愈了,勞太後親自前來走一趟,真是心中有愧。”

  趙姬道:“聽聞丞相患了風寒久不入朝,哀家一直憂心不已。丞相你整日操勞國事,為天下社稷累至生病,哀家替王兒來看看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呂不韋微微躬身,施禮道:“多謝大王和太後掛懷。”

  趙姬款款一笑,不動聲色地說道:“丞相不必客氣,哀家有生之年還能到你的府邸來逛逛,也算是遂了一樁心願。”

  呂不韋怔了怔,不知要再接什麽話好。眼前這個雍容華貴的太後,看似與他彬彬有禮對話的女人,曾是他唯一的姬妾,並與他共同謀劃了一場完美的局,伴他共同經曆過數載的風風雨雨,而今,他們卻形同陌路。

  此刻坐在呂府高座上的趙姬,身上穿著綢緞錦裳,嘴裏說著假意惺惺的話,用完美的麵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她再不是當初對他淺笑起舞的少女。呂不韋望著趙姬,以及她身畔的新歡嫪毐,隻覺得非常生疏,他不知她的來意為何,卻清醒地明白,如今她早已是與他心意背離的女人。

  “早幾日高總管來見過哀家,說是受丞相所托。”趙姬說到此事,嘴角揚起一絲譏誚的笑容,她望著呂不韋道,“哀家沒想到,丞相尚有需要求人的一天。”

  聽了趙姬的這幾句話,呂不韋眼中立即浮現一道寒光,他沉聲問道:“太後此言何意?莫非是要出爾反爾?”

  趙姬笑意更深,自嘲地說道:“丞相不必如此緊張,哀家的話還未說完,你就把哀家冤枉成不守信的人,豈不是對哀家太不公平?”

  呂不韋趕緊收斂表情,賠著笑臉道:“太後恕罪,臣絕無此意。”

  趙姬環顧四周,見身畔並無其他礙眼之人,就以極小的聲量與呂不韋道:“哀家已經在宮中下令,將犯錯的丹少使按律刑處置,因而她已成了死人,宮中再不會有人糾葛於此事。”

  “臣謝過太後!”呂不韋誠心誠意道,“太後恩情,臣定當謹記於心。”

  趙姬冷哼一聲,依舊是譏誚的語氣:“恩情?丞相這話倒是言重了,哀家與丞相之間是有恩呢,還是有情?為何哀家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

  呂不韋麵不改色,提醒她道:“此處人多耳雜,太後鳳威尊貴,望莫再說有失身份的話。”

  “你這是威脅哀家嗎?”趙姬彎彎帶笑的眼睛裏,閃過一縷悲傷的神色,呂不韋捕捉到她的異樣眼光,不覺愣在當場,但隻不過霎時之間,那縷悲傷就迅疾地消失了。趙姬重新恢複鎮定神色,故作淡然地問呂不韋道:“她在何處?能否讓哀家見一見?”

  呂不韋佯裝愚鈍:“不知太後要見何人?”

  趙姬又是冷笑,笑中帶著寒意:“你這是跟哀家裝傻呢!哀家要見何人,丞相豈會不知!丞相大可放心,哀家既放了她活路,就不會再傷她,而今哀家隻是有些好奇,能讓丞相大人屈尊相求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會是什麽模樣?不過是平凡人罷了,太後不必為此勞神。”呂不韋穩穩地拒絕了趙姬。

  “你!”趙姬麵有憤怒,一雙鳳目似是要噴出火來,但這憤怒不過僵持了一會兒,她忽然又大笑起來,諷刺呂不韋道,“看來丞相對她真是護得心切,哀家愈發覺得好奇了!”

  呂不韋站起身來,似是沒有聽到趙姬的話,他伸手邀請趙姬,禮貌地同她說道:“宴席已準備妥當,還請太後上座領宴,若太後肯與百官同慶同歡,替大王酬謝群臣,也算是社稷之福。”

  呂不韋這番話說得句句在理,趙姬一時竟也無從拒絕,她望著一直低頭做出邀請姿勢的呂不韋,不好再矜持下去,隻得順勢下坡,儀態萬方地應了他:“丞相言之有理,哀家是應該替王兒好好酬謝大家,走吧!”

  趙姬移動蓮步,款款走向宴席的廳堂。呂不韋謹慎地跟在她身旁伴行,之前他一直懸吊著的心,這時才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呂府當初興建之時,呂不韋就刻意請工匠在院子設置宴席廳,這廳堂地界寬闊,裝飾華麗,不遜於秦王行宮。此時此刻,宴席廳裏麵已擺好了幾十張圓桌,每張上麵都擺滿美酒佳肴。呂不韋邀請趙姬到正中的桌前坐下,陪同的都是位居顯要的朝中重臣,紛紛對趙姬行禮跪拜。

  趙姬笑言:“諸位免禮吧,哀家一早就說了,今兒個不需講究那些繁縟禮節,就當是自家人一塊吃吃飯。”

  話雖如此,與趙姬同桌的文武大臣還是有些拘謹,不僅吃飯時小心翼翼回避著,還不敢去與她對視。

  宴席行至中途,廳旁的鼓樂手開始表演助興,一幹從教坊內精挑細選的善舞女子紛紛出場,她們穿著各色逶迤長裙,揚起長長的廣袖起舞。趙姬凝視她們,眼中不覺閃出晶亮的光芒,唇邊也溢出自然的笑意,這樣的她,與之前氣度華貴戴著矜持麵具的趙姬完全不同了。呂不韋望著她,一時間又是恍惚,疑心看到了當年嫋娜善舞的翩躚少女。

  那時候的趙姬是如此年輕,她因為出眾的舞技,在邯鄲城豔壓群芳,贏得過無數的讚譽與傾慕,也包括呂不韋在內。彼時的呂不韋也正值壯年,自有一種風流倜儻的瀟灑做派,他們初見那日,他記得她白衣素履,當她顧盼流轉的目光與他碰撞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響。

  正當呂不韋沉浸在記憶中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趙姬說了句:“咦?這女娃兒倒是生得伶俐乖巧,你叫什麽名字?”

  呂不韋望向趙姬身邊,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趙姬竟是同丹凝說話。今晚的丹凝穿了一身珍珠色的新衣,臉龐上略施脂粉,看上去比往日更顯動人。

  丹凝正在為趙姬斟酒,聽見這聲詢問,她微微一笑,剛想要回答趙姬,卻見呂不韋臉色一凜,帶著威嚴斥她道:“你怎會在此?”

  “小人見府中實在太忙,所以過來幫手。”丹凝垂頭低語,不知是哪裏觸犯了呂不韋。

  呂不韋厲聲道:“這裏無須你服侍,快些回去!”

  丹凝被他嚴厲的目光嚇得怔了一下,但卻不敢有任何違逆,她剛想低頭退去,不料卻被趙姬一把拉住手腕。趙姬臉上依舊掛著笑顏,望著她道:“咦,怎麽說走便走了?哀家問你的話還沒答呢,你叫什麽名字?”

  趙姬眼中流露的柔光讓丹凝呆了一下,她即刻對趙姬露出微笑,口中恭順地輕聲道:“回太後的話,小人名叫——”

  丹凝還沒說出口的話,被呂不韋粗魯地打斷,他怒斥她道:“閉嘴!你怎敢如此無禮?太後是你能隨便接近的嗎?來人哪!把這不懂禮的丫頭給我拉下去關起來!”

  一旁忙碌的高若,早已看到了這裏發生的狀況,這會兒聽見呂不韋的號令,立刻手疾眼快地奔過來,容不得丹凝再多說一句話,迅速地將她從宴席旁拉走,一路推搡著走了出去。席上官員的注意力都在那群跳舞的女子身上,待看到高若擒著一個年輕女子離去,不由得麵麵相覷,臉上皆是迷茫的表情,誰都未曾留意方才究竟發生了何事,隻是看出趙姬臉色倏忽間變得陰沉。

  趙姬不悅地問呂不韋:“丞相這是何意?”

  呂不韋不慌不忙地說道:“太後恕罪,方才那是府中新來的小婢,從未經手訓練,臣是怕她服侍不好,冒犯了太後!”

  “果真如此?”趙姬冷冷反問。

  呂不韋微微躬身,帶著笑意道:“當然。”

  趙姬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沉默地端起銀觚一飲而盡。飲完這盞酒後,她索性握著酒壺自己給自己斟酒,這麽一連幾盞後,身畔作陪的人都嚇得不敢吭聲,本就沉重的宴席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站在趙姬身後的嫪毐有些看不過去了,他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樣,這會兒為了假裝宦官的身份,在人前還必須得刻意捏著嗓子說話,他碰碰趙姬的肩膀,用尖厲扭捏的聲調提醒她道:“太後,您不能再喝了,再喝可就真要醉了!”

  趙姬不理睬他,依舊是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看著她有些失常的癲狂模樣,呂不韋皺起了眉頭,卻還得保持彬彬有禮的姿態,提醒她道:“臣鬥膽請太後珍重身體,莫要因酒傷身!”

  趙姬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呂不韋的話一樣,繼續自斟自飲,呂不韋衝嫪毐遞了個眼色,嫪毐趕緊去奪趙姬手中的酒壺,不料此舉惹惱了趙姬,她就勢將壺和杯盞砸到嫪毐臉上,口中罵道:“滾開,你這賤坯!”

  嫪毐躲避不及,不僅渾身被潑了酒,額頭還被壺把給砸破了,痛得他趕緊捂住,也不敢叫喚。

  “來人哪,太後醉了,快扶她去歇息!”呂不韋沉著命令,立即有幾個宮裏的婢女跑上來,攙扶趙姬左右。

  趙姬極不情願,還待要發一番癲狂,但是當她對上呂不韋那雙帶著寒意的眼眸時,不由得生出畏懼來,她在內心嘲笑自己的懦弱:到如今你還在怕他,你究竟怕他什麽……初見他的時候,她知道他萬貫纏身的富貴身份,怕他會看不起她貧寒的出身;相愛的時候,她眷戀他柔情繾綣的目光,怕他早晚會看厭她;這一生,她將他當成是命中的永恒,他卻始終當她是一顆棋子,利用她,哄騙她,控製她,拋棄她,讓她變成撲火的飛蛾,永遠逃不掉悲哀的命運。趙姬心中酸澀不已,她忍住眼中的淚水,不想在這重大的場合被諸多眼睛看破端倪。

  嫪毐捂著被砸破的腦袋,隨同婢仆們一起簇擁趙姬從宴席廳出去。呂不韋撇下滿屋不解詳情的眾賓客,也跟著走了出去,才剛走到門口,他就迎上了高若,遂放棄了去追趙姬。呂不韋忙悄聲問高若:“丹凝呢?老夫分明讓你看好她,她怎會突然出現在太後麵前?”

  高若麵帶愧色:“回稟大人,丹小姐聽聞太後駕到一直憂心不已,她害怕太後是來捉她回宮去的,小人見她實在困擾,為了安慰她,就多說了一句話,告訴她太後已經赦免她出宮了……小人萬萬沒想到,丹小姐竟然會出來酬謝太後!”

  “想不到?”呂不韋氣急敗壞地低吼,“你還不知她的秉性嗎?老夫不過是多年前對她略施恩惠,她都能拿命來償還,現在聽聞太後赦免她自由之身,以她的性子,還能不去拜謝?”

  “都怪小人粗心,請大人降罪!”高若愈發慚愧了。

  呂不韋歎息一聲道:“算了,而今不是追究錯誤的時候,丹凝她人在何處?”

  高若忙答道:“小人已將丹小姐送回房中,門口派了幾個人看守,再不會有任何差池了!”

  呂不韋這才放心地喘了口氣,囑咐他道:“既是如此便好,萬不可讓她與太後碰麵。對了,你跟著前麵的人過去看看,給太後安置一處歇息之地,她有些醉了。”

  “是,小人這就去辦。”

  待高若走後,呂不韋獨自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遠望被眾人簇擁的趙姬,心內說不出是何種滋味。至今他仍記得過去的種種,她跳舞的時候,他為她擊築唱和;他作詩的時候,她為他研墨遞筆。她用才情及舞姿將他徹底征服,那時候的他,隻需望她一眼,便覺此生已足夠,他曾收藏數不盡的稀世珍寶,包括她在內——他把她當作是所有珍寶中最耀眼的唯一。

  “呂不韋,我懷了你的孩子,你竟要把我送給異人那個色鬼!”

  “呂不韋,你還是不是人,你拋棄了我和政兒那麽多年,現在還要利用我!”

  “呂不韋,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要這樣偷偷摸摸地過日子了!”

  “呂不韋,我不要太後的虛名,也不要這榮華富貴,我隻要你!”

  “呂不韋,你永遠都隻是把我當成棋子,對不對?”

  “呂不韋,你以為這樣就能跟我撇得幹幹淨淨了嗎?”

  “呂不韋……”

  ——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她指責他的每句話,都如同是晴天炸雷一般響徹耳畔。呂不韋慢慢已想不起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成今天這種局麵。她不再叫他呂不韋,而叫他丞相大人,每次她刻意這麽稱呼他的時候,嘴角都會帶上一絲譏諷的笑。

  歲月荏苒,他們彼此竟糾纏了近二十年的時光。

  轉頭回到廳堂內,呂不韋帶著笑意周旋在眾人中,他繞著每一桌去敬酒,一杯接一杯,直飲到頭暈目眩,心神飄忽,不知今夕何夕。

  夜幕已深,宴席將散。呂不韋寒暄著送別賓客,待人走得差不多之時,他也準備要回房去歇息,卻見高若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滿頭大汗、神色慌張地與他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你今日為何總是如此魯莽?又發生了何事?”呂不韋伸手撫著額頭,微覺有些頭痛。

  高若焦急地說道:“丹小姐不見了!”

  呂不韋驚問:“你說什麽!她怎會不見的?不在房中嗎?”

  “小人去房中找過了,她不在!家仆親眼看見太後拉著她的手去了後花園,小人在花園轉了好幾圈,卻並未瞧見她的身影。”

  呂不韋睜大雙眼,不敢相信地問:“怎麽回事?太後與她見麵了?”

  高若麵色如土,支支吾吾地答道:“正是,太後說是酒醉頭疼,小人便安排了她在正廳歇息。誰料小人剛一離開,太後便去找丹小姐了,門口的侍衛見是太後親臨,也不敢有所阻攔……”

  “壞了!太後人呢?”呂不韋著急問道。

  高若頹廢地答道:“太後她聲稱身體不適,已經擺駕回宮,這會兒想必已經在路上了,大人……丹小姐會不會……”

  呂不韋直覺得背脊發涼,雙手攥成拳頭,微微有些顫抖,好半天,高若才聽他焦躁地下令:“通知府裏所有人去找丹凝!廳堂、臥房、花園,所有的地方都給我找遍!”

  高若聲音裏帶著緊張的顫抖:“是,小人即刻就去!”

  “等等!”呂不韋臉色陰沉,喊住高若又吩咐道,“尤其是府中的荷塘,派人跳下水去找,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跟隨呂不韋十年之久,高若也算同他經曆沉浮起落,但這般不鎮定的呂不韋,他當真還是第一次瞧見,心裏不由得又悔又急,悔的是沒有保護好丹凝,急的是不知丹凝此時究竟在何處,是生是死。

  高若帶著府裏男男女女全去尋丹凝,大家挑著燈籠,將整座院子快要翻了個底朝天,終歸也沒有看到丹凝的影子。

  呂不韋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深淵的洞口,隻須動一動,頃刻就能沉下去,在漫長的暗途中化作塵灰。他怎會不知趙姬的心性?這些年來,他為商為國,與女人都是逢場作戲,從不肯再放一絲真心,趙姬知道他疲憊了,也不再似從前那樣想緊緊抓著他,她說她怕寂寞,他便用計送了嫪毐給她做伴,她賭氣地接受了嫪毐,從此與他以君臣之禮謙和相待,彼此成為對方疏遠的客人。可呂不韋心裏清清楚楚地明白趙姬的為人,她能放任他孤孤單單,卻不能見他身畔出現任何女子,以她對他的積怨幽恨,她才不會管那女子是誰,或對他意義如何,她就是不能見他對其他女子心有憐惜,隻有這樣,她才覺得他忠誠。

  可他究竟對誰忠誠過?為商為政,或設棋局,一切不過是他的私欲在作怪。呂不韋比誰都能看清楚自己,他貪,要天下還要虛名,要富貴還要清譽。普天之下,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人們都希望牢牢握住些什麽,借此慰藉孤涼空虛的內心,他從未見過用錢不能收買的人,也沒見過視繁華如虛無的人——除了丹凝。她在他生命最為幹涸的時候出現,恍若無涯的荒漠上突然臨降的清泉,帶著潺潺歡快的聲響,將他心中的琴弦緩緩撥弄。

  是心動麽?呂不韋說不清楚,他原本以為自己終生不會對誰動心。可自從丹凝來了府中,她的一舉一動全都牽扯他的心,他同她對話時,見她靜思時,都會擁有愉悅身心的力量。這女子明慧清澈的眼睛,仿佛是能窺透人心一般,讓他這久經風雨的睿智者,瞬間就變成了情竇初開的少年。

  盈盈亮亮的月光將地上照得光明如許,呂不韋失神地步出宴廳,沿著石徑小路走回臥房,現在他眼中什麽都瞧不見,包括天上那輪巨大的滿月。呂不韋如同踩在雲端一般,恍惚地推開臥房的門,又磕磕絆絆地將門掩上,沒留意屋裏還有另一個人,她麵帶喜色地叫了他一句:“大人。”

  呂不韋疑心是幻聽,他扭頭去尋那聲音的來源,卻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丹凝的身影!她正端坐在他的書桌前!

  “你,你怎會在這兒?”呂不韋目瞪口呆。

  丹凝朝他走來,含笑應道:“小人整晚一直在這兒啊,在等丞相大人回來。”

  呂不韋蒙了,他以為她出事了,他快讓人把整座院子都掀翻了,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她就在他的房中!呂不韋覺得堵塞的心頭仿佛被安上一扇窗,終於能好好地順一口氣,他如釋重負一般,疲倦地卸下心頭的包袱,這才問她道:“你等老夫所為何事?”

  丹凝道:“小人此前見過大人的毛筆稍顯老舊,便砍了幾根竹子,做了些新的毛筆拿來,不知您用著是否順手,但卻是小人的一番心意。”

  呂不韋怔怔望向書桌,但見一排擺放整齊的毛筆置於台上。他走過去順手拿起一根,但見筆頭柔軟潔白,做工精良巧妙,筆管上有竹套,竹套兩側皆有鏤空的圖案,比之他從前用的任何毛筆都顯得雅致。

  “這些真的都是你親手做的?”呂不韋不敢相信。

  丹凝微微一笑,羞澀地點點頭。呂不韋注意到她交握在一起的手,這才發現她有兩個指頭是纏著紗布的,方才晚宴她去給太後倒酒的時候,他竟粗心沒有察覺,此時他趕忙問道:“你的手怎麽傷了?是不是製筆時弄的?”

  “哦,隻是小傷,不礙的。”丹霄趕緊將手放在身後。

  呂不韋皺著眉頭,命令她道:“給老夫看看!”

  丹凝搖搖頭,依舊躲避著,呂不韋急了,一把將她的手從身後拽過來,當他捧著她的手,看到那細嫩白皙的手掌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時,禁不住生出憐惜之意。丹凝被他握著手,一時覺得有些尷尬,忙將手抽回來。在她手臂晃動的時候,呂不韋看到她右腕上通透翠綠的玉鐲,不由得僵住了。

  “這,這是?”呂不韋識得那個鐲子,那是他送給趙姬的,趙姬戴在手上十七年也未摘下來過。

  丹凝見他注意到鐲子,臉上即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同他解釋道:“回大人,這是太後送給小人的,太後真是慈祥,她不僅沒有怪責小人私自離宮,反而同小人說了很多體己話。”

  呂不韋心下一沉,不動聲色地問她:“她同你說了什麽?”

  “太後問小人從前在宮中過得如何,又問小人而今在府中過得如何。”丹凝尚沉浸在趙姬的慈愛關懷中,臉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間斷,她繼續跟呂不韋道,“對了,大人,太後還說跟小人有緣分,要認小人做義女呢!”

  “你說什麽?”呂不韋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丹凝又講了一遍:“太後說,她一直希望有個女兒,可惜未能如願……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太後,但太後執意要如此,她還將手上的鐲子褪下來贈送與我。”

  呂不韋直覺心口刮入一陣冷風,他無奈地溢出苦笑,心裏卻明明白白地知道,趙姬這是存心惡心他呢,她要用這種方法提醒他,讓他不要對丹凝起別的心思……呂不韋覺得更疲憊了,他清醒地認識到,不管過了多久,世間最能一眼看透他心思的,原來還是趙姬,她知道他想要什麽,卻偏偏不想如他所願。

  丹凝見呂不韋一直不語,不覺有些忐忑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為何不說話?是不是小人做錯了什麽?小人真的沒想要冒犯太後,是她主動過來找小人聊天的——”

  “好,老夫知道了。”呂不韋似是有些不耐煩,很快打斷了她的話。

  “大人,您是生氣了嗎?”丹凝不安地觀察呂不韋的表情。

  呂不韋望著她晶亮的眼眸,又望向那一排她親製的毛筆,胸腔中衝撞著揮之不去的暖意,他怎會對她生氣?而今,他心裏所想所念,都隻是一句話:趙姬,沒用的,你做什麽也沒用,太晚了,已經太晚了!

  “為何要生你的氣?”呂不韋回神,對丹凝微微一笑,問她道,“你在此一直候著老夫,就是為了要送這些毛筆給我麽?”

  丹凝愣了一下,對上他關切的眼神,有些不舍地說道:“其實,其實,小人是想與大人說,既然太後赦免了小人離宮之罪,那麽,小人便要去府尋弟弟了。”

  呂不韋穩了穩了心緒,平靜地問她:“這麽說來,你是等著跟老夫辭別呢?”

  丹凝垂下頭去,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你一直住在府裏便好,至於你弟弟,老夫會派人替你尋找。”

  “萬萬不可!”丹凝連忙拒絕道,“小人已麻煩您太多,再不敢多有叨擾了。至於弟弟究竟在何方,小人自己都無法得知,哪能讓您跟著費心?大人襟懷寬廣,您對小人的恩德與慈善,小人實在無以為報,隻能一輩子銘記於心!”

  呂不韋看著她認真的模樣,隻覺眼中一酸,酒勁這會兒全湧上來,讓他覺得頭痛不堪,他緩緩地對丹凝揮揮手,無力地說道:“此事明日再論,你且回去吧,老夫累了!”

  丹凝忙道:“好,那小人就不打擾您了,大人快些歇息吧!”

  丹凝辭別呂不韋,將門關上,在院子裏迎麵撞上一群尋找她的人。見她好端端地從呂不韋的房裏走出來,大家又驚又喜,有幾個一時口無遮攔,還喊出話道:“啊,原來她沒死!”

  丹凝不知是何種狀況,她懵懂地問領頭的高若:“高總管,這麽晚了,你們在忙什麽?”

  高若怔怔半天,才答話道:“你,你一直在大人房中嗎?”

  丹凝有些茫然,問他道:“是啊,怎麽,你們是在尋我嗎?”

  “你沒事便好了!”高若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來,險些都要歡喜地掉淚。

  丹凝望著這群人,看到其中有幾個家仆渾身還是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河裏撈出來似的,不禁覺得驚訝,問高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高若擺擺手,輕描淡寫地道:“沒事,沒事了,您回去歇息吧!”

  “那好吧,我先回房去了,諸位晚安。”丹凝雖有疑惑,卻沒有過多追究,與眾人告別後,徑自回到居住的客房去了。

  在她走後,高若吩咐大家各自回去安歇,喧囂了整晚的丞相府至此才總算靜下來。

  天上的那輪明月,此時正被飄忽而來的一團黑雲遮住,頓時失去了光亮。

  呂不韋呆立在丹凝離去後的房間,她人雖已走了,空氣中似是還留有她的清香。他僵持許久,頓覺毫無困意,百無聊賴之時,他信手拈起一支新的毛筆,蘸上墨汁後,起勢要揮筆寫字。

  這是由丹凝親手製作的毛筆,管長杆硬,剛柔並濟,含墨飽滿而不滴,行筆流暢而不滯,呂不韋急勢地在帛上落筆,落眼細看時,不由得呆住:原來他無從所思,直接聽憑信念所寫下的,竟然是個“丹”字!

  第二日,丹凝準備正式向呂不韋辭行,當她到了呂不韋的居室門口時,卻見門開著,裏麵根本沒人。

  碰上高若的時候,丹凝便問他:“高總管,大人一早去了何處?”

  高若答道:“大人已去王宮了,這是他病愈後第一次早朝。”

  “哦,原來如此,那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高若搖搖頭,不確定地道:“這我倒不清楚了,若是事務不繁,天黑前應當是能回來。”

  “那麽晚?”

  見丹凝麵帶遺憾神色,高若便問她:“丹小姐找大人有要緊的事?”

  丹凝點點頭,坦誠道:“我已決定離府,去尋找失散的家人,本想昨夜就跟大人稟明的,但他當時似是喝醉了,所以我想今日等他清醒了,再正式辭別。”

  高若頓了一下,忽然問丹凝:“丹小姐從宮中出來之時,應是並未帶盤纏在身上吧?”

  丹凝苦笑道:“當時我隻想著逃出宮為大人治病,萬一被人發現捉住的話,定是砍頭的大罪。那種情形之下,哪裏還有心思顧及盤纏的事!”

  “容小人多嘴一句,丹小姐若去尋親的話,車馬和日常需用皆無準備,該如何應對?”

  丹凝愣住,此前她在宮中安然無恙度過五年,似是忽略了人間疾苦,忘記那些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日子,現在高若的一句話提醒了她,她不由惘然起來。

  高若道:“小姐您也知道,大人門客眾多,他禮賢下士,結交賓客,招攬諸國有才遊士,正命他們將所曆所見編著立說,傳言天下,此著若是完成的話,不知需耗用多少筆墨。大人說丹小姐製筆工藝超群,讓小人代問,小姐是否能將此技教給府中家仆?”

  見丹凝錯愕不已,高若又繼續道:“大人知小姐心性要強,他說,若是直接給您車馬盤纏,您怕是斷然要拒絕……但若是小姐您憑借自己的技藝領賞,那便是取之有道了,您覺得呢?”

  丹凝怔怔無言,心中湧起感動,她沒想到呂不韋會替她想那麽多,他不僅替她擔憂前路,還顧全了她的自尊,知道她不會平白收取饋贈,也不想欠下太多恩情,所以才出此萬全之策。丹凝暗想,丹霄究竟在何處,要趕多遠的路途才能同他相見。又或者終生他們都沒有重逢之日,天下如此之大,她應當去尋找的地方太多太多,若是沒有錢財的話,怕真是寸步也難行。

  丹凝沉吟良久,帶著感激同高若道:“多謝大人,多謝高總管,我從未想過粗鄙的製筆技藝也能獲大人稱讚,但若真可為大人著說盡一分薄力,丹凝定當盡力而為!”

  “丹小姐過謙了,我見過您親製的毛筆,的確算是精妙上品,大人眼光不會有錯。既然您無異議,就暫且住在府裏吧,莫要忙著趕路。”

  丹凝點點頭,如此就算是應允下來。此後的日子,高若從家仆中挑了幾個聰明伶俐的,開始跟隨丹凝學習製筆工藝。這項技藝看似簡單,其實學起來非常困難,不僅要研習采選筆頭所用的獸毛,還要學習擇用的竹子材質,最難的是鏤空雕刻的技藝。為了使家仆真正學到精湛的技藝,丹凝傾囊相授,一點一滴將自己心得傳給他們。在她忙忙碌碌的授藝中,春季轉眼間已悄然逝去,鹹陽城迎來了暖熱的初夏。

  自從呂不韋重回宮中參政後,丹凝與他相見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她總覺得蒙受呂不韋太多恩惠,不知該如何回報,她所能為他做的,隻是默默地送上關懷。每天晚上,她都會燉清淡味美的養生湯,請高若代她送去呂不韋的臥房內,並叮囑高若,萬不可說是她燉的。

  雖然高若並未說出詳情,可聰明如呂不韋豈能不知端倪。在丹凝到來之前,呂不韋從未喝過這麽合意的湯。雖然府中負責膳食的廚子都是熟諳烹調的高手,但山珍海味吃慣了也難免會膩,丹凝所燉的湯中總有一股清淡的藥味,非但不令他覺得討厭,反而品嚐出獨特的新鮮口感。

  一滴不剩地喝完碗裏的湯後,呂不韋問高若道:“丹凝近日如何?”

  高若麵有難色,欲言又止。

  呂不韋瞧出他表情的怪異,催促問道:“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高若如實答道:“回稟大人,丹凝小姐近日給小人看了家仆做的筆,因她用心教習,現在他們製出的毛筆已是不相上下了。”

  “是嗎?她倒極為用心。”呂不韋讚著。

  “可是……可是,丹小姐又跟小人提出要離去的請求,她覺得大家既已熟稔了技藝,她便可以放心走了。”

  呂不韋愣了一下,繼而歎息一聲道:“這麽說,她還是執意要走?”

  高若恭敬答道:“是。小人總覺得,她雖然身在府中,但從沒放棄過離開的念頭。”

  呂不韋的麵龐浮現出無法掩飾的遺憾,當初他想出這個法子留住丹凝,原本以為她能漸漸因為安穩的現狀,放棄辭別的念頭,卻未能料想到,固執如她,絕非是一時恩情能羈絆住的,她早晚會走,離這裏遠遠的,也離他遠遠的。

  “高總管,拿酒來!”呂不韋忽然吩咐道。

  高若錯愕:“大人怎會突然想要飲酒?”

  呂不韋不耐煩地道:“想便是想了,哪有諸多緣由,快去吧!莫要再囉唆!”

  高若不敢怠慢,隻得趕緊去幫呂不韋取酒,還吩咐下人快速準備了幾道下酒菜。當他把一切備齊送往呂不韋跟前時,呂不韋對他揮了揮手,差遣他道:“你回去吧,老夫想一個人待著!”

  “既是如此,小人便在門外守候。”

  呂不韋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回去歇息吧,老夫今晚不須任何人服侍。”

  高若不敢違逆呂不韋的命令,立即恭順地退出房去,剩呂不韋一人獨酌獨飲……這一晚又是月圓夜,空氣中浮動著花香。時至夏日,呂府便是另一番姿態了,仿佛萬物重新蘇醒了一般,參天的古樹鬆柏皆生出新綠枝葉,望去滿目都是蒼翠。在樹木的掩映下,豔麗的芍藥、清雅的海棠、清潔的玉蘭、嫋婷的鬱金香紛紛開成芬芳爛漫的姿態,在月光下的風中寂寞地搖曳。

  夜越來越深,整座府邸都熄了燈燭,大家都進入了香甜的睡夢之中。呂不韋搖搖晃晃地拉開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要去哪裏?他不知道。此時幾更?他亦不清楚。他隻覺得自己昏昏沉沉,飲下去的整壺酒在他體內翻騰灼撞,使他熱得如火中燒。

  這是哪裏?呂不韋踉蹌地停在一間房的門口,耳邊聽到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響,他睜著蒙矓的醉眼,看見一隻白色的鴿子從地上飛躍空中,在院子上空盤旋了幾圈後,又拍著翅膀飛遠了。一陣風吹來,直襲呂不韋的麵龐,他猛地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自己竟來到了丹凝門前!

  呂不韋伸出略有些顫抖的手,叩響她的門上的鎖環,一下,兩下,三下,他聽到丹凝輕聲詢問:“誰?”

  呂不韋沒說話,丹凝在屋中起了疑,不知這麽晚的夜裏是誰來到門前,她帶著猶豫起身,披上衣衫站在門後,又輕聲問:“誰?”

  “凝兒。”呂不韋聽見自己如此喚她一句。這名字,他在心裏不知喚了多少次,獨自叫了多少遍,但從未喊出聲過,此時聽著與平日裏完全不同的聲音,他疑心那根本不是自己。

  丹凝卻很快聽出他的聲音,她忙將門打開,月光下看到他的身影,她關切地問道:“大人,這麽晚您怎會前來?”

  她同他說話的時候,依舊是淡淡的聲音,帶著不卑不亢的氣度,還有一絲溫暖的情懷。呂不韋望著她在月光下直垂的長發,以及未施脂粉的素淨臉孔,一時間酒意濃濃的他心醉神往,再也移不開眼睛。

  “大人,您喝酒了嗎?”丹凝聞到酒氣,又見他趔趄著站不穩,趕緊伸手去攙扶他。

  呂不韋埋下頭去,輕嗅她秀發的香氣,又叫了一聲:“凝兒。”

  丹凝吃力地攙扶他,使他不至於酒醉倒下,同時她察覺到他的舉止神態與平日完全異樣,她擔憂地道:“大人,您醉了,小人扶您回房歇息。”

  “不,今晚我不回去了,我想睡這兒。”呂不韋捉住她的手臂,觸到她如同絲綢般嫩滑的肌膚後,他再也不能鬆手,他看到丹凝眼裏閃過迷惘的驚慌,那青澀的神情讓他欲罷不能,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就不受控製地沿著她的全身遊走,那溫暖舒適的感覺讓他意想不到地眷戀。

  “大人,您,您做什麽?”丹凝顫抖地掙紮著,向後退去,聲音帶著無助的哀求,“別,求您……別……”

  呂不韋步步緊逼,將丹凝一把攔腰抱起,當她橫躺在他的臂彎裏時,他聽見自己並不年輕的心髒怦怦直跳,血管脈絡也有力地彈動,他不由分說地抱著她走進房中,用腳將門反踢著關上後,一路疾步走向她的床榻,在還留有她體溫的被子裏,他熱情地將她壓在自己身下,在她耳畔呢喃著她的名字。

  丹凝雙目緊閉,咬緊牙關,淚水湧出眼眶,卻再也沒說什麽。呂不韋緊貼著她的身子,騰出一隻手去解丹凝的衣帶,他無比清醒地明白,現在,什麽也攔不住他了,包括他自己。

  這是昏沉踏實的睡眠,帶著溫柔繾綣的氣息。呂不韋睜開眼睛,透過窗外映進來的天光,他看到繡著朵朵祥雲的床帳,這時他還以為是在夢裏,但當他呼吸到空氣中清香旖旎的氣味時,忽然徹底清醒了——這根本不是他的床!

  呂不韋扭轉頭去望身畔床裏側的位置,驚起一身冷汗,他清楚地回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可丹凝呢?她去了哪裏?他伸手去觸她身子躺過的地方,床單上有微微的褶皺,掀起被子再往下,他看見幾滴褐紅色的血跡。憶及丹凝軟玉溫香的身子,憶及昨夜她在他身下沉默地順從,呂不韋覺得心裏顫動不已:她知道擋不住他,便隻能一聲不吭地接受,咬著牙嚼碎痛楚和不甘,緊閉著眼睛,皺著眉,在他耳邊留下深深壓抑的喘息聲。

  呂不韋憶及走過的半生,他雖然富貴顯赫,經曆的女人卻並不算多,他一向能理智地控製情欲,並清楚明白自己的謀略在江山而非美人,就連懷有他子嗣的趙姬,都能被他當作棋子送給莊襄王異人,可見女人在他生命中毫無重要地位。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丹凝出現了,這個年輕美好的女子以突兀的姿態闖進他的生命,讓他的心裂開巨大的空洞,他不知自己怎會亂了方寸,為何要不顧體麵和自尊,非得用強勢占據她的身子不可。

  丹凝在哪裏?呂不韋越想越覺心髒縮成一團,他著急地去找昨夜匆忙中丟棄在地的衣服,這才發現,那些衣服已不知何時被撿起來,正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他枕邊。一定是丹凝做的,他可以篤定。

  他覺得沒有顏麵再見到她,可是回頭一想,他又覺得理直氣壯,做他呂不韋的女人有哪一點不好?他有財有勢,多少女子都巴不得攀附他,隻是他不屑而已……但不管他怎樣暗暗給自己打氣,自我寬慰還是起不了救贖的作用,他越來越著急,穿好衣服後即刻套上長靴,趕緊奔出房門去尋丹凝。

  此時天光剛剛放白,還沒有大亮,府裏的下人們都還未曾起身。呂不韋宿醉後的頭痛症又犯了,但他無暇顧及自己的身體,疾步在院子裏焦灼地穿梭,隻盼快些見到丹凝。

  在呂府荷塘邊的涼亭內,丹凝獨自坐著。她也不知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隻記得最初她從房內走出來的時候,天上還有一輪皎潔的月亮,那月亮灑落一地的銀光,她恍惚看到一人踏著月光朝她走來,他穿著一襲白衣,身材瘦削頎長,有清冷如星辰的眼睛,還有溫潤如玉的麵龐。

  “啊,霄兒。”她啟唇輕喚他的名字,卻未得到任何回應。

  夏初的淩晨,風已然不冷了,丹凝卻覺得它陣陣生寒,如同冰冷的霜刀,一刀一刀地刻她的臉。她害怕天上遮住月亮的大片雲彩,所以蜷縮著用雙臂環抱自己,耳畔揮之不去的馬蹄聲和哭聲,使她恍若複又置身硝煙彌漫的戰場,那些淒厲的聲音交雜著,令她感覺驚慌失措。在幾近絕望崩潰的時刻,卻有一個輕輕的聲音響起,帶著安撫的氣息慢慢傳進她的耳朵裏,她聽見他說:“姐姐,別怕,有我在。”

  丹凝含著淚眼環顧四周,天已經亮了,月也早已被晨光隱去,哪裏有丹霄的影子!不過是她的一場幻覺罷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將禦寒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丹凝訝異地回頭,看見站在身後的呂不韋,四目相對,不知該從何說起。呂不韋望著她紅腫的雙眼,失落地同她說道:“是我對不住你。”

  “沒……大人莫要這麽說。”丹凝低下頭去。

  呂不韋沉吟良久,才道:“回房去吧,這兒風大,別凍著。”

  丹凝點點頭,順從地道:“好。”

  她的溫良沉靜,更是令呂不韋眷戀不已,他跟在她身畔,陪著她默默走回房中。一路上兩人都沒多說什麽,但到了房中,他便環住她的身子,將她緊緊抱在胸前,再也不想分開。

  丹凝靜靜立著,由著他擁抱,不發一言。

  “凝兒,凝兒。”呂不韋癡狂一般地又喚她的名字。

  “大人請說。”

  呂不韋幾乎帶著哀求的語氣,問她道:“你莫要離開,行不行?”

  “我……”丹凝幾乎是能感覺到他在顫抖,她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管用什麽辦法,我一定會為你找到失散的弟弟,隻求你莫離開我。”呂不韋箍得她骨骼生痛。

  丹凝歎息一聲:“大人——”她剩下的話還未即啟齒,呂不韋已將她鬆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這間屋子,唯恐她看見他眼中的驚惶與恐懼,丹凝還待追上去,卻見他已順手將房門掩上。

  呂不韋在門口擲地有聲地吩咐高若:“自今日今時起,派人隨時跟隨丹凝左右,沒有我的允許,絕不準她出府!”

  丹凝目瞪口呆,她絕然沒想到,呂不韋會用這種法子挽留她,他寧可將她囚禁,用強硬的手段禁錮她,也不能好好說上幾句軟話。似乎並非他的自尊不允,而是他早就通透明白,即便他苦苦挽留,她也一定會離開。

  “大人是要軟禁丹小姐嗎?”高若小心翼翼地問。

  呂不韋道:“你如此理解也未嚐不可,記住我的話,府門加派人手值令,隻要她不出府,其他地方皆可隨意前往,你們看好她便是……還有,替老夫告知府中所有人,自這一刻起,她便是呂府的女主人!”

  這番話令高若錯愕得半晌無言,待再去看呂不韋,他已經揮袖離開,差人起轎出門了。

  丹凝在屋子裏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待呂不韋離開後,她呆呆地跌坐在凳子上,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花光了一般,她將頭埋進臂彎裏,先是覺得一陣冷,後來又一陣陣地痛……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

  昏昏沉沉的侍衛蕭城躺在地上,被高若用力拍醒,高若氣急敗壞地問他:“丹小姐人呢?”

  蕭城懵懂答道:“啊?不是在房中午睡嗎?”

  “午睡?你瞎眼了?沒看見現在天都黑了!”

  蕭城這才如夢初醒,扶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見四周還倒著其他的侍衛,每個人都是一副昏醉模樣。

  “這,這是怎麽回事?”蕭城也傻眼了。

  高若見狀更是惱怒,訓斥他道:“你空有一身好武功,怎麽不用用腦子?丹小姐是怎麽給你們下藥的?”

  蕭城使勁去回憶昏睡前的一刻,這才想起來:“丹小姐她今日心情很好,還好心燉了湯請我們喝……後頭的事情,小人就記不得了……”

  “一幫蠢貨!她就是把藥下在了湯裏!”高若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心急如焚地催道,“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集結所有人馬去追,一定要找到她!”

  蕭城頭如搗蒜:“是是是!”

  ……這是丹凝時隔五年以後,越過深宮圍牆,第一次看到廣闊的天地。她歎著外麵的山水是如此秀美,所曆之處的廣袤平野,雄偉山川,全都如同一幅幅巨卷,在她眼前徐徐鋪開。

  為了不被呂不韋的人追上識出,丹凝給自己做了男子的裝扮,這才得以安全出城,此後一路幸而平安無事,但她卻吃了不少苦頭。為了節省盤纏,她都是住最簡陋的旅館,吃最粗劣的食物——雖然她是從天下首富呂不韋那兒走出來的,卻並未取他賜予的任何珠寶錢財,行至秦楚官道時,她已然筋疲力盡,為了能買上一匹代步的馬兒,她甚至變賣了身上僅有的耳環和珠釵。

  男子裝扮的丹凝一路潛逃,她執意要趕赴禹城去尋丹霄,那是她的家鄉,也是她當初和丹霄走失的地方。

  此前丹凝並未騎過馬,幸而她心思敏捷聰慧,很快就從賣馬人那兒學會駕馭馬的技巧。可是一連數日的奔波,她竟忘了要讓馬歇一歇,她自己也因趕路變得風塵仆仆,整個人都顯得憔悴不堪。時值盛夏,酷熱的太陽將她曬得頭皮生疼,喉嚨幹啞,她舔了舔裂開血絲的嘴唇,嚐到一絲腥鹹。

  前方不遠處是一片樹林,當丹凝騎馬進入那片樹林時,瞥見了林下一條隱約可見的寬闊大河。這條河適時出現,不由得令口渴的她生出一陣驚喜,她想要指引馬兒轉步前去河邊,誰料因為路勢陡峭,那匹馬死活也不願意邁蹄。

  丹凝有些急了,她很想快速抵達河畔,好好地將臉上的塵土洗淨。但她越是嗬斥,那馬兒就越固執,一連幾次下來,倔強疲憊的馬似是惱了,它癲狂暴烈地衝向林下的山坡,奮力地彈跳著,欲將背上的丹凝摔落下去。

  河對岸,一名少年正在烈陽下領著一群馬嬉戲,他仔細地為它們刷毛,將它們潤了水的鬢毛刷得又順又淨。馬兒們仿佛極為享受這待遇,當他將洗好的馬匹趕上岸時,它們就開始在陽光下慵懶地邁步,借此曬幹濕淋淋的身子。

  少年照顧完這些馬匹後,站到了河的上遊去,他用身上的水囊舀滿清水,而後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從脖子裏猛灌下去,愜意的清涼從咽喉直達體內,讓他忍不住溢出笑意。就在此時,他聽見對麵傳來馬的長嘶,同時還伴有一陣人顫抖的驚惶呼救聲。

  放眼望向對麵,他看到一匹已然發瘋了似的馬,馬背上坐著一個瘦小的男子,正掙紮著趴在馬背上,唯恐會被摔下。

  如何製止一匹野馬,少年自有他的法子,他從腰間掏出一支竹笛,橫放在唇邊,用手指分別按住笛子上的幾顆孔,便開始吹奏起來。慢慢地,對麵河岸的那匹馬變得安靜下來,在他的笛聲中,它仿佛是得到了一股安撫的力量,終於放棄了焦躁的反抗,輕輕地踱著步子停下來。

  丹凝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匹乖順的馬匹,竟是剛才要將她甩落的那一匹。從馬上躍身而下,她驚惶未定地去望對岸解救她的人——他是誰?這看上去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少年男子,僅用笛聲就能馴服劣馬的人,他究竟是誰?

  寬闊的河麵水波平靜,映出太陽瀲灩的柔光。

  丹凝慌了神,仔細去辨認那張臉,她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用手撫住心口,她跌跌撞撞地直衝入河中,濺起了大片的水花,她著急地想越過這條河去接近他,邊走邊問他:“你,你是誰?”

  可她發出的聲音因為幹渴而變得喑啞,少年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似的,見她脫離了困境,便回身躍到身後的一匹馬背上,他隻是輕喝一聲,其他的馬匹便尾隨他身後上坡,它們揚蹄絕塵而去,很快就不見蹤影。

  水已及腰深,再往前可能會淹沒到脖頸,丹凝停下腳步,望著少年離開的方向,她臉上落下傷心的淚水。而她捆綁成髻的頭發,如今也因為發帶鬆散而垂開,失去了假扮的男兒身份,她低頭看水中的自己,這含淚的一張臉,與方才那少年的眉目竟是如此神似。

  “霄兒!霄兒!等一等!”她扯開嗓子叫喊,不管喉嚨帶來幹裂的疼痛,但是,卻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響,這樹林和河岸都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人和馬匹經過,仿佛剛才所經所曆,不過是她的一場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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