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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田豔有一處,極像葛清,要麽不在店,在店不偷閑。

  晚上,切配間裏,鎢絲燈全部亮著,在鼓形的金屬罩下,散出疏淡的薑黃色。她背向著我,一心在案上,給明天的餃子部,剁肉餡兒。那一長串的馬蹄刀下去,幹幹脆脆。筋道的前腿肉,被切成糊狀,香氣四溢。

  我心裏數著,左一右二的拍子,分毫不曾亂過。

  輕輕咳嗽兩聲後,刀聲止了。

  她仔細歸置一番,用圍裙擦著手,轉身看我。

  “屠經理,是不是瞧我一個人在,不放心店裏東西。好說,再有兩下就剁完了,等會兒您跟到更衣室,別說包,連兜也一起搜了吧。”

  “嫂子,還不走。”我的聲音,細得像根針滾到地上。

  “別,這倆字不好亂叫,我可沒本事跟你撒潑打滾。”她扯出一麵飯布,把餃子餡裹進去,用力擠水分。“整天吃著勞動人民的飯,操國家主席的心,不知楊越鈞給了你什麽甜頭。”

  “嫂子屬羊吧。”

  “屬羊,無兒無女,怎麽的。”

  “想起那年葛師傅說起你,隻講了兩個字,命苦。”

  “你記著,有天我死了,一定是閉不上眼咽氣的。”她又轉過身,那張尖臉在燈暈的映襯下,灰白如舊。“老家夥提我幹什麽,他跟你說過麽,我從前是左撇子,是他生生給我扳回來的。”

  “不記得了。”我錯開她的目光。“我來,其實是專為謝你的。”

  她盯著我,等後麵的話。

  “你也知道,百匯和我,親如兄弟。他在墩兒上幹活,多虧你這個心明眼亮的嫂子照應。”

  “這謝什麽,他是你兄弟,就不是我的了?”她趕緊又說,“來點實在的,你怎麽謝我?”

  “二哥這幾年,工資扣光了,藥錢報得又晚,隻靠你一人撐起家裏,卻從沒聽你有過半句怨言。更不用提,年年先進都是你的,隨便換誰,讓他試試。”

  “屠經理繞來繞去,終於把話落我們家那口子身上了。我有什麽怨言,日子難了,手心朝店裏一伸,隨便拿點什麽,不是全齊了。”

  我臊得不敢看她。

  “好在二哥也不缺勤了,他回得早,是為考級的事,想在家多練習,我知道。他在外麵為了學新東西,搭了你們多少錢進去,我也知道。關於他自己的許多事,我都知道。”

  田豔呆呆地看著地上,摳起指甲來。

  “二哥總在店裏晃,我別扭,你別扭,他自己也別扭。以他的脾氣,我要是說這次考級人選裏,沒有他,你覺得,他幹麽?”

  她沒吭聲。

  “那我透個底,就是百匯考不了,也要讓他去考,你信不信我?等他考下來,名正言順的,自然就上了灶。那時師父不開這個口,我也要開。”

  田豔抬手,將鬆在臉前的頭發別到耳後,然後兩手放回身前,又摳起來。

  “可我也想聽你一句話,店裏的雞鴨,馮炳閣一直想親自驗貨。以後這點東西,你就分他去收,到底可不可以?”

  屋裏靜的,隻有燈泡上的電流聲,在吱吱呲呲。

  “還說什麽專門謝我,鬧半天,不就是咱倆各退一步麽?”她不以為然地說。

  “嫂子抓菜是行家,這些事,孰輕孰重的,不用上秤,您約得清。”

  她把臉一耷,回身投洗飯布,然後狠摔在案上。

  一陣又一陣的,叮咣亂響。

  在攆我走。

  落雨了,卻沒有聽到聲音。隻能望見屋外,被斜風輕趕著的,細若青絲。落雨了。

  下午我換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想去前廳看一看。這時即便有人坐,多半也是為了避雨。

  不知何故,心裏總是空落落的,直到雨點滴在臉上,才清醒了些。我注意到,掛在牆上的意見簿,那個很舊的小本子,被反扣著放的,像是剛有人動過。

  我慢慢地走過去,取下來翻,看最後一行字。

  “出味入味,好吃不貴——計雨竹。”

  師徒間那點意思,和炒菜的火候是一回事。多會兒該飛水,多會兒該滑油,汁兒勾得寬一點,還是窄一點,全靠你的眼力見兒去找。不止一人跟我說,你五弟是真聰明。他們觀察過,楊越鈞騎著那輛永久十三,一進院,老五就一陣風似的跟過去。老人是喝茶,還是喝酒,這小子算得特別準。茶是不知他從哪倒騰來的碧螺春,酒是一樓大罐裏現接的鮮啤酒,小龍頭一接,然後像塊膏藥似的粘老人P股後麵,一起進車棚。連百匯都說,後來除了老五,師父幹脆不許別人接了。有人猜,許是楊越鈞一扇領子,就是想來杯涼啤酒;穿長袖,扣子係好,給茶就行。總之是他想喝哪樣,老五就能送哪樣,一次沒錯過。小邢說,你們都錯了,真那樣,老五成半仙兒了。恰恰相反,是老五遞過去什麽,你師父就愛喝什麽。楊越鈞真正疼誰,這還看不清楚嗎?

  小邢也總是催我,在北京,你們家到底還辦不辦了。我卻總找不著合適的機會跟師父講,她就說,先請了假,回台州那邊一趟吧。我說也行,但是走之前有幾件事情要處理。

  我先囑咐鴨房的兩位老師傅,以後務必要當著客人的麵片鴨子。人活一句話,佛受一炷香,買賣想好下去,就看能不能攏住人心。我又跟墩兒上的師傅們說,以前你們不是愛等客人點的菜一下來,分單子時耍心眼麽。好配的自己揀了去,不好配的,看誰好說話就漏給誰。結果卡在一處,害得炒鍋師傅還要等。好,我定個規矩,以後分單子先簽自己名字,每個月誰配得多,誰來領獎金。見沒人言聲,我就問田豔:“行是不行?”她把臉扭向別處,說這樣也好,否則忙得忙死,閑得閑死。她又照著百匯後腰來了一下,說:“還是你哥疼你,出去送送他。”

  百匯把我支到院裏的柿子樹下,笑著從身後取出一個紅紙包。

  “你哪有錢出這個份子,拿回去。真想謝我,把等級證考下來,比什麽都強。”我說。

  他仍舉在手上,在我眼前晃。

  “哥,你說田豔手快不快,就拍我那一下,愣能塞個紅包進來。”他見我張口結舌的,沒聽明白,咯咯直樂。“還不伸手,讓我放你嘴裏?”

  我去冷葷組,見隻有老五一個人在,他手裏正攥著斜口刀,雕蘿卜花。

  “手都麻了,可每到第二層的花蕊,就不知往哪處走刀,跟鬼打牆一樣。”他說。

  “你應該拿戳刀削吧。”我看了看,告訴他。

  “我這幾天,頓頓吃蘿卜。”他將雕了一半的疙瘩,吞進嘴裏。

  “都這樣過來的,蘿卜花刻完皎晶晶的,像白蓮花一樣。這方麵,你二哥是行家,讓他在紙上給你畫個線路圖多好。都說你做人機靈,一到做事,就犯起傻來。”

  老五閉上眼睛,笑著搖搖頭。

  過會兒,他冷不丁問我:“燒幹魚的時候,怎麽去腥最見效果?”我說:“用茶葉和檸檬汁都行。”想了一想,就按住他的肩,也問:“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他還是不言語。我說:“那我可走了。”他趕緊拉住我的胳膊,又問:“月底你有空嗎?”

  我算了算日子,答他:“剛請的假,去台州,趕一趕,應該回得來。”

  他說:“你回得來就最好了,我想拜師還是要講個場麵的,師父好容易應下了,剛巧月底是他老人家生日,不如幾位師哥一起熱鬧熱鬧。師父親口說,就都來他家吧。我這不是第一個就來問你,你不在,也沒意思。”

  我用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怎麽一回子事。

  去台州的火車上,小邢笑了我一路。

  回京的當天,剛下車,就見百匯來接我們。他說馮炳閣要所有人,在白廣路的電力書店集合。小邢說想先回去收拾一下,再來師父家找我們。我拽住她的手問:“你認得路嗎?”她反倒笑我傻,來來回回,不過兩站地,想走丟都難。

  百匯實在看不過眼了,連連催我。我說:“手裏隻有些從台州帶的雲霧茶和水晶蛋糕,老人生日,也拿不出手。容我挑個像樣點的說法,別在師傅麵前失了禮。”

  他說:“哥你這身西服就把我們全比下去了,三節頭的小牛皮鞋也透亮。這半個多月,大師哥掏料錢,我們出力,給師父打了個水曲柳的捷克式組合櫃,算是一點孝心。叫你一起給送過去,這禮也算有你一份。”

  書店門口,有一小塊空場。我和百匯還在大公共裏,就瞧見馮炳閣倚著板車的梁架,抽煙。他身後是個碩大的紅褐色木櫃,綁了紫麻繩。陳其離他老遠站著,躲陰涼。

  我用手敲了敲櫃門說:“兩頭沉的,還嵌了玻璃滑門,讓師哥破費了。”他握著車把,回頭瞪我:“使勁推啊!”百匯扶著。繩子綁得不牢,百匯又缺勁,車越晃,櫃子就越向他那頭出溜。我兩手扒住自己這邊,至於大方向,隻能靠馮炳閣在前麵掌舵。

  街兩邊的國槐,枝蔓又高又長,在我們頭頂上,編結出一麵密密疏疏的綠網。夏風吹起時,很多沙子粒,細碎地輕打在櫃子麵上,發出舀米時才有的簌簌聲。

  我顧不上這身西服,像隻壁虎似的舉起雙臂,撅著P股,將車推過馬路,進了崇效胡同。

  馮炳閣在前頭喊:“要上坡了,有點逆風,我坐上去蹬兩腳。”我說:“別介,你不會刹閘,摔了你不要緊,這麽好的櫃子要是磕在地上,拿什麽見師父。”

  百匯叫:“停一停,喘口氣。”他說:“哥你當經理當出心得來了,刹閘還要分個會不會的。”我說:“你不懂,湯吊久了的人,小腦不發達,不像咱左手翻勺菜,右手幹炸菜,一人能盯倆灶眼。”

  馮炳閣聽了,從前麵找過來,指我鼻子說:“這櫃子你一沒出錢,二沒出力,讓你搭把手送一送,還編排起我來了。你什麽時候一個人炒過兩個菜?”他又朝我身後望過去:“陳其呢?”

  我也回過頭,這時才見陳其剛從當街拐進來,正抱著胳膊,一臉不情願。

  馮炳閣剛要嚷他,我就指著三輪車喊:“櫃子!”

  一陣風撲過來,櫃子重心一偏,車輪疾速就向後滑。我一邊追一邊問馮炳閣:“為什麽要撒手,為什麽要撒手?!”他因為體型過大,跟不上,在後麵也喊:“陳其,接住車!”

  百匯急忙去拽車把,不想車把一歪,沒夠著,也喊:“哥,抓繩子!”

  我勉強摳住一根,卻連著兩個踉蹌,臉幾乎栽在地上。

  他們倆在我後麵,扯著嗓子又喊:“陳其,櫃子,櫃子,陳其。”

  陳其聽有人喊他,還沒醒過悶,就見連車帶櫃子,像一頭驚牛,斜著朝他壓了過來。

  我們親眼看見,他的第一反應是轉過身,撒腿就往回跑。車的滑行速度和重力成倍遞增,他舉起胳膊去擋,見來不及跑遠,便幹脆側身去躲,還把櫃子往旁邊撥。

  他像個磚塊,墊了車輪一下。我趁這個空隙,使出全力,將自己扔了出去,整個身子貼在櫃子上,攥死繩子。

  那雙剛上腳的小牛皮鞋鞋麵,像鐵鍬一樣搓進沙子地。

  馮炳閣終於追了上來,還要拉車把。“刹他媽閘!”我衝他吼著。

  車總算停下了,陳其從櫃子腿處探出頭,反怪我們:“三個人隻會耍嘴,多虧了我才接住。”

  就這樣,我們走過水泥磚砌的銅色矮樓,走過鬱鬱青青的棗樹,走過流雲和風。

  夕暉照爍下,渾身輕暖舒和。怪的是,春去夏至,很少有人會在這時,還覺出暖意。

  馮炳閣推得有些慢了,墊在後麵的陳其,漸漸跟上來,幽幽地瞅著我們。

  “哥,這半個月你不在,組裏的師傅卻很少擠兌我,難為你事事都要想得周全。”百匯低聲說。

  “我苦點累點不礙事,重要的是咱師兄弟幾個,心要齊。”我回頭瞧了瞧,又朝前麵,大聲說。

  “以前哪知道,經理是要這麽個當法,還以為多威風呢。”馮炳閣衝我們笑。

  “隻顧自己的人,能知道什麽?你主事那幾年,我們吃了多少暗虧,出一丁點錯,你先把自己擇淨,再四處給人紮針。百匯你說,那年誰當眾扔你的菜,害你今天都輪不到上一次灶的。”陳其冷冷地說。

  馮炳閣賣力推著車,似乎是沒聽見。我和百匯,也裝沒聽見。

  “我是長記性了,總不能白挨欺負。這回考級,順順利利倒也罷了,老家夥再給我玩花活試試,大家都沒得好看。”陳其接著說。

  “好好的怎麽說起這個來了,也不看看什麽日子,嘴放幹淨點。”我停下腳,回頭警告他。他眼睛故意去看別處,點頭說:“可以,今天聽你的。”

  卸車時,馮炳閣說:“進樓以後,東西該怎麽擺,我交代兩句,師父家門框窄,小心夾到手。”陳其頭靠著牆,自言自語:“沒事閑的,在家拜哪門子師,我進店那年,這叫四舊,要批鬥的。”我說:“老五不是小麽,老人都愛盡小的疼。”他不說話了。我又說:“老五好賴也喊你師哥,你們還在一個組裏,他有不懂的,你就點他一下,看他天天滿嘴蘿卜味,你也忍心。”陳其直起頭說:“我有什麽不忍心的,這點苦還嫌多?我這點本事,也是千難萬險求來的,憑什麽他一問,我就說,他的工資又不給我。要是叫聲師哥就有甜頭,我天天守在鴻賓樓、晉陽飯莊門口,見誰都叫師哥,你看人家理不理我。”

  百匯勸我:“吵歸吵,別太在意。咱們能湊在一起,像這樣說上幾句話,本就難得。”

  我解著麻繩,嘟囔著:“我快被他氣死了。”

  還好師父住在一層,家裏半人高的綠漆牆麵,用錄音帶磁條貼出一道裝飾線。櫃子搬進門時,我見到小邢正站在客廳和師娘閑聊。趁師娘去倒水找毛巾,她悄不聲地躲到我背後,我半笑著說:“怎麽出了店,就不認識人了?”這樣,她才衝著馮炳閣和陳其,連叫了兩聲:“師哥好。”

  我們擠在裏屋門口,發現老五不隻先到一步,還守在楊越鈞的藤椅邊,眉歡眼笑的,聽老人講熏魚塊怎麽炸。師父的話不停,誰也不好先出聲,有小十分鍾的樣子,他從剖片到調鹵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興頭沒過,還要再講整魚脫骨的時候,師娘過去催,要不讓你徒弟們坐下,要不讓他們走,反正禮也送完了。

  我們又圍站在一張圓桌旁,師父挪開床頭的蕎麥皮枕頭,抹平床單,讓我挨著他坐。我把百匯也拉到身邊,老人另一側,是老五和陳其,馮炳閣左思右想,不知靠哪邊坐好。小邢找來一塊藍白格子的半透明塑料布,在桌上鋪平。見陳其就在她手邊坐著,先是一愣,接著快步走向我說:“瞧你,抬個櫃子,新做的西服,髒成這樣,我給你撣一撣,掛起來。”馮炳閣說:“三兒,你們辦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你看你媳婦兒,這又躲誰呢?”

  我站起來,先賠笑臉,再朝她遞了眼色:“麗浙,敬煙。”

  她故作乖巧地把煙敬給馮炳閣,躬身點上,輕輕甩滅火柴,叫了聲:“大哥。”引得師娘雙手合在嘴前,邊看邊笑。我又指著對麵說,叫:“二哥。”她定了定神,用力堆出笑臉,走回陳其身邊,點著煙,叫了聲二哥。陳其眼也沒抬,隻說:“聽不見。”小邢咳嗽兩聲,我的心懸到半截。她貼近了再叫:“二哥。”陳其抽了口煙,滿意地點頭,連說:“好好。”她又拿出一堆水果夾心糖,分給百匯和華北,就走到外屋,師娘也跟了出去。

  百匯問我:“擠不擠,不好伸胳膊夾菜吧。”我說:“不礙事。”我見師父在看陳其,怕生出枝杈,就問:“老五,這個師,你想怎麽個拜法?”話未落地,陳其又發話了,他斜起眼問馮炳閣:“你不是說你不傻麽,炒倆翻勺菜,給你師父賀壽,這個大徒弟,不能白教。我點個金邊白菜、五香扒雞,做去吧。”馮炳閣的大嘴咬掉瓶蓋,往倆人的杯子裏倒滿啤酒,他說:“老二,師哥得罪過你嗎?如果得罪過,我先幹為敬。往後咱倆,就是嶄新的一頁,好不好?”陳其撇著嘴說:“好不好的,你問百匯。”

  楊越鈞溫藹地笑了,他說:“華北,這裏你最小,你把師哥們的杯子都滿上。”他又和我說:“我問過老齊,再有拜師的事,店裏可不可以給出個證明,顯得正式一點。結果老齊直接就訂了獎狀紙,印上對角花,給我拿過來一本。”老人蠶蛹般短粗的手指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絨布燙金的紅封皮。我接到手裏,百匯也湊過來看,說:“拜師證?毛筆隸書,還有店裏蓋的紅戳。師父,你也太偏心了。”我在桌下,照著他腳麵狠狠踩了下去。

  馮炳閣把手伸過來說:“我還沒看呢。”我合上後,隻好給他。華北剛倒完酒坐好,眼睛仔仔細細地盯在證書上,生怕誰給弄髒了。陳其見沒什麽意思,低頭看酒。我說:“華北,你四位師哥,別說沒你聰明,就是比福氣,加起來也差你一截,還不給師父磕個頭?”老五剛要站起來,卻被老人按住,說:“咱不興這個,既然酒都滿了,咱們就舉起來,越喝越有吧。”

  我們四個,一同舉杯,老人的臉上泛起紅潤的光。

  “外麵提到我,總要帶上萬唐居,今天仔細一算,原來我和這個店,綁在一起快五十年了。”他和緩的語調,像一壺暖酒,流向我心裏。“可是少有人知道,我最滿足的,其實是收了五個好徒弟。沒聽烹協的人,怎麽說你們?去問一問。我以前講,一個人能不能體麵地收山,不看他做了什麽,而是看徒弟對他做了什麽。將來我退得好不好,不在萬唐居身上,在你們五個身上。”

  老五即刻接過話,說他進店的這段日子,也多虧師哥們照顧,學到的東西,裝都裝不下。

  陳其輕笑一聲,仰脖,自己先把酒喝了。

  楊越鈞緊閉著嘴,看了看我們說:“喝吧。”

  老人又對我說:“這條街,有好幾家風味館子要開。南邊的美味齋和對麵的道林,早是老黃曆了。光我知道,一個粵菜酒樓,執照都批了,裝修也快,眼下正在招服務員,買瓷片。三兒,你要把隊伍給我帶好,我聽說老五打小就跟著你,你多幫幫他,盡快上手。”

  我剛要借著酒勁應下,卻記起百匯和陳其,也等著考級一過,就要上灶,隻好先說,老五這孩子,學什麽都快。別的話,就沒在飯桌上講。華北把腦袋伸過來說:“哥,我可不上灶。”我們聽了,像圍獵似的,都對著他瞄。老人問他:“不上灶,幹一輩子冷葷?”我沒敢去看陳其的反應,隻盼華北若真懂事,就別再亂答。他喝了小口酒說:“師父,您的心太重了。那些店,長久不了的,實在不行,我跟我爸說,他那裏的東西,您一個電話,還不是現成的。”

  我感覺這話裏有事,就故意和百匯扯起閑篇。

  一陣甜香中,師娘端來剛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往桌上吧嗒放好,便站著看,等我們動筷。他們全假裝沒看見,就我把筷子一立,夾到嘴裏一含,糖擱多了。我剛說好吃,陳其卻把盤子挪到馮炳閣麵前,問他:“這菜做得好不好?”我想起這道菜,馮炳閣扔過,還是百匯做的,就知道陳其要故意治他。馮炳閣像是暈針一樣,捂著腦門,不瞧。華北咯咯地樂,臉上洋溢著似曾相識的稚氣。

  窗外的暖陽,澆灑出一片白光,烤在床單上,連同我的肩背,熱熱癢癢的。

  陳其窮追不舍,我也加了進來,跟他一起問:“好不好?”百匯不安地看著我,我才注意到他有多難為情。小邢從外屋走過來說:“屠國柱你別喝多了,還要騎車帶我回家呢。”我這才閉上嘴。師娘說:“老楊,你做去吧。”師父笑著起身往廚房走。

  沒多久,師娘喊我端菜。

  楊越鈞正用熱油,將兩條鱖魚煎得亮黃如金,勺裏再放五錢清油,把拍成劈柴塊的芥梗和玉蘭片,接連又放進去,略炸撈出。

  頃刻間,酥香如蝶,滿屋翩躚。老人快速拿起手巾擦鍋。我趁空把他提前備好的醬油、白糖、蔥段、薑片和料酒小心遞過去,看他煸鍋。

  兌入開水後,他轉用微火燒,一為魚身兩麵的軟扇兒都能吃進滋味,二為熬濃魚汁,好放雞油。

  翻勺菜的肯節兒,楊越鈞就要使出來了。隻見老人左手執起炒勺,用力從左向上一悠,蕩出弧形,又轉而急下。鱖魚在空中,有如縱身龍門一般,借勢翻身。而他的右手恰好拿著魚盤等在一旁,稍用力,盤心按順時針合向炒勺,兩尾幹燒鱖魚,一齊當當正正地並排而臥。

  我兩眼瞪直,對著師父,他紅撲撲的臉,也隨之微微顫悠。他說:外行眼裏,顛勺翻鍋,勁兒越足,手藝越精。其實這道菜的扣兒,在準勁兒上。你如果協調不勻,瞻前顧後,別說是兩條魚,就算隻給你一條,也會變形,甚至扣到地上。

  “所以,誰逼馮炳閣也沒有用,豈止翻勺菜,他為人處事的境界,也隻到那裏。這個雙魚齊翻的法子,我給老五講過,這再給你看一遍。三兒,能把這幾塊料,擺放得舒舒坦坦,這個經理,你幹得不易。”

  我說:“大師哥實在,準他去收老母雞,什麽矛盾都沒了。您看,烤鴨部的鴨子,是不是也一起解決了。當年在涿州,我考察過那裏的養鴨場,用不用再去一趟?”

  老人專心將勺內燒開的芡汁,淋在魚身的一字刀口上,頃刻間,軟嫩醇香的肉質,呈出黑紅光亮的烏棗色。他說:“先顧眼前吧,下禮拜考級,你給我盯緊他們。”

  我接過盤子,在他身後用手蘸了點湯,放嘴裏嚐,剛好被小邢撞見。我吃出菜過鹹了,使勁撇嘴,她瞪眼指著我,讓我趕緊端走。

  她又在我身後喊:“萬唐居的掌灶親自下廚,真是享了天大的口福,這道菜誰也別跟我搶。”

  臨走前,陳其把我拽到隔壁小鋪的窗戶口,掏淨身上的錢,買兩盒煙,硬要塞我西服襯兜裏。我推掉他說:“叫師父看見,像什麽樣子。”他死皮賴臉地笑著說:“田豔想在家裏蓋間小房,你看我一身的病,哪幹得了,當然是她娘家人出工出料,連磚帶木頭、沙子,全包了。你說,咱能不意思意思麽,就想管你要幾隻醬鴨子,再給我弄十斤肉片。這回可是特意來討你個示下,所以你講話還是有分量的。”我說:“這事回店裏說吧。”

  我拍了拍車座,騎著小邢的鳳凰車。她看準時機,一P股躥上後架,用胳膊摟住我。

  沿著馬路,我們曲曲彎彎地前行著。她輕拍我後背問:“還能騎嗎,很少見你喝成這樣。”我使勁握住車把說:“這不哄師父高興嗎。”她說:“我可沒看出來,你那兩個師哥,當老人的麵,說的都是些什麽話,全靠有我兜著。”我笑著回頭說:“是,多虧你氣度大,給他們台階下。”

  騎到登萊胡同,煦暖的夕照投射在路兩側的白蠟樹上,透過鬱鬱青青的葉子,發光發亮。

  我問她:“蘇華北他爸是幹什麽的?”她反笑我:“還是發小呢,他沒跟你說嗎?他爸是負責國宴營養衛生的,也兼管北京防疫站。人家用的東西,是東華門大街34號特供的。比起來,周子都是小兒科。別家店的腔子,從大紅門進,蓋紅戳。他爸那裏,是藍戳,你見過嗎?就連黃瓜,整筐個頭都一樣大,不沾化肥。楊越鈞收了老五這個徒弟,缺什麽,叫人直接運家去,也不算事。”

  我說:“我隻記得,小時候華北告訴我,他腦袋上長虱子,他爸拿開水給他洗頭,哪知道他爸這麽大能耐。”她兩手抱緊我,樂得整個身子都動起來,又說:“連這都要信,那你這人也太好騙了。”

  鴨子橋下,護城河沿的枝條與水藻氣,伴著吹拂而過的晚風,一起在半空中,回回轉轉。

  我想起幾年前那個起風的傍晚和葛清走在這裏時的情景。不一時,眼前竟已是迷蒙一片。她把臉貼在我的後背,說:“腦袋嗡嗡了一天,就盼著趕快出來,隻要是我們倆個人,隨便在哪,多待一會兒也好。”

  她的兩隻胳膊,收得越發緊了:“就這樣在街上晃悠,可真舒服,你要一直騎,可別停下來。”我又回頭問她:“是我喝多了還是你喝多了,一直騎,就要進河裏了。”

  “你就當是我喝多了,不行嗎,真進了河裏,我也要死死抱緊你,讓河水托著我們,任它發配到哪,我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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