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五章

  考級前幾天,百匯總是心不在焉的。我提醒他考試地點定在長城飯店,他說:“知道了。”我說:“你知道個屁,家夥和原料都備齊了嗎?”他隻搖頭,也不吭聲。

  店裏的人,對百匯和陳其都能分到名額,是有看法的。他們一個工作年限不夠八年,另一個恨不能一年要歇十二個月病假。因為區裏批下來的指標,是個暗數,各家店自己報二十人,我是把麵點的一個名額,勻了出來,攤給他們。難免有人議論,他倆都能去考,憑什麽。小邢說了,憑你屠國柱這張臉唄,拿你自己的麵子,往裏貼,誰還能跟你拚命。當然了,值不值的,你看著辦。我找到人事科,讓他們把百匯履曆表的雇齡改了,人事科說改也沒用,這小子的年紀,評審一看就露餡了。我反問,這次評審是誰,他們就不說話了。至於陳其,是我給田豔,板上釘釘許下的。這個名額,就是從我臉上撕一層皮下來,也要給。

  頭天晚上,我又看到田豔把墩子、刀和毛巾全部清理一遍,裹在大口袋裏。明天陳其考試要用的材料,也分別裝好。見我走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笑著說:“這些天娘家人搭房,都說吃得好,你讓陳其臉上有光,我替他謝謝你。”我說:“店裏每年都給你評先進,發獎狀,你這掙來掙去的,全便宜你們家裏那位了。這麽袒護我二哥,他獎不獎你?”她用手背去蹭嘴角滲出的汗,想想才說:“嫁給他了,有什麽辦法。”

  我想起她不是個識逗的人,就不好閑扯,仔細看她手裏的青筍。

  “這筍哪來的,店裏不是有罐頭麽?”

  “屠經理,誰手腳不淨,你要管?誰從外麵市場買筍幹回來,你也要管?”聽她冷笑著說,我知道又自討了沒趣。她鬆了鬆臉,衝向我,反怪我開不起玩笑。“這是托人專從貴州湖北一帶找的筍幹,買回來得發,發完以後再片,那樣出來的筍絲,刀工才格外秀氣。明兒陳其要做肉絲春筍,考這道菜,刀工能含糊麽?你想想,有了它,那還不是一考就過?”

  備料能細到這個程度,不愧是墩兒上的頭把手。

  “師哥有你這樣的賢內助,就算不在店裏,隨便去了哪,也沒有不成事的道理。”我忍不住誇她。

  她不好意思地背過身。

  “他是什麽人,你最清楚,以後還求你多照應著點他。不圖多了,你對百匯的好,分一半到他身上,就是年年先進都給別人,我也沒什麽。”

  長城飯店附近有一片不算小的鬆樹林,黃土深坑,霧氣昭昭的。當天早上,我把百匯拽到那裏,氣急敗壞地想直接把他埋了。我說:“我死皮賴臉為你搶的一個名額,容易麽?”他答:“不容易。”我說:“我天沒亮就跟你押著家夥,往三環外蹬,容易麽?”他半天才說:“不容易。”我說:“你錯了,我太容易了,我這哪是灶上缺師傅,我他媽是命裏缺爺爺。你倒好,不想考了?”

  陸續有遛鳥和練氣功的,偷著看我們。我把身子轉過去,衝著樹,運氣。

  晨曦投射在針葉蔥蘢的樹枝上,眼前像是一幅枯墨淡彩的古畫。

  百匯朝一個空可樂罐,踢了一腳。

  “哥,萬唐居的人出來考試,曆來都是穩拿的。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考不下,在組裏不是更沒臉待下去了。”

  “要是就為這個,你也太小瞧了我。”我走了過去,把他的脖子一摟。

  考級的題式照例是三個熱菜一個湯,外加藝術拚盤。我囑咐他們,誰手潮就提前打招呼,請老師傅幫忙,不要到了現場砸鍋,讓楊越鈞臉上掛不住。長城飯店畢竟是星級酒樓,爐灶鍋具和盛器的分類都很細,操作台也是用不鏽鋼包好的。肉錘、碼鬥、開罐器,零零碎碎的東西,有的還沒用過。我叫百匯抓緊時間,清點用具,熟悉環境。他卻在門口躥來躥去地說:“哥,看見沒有,西來順的喬春生、鴻賓樓的郭一榮、馬凱餐廳的王永海,全被請來了。這些人平時都隻印在教材上的,聽說隻有考一級的師傅,才夠資格報名聽他們的課。”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洗好、剝了皮的紫葡萄。我正蹲著找雞胸脯,站起身問他:“頭一道指定菜五綹雞絲,你是打算我替你做麽?”他看出我的臉色,低頭應了一聲,才走過來。

  我們留意了一下周圍,這裏幾十號人,誰高誰低,其實一上手就全看出來。友誼賓館、建國飯店、民族飯店出來的,喜歡擺個型兒,有翡翠蛋餃,有螞蟻上樹,有荷葉獅球,桃花鯽魚也有。用的也是瓊脂、鮮魷魚、水發鹿筋,有人還用到蟹油。

  百匯越看越不敢動。我小聲穩他:“你先猜準考官的心思,剛才你喊的那幾位,不是來看選美的,也不是營養專家。指定菜標準是統一的,考的還是口味和刀工,你慌什麽?”

  我用手按住他後脖頸,告訴他:“先熱鍋,我在旁邊切雞絲。”

  等切出火柴棍,我說別忙,打好蛋清,拌勻黃酒再說。

  他拿起雞蛋,說:“好,不忙,不忙。”等我把漿好的雞絲遞過去,他接過去看都不看,直接把盤子倒進鍋裏。

  我問他:“怎麽不先試油溫?”

  他還未反應過神,裹著芡汁的雞絲,瞬間在熱油裏抱成白線團,任憑我下筷子使勁戳,都化解不開。

  “教材上明明寫著,這時可以下了。”百匯整個人都木了。

  我終於明白,當年馮炳閣為什麽要扔他的菜。我忙叫他收拾幹淨,再熱一鍋油,“千萬記住,涼溫油就好。”

  我拿出一塊雞胸,重切一盤。眼看時間要到了,我還得再給雞絲上漿。正調水澱粉的工夫,馬凱餐廳來監考的王永海走到我身後,咳嗽兩聲。

  “給你臉了吧,注意點兒,你們倆到底誰考。”

  “大爺好。”我衝他傻笑。

  “楊越鈞徒弟?”

  “可不是麽。”我說。

  他點點頭,走了。

  楊越鈞到了,老人穿上一件細條暗紋的白色木棉襯衫,穩當當站在前麵,似乎是在看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看,掃視一圈後,去了別的屋子。

  白汁菜因為口輕,考的就是火候。交上去的,多是鹽爆雞絲和滑溜裏脊,所以少有人折在這上麵。後麵的自選菜和冷葷,才是動真格的時候。通常一道菜,考官用筷子蘸過一嚐,就能打分了,沒人真動嘴吃的。肯夾第二筷子,不會低於八十分。

  我先用文火煨燒,出了一盤扒羊蹄,又放寬油炸了一道虎皮豆腐。王永海故意過來說:“屠國柱,你師弟底子不錯。這兩盤老菜往前麵一放,都吃沒了,我筷子都沒動呢,怎麽給你打分?”百匯臉上,全樂開了花。

  後來他癱坐在凳子上說:“哥,歇一歇吧,我腿都軟了。”

  我問他:“湯和冷葷你怎麽辦?”他怯生生地說:“打個雞蛋,做酸辣湯唄。”我說:“你就是做出全北京最好喝的酸辣湯,也隻能拿二十分。沒海鮮,就弄個菌類湯,用蛋清調平麵象形,找南瓜、紫菜頭和花椒籽,擺個鴛鴦戲水。”

  他又問我:“那好,冷葷怎麽辦?”

  我捏著他的肩胛骨,一字一頓地問:“你事先沒跟別的師傅打招呼嗎?”

  他卻說:“是誰講的,靠你就行了!”

  我說:“我恨不能一腳踹死你!”

  有人在身後拍我。

  “滿世界找你們,原來在這屋蒙事呢,這酒樓真他媽的大。”陳其抬起頭,來回看。“我那邊雕了個西瓜花籃,做到三分之二,不太滿意。”

  見我和百匯都不說話,他又在我們中間,細聲嘀咕。

  “要是還沒做呢,就拿走,稍微在柄把上刻個葉草紋,再用牙簽插幾朵冬青葉就好了,反正你們要求也不高。”

  百匯對陳其那個笑。

  “多謝師哥,生死關頭挺身而出,好過話先說滿,最後言行不一的人。”

  我還在收拾口袋,沒搭理他們倆。

  中午我們被安排在地下一層,吃員工食堂,本來想緩一緩神,百匯卻跟活過來一樣,死活要我嚐他碗裏的菜。

  “這可不是一般的麻婆豆腐。”他像個領到壓歲錢的孩子,喜形於色,“烹協秘書長李增泉,伺候過朱德,他講完理論課,一時興起,下來找了口大煸鍋,親手炒的。什麽叫麻口薄芡,你來一口就行,別多吃。”

  我說我氣都氣飽了,哪吃得下。

  “哥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我瞄見他身邊有個盛飯的笸籮,就從底下抽個碗,趁人不備,溜進去,擱他麵前。我說吃別的也沒意思,就惦記您這口豆腐。老先生叫我鬼頭,立刻舀一大勺過來。”他仿佛在跟自己說話,我應也不用應。“四川飯店、道林的川菜,地道吧,比他做的,還差一截。這碗豆腐,最重油溫,剛入嘴時,那股燙,迫使你必須要在嘴裏轉,就想用一勺米飯去壓這個燙。咽下去以後,又不自覺地想再去吃這個豆腐,這才叫品菜。”

  “你也好意思跟我提油溫?看你嘴皮子倒是塊材料,回去我就把炒鍋放在上麵。”

  有人直接坐到我們這桌,仔細一瞧,是道林的主廚嚴誠順。

  “有日子沒見了。”他跟我們依次點頭。

  “道林這次沒幾個人來考,你還跟來,難道你的隊伍裏也有不讓人省心的要照顧?”

  百匯聽了把頭一扭,給我個後腦勺。

  “誰有那份閑心,我早離開道林了,如今就在長城做行政總廚。”嚴誠順說。

  我看看百匯,百匯也看我,倆人像吞了一顆樟腦丸。

  嚴誠順有些瞧不上我們大驚小怪的,他說:“飯莊子累,烏七八糟的事也多。酒樓環境好,底薪還高,走到哪裏,人家也尊重你。你們不吭不響的,還在萬唐居熬著,我才奇怪呢。楊越鈞給你們幾級工資,說來聽聽。”

  聽他把話扯到師父身上,我將嘴一閉,百匯也悶頭吃起他的麻婆豆腐。

  “我可四處都聽人講,考場上,夫妻同台,能出那麽漂亮的菜,還沒有過。”

  百匯抬頭問他:“你說誰呢?”

  “你們自己人,卻來問我,陳其唄。一上午,就看他出風頭了,一盤鱗甲脆皮蝦、一盤銀魚抱蛋,收拾得好看不說,口兒也正。這人有心,趁著十點半考官剛到時,正有點餓,他的菜又有點甜口兒,討巧,拿了高分。打下手那女的,外號飛刀田?走刀真他媽快,要不陳其能頭一個出菜呢!”

  “不忙,不忙。”百匯學我早上的樣子。

  “看看去?”我問。

  他一口吞下碗裏的麻婆豆腐,也不怕燙了。

  田豔躲在西南角的點心間裏,和陳其一牆之隔。

  她正捏著圓珠筆和圓規,在一個切開的青皮冬瓜上,劃邊,描輪廓線。

  汗珠像水晶玻璃一樣,凝在她的鼻尖。

  “姐,跟著你幹這麽多年,給刀魚脫骨,給雞翅剔肉,給肚尖切九連環,好東西糟蹋多少,也沒見你緊張成這樣。”百匯靠著門框逗她。

  她認出是我們,便彎腰找了個用鐵皮做的小圓筒,連瓜一起,端過去。

  “滾遠點兒,別擋著道。”

  她從我們中間,快步穿出,找陳其。我跟在她身後問,要幫忙不要。

  “你那兩把刷子,片個鴨子還成,沒見我都不敢下刀,哪有你的份。”她給了我一句。

  陳其在操作台催她快些,又說,想用茭白刻個白花。

  “不是給你帶了水蘿卜嗎?”田豔低聲說。

  “你懂什麽,囉嗦也不挑個時候。”陳其在怪她。

  “實在沒有怎麽辦?”

  “什麽事情,一指望你,準完蛋。”他狠叨叨地瞪著她。

  周圍的人,把頭扭過來,看熱鬧。

  “茭白是吧,我去買。”百匯換了衣裳。

  陳其聽見,把頭轉回過去。

  “還傻愣著,拿家夥去。”

  田豔像一個手術室護士,伺候主刀大夫那樣,安安靜靜地為她男人取出工具包。

  陳其完全是個天才,他在用雕出的圖案,講故事。

  他先握住一把二號圓口刀,比著模子,刻銅錢,刻玉蘭樹,刻犬牙花邊,再對準田豔描好的圓印,刻去一條一公分寬的瓜皮,然後屏住氣,在旁邊兩指寬的地方,環繞著直插下去。很快,冬瓜肚子呈出兩個相連的半圓。陳其又換上一把特製的斜槽木刻刀,收住勁,細細去掉一小塊皮,按田豔畫的邊線,雕雙鴨戲水。由眼睛到尾巴,甚至連翅翼末梢的羽毛和水草的葉子,穿針走線間,栩栩如生。難得之處,在於有皮的青色圖案和無皮的白色瓜肉,也都仿若珠聯玉映一般。

  他仍不滿意,走火入魔了一樣,在前鴨的尾巴下,又修出一條曲曲彎彎的水紋。水草上的花,還貼著後鴨頭頂,令整個畫麵,既顯緊致,又添生趣。陳其每次下刀處怎麽承接,我看不懂,可兩隻野鴨,一個回頭張望,滑行河上,一個豎起翅膀,如影隨形,這樣的意境,卻是一目了然。

  我和田豔,又一次在他身邊,看入了神。

  “規定時間快到了。”我說。

  “我可不管他。”她說。

  百匯回來了,他和田豔搶著把茭白帶到點心間做初加工。別家店的,有用胡蘿卜拚喜鵲登枝,也有拿玉米筍雕梅花扇麵,還有的找雞肉擺龍鳳呈祥,就算夠費力了。他們早叫了服務員來,送大堂給評審打分。陳其卻仍在不聲不響地打理著他的冬瓜盅,玉蘭樹上環環相扣的條枝和花苞,像是燒在素青瓷瓶上的釉彩,幾乎以假亂真。

  田豔把茭白、香菜和海蜇遞給我,我再轉交給陳其,他又把冬瓜盅交給我,讓田豔最後修一遍底腳。百匯守在門口,隨時準備喊服務員。陳其把茭白刻好後,又叫田豔焯水,拌味精和麻油,他負責撕海蜇片,泡進糖醋汁裏,再把肉脯剪成牡丹花瓣。繼而冬菇絲為須,鹽水蝦為身,紅豆做眼睛,又是火腿、叉燒、香肚和青蒜,逐層逐片地嵌縫出展翅撲閃的樣子,一對立體形的黃翅紅斑紋蝴蝶,算是活了。

  “到底好了沒有?”田豔忍不住又問。

  “合進去,端。”陳其點了點頭。

  “萬唐居陳其,這邊。”百匯喊來女服務員。

  陳其和田豔輕輕地把冬瓜盅抬起,放到她的托盤上。

  “姑娘,小心。”女的聽了,耷下臉,沒說話就走了。

  等考核衛生和雛形的老師一走,周圍已無外人,百匯對陳其講:“二哥,考級而已,又不是國宴,你都碼出三層小樓了,不是擺得越高,分也越高,你蓋房蓋上癮了。”

  陳其這時才肯笑了,田豔見他這樣,自己也抿起嘴。

  我也說:“隻要別判超時就好。這麽好的東西,不提有師父主審,就是隨便換誰看,也是要做狀元的。”陳其收起笑臉,歸置起家夥。田豔說:“屠經理,這次考下來,他能不能上灶,你心裏有數就行。”我說:“真到那時,五兄弟都在炒鍋上,想想都是一景,萬唐居哪有過這種場麵,師父也會得意。”

  話剛出口,卻聽樓道裏一聲“呀”出來。陳其抄起一雙筷子,先躥了出去。我問田豔:“怎麽了?”她說她也不知道。

  終於在大堂的通道上,我們看見陳其堵在女服務員身前。他舉起筷子,撐接住稍有偏斜的牡丹,托盤上的蝴蝶,有如被雨水淋過一樣羸弱。

  “你他媽七老還是八十了?我這菜的形兒全被抖亂了。”他捧筷子的樣子,如同在給親兒子喂藥。

  “嘴放幹淨點,所有人裏數你最慢,我才著急交差。還要端這麽個又蠢又笨的破冬瓜,算我倒黴。”她把鞋半退下來,看有沒有崴腳。

  田豔要接過托盤,叫他們小點聲,別讓外麵的評審聽見。

  女服務員不肯撒手。這時監考的王永海又來看怎麽回事,我們隻好先把陳其隔開。

  楊越鈞的臉,儼然一塊生鐵。他先問:“剛才那句是誰罵的?”坐他旁邊的友誼賓館主廚徐萬年說:“這道蝴蝶牡丹冬瓜盅,真是絕了。我跟冷葷打了半輩子交道,這菜巧妙精細就不說了,單看心思,就不是應付考試。”

  楊越鈞又重複問:“剛才那句是誰罵的?”周圍的老先生們知道,這個場是圓不下來了,也就沒人再討沒趣。

  女服務員把剛才陳其的話,添油加醋地重複一遍。

  楊越鈞壓著火,叫考試者過來,要問話。陳其直頭直腦的,大步走到考官麵前,也不報姓名,不做講解。

  “這菜起的什麽名字?”楊越鈞眼皮都不抬。

  “楊妃夢蝶。”陳其脫口而出。

  老人的眉毛,像煤火苗一樣,瞬間冒了起來。

  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師父,會用如此眼神去看他的徒弟。

  楊越鈞猛拍一下桌麵,嚇了旁邊的一跳。

  “哪個楊妃,你見過嗎?拿走,不評!”

  有沒明白過來的,悄悄問老人,不評是多少分。

  “不評能是多少分,零分!”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就好像公堂之上,最令人望而生怯的,是回避、肅靜兩麵字牌。

  楊越鈞何時何故,這樣動過怒氣,我想他們不明白的,是這個。

  那天是王永海、百匯和我,三個人連拉帶勸,把陳其帶離考場的。他起初尚未反應過來,加上本身也瘦,我們就像收紙人一樣,把東西挪個地方。過了好一會兒,陳其詐屍似的,突然回過神,指著大堂的方向,罵不絕口。

  “別說芝麻大小的萬唐居,把全北京的技師捆起來,輪番跟我比,敢不敢!零分?再說一遍我聽聽。”百匯抱死了他的腿,又喊我快扒住前胸。

  隻有田豔,站在我們麵前,淚如雨下。

  回去路上,百匯問我,二哥為什麽非要帶上一個“楊”字。我說可能他也不是故意的吧,你說呢。百匯說不知道。他又問我,長城到底給嚴誠順開了多少錢,酒樓的活,真有那麽好幹?我說,你別再問我了。

  那天我在後廚盯到班尾,有師傅說,前廳一個管燈壞了,我說快找人換了,大夥又問,能給統一換成吊燈麽,我說先出去瞅一瞅的。

  我坐在壞掉的燈管下麵,想著該怎麽處置陳其,師父一定會來問我。正在發愁,卻聽到有客人抱怨菜品質量,我回過頭,正好一個高挑的女服務員,趕上前去。看她的樣子,像是計雨竹,我腦子裏木了片刻。

  等我連身子一起轉了去,細看,方知是認錯了人。

  客人嚷著找經理,她款款地賠起不是,然後問:“……哪裏不滿意?”

  店裏別的人,都隻伸著脖子看。

  客人說:“蔥爆羊肉,出湯兒了看見沒有,拿回去。”

  她說:“您是想換一盤,還是退菜呀?”

  客人說:“聽不懂北京話?那喊你們經理去。”

  她又搭話:“您北京哪裏的?”

  客人答:“西直門。”

  她低下一張素白的鵝蛋臉,歎了口氣說:“小時候家也住新街口,跟您就隔一條趙登禹路。隻怪父母沒得早,自己才走南闖北的,最終隻能跑到陝西投靠舅舅家。”

  客人無話。

  她又說:“我這口音,您是難聽出來了。小時候,八百標兵奔北坡,倒著背。沒別的,隻是見著親街坊了,心裏忽然空起來。您等著,給您請經理去。”

  我緊著起身,客人火氣早消去大半,說:“一直來這兒吃飯,遇見不對的地方,就想提點意見,沒別的意思。”我說:“這菜確實不該見湯,您這樣的客人,如今不多見了。我讓人換一盤,這桌飯錢,算我身上。”客人忙說:“可別為難這小姑娘,沒人家什麽事。”

  後來我還留意過這小姑娘,再有人點菜,為了對方看著方便,她竟能把菜單擱在桌上,反向寫字。關門時,我讓人把她叫過來,說:“後廚的事,讓你在前麵擔著,不委屈麽?很多服務員早直接跑後台喊廚子,客人退你菜了。”

  她淡悠悠地說:“這有什麽,誰一輩子不犯幾回糊塗,那才是白活了。如果一句話能解決的,就互相打個掩護唄。大麻煩,我們也沒辦法。”

  我還問她:“你跟客人講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她聽見有同事喊她一起走,便回頭去應,轉過來反卻問我:“誰願意把家裏老人的事,當幌子來扯。”

  楊越鈞果然把我叫進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陳其那天回人家操作間裏,嚷嚷什麽了?”我一聽就知道,有人傳閑話了,就低聲說:“誰一輩子不犯幾回糊塗,那不是白活了?”

  老人幹笑兩聲,說:“你倒替他講起話了,那這事怎麽辦?”

  我說:“我聽您的。”

  老人問:“你聽我的?連我都不知道要聽誰的。反正黨委找到齊書記,要重罰。”

  我心一急,汗從鼻梁到嘴角,又流出一條小河。

  他又問:“罰去幹刷碗,寫檢查,好不好?”

  我咽下幾口唾沫,才把心跳壓下去。我回:“刷碗好,他連庫房都看過。”

  楊越鈞擺擺手說:“可別再提看庫房了。有些事,畢竟要做給外人看,在家裏,怎麽都好說。而且,我也不會讓你難做的。”

  我下樓找田豔,把這事說了,誰想她苦著臉問我:“那講好的上灶呢,你這個經理,可不能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我說:“讓他去刷碗,已經是從輕發落了。”她說:“那你自己跟你師哥去說,我做不了他的主。”

  我又把陳其叫到院子的筒道裏商量,他把手一揮,說:“甭來這套,你們全背著我算計好的,拿我當猴耍。刷什麽碗,他一直想在協會掛個虛名,不敢得罪人家,老家夥以為我是好欺負的。”我說:“我算是怕你了,我也豁出去,大不了這經理不當了,讓你上灶。”他斜著眼瞅我,不說話。我說:“檢查總得寫吧。”他還是不說話,我說:“好,檢查我也替你寫。可有一樣,在灶上你耍三青子沒用,那時候你幹得不行,大家難看。”

  小邢知道了又說:“楊越鈞連一碗水都端不平,叫你怎麽管人?”我讓她別跟著吵吵。她說:“會叫的孩子才有奶喝,等老人一退,真到了陳其在你頭上拉屎那天,看誰會站出來為你說句公道話,那時你還怨我吵嗎?”我問她:“那我該怎麽辦?”她說:“你都讓人家上灶了,還能怎麽辦。他是沒惹到我,不然扒他一層皮,都不算完,你們誰也攔不住的。”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