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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弦發

  人事略如春夢過,年光不啻驚弦發。怕醒來、失口問諸公,今何日。

  ——宋·方嶽《滿江紅·和程學諭》

  秦王政四年,鹹陽城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不過一夜之間已將整座城池變成銀色的世界,在皚皚白雪的映照之下,就連蕭條凋零的禿枝枯木,都被襯得別有一番風致。

  天光剛亮的清早,街道上早已是車馬轔轔,市人們不顧凜冽寒風匆匆開門營業,官吏們也紛紛乘車走馬急忙趕赴宮中,唯恐耽擱了早朝。

  從秦王行宮到長陽街,是正東西走向。長陽街因其喧鬧繁華而得名,街兩旁各家店麵門口都懸掛著招搖市旗,行人商客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沿著長陽街一直往前,經過茶坊、學館、鐵匠鋪、酒肆、廟宇、肉鋪、醫館、布莊等商店後,最終到達盡頭時,入眼可見一所寬闊宏大的莊園,莊園正處在鬧市和山川交界的地方,這就是文信侯呂不韋的丞相府。

  此刻的呂府院中,到處都是靜悄悄的,下人連掃雪的動作都是輕之又輕,唯恐驚擾到呂不韋。

  “丞相又是整晚未睡嗎?”

  “是呀,他一直在閱簡看書,天亮才剛合眼。”

  兩個小廝正在低聲私語交談時,一隻野鴿落進了院子裏,它在地上踱了幾步,似是甚覺無趣一般,撲騰著翅膀繞院子上空低低盤旋了一圈後,終於掠過牆頭飛遠了,地麵的雪堆上隻留下幾個淡淡的爪痕。

  廚房內,婢仆們又開始了每天要做的工作,先是燒一大鍋熱水,水沸之後兌上醋煮,煮好後舀進排列好的盆鼎內,之後再分放到各房間內。這是宮中太醫吩咐下來的法子,說是這些蒸騰的醋氣可以阻斷病菌的流傳。

  “丞相身上的臭味越來越重了,昨晚去給他送藥,我差點被熏得喘不過氣來。”一個正在舀水的小婢皺著眉頭抱怨著。

  燒火的小婢附和她的話,歎息著說道:“這都多少天了,怎麽還不見好呢?”

  “就是呢,不知還要忍到什麽時候,每天被這醋氣熏得太難受了,我覺得自己渾身都是酸餿味兒。”

  正在交談的兩個小婢,突然留意到門口出現一個穿黑衣的男人,便立即噤聲低頭。黑衣男人的出現不僅令她們臉上浮現出驚惶神色,就連忙碌的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

  黑衣男人約莫有四十歲,身段不高,雙肩瘦窄,有一張刀削般的臉,但就這麽一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人,卻獨有一番懾人的氣勢。他是呂府的總管高若,這人本來長相就顯冷漠,此刻板起臉來尤為嚴肅,就更讓下人懼怕了。見他踱步進了廚房,兩個小婢趕緊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總管。”

  “你們嘀嘀咕咕閑話些什麽?我說了多少次,不許在背後論是非,你們的耳朵莫非是聾掉了?”高若冷冰冰地訓斥著。

  兩個小婢忙放下手中活計,“撲通”一聲,雙雙跪在高若跟前,可憐兮兮地哀求道:“高總管饒命,小人知錯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高若垂下眼瞼,漠然地望了她們一眼,丟下一句:“下次再讓我聽見,當心你們脖子上的腦袋!”

  “是是是!”

  “還不快幹活!”丟下這句話後,高若不屑地甩袖離去。兩個小婢嚇得花容失色,抬起頭來麵麵相覷,半晌無語後才醒悟過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又去幹活,自此誰也不敢再多言語。

  外界一直傳言,商賈出身的呂不韋家財難計、富可敵國,且不論他究竟藏有多少珠寶珍奇,單是他府中奴仆就有數萬人——萬人的說法無疑是被刻意誇大了些,卻足以顯現出呂不韋財力和權力的強大。替呂不韋管理這些奴仆的,便是總管高若。十年前,清貧的高若不過是投奔呂不韋的一個門客而已,最終為何會取得呂不韋的信任,乃至於變成呂不韋不可或缺的臂膀,這其中的因緣外人卻無從得知。

  不過高若自有他一番獨特的才能。這些年來,呂府的事務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奴仆們也恪守家規各司其職,讓呂不韋省了不少心。

  沿著院子走了一圈,各房都檢視過後,高若來到了呂不韋的臥房門前。他將房門輕輕地打開,又從裏麵慢慢掩上,進入臥房後他先是環顧了一圈屋中的景況,雀台裏還留有一截未燃盡的蠟燭,因為燈撚太長致使燭火又細又長地搖曳著,雀台邊的桌上散落一摞厚厚的竹簡,有一些竹簡還垂到了地上。

  高若先是上前將燭火吹滅,此後又輕輕地將散落的竹簡拾起,各自歸整好了卷起來束起,一卷卷擺放在桌上。做完這些事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呂不韋的床榻前,剛想伸手去掀床帳,看他是否蓋好了被褥以免著涼,卻見呂不韋已伸手掀起床帳,獨自欠身坐起。

  高若忙恭敬地致歉,口中道:“大人怎麽起來了?一定是小人魯莽弄出了聲響,不慎驚擾了您……”

  “不是你的錯。”呂不韋歎息一聲,沉重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口中悶悶地說著,“我已無困意。”

  “大人天亮才合眼,該再多睡會兒的。”高若關切地說道。

  呂不韋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倚在身後的高枕上,緩緩向高若說道:“睡多了也心慌,倒不如清醒的好……高總管,昨夜的大雪還在下嗎?”

  高若一邊將床帳挽起來,一邊回答道:“回大人,清晨雪就已停了。”

  呂不韋的聲音略顯有些迫切,他問:“那今日是晴天還是陰天?”

  “尚未見太陽出來。”高若答道,“小人愚鈍,暫看不出是晴或陰。”

  呂不韋吩咐他道:“去幫我把窗子打開透透氣。”

  高若心有顧忌地說:“大人,這萬萬不可,外麵太冷了,會著涼的。何況徐太醫早有囑咐,大人現在的身子見不得風。”

  “不礙,你打開一扇便是,我想看看雪景。”呂不韋不改初衷地吩咐。

  高若無法再拒絕,隻好依了他的意思,將正對著床榻的窗子打開了一扇。那扇窗打開後,直接映入呂不韋眼簾的,便是一株落滿雪痕的梅樹,在這天寒地凍的荒涼中,它怡然自得地孤獨立著,似是對這寒冬毫無懼色。

  梅樹蒼虯的枝幹上開滿了梅花,那些花朵姿態灼灼,肆無忌憚地盡情舒展蕊瓣,仿佛是要用盡自身微弱的力量開出燦爛和輝煌,想以這短暫的絢麗去撐裂絕望冰冷的隆冬。

  不知為何,望著這株不服輸的梅樹,呂不韋壓抑許久的心情突然得到了釋放。他幾乎能預感到,一絲暖光將會臨近他的世界,給他的命運帶來劫後餘生的轉機。

  這本是百官朝拜君王的早朝,卻獨缺了呂不韋一人。身為大秦丞相的呂不韋,已經接連有一月的時間未曾出現在朝堂之上。

  呂府對外聲稱呂不韋是患了風寒,事實卻並非如此。自入冬以來,呂不韋就患了一種怪疾,先是手腳潰爛流膿,接著傷口慢慢染盡全身,令他渾身都發出惡臭氣味,這氣味遠遠地就能聞見,掩也掩不住。

  呂不韋本是個有潔癖的人,雖已年近半百,回望過去幾十年也算是輝煌顯赫。他從商從政的半世生涯,雖談不上腥風血雨,倒也算險象環生。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他,從未料想過有天會得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病症。為了不至於引起門下食客的慌張,造成心腹全都投向別處,呂不韋隻好對高若下令,讓他嚴密封鎖病因,並緊閉呂府大門暫時謝客。

  宮中太醫院的徐太醫與呂不韋交情很深,私底下高若也曾請了他來為呂不韋診斷過,但不管用何種方法治療,此頑疾仍是難以消除。除了隱忍之外,似乎真是別無他法。所以,一天又一天,呂不韋隻能束手無策地躲在家中煎熬度日,藏匿著心裏不能道於外人的孤獨與恐慌。

  而呂府院門之外的道路上,此刻正有一個披灰色鬥篷的女子疾步走來,她穿著素色衣衫,外形看起來非常嬌小,肩上雖是隻背著一個輕薄的行囊,卻也不禁要令人擔心她是否有力氣來負荷那重量。待走到呂府大門前時,女子停下了腳步,轉身要踏門階而上,這一舉動令門口的侍衛立刻警惕起來。

  “來者何人?”侍衛揚起嗓子,對她大喝一聲。

  女子並無一絲懼怕,停下了步子穩穩地站立著,不卑不亢地用清朗的聲音答道:“勞煩通報一聲,我想見丞相大人。”

  侍衛眉頭緊皺,毫不留情地責道:“丞相大人豈是你說見就見的?你究竟是什麽人,膽敢私闖丞相府?”

  並非這侍衛囂張跋扈,而是自從呂不韋遷入此處之後,實在是頭一回見到平民百姓妄言麵見丞相,且還是一個女子。

  鹹陽城民間自很早以前便有傳言,說是此居風水不利,尤其對人的命脈最有損耗。呂不韋卻偏不信邪,當年誓要在此大興土木,造庭安家,他府中雖是亭台宏偉,樓閣氣派,卻始終被百姓視為劫難之所。因為百姓本就對呂不韋的聲望很是敬畏,再加上民間傳說的風水忌諱,平日裏來便很少有閑雜人等敢出現在呂府附近。

  女子並不因侍衛的譴責而退卻,仍是禮貌地請求道:“勞煩了,我是宮中少使,真是有要事急需見丞相大人。”

  “你是宮裏來的人?有何憑證?”侍衛仍抱有疑慮,不肯輕信她的話。

  女子見他不信,便從袖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的確是宮中所鑄造,上刻有少使官階字樣。侍衛見她執此令牌在手,不敢再有怠慢,卻也沒有直接放行,回了她一句道:“你先等等,我去裏頭稟報一聲。”

  “多謝。”

  侍衛折身進門,衝裏頭的人嘀咕了幾句,不多會兒就走了出來,不耐煩地衝她道:“大人有令,謝絕見客!”

  “小哥有否通報我的身份?”

  “說啦說啦!不管你是宮中少使也好,還是別的官兒也好,我們大人一概不見,你還是請回吧!”

  女子卻並沒有就此離去,依舊懇求道:“煩請您再去回一聲,我真是有耽擱不得的要事麵見丞相大人……”

  呂府的侍衛仗著呂不韋的權勢,說話也是盛氣淩人,他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道:“大人身體抱恙,已經連續一月沒去早朝了。你若真是宮裏的人,就該知道的,他連秦王都不去見,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少使?”

  女子正待還去求他,卻聽到自大門內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似是帶有輕斥的意味:“蕭城,你囉囉唆唆什麽呢?”

  侍衛聽到這句話後,趕緊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不敢再去跟女子搭腔。隻見呂府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便從裏麵打開來,從門後走出那個冷冰冰聲音的主人。女子見到這個穿著黑衣的瘦削中年男人,並無任何驚惶或訝異,隻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衝黑衣人施禮道:“見過高總管。”

  高若不禁覺得有些訝異,問詢她道:“怎麽,你竟識得我?”

  “小人在徐太醫那兒曾見過您。”女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若觀察著鬥篷下那張素淨的臉,實在想不起曾見過這麽個女子,便沉聲問她道:“是徐太醫派你來的?”

  女子答道:“正是,徐太醫調製了新的藥方,差小人前來為大人診治。”

  “你不是少使麽?緣何會懂得醫術?又怎會跟徐太醫相熟?”高若話語中帶著淩厲的質疑。

  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似帶著一點諷刺的意味,她向高若說道:“素聞丞相府廣開大門攬天下有才之人,既能如此,想必丞相應當是心胸開闊之人。身為丞相最得力的助手,為何高總管就如此多疑,不肯相信人呢?這冰天雪地的,一直將拜訪的人拒之門外,莫非這就是您高總管的待客之道麽?”

  高若被她一番話說得有點下不來台,眉頭皺了皺。侍衛蕭城見高若不語,以為他是惱了,趕緊斥責女子道:“大膽無禮!誰允許你這麽跟高總管說話的!”

  這話說完,蕭城作勢就要去趕這女子離開,但卻被高若一把拉住。高若臉色平靜,聲音穩穩地對女子說:“如此說來還真是高某多心了,方才多有得罪,對不住,姑娘請進吧!”

  女子對高若突然轉變的態度並不覺得意外,又是對他欠了欠身子施禮,口中道:“多謝高總管放行。”

  女子跟在高若身後,從大門進入呂府。她之前身處秦王宮內,早就見慣了奢華壯麗的建築,因此對這裏的浮華豪闊並未覺得多麽稀奇,隻是緊跟著高若的步子一路向前,希望能快些見到呂不韋。

  在往院子深處走去的路上,高若彬彬有禮地問詢女子:“尚未知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答道:“丹凝。”

  高若點了點頭,稱道:“哦,丹少使。”

  丹凝微微一笑,輕言道:“不敢,高總管直接叫我丹凝便好。”

  高若扭頭觀察她背著的行囊,不著痕跡地問道:“不知姑娘囊中所攜何物?”

  丹凝並未留心高若的表情,將行囊從肩上拿下來提在手中,非常坦白地答道:“噢,這裏頭是徐太醫讓我帶來的一些藥材,對大人的病很有幫助。”

  高若又是點點頭,未再言語。他領著丹凝一路前行,繞過花園池塘,又穿過許多條曲曲彎彎的回廊,最終停在一處高大輝煌的屋所前。高若對身畔的丹凝道:“這裏就是丞相大人的臥房了,丹少使請稍作等待,容高某先去通報一聲。”

  “好,有勞高總管。”丹凝致謝。

  高若開門進到房間裏去,見呂不韋正坐在床上閱讀,便走向榻前,輕聲稟告說:“大人,外頭有一執宮中少使令牌的女子要見您。”

  “少使?哪位少使?”

  高若答道:“她自稱姓丹,名為丹凝,說是受徐太醫之托前來。”

  呂不韋一聽是徐太醫派來的人,便未有任何疑竇地道:“哦,是麽,既是徐太醫的人,那就請進來吧。”

  高若得了令卻遲遲未動,呂不韋見他還杵在原地,就問道:“人不是在外頭等了麽,你怎麽還不去請?”

  “大人,恕小人多語,小人總覺得這女子有可疑之處。”

  呂不韋眉頭一挑,略略沉思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書簡道:“先請進來吧。”

  高若應道:“是。”

  片刻之後,丹凝在高若的引領下走進了呂不韋的臥房內。她見這屋中擺設裝飾皆是古色古香,頗能顯示出主人的優雅品位。在呂不韋的床前擺著一個銅製的暖爐,暖爐周邊的空洞中繚繞出熱騰騰的煙氣,使整間屋子都顯得溫暖,這氣息比之外頭的寒冷,簡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走到呂不韋的床榻不遠處,入鼻而來的醋酸味,以及掩蓋不住的腐臭氣息,令丹凝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隻是輕輕的一下,她很快就恢複了平靜的神色,低下頭去,俯身跪拜道:“小人丹凝見過丞相大人。”

  呂不韋道:“免禮,起身說話吧!”

  丹凝款款起身。呂不韋打量著她,見她的鞋子已經濕透,踏過的地麵上有輕微的水痕,再仔細觀察,發現她的裙角也是濕的,想必是在大雪中行路太久的緣故。

  在呂不韋望著丹凝的時候,她一直垂著頭,似乎非常緊張的樣子。呂不韋輕笑一聲,與她道:“怎麽一直低著頭?”

  丹凝聽聞這句話,才慢慢地抬起臉來。呂不韋見她身上裹著的那件鬥篷掩去了大半臉孔,便道:“這屋子裏暖,你將鬥篷卸了吧,不必拘禮。”

  說完這句,呂不韋又吩咐高若道:“高總管,給丹少使端一張凳子來。”

  “是。”高若答。

  丹凝猶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捏住了鬥篷的一角捆繩將其解開脫下,然後快速地折疊好,與行囊一同放在了身畔的桌子上。

  當高若將凳子端至丹凝身後,她的行囊落在桌上時,高若警覺地聽到了一聲硬物的響聲。他登時目光如炬地緊盯著那個行囊,內心警覺起來,臉上卻未露出任何破綻。

  褪去鬥篷的丹凝,裏頭穿著的是通身緊窄的麻布深衣,衣擺長到曳地,衣袖寬大舒展,袖口處繡著淺色的幾朵花紋,看上去典雅潔淨。呂不韋觀察她露出來的整張臉,但見她麵盤如玉,蛾眉深長,眼眸靈秀,微微高聳的鼻翼下,是緊閉著的略顯單薄的唇。他識得這種深衣是宮中女官的普遍著裝,可見丹凝並沒有撒謊,她的確是宮裏來的少使。

  讓呂不韋尤顯驚訝的,卻是丹凝的容貌。她雖身著布衣淨釵,仍難掩脫俗氣質,她的姿色並不是庸俗的豔麗,倒顯出一股掩飾不住的英氣,這是呂不韋很少能在女人身上看到的。

  “坐吧。”呂不韋和善地對丹凝道。

  丹凝致謝後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眼睛仍是不敢直視呂不韋。她略顯怯懦的舉動被呂不韋看在眼裏,以為她是嫌棄他的病,便用自嘲的語氣問道:“莫不是老夫病後的臉太嚇人了麽,以至於令丹少使生懼?”

  “哦,不不,大人誤會了!”

  “不是麽?那你為何一直低著頭不與老夫對視?”

  丹凝趕緊解釋說:“小人隻是怕冒犯了大人,因而才不敢直視,絕非因大人病容。您雖在病中,威嚴氣度卻絲毫沒有損耗。”

  呂不韋笑笑,他雖然病及全身,臉上倒還算是平靜。雖然年近半百,他的頭發卻並未生白,目光也一直明亮,若不是被這場怪疾纏身,他仍算得上是神采奕奕、頗有氣度的美男子,所以丹凝的話讓他很是受用。

  “你多大了?”呂不韋轉了話題問她。

  丹凝答道:“小人到了年後就滿二十歲了。”

  呂不韋問她道:“你既身為宮中少使,應當是受後宮掌管差遣,不知緣何會與徐太醫相熟?”

  丹凝並未立即回答他,她小小地咳嗽了一聲,覺得喉嚨有些幹澀,說起話來也尤為費力,便對呂不韋道:“不知小人可否鬥膽……跟丞相要一杯茶水喝。”

  呂不韋愣了一下,沒想到丹凝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他寬容地笑了笑,吩咐高若道:“高總管,給丹少使沏茶。”

  高若應下來,走去桌邊的水壺前,丹凝見狀忙起身,口中道:“多謝丞相大人賞茶,不勞高總管了,小人自己來吧!”

  丹凝說著便離開椅子,疾步走向高若身畔,她先是用纖細的手握起水壺,將一隻幹淨的杯子裏注滿了茶水,而後一手握著杯子到嘴邊,另一手則揚起袖子擋在臉前,非常有禮數地喝完了整杯水。等她放下杯子後,臉上浮現出極為滿足的神情,轉頭對呂不韋淺笑道:“大人的茶真是上品,多謝賜茶,小人行了整晚的路,方才真是太渴了。”

  丹凝說完這句話後,剛想邁步再去呂不韋身前,不料卻被高若從身後一把擒住手臂,他將她的手臂擰得幾乎脫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她正詫愕不知高若為何如此之時,緊接著一把冷冰冰的利劍就橫在她的脖頸之上,高若沉聲在她耳畔威脅地問詢道:“你究竟是何人?”

  丹凝起先還有些驚愕,這會兒又靜下心神來了,她不慌不忙穩穩地回答高若道:“高總管這是何意?小人從進門就已明白通報了身份,並未有任何隱瞞。”

  高若冷哼一聲,在擒住她的同時,飛起一腳踢落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行囊,那行囊落在地上瞬即散開來,裏麵除了幾味藥材外,“咣當”一聲滾落出一把尖利閃光的小小匕首。匕首的寒光映入呂不韋的眼簾,他輕挑了一下眉頭,未出任何聲響,鎮定地拿起身畔的書簡,繼續丹凝來之前他所閱讀的部分。

  高若指出丹凝的破綻道:“你口口聲聲稱是徐太醫派你來送藥,為何還帶著匕首?若真是光明正大受遣而來,大可乘馬或坐轎,宮裏離這兒的路途並未太遠,何至於讓你趕一夜的路?你若是想保全這條性命,就快些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派你來接近丞相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在高若說這番言辭的時候,丹凝一直保持鎮定,安靜地聽著。那劍橫在她的脖頸之上,壓出了一條紅痕來,高若隻需稍一用力,她立即會血濺當場死於非命。但是,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刻,她卻還是一派莊重,不辯解也不反抗。

  呂不韋聽她不聲不吭,便抬眼掃了她一下,當他看到她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氣魄時,瞬間覺得有些震驚……在他紛紜奔騰的過往生涯中,見過太多會耍手段的眼睛,也見過太多臨危不懼的掩飾,但身處死亡邊緣,還能保持這樣清澈眼神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呂不韋心中一凜,即刻對高若下令道:“高若,休得無禮,快放下劍!”

  “大人,她可能是——”

  “我讓你放下劍!”呂不韋的聲音裏透著不容反抗的威嚴。

  高若雖對丹凝的身份充滿懷疑,但卻不得不聽從於呂不韋。他恭順地將劍從丹凝的脖子上撤下,心中卻並未放鬆警惕,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她,防備著她會有什麽突然的舉動。

  脫離了利劍掌控的丹凝,終於能深深地喘一口氣了。她用手觸了觸高若的劍橫亙過的肌膚,覺得有輕微的痛感,這痛楚令她微微皺了皺眉頭,薄薄的嘴唇仍是緊緊抿著,顯現出固執堅韌的個性。

  呂不韋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帶情緒起伏地問她道:“關於高總管的疑問,你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丹凝這時終於能抬眼與呂不韋對視,她誠懇地答道:“回大人,小人昨晚深夜從宮中動身,因為是夜裏行路,擔心會遇上歹人,所以帶上這把匕首作防身所用,並無他意。”

  “這麽說,你是從宮裏逃出來的?”呂不韋猜測地問。

  丹凝點點頭,答道:“正是。”

  呂不韋皺眉斥道:“未經允許擅自離宮,你可知這是死罪。”

  “小人知道。”

  呂不韋雖然不解她的用意,但是望著她素淨的臉上平穩的神色,他不禁略略放鬆了語調,又問她道:“你既知曉律例,為何還冒險出宮?你來此到底有何目的?真是徐太醫派你來的嗎?”

  丹凝麵對呂不韋眸子裏投射出來的敏銳目光,終於是無法再撒謊,她跪到地上,麵帶愧色地答道:“大人恕罪,小人先前撒謊了,其實,其實我不是徐太醫派來的,但我的確來自宮中,此前高大人去宮中見徐太醫時,我暗中聽見他們的談話,知道丞相大人患了怪疾,久治不愈,心中著急又別無他法,所以才想出下策,偷偷潛逃出宮來見您。”

  “這麽說,你冒險出宮竟隻是為了老夫?”

  “是。”丹凝答道,“小人懂醫術,想試著為大人診治。”

  高若聽不下去丹凝的話,插話斥責她道:“休要再胡言!身為太醫院之掌首的徐太醫對大人的病症都束手無策,你一個小小的女子憑什麽為大人診治?莫要再找借口開脫了!你還是從實招來,到底是誰主使你來丞相府的?快說!”

  丹凝麵有難色,還未及開口為自己辯解,就聽呂不韋緩緩對高若道:“高總管,你先不要一味地指責,聽她把話說完。”

  高若聽了吩咐,隻好暫且不出聲,呂不韋對丹凝道:“接著說吧……你真的懂醫術?”

  丹凝答道:“是,小人是韓國人,父親在韓國素有神醫之稱,小人自幼跟隨父親身畔耳濡目染,對醫術算是略有研究。”

  “哦?你是韓國人?緣何進到宮中做少使的?”

  丹凝應道:“蒙將軍帶兵攻打韓國十三城時,小人在戰亂中失去雙親,家破人亡,後流落到秦國來,由孫大人舉薦帶入宮中。”

  呂不韋沉思片刻,仍是不解,問她道:“老夫始終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何冒死離宮前來醫我?”

  丹凝頓了頓,片刻之間鼻頭一酸,她那如水的眼眸裏忽然就泛了霧氣,呂不韋聽見她輕聲但堅定地答道:“因為,丞相大人您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這話倒是當真讓呂不韋覺得意外,他茫然反問:“你說什麽?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丹凝喉頭發哽,靜靜答道:“正是。這些年來,小人一直在尋找能報答大人恩情的機會。大人您也許忘記了,五年前,小人流落到鹹陽城討生,遇了一夥惡人把我捆綁起來,欲將我賣給教坊,當日大人您正巧在教坊與人飲酒,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人恐怕要淪為娼妓,過上人鬼不分的生活……”

  在丹凝緩慢柔軟的敘述聲中,記憶如電光火石一般將呂不韋帶到五年前。那時是春季,他同孫大人一起在教坊內飲酒時,隱約聽到旁邊房屋傳來淒涼的哭聲,除此之外,還夾雜著男子怒罵斥責的聲音。因為聲音太過吵鬧,使他覺得心情不悅,便起身去看究竟發生了何事,結果,在推開隔壁那間房的門時,一個手拿皮鞭的凶殘男人與他迎麵相撞。

  呂不韋識得這男人是教坊老鴇的打手,見是呂不韋站在門口,打手馬上浮現恭維的笑臉,諂媚地點頭哈腰,同他打招呼道:“呂大人好。”

  “這裏吵吵嚷嚷的在鬧什麽?”

  男人回答呂不韋的話道:“哦,是這樣,新來個雛兒不聽話,小的正在教訓她!對不住啊,擾了大人您喝酒的雅興……”

  呂不韋朝屋子裏望去,見到一個被繩索五花大綁窩在牆角的瘦弱女孩,她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頭發淩亂、衣衫殘破,身上還有斑斑血跡,應當是被打手用鞭子抽出的傷痕。

  聽那女孩嗚咽地一直哭泣著,呂不韋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問打手道:“新買來的?”

  “是是是,這小丫頭太不懂事,還得好好調教。”打手一直帶著諂媚的笑容同呂不韋答話,但女孩不絕於耳的哭聲令他心裏生厭,他隱忍不住,即刻就換上一副凶殘的表情,不耐煩地衝她吼了一句,“別哭了!再哭我撕爛你的嘴!”

  女孩受到恐嚇,不敢再哭泣,緊緊地用牙齒咬著嘴唇,呂不韋再次望向她的時候,看到她那雙驚恐的眼睛裏流露出堅毅的怒火,而她的嘴角,已經因為太過用力而咬出了血。最讓呂不韋震驚的,莫過於她的眼睛,那是如此清澈的一雙眼睛,因為被眼淚清洗過,含帶著閃亮的水光。

  呂不韋想象著,這雙眼睛日後可能會被蒙蔽了風塵,當目光變得渾濁,痛感變得麻木,女孩也許將帶著不適合她的媚笑去迎接醜陋嘴臉的客人,她會被塗上庸俗的脂粉,穿上鮮豔的輕紗薄衫,在諸多赤裸裸的貪婪目光下曲意承歡……忽然之間,有一腔難以名狀的善良跳進呂不韋的心,它使他在瞬間背離作為金鼎商人的原則,做出一個超乎平常的意外的舉動——呂不韋從身上掏出一錠金子,遞給那個打手,不帶任何表情地說道:“我買下她了。”

  是什麽樣的思緒,驅使他非要解救她不可?

  而今回憶起那一天,呂不韋也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他唯一能記取的,便是他望著她的眼睛時,堅硬的心髒忽然像是被柔軟的羽翼輕撫了一下似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當年買下丹凝之後,呂不韋轉手就將她交給了孫大人,讓孫大人將她好好安置,此後便再未過問她的下落。因為信任孫大人的正直,呂不韋覺得他一定會給這女孩安置妥當,令她不再忍受苦難與屈辱。不過他絕沒想到,她會被送進宮中當差。

  再次望向丹凝,呂不韋忍不住歎息一聲,他沒想到五年的時光會過得這麽快,當初那個將嘴唇咬出血的瘦小女孩,如今已長成了大姑娘。

  “快起來吧!”呂不韋對跪在地上的丹凝道,“別再跪著了,地上太涼。”

  丹凝感激地道:“多謝大人。”

  呂不韋悠悠說道:“未料想老夫當年的一念仁善,竟讓你記取到今日,這也算是你我有緣吧!”

  他的話讓丹凝又驚又喜,她略有些激動地問道:“大人信我說的話?”

  “為何不信?老夫尚記得當日之事,經你這麽一提,印象非常明晰,你的模樣比之從前大變了,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我不會看錯。”

  呂不韋的信任讓丹凝覺得感動,她問他道:“大人不曾像高總管一樣,覺得小人是別有用心,或是被仇家派來的嗎?”

  “哈哈哈!”呂不韋朗聲大笑,坦然地對她言道,“老夫一生結交的朋友很多,仇家倒也不少,眼下患了這怪症,若是被仇家得知了,也難料不會使出下九流的手段……你莫要怪高總管嚴苛,他這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不過是小心慣了,其實並無壞心。”

  丹凝忙道:“小人絕不敢有此意,高總管對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小人自然是明白的。”

  “你在宮中這些年過得可好?”

  “謝大人關心,承蒙大人您的恩典,小人過得衣食無憂。”丹凝略有遺憾地說道,“因為後宮不過問政事,所以這些年來,盡管很想再見大人一麵,卻一直未能如願。”

  呂不韋輕歎道:“五年時光轉眼即逝,老夫也未料能在此種境況下與你相見,若是再晚的話,今生有無相見之日,尚且難說……”

  “大人萬不可說這種沮喪的話!”丹凝急迫地止住呂不韋的話,她一臉堅定的神色,對呂不韋許諾,“小人一定會盡全力醫好大人的!”

  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苦笑,他坦白地向她說道:“老夫這病已快一個月,此前徐太醫已用了許多方法也不奏效。不瞞你說,老夫這渾身膿瘡惡臭,連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接近,你如何能醫?”

  丹凝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疾,必有醫道,任何怪病隻要找對了根源治療,就一定能痊愈。大人,請容許小人細細看過您的傷口,再研究醫治的法子。”

  呂不韋再次被她眼中堅毅的神情打動,丹凝的出現,令他想起晨光中的那株開花的梅樹,忽然之間他就卸下了心防,溫和地對丹凝說:“且不忙看傷口,你整晚趕路,一定也是疲憊不堪。這樣吧,讓高總管安排婢女帶你去沐浴更衣,先食一餐飽飯再說。”

  “大人……”丹凝的確已是饑腸轆轆,但沒想到呂不韋會如此體恤人,不由得非常感動。

  呂不韋道:“老夫病了那麽久,不急於這一時。你也不必太急迫,先安置穩妥下來再說。”

  丹凝頷首道:“是,多謝大人。”

  呂不韋對高若吩咐道:“高總管,你帶她出去吧,給她安排一處住房,再派幾個婢女服侍,讓下人好生對待。”

  高若領命,丹凝與呂不韋辭別,跟在高若身後走出臥房。高若辦事的確穩重妥善,他將丹凝帶進一間高雅的客房內後,立即命人將床單被褥換上新的,又吩咐婢女準備潔淨的衣衫以及熱水服侍丹凝沐浴。

  在安排好這一切後,高若謙恭地對丹凝道:“高某去後廚吩咐人給丹少使準備餐飯,先行告退了!”

  “等等……”丹凝叫住了他,麵有尷尬地說,“多謝高總管為我勞心。”

  高若僵了一下身子,麵無表情地答道:“高某隻是按大人吩咐做事,少使不必致謝。”

  “如若可以的話,高總管能不能不要總稱我為少使?畢竟我是從宮裏逃出來的,尚未知而後會被如何處置……”

  “好。”高若很幹脆地道,“那便稱丹小姐,如何?”

  “這,好罷。”丹凝望著高若,知道他對她還是不能懷有寬容與信任,索性也就放棄了與他親切溝通的念頭,倒不如像現在這樣保持疏離的好。

  “高某告辭。”高若又恢複了謙恭的表情,退出了房間,在門口囑咐兩個婢女道,“裏麵的丹小姐是丞相大人的上賓,你們要仔細服侍,不得有任何怠慢!”

  婢女趕緊應道:“是,小人知道了!”

  待高若離開後,先是幾個小廝架進來一個木浴盆,接著是暖爐、新衣,各種物品被詳盡地一件件運來屋子裏,令丹凝有些受寵若驚。木盆裏放好了熱水後,丹凝準備先洗個澡,卻見婢女們杵在盆前不肯離開,就趕忙說道:“你們先出去吧,不用守在這兒了。”

  “不行,高總管有吩咐,小人們得一直陪在小姐身邊服侍。”

  無論丹凝如何規勸,這二人就是不願離去。無奈之下,丹凝隻好放棄了遣她們出去的念頭。

  以往在宮中之時,丹凝也常常服侍宮裏的主子,她自身本就算是奴,現在兩個婢女像尾巴一樣誠惶誠恐地跟在她身後,倒叫她覺得有些難為情。

  在丹凝作為呂不韋的上賓,頗覺不安地享受款待時,高若已重回呂不韋的臥房。這個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依舊無法相信丹凝,他的折回早在呂不韋預料之中。呂不韋問他道:“都安排好了?”

  “是。”高若心有餘慮地問呂不韋,“大人,您真的相信她?”

  “為何不信?”呂不韋反問。

  “可是……萬一她醫不好呢?”

  呂不韋從容一笑,淡淡說道:“已經壞到這種程度,給她一試又何妨?”

  高若不語了,跟隨呂不韋十年光陰,他比誰都明白主子的心性,隻要是呂不韋定下的念頭,必定是穩如磐石,誰也無從改動。

  住進呂府的第三天,在仔細探看過呂不韋身上的膿瘡後,丹凝開具了一個寫滿珍奇藥材的方子,讓高若去置辦。在高若臨去之前,丹凝又遞了一幅圖給他,圖上是她畫出的一排刀刃,刀刃厚薄大小皆有不同,一順兒排列開來。

  高若問她道:“這是何物?”

  丹凝道:“這是給大人治傷時需要用到的刀,煩請高總管將此圖拿去鐵匠鋪,讓人以最快的時間鑄造出來。”

  “你是說你要用這些刀子動大人的傷口?”

  “正是。”丹凝解釋道,“我已為大人診過脈,可以斷定他內裏並無傷損,膿瘡隻是生在表層,如果要徹底斷絕傳染源,必要用刀刃將其削落,再輔以藥材在傷口上,假以時日定可恢複。”

  高若冷冷地看她,眼神中寫滿質疑:“休要胡言!大人的軀體豈能任你擺布?照你這樣說來,你醫治的法子與淩遲有何區別?”

  丹凝語重心長地說道:“高總管,我知你對我有偏見,但為今之計,這是解決大人病症最好的法子。你若不信我,我也無話可說,但耽擱了大人的病,萬一毒液腐及內裏,結果是會出乎你我預料的!”

  “你是說,如果不用這個法子醫治,大人就會……死?”

  “是。”丹凝重重地點頭,非常誠懇地說,“雖然我亦不知他還能拖多久,但如果不放手一搏的話,生還的希望近乎於微。”

  高若沉思良久,才終於發話:“若大人有所差池,你可知自己必得陪葬!”

  丹凝點頭道:“我知道。高總管盡可放心,丹凝就算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換得大人重返康健!”

  高若注視丹凝的眼睛,她從容不迫的真誠最終說服了他,他歎道:“好吧,大人都願意讓你試一試了,高某再多言又有何用?罷了罷了!”

  與丹凝辭別後,高若便差人去準備她所需要的藥材與刀刃,為了不使外頭有好事者窺及風聲,高若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將這一切置辦妥當。不過短短兩日,他便把奇珍藥材準備齊全,並將一個狹長的木盒子遞給丹凝。

  丹凝打開那個木盒,當看到一排整齊排列閃著寒光的利刃時,不由得長呼一口氣,對高若說:“多謝高總管。”

  “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

  丹凝道:“我現在去麵見大人,若他沒有異議,隻需稍做準備,明日就可正式診治。”

  去見呂不韋的時候,丹凝隨身帶去了那個狹長的木盒子。當她站在離呂不韋不遠的地方,將那個盒子打開來時,呂不韋有些錯愕,問她道:“這些匕首作何而用?”

  丹凝跪拜下去,坦白說道:“回大人,小人已做好了為大人診治的準備,這些是需要用在大人身上的。”

  呂不韋略略沉思,忽而苦笑,突然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道:“如此說來,你是要讓老夫身上蛻去一層皮,是麽?”

  “是。”丹凝心有忐忑,因她不知呂不韋是否接受她這種極端的治療方法,且莫說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不得有任何損傷,就拿呂不韋當今的地位與權勢來看,天底下誰具有這種膽識,敢在他身上動刀子?

  呂不韋輕聲一笑,自嘲道:“如實非此不可,老夫倒寧可當是做了一場夢,但願夢醒之後,蛹變成蝶。”

  “一定會的,隻要大人信我。”

  呂不韋輕歎一聲,緩緩道:“好,起來吧,我信你。”

  丹凝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同呂不韋道:“既是如此,小人便去準備,明日便為大人診治。”

  而這一夜,對呂不韋來說,無疑卻是極漫長的等待,他整晚輾轉反側,始終也無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丹凝換上一身潔淨的白衣,準備好一捆紗布,端著熬好的一盆藥汁,緩緩出現在呂不韋的門前。在她身後,兩個終日跟隨她的小婢,也換上了同樣潔淨的白衣,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

  丹凝問在門口等待的高若:“高大人,木榻已備好了麽?”

  高若點點頭。

  丹凝進入呂不韋臥房內,見房內果真已在正中置好了一張床榻,而呂不韋通身隻披一件外衣,正坐在床邊等待著。

  丹凝對呂不韋要求道:“丞相大人,在診治之時,除了小人與這兩個婢女外,不得有外人在場,希望大人能允許。”

  呂不韋對高若揮揮手,吩咐說:“你帶人在門口候著便好。”

  高若瞥了丹凝一眼,雖還是不放心,但卻毫無辦法,在他退出去之前,他低聲又叮囑了丹凝一遍:“你仔細診治,若是有所差池,記住你必將命喪於此!”

  丹凝承諾道:“高總管放心,便是小人自己死去,也要換得丞相完好之軀!”

  待高若離開後,丹凝攙扶呂不韋走向正中木床榻前,因為身上隻披單衣,呂不韋凍得有些發抖,丹凝安撫他道:“大人褪去衣衫躺下便可,您之前已飲了寧神茶,不久便會睡去,或許一覺醒來,便是另一番天地。”

  呂不韋褪去衣衫躺下,如此一來,他裸露的全身隻著一件褲頭。兩個小婢不敢正視,趕緊垂下頭去。丹凝眼見呂不韋上上下下到處布滿的膿包都呈潰爛的狀態,看上去極為醜陋嚇人。丹凝不覺心裏一酸,這若換做常人,怕是早已難挨,呂不韋卻能一直隱忍,可見他毅力非常。

  丹凝拿起麻藥,事先訴於呂不韋道:“小人會用到麻藥,因而動刀途中您不會感覺到痛,您大可放心。”

  丹凝剛要有動作,呂不韋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丹凝一怔,望向呂不韋的眼睛,但見呂不韋苦笑道:“事實上,老夫很怕死……你會因此取笑我嗎?”

  “為何要取笑?”

  “因為老夫怕死,老夫尚有太多未能完成之事。”

  丹凝輕語道:“人人對死亡都有懼怕,大人,這不驚奇,也不致被取笑。”

  “你可知萬一你稍有失手,外頭有千百人等著取你性命?”呂不韋問她。

  丹凝點點頭,坦然道:“小人知道,高總管帶著一幹兵丁等在門口處,小人來時已然瞧見了。”

  呂不韋問:“你不怕麽?小小年紀何以有如此膽魄?”

  丹凝嘴角泛起清淺一笑,柔柔地同呂不韋說道:“大人莫再多說話了,先睡上一覺便好。”

  經她這麽一說,呂不韋倒真是覺得翻上一陣困意,他也不覺得冷了,隻覺得眼神倦怠,口中道:“我倒真是困了。”

  這話剛一落音,他登時就閉上眼睛,呼吸穩穩地睡著了。丹凝柔和的臉龐上閃過肅穆的莊嚴,她沉聲同身後的兩個婢女道:“此刻我開始為大人診治,在這途中,你們看見什麽都不可出聲,隻需將我要的遞給我便是,聽見沒有?”

  “是,小姐。”婢女不敢有違。

  高若帶著一幹人等在門外守候,表麵上看起來尚且鎮定,內心裏卻早已波瀾起伏。他一次又一次地揣測著丹凝的用意,一次又一次幻想著最為糟糕的結局,他屏聲靜氣地支起耳朵,想聽聽裏頭有什麽響動,結果卻什麽都聽不見,似乎是一切都靜下來,裏麵像是根本沒人一樣。

  大約過去了兩個時辰,高若終於是等不及了,他差點準備破門而入之際,卻見兩個小婢慌慌張張地跑出門來,她們麵容失措,口中語無倫次地叫著:“啊,天哪,死人了!死人了!”

  高若迅速拔劍出鞘,疾闖入臥房內,身後人呼道:“保護大人!”也都跟隨他闖了進去。

  門內入眼所見的一幕,讓高若驚詫不已:呂不韋全身已纏上紗布,所有的傷口都被包紮起來,而丹凝此刻正躺在木榻的地上,閉著眼睛毫無知覺地昏死過去,左胳膊處還在流血,將整條袖子都染紅了半截。高若俯身伸手去探呂不韋的鼻息,驚覺他竟然呼吸平穩,再去觸他裸在外未被纏上紗布的手腕,得知他脈象平穩,這才放下心來。

  “你們倆進來!”高若皺著眉頭斥那兩個小婢。

  兩個小婢跌跌撞撞地被推搡進來,臉上還帶著懼色,高若問道:“你們慌慌張張起什麽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丹小姐為何會受傷倒地?”

  “她……她……”其中一個小婢指著地上的丹凝,支支吾吾不敢相信地說,“不是我們做的,是她自己用刀子劃傷手臂,還把血滴在大人的傷口上……”

  “她用血滴在大人傷口上?”高若皺起眉頭,問小婢道,“那大人的傷口呢,都處理好了嗎?”

  “都處理好了,但是小姐她卻死了!”小婢惶恐地望著地上的丹凝,對剛才診治的過程還是後怕不已。

  高若伸手放在丹凝鼻前,能感覺到還有氣息,便立即吩咐道:“她還活著!來人哪,快些將她帶出去,想法子給她止血!”

  ……

  這一覺究竟睡了多久?呂不韋也不清楚。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屋中已點起燭火,影影綽綽的火光映照著整間房子,使他得以看清楚床帳上垂落下來的流蘇,以及門梁頂上雕刻的花紋,這熟悉的景象令他意識到,原來此處並非陰曹地府,他尚且活著。

  高若警覺地聽到床上呂不韋歎息的聲音,他趕忙湊上前來,又驚又喜地對著睜開眼睛的呂不韋道:“大人,您醒了!”

  “現在什麽時辰了?”呂不韋問他。

  高若答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帶著笑顏答道:“回大人,已經是兩更天了。”

  “這麽說,我竟睡了一整天?”

  “……是。”

  呂不韋憶及白日裏的事,這才想起為他診治的丹凝來,他忙問高若:“丹凝呢?她在何處?”

  高若遲疑一下,繼而誠實回答呂不韋道:“丹少使失血過多,而今還在昏迷中,尚未醒來。”

  “失血?她不是為老夫診治麽,為何會昏迷?”

  高若垂下頭去,麵帶愧色地道:“據說丹少使是以自己的血為大人做藥引,所以因失血過多昏迷……看來一直以來是小人錯看了她。謝天謝地,如今您終於能醒來,您身上的傷口已全部被她剔除,現在都敷上了藥……大人,現今您的傷口痛不痛?”

  “痛?”呂不韋這才去留意自己的身體,他見自己全身皆纏著紗布,鼻息內聞到一股清香的藥味,以往流膿的傷口處如今也變得輕鬆無比,絲毫不覺得有一絲痛意,不禁訝異地歎道,“真是奇了,老夫竟全然沒有感到一絲痛意!”

  高若聞言,臉上的愧疚更加深了,不禁因自己以前對丹凝冷劣懷疑的態度而覺羞慚,他敬佩地道:“看來丹少使果然是神醫後人!”

  呂不韋命他道:“速去請人為丹凝診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她醒過來,她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必要重重謝她!”

  高若忙不迭地答應。

  此時窗外依舊是凜冽寒風,屋頂上沒有化盡的冰雪重新凝固起來,門簷上是一排排晶瑩剔透的冰溜。在呂不韋的窗前,那株開花的梅樹,此刻卻呈現一幅頹敗的景象,仿似它已竭盡全力地盛放過,如今徒剩被大風吹殘的伶仃花瓣,在陡峭的天地中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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