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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匯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也並非全對。至少自我履新之日起,陳其沒再曠過一天工。每次見麵,他還是大方地一把摟住我說:“楊越鈞為萬唐居可算幹了件好事,總經理的位置,你屠國柱來坐,真是店裏撿了塊寶,你是宮廷烤鴨的傳人嘛。”我想把醜話說在前頭,他卻張開手說:“屠經理,您把話在肚子裏留一留,我先表個態,隻要這個店你管一天的事,我陳其,身子骨就是喝成藥渣,也絕不告一天病假,讓你為難。”我自然喜出望外,忙說:“若真這樣,先謝謝師哥關照了。”

  我常會留意半導體匣子裏的天氣預報,趕上雪雨橫飄的日子,就提前讓老謝把墩布條子擺出來,誰進了屋,也好踩一踩。這時我總候在門口,有上了歲數的師傅來,或攙一把,或周周道道地打個招呼。同時也要看,誰遲到,誰請假。反複幾天,我都兩手一背,把簽到本藏在身後,放眼看向陳其。他明明早到了,就是不進店,非坐電線杆的石台上等。九點半,我手表指針剛一到點兒,他準一隻腳正踏進大門,絕不算遲到。不止一人跟我說,你二哥真絕,不是等他嗎?他寧肯外麵凍著,淋著,也不提前到。我聽了,會先客氣地笑一笑,然後說:“誰犯錯,我就罰誰。他隻要沒遲到,就是住電線杆底下,我也管不著人家。誰羨慕他,盡管陪他去。”

  其實真讓我操心的,反而是有些我想管,卻管不到的事情。比如後廚到底有多少油水,是從他們手裏流出去的,就從沒有人跟我提過。我隻能從小邢嘴裏,撿些七零八碎的話來聽,然後再想,這些事,碰得碰不得。

  比如她告訴我,供鮮貨的周子,跟陳其熟到快穿一條褲子了。

  “晚上陳其敢跟庫房的人開一桌麻將,周子在旁邊看,你二師哥解手去,他就替上來。輸了自己墊錢,贏了全算你師哥的。”

  “周子怎麽不回家?”我問。

  “還不是你二師哥開了牙,把擱籠屜的小屋歸置出來,騰給他住了。”

  “你眼睛裏,真是半點兒沙子都不容。”

  “我為誰,還不是幫你守好後門,別太無情無義好不好。你心疼沙子是吧,那早上七點鍾,你也別去照看鴨房了,先在北門瞧仔細了,那裏有好多沙子,等著你呢。”

  次日清早,外麵起了霧,幾間屋裏呈出一抹淡淡的米白色。

  我換好衣服,像上弦了一樣,準點盯在水台子後門,等動靜。半刻鍾不到,陳其和百匯,倆人一起拎著一口鍋,裏麵盛滿了宴會組醬好的餃子餡,香氣彌遠。同時,還有幾個師傅,也抬出四五盆剛剔下的羊骨、肉頭和雞架子。一夥人,把上次馮炳閣借的硬板車拉過來,往上一扣,陳其蹬車,百匯押貨,倆人就從北門溜了。

  我趕緊去敲周子那間小屋的門。

  “聽說你新買了輛鈴木S100.”

  “還不是圖個送貨方便嗎。”他剛睡醒,強睜開眼。

  “陳其一大早上哪兒了,帶我去,也試試你這車,好不好騎。”

  “你們店的事,怎麽好拉我下水。田豔說缺鱖魚,讓我帶兩條回來,要不您找別人?”

  “田豔能驗你的貨,我也能扣你的貨。這點兒量,讓誰做,不讓誰做,誰說了算,你慢慢想。等我扭了頭,再翻臉回來,別怪我不認識你。”

  他把頭伸出去看,兩手拽住我的胳膊。

  “祖宗,萬唐居剛開條縫,我就不知死活鑽進來。誰想被夾在半截,一頭是你師哥師弟,另一頭是你,為掙這點辛苦錢,我搭進去多少血本了。”

  “你錯了,我師哥師弟,和我是一頭的。”

  我往周子的摩托上一跨,看他輕車熟路地帶著我,騎到廣安大街的曉市。沒下車,我就看到烏壓壓一片人,像黃雀啄食似的,悶著頭,擠作一團。周子說:“屠經理,進不去了。”

  我遠遠地望見,百匯喜逐顏開地拿著杆秤,手邊立了個錢箱,陳其在他身邊,給市場裏的人,分鍋裏的醬肉。我問:“嬸兒,您還特意帶個小奶鍋。”大媽把頭巾紮好,正往前鑽,說白來好幾趟了,這回說什麽也要搶回去一份兒。這肉油大,還便宜。

  楊越鈞去了烹協的擴大經營座談會,周中例會,讓我代他主持。幾名主管,把當日儀容檢查和各查頭的備餐情況,以及前台的預訂單子,一匯報完,齊書記就說:“今天沒有黨委下的文件要傳達,但大家先別急著走,屠經理是不是有話想說?”我悶聲不語,看著所有人。

  屋外有野雲雀,喳喳亂叫。

  “開春考級的人選,快敲定了,會挨個通知。大夥作好準備,來之不易的機會,考上考不上,是你的切身利益,也關係到咱們店的名聲。”底下的人,互相看,齊書記一樣不說話。“還有件事,也跟利益和名聲沾點關係。以前聽說,萬唐居單日四萬塊的流水,叫完成任務。裏麵有一半,是從烤鴨部出的,我很高興。這次的數又算出來了,店裏最高一天,能賣到十八萬。”

  底下如熗鍋般的,一片鳴聒。齊書記擺出兩隻手,往下壓。

  “可這一回,我卻高興不起來。”他們又互相看,隻等後麵的話,落誰身上。“店是公家的,可生活要自己討,這我理解。可怎麽個討法,得定個規矩,往後任何事,什麽東西,從哪裏流出來,你第一個要來跟我講。否則,別怪我不替你兜著,我這話說的,明不明白?”所有人,全都半低著頭,不動。百匯也是,不敢動。隻有陳其,拿小拇指挖耳朵,使勁抖腦袋。

  我說,散會吧。齊書記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拍我肩膀說,你有一套。

  下樓去傳菜部查缺售時,一服務員幫忙送來新做的沽清單,我瞄到,百匯躲在他的身後。

  我繼續走,他又跟上來,淺聲叫我。

  “屠經理,屠經理。”他知道我會停下來。“我跟您承認錯誤來了,再也不敢了。”

  “你有什麽錯,就再也不敢了。”

  “甭管什麽錯,我都不敢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刷地灰淡下來。“您還不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我心頭一顫。

  “我們倆,您可要區別對待啊。”

  “也不知你哪來的閑工夫,白汁菜做那麽差,讓考官瞅見,笑話的是你師父。到那時,你讓他這個主審,還怎麽當,趕緊練去。”

  他聽了,臉紅嘴笑,急忙點頭。

  小邢叫我陪她去瑞蚨祥選被麵,我等在湖青色的圓木窗旁,看她衝著櫃櫥上豎起的一排排卷頭愣神。有兩口子看準一塊料,要裁了做窗簾。櫃員二話不說,蹲身搬出一卷,將別在上麵的藍紙條扯走,往櫃台一扔,拿起大剪和黃色的直尺,哢嚓兩下,疊成小塊,裹好紙,細麻繩一紮,說:“您拿走。”

  “沒意思。”她徑直走向前廊,要回家。

  “誰來這兒,都要買龍鳳織錦的軟緞子麵,就你不識貨。”

  “你們北京人,就是土,這種顏色哪能用,怯死了,看都不要看。”她回頭朝大鐵罩棚看了看,趕緊把臉扭回來。“我在觀前街給家裏買條紗巾,店員還要問一問,你媽媽是江浙人,還是上海人,多大歲數。問不清,款式和顏色不好挑的。這裏倒好,看都不看你一下,剪子直接就下去了。我買顆雞蛋都要拿燈泡照一照的好吧,何況是這麽貴的布料。”

  “北邊有個寧園時裝店,去那看看?”

  “累了,不去。”

  我把她拉到街邊,掏錢想買兩瓶茯苓酸奶。

  “消消火。”

  “一瓶就夠了,你每月掙多少工資,我最清楚,哪禁得起這樣花。”她退掉自己那瓶,把兩根吸管插在一起。“小金庫的事就算了?一天可是三五千的呀,就這樣讓他們把錢分了。”

  “店裏的業務,不差這些針頭線腦的。再說,楊越鈞能不知道這些?他都不管,我好去開罪人嗎,搞不好,全店的師傅,都有份。”我不喝了,把酸奶全留給她。“真讓我發愁的,是庫房積的料,我剛看了沽清單,要急推的菜越來越多。”

  “叫你出來選我這個料,你卻老想著你那個料。給你打了多少小報告,都不說謝我,將來讓我怎麽再幫你。”

  “怎麽謝,你說。”我用手背,抹掉她嘴唇上那層薄薄的乳色。

  “你讓我說的。”她把瓷瓶擱到箱子上,呼了一口氣。“咱們倆的事,要回我老家去辦,依了我這條,後麵還有你謝我的地方。”

  我知道,她哪會有什麽法子,不過哄我舒心罷了。可要說辦事,不能亂了禮,頭一宗,必先請示師父,讓他定。別人的場麵,老人到不到,我不管。我的,缺不得他。小邢樂著說:“你師父有那麽疼你?我就不信。店裏多少同事都請不動,他偏會賞你這個臉嗎。以後還有徒弟張嘴,你讓老人怎麽做。”

  早晨剛上班,我就溜進楊越鈞的辦公室,找他。屋裏沒人,我就掏了點他茶葉筒裏的白菊,沏了一杯。正用指頭,使勁掐著鼻梁,醒醒盹兒。就看見老謝輕推開門,探頭探腦。

  “屠經理,滿世界找您,快跟我去傳達室。”

  出了樓,他告訴我,是個老太太,半夜裏敲門,說沒地方去,要找領導。可店門還沒開呢,黑燈瞎火的,怕她跑丟,就留她住了。天一亮,就等您來,給解決解決。我問老太太什麽來路,他把推開的門又掩上,站屋外笑我,說:“這麽熱鬧,您還沒聽明白?馮師傅的親媽。”

  進去後,不等伸腳,我險些被一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卷絆住。看上麵被一塊梭布裹得嚴實,沾的土屑,攢了好些蘆絮似的團球。我怪老謝,也不給抬一抬,結果剛上手,才知沉得要命。我問:“大媽,家底都帶出來了,不過了?”老太太說:“不過了,本打算睡大街上,沒想你們店,好心留我。”她怯縮地支靠在床幫,一臉愁霧。我再問:“您來這兒,我師哥知道嗎?”老太太抬眼看我,眼窩裏存著杏黃色的水光。我叫老謝先把她領進店裏,讓人烙張餅,盛碗粥。老謝聽了,忙去攙她。老太太才開口說:“大侄子,你別為難我兒子,是我這兩隻腳,不聽使喚。看都挺好的,也該家去了。”

  她的嘴上滿是褶,皺紋一直裂到脖子上。

  老謝說:“您要是有家回,何必來找領導。領導來了,你怕什麽,你媳婦都不怕。”

  我聽出七分意思,就叫個年輕的進來,把她請到前廳,隻問老謝,這事兒,誰和誰。

  老謝敬我一根煙,說:“屠經理,你沒結過婚,不懂的。你師哥在店裏,是出了名的‘妻管嚴’,他女人右安門煤氣廠的,天天搬罐子,壯得像頭熊。事兒嘛,家家戶戶還不都一樣,就是他這娘兒們,有些出格。”我說:“師哥就快來了,我當麵叫他把老太太接回去。”老謝嘬了一口煙:“小屠,家長裏短的事,你可真是抱著擀麵杖當簫吹,一竅不通啊。你沒見老馮成天早來晚走的,在家裏,他說了不算。上次你們師父打他,那算什麽,早幾年,他老婆揪他脖領子,一邊一耳光,我都見過。”

  我問小邢:“馮炳閣還有親戚麽?”她說:“有個弟弟,沒正式工作。”我說:“這個月開始,扣他工錢,六成寄給他弟。”她說:“合適麽,好歹知會你師哥一聲,讓他簽個字。”我拿筆直接一劃,說:“簽完了。”她說:“人家家事,哪裏就輪得到你管了,給自己積點德吧。”

  我又問:“這是家事嗎?”

  隔天早上,楊越鈞又上區裏開會,老謝還來樓裏找我,說:“娘兒們來了,要見經理……”我說:“你吃的不就是攔人這碗飯麽,讓她走出傳達室半步,我連你工資一起扣。你就說,經理出去開會了,晾一晾她。”

  我躲在辦公室裏,喝茶,剝花生吃。泡了一小時,老謝踉蹌著進來,說壓不住了。我才轉到傳達室,推門問:“大姐,在呢?”

  “喊你們經理出來,誰也甭跟我耗。”女人麵盆般的臉盤一抖,道道橫肉彈了起來。

  我拎了把椅子,坐她正對麵。

  “屠國柱不會是你吧。”女人圓眼瞪我。“我來,是想明個理,你若講得通,都好商量。講不通,就把你拽到楊越鈞麵前,讓他講。”

  “您可能還不認識我,認識我的都知道,屠國柱從來就不講理。再說,萬唐居是吃飯的地方,不是法院。”

  “我他媽請了半天的假趕過來,別給臉不要臉。你們的活雞不過關,讓老馮自己墊錢買原料。現在更奇了,他掙的血汗錢,你說劃就劃,你是他什麽人。信不信,我到前廳去鬧。”

  老謝退到屋門口,敲兩下玻璃,讓外麵的人守好。

  “聽說昨兒老太太,上二兒子家住了。老人在哪兒,錢就發到哪兒。您想去前廳?把門打開,我也怕知道的人太少,還以為馮家兒媳婦,多懂人事。”

  不等我話講完,就見她伸出夯實的右臂,抄起字台上的煙灰缸,一步跨我跟前,照麵門直拍下。一股熱流後,我聽見屋門開了,老謝叫來兩個職工,要把女人架住。

  我用袖子按住頭上,血順著衣服和臉,滑下來。

  女人嚇得,動也不動。

  “店裏還有多少煙灰缸,去拿。”我的眼睛上,全濕了。“讓嫂子接著砸,五塊錢一個,師哥剩的工資,看還夠她砸幾個。”

  女人倒坐在地,仰身躺下,要打滾。我知她真嚷起來,會驚著前廳,便喊老謝去找民兵,扭派出所去。她又立起身,嗓子像被封住似的,隻是嗚咽,伸頭撞向老謝後,撒腿就跑。

  我這才覺出一臉沙疼,還說當年碴架,南征北戰,哪能想到,會被個娘兒們開了瓢。

  我咧著臉,跟小邢說:“後廚有雲南白藥和碘酒,你放過我,真破傷風了,不是鬧著玩的。”她用一隻腿壓住我,屈下身翻抽屜,終於翻出一小瓶紅黴素眼膏。

  “這時候知道惜命了,早不聽我的。被打成這樣,還有臉去後廚?破傷風不至於,留不留疤就難說了,正好讓你長長記性。”她擠出半管,抹我頭上,嘴對著我的腦門,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你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發,都是我的。下次再給人家打,要我先點過頭才行。”

  我故意喊疼,她懸住手,又退回去,再抽出紗布條。她將整整一卷,全纏上去,橫七豎八的,繞了不知多少圈。

  “來之前,至少視力還成,經你一弄,反倒什麽也看不見了。”我用力將一層紗布掀到眼皮上麵。“你也學會糟蹋公家東西了,口子不大,剪一小段,足夠。”

  “你懂什麽,我就要讓全店的人都看見,屠國柱當這個破經理,吃了多少啞巴虧。否則他們還以為,你背地沾了多少好處。”她使勁在我腦袋上一紮,係了個死扣。

  趕上風清日暖的,我就自己站在後院,連天芳樹下,看綠影,看葉芽。

  再就是,回鴨房裏麵,鬆鬆神。前院知道我請了病假,輕易不會有誰來擾我。

  正在刷案板,不想,衣領被人揪起,倒是沒用力。

  我回頭,向上望。他說:“你出來。”我說:“我養傷呢。”他說:“你出來吧。”

  他把我往前院拽,說:“正好沒人,領你去個地方。”我問:“是想單練麽,你等我緩兩天,行不行?”他笑著挽住我胳膊:“你是師父的心尖,誰敢動你,不是砸自己飯碗麽?”

  我說:“你老婆就敢,你這樣講,是不是不認,那我這下算白挨了?”

  “我還想問你,到底跟她講了什麽不中聽的,能把你打成這樣。”他在前麵說。

  我一麵跟他走,一麵想,那天她動手前,自己說什麽來著。

  “你呢,也別覺得冤。跟我來這一趟,保證你回本兒,咱倆互不相欠。”他不走了,轉過身子,大嘴對著我說。“這次,就當我謝過你了。”

  走到院西牆把角處,他墊下兩塊磚,坐好,然後像押囚犯一樣,伸手把我也拉下來。

  煜耀而柔軟的陽光,曬在脖子上,渾身暖烘烘的,又乏又麻。

  我兩腿伸直,頭靠在駁雜的牆麵,咽了一口唾沫。

  他笑著點了根煙,吸上一口後,遞給我。

  “不會是這麽個謝法吧,你可真大方。”我接在手裏,注意到他眯著眼,還在笑。

  見他不語,我把煙撚滅,要起身。他又拉著我說:“心急可吃不著熱豆腐。”

  天,像蠟筆畫那麽藍,像保鮮膜那麽透。

  馮炳閣舉起了胳膊,問我:“看見什麽沒有?”

  我重複著問:“看見什麽了?”仔細去看他指的地方,又搖頭。

  他說:“你等一等。”我嫌他煩:“那不就是主樓一層,擺電冰箱的地方麽?”

  他說:“對,剛好能瞅見。再看,是誰來了?”

  渺渺地,我果真看到一副麻杆身材,頭發和油潑麵一樣亮的人。

  “陳其?!”

  “對,這份禮,夠不夠謝你的?”師哥說。

  在我們兩人的注視下,陳其正悄悄密密地,從褲兜抖出塑料袋,拉冰箱門,由裏麵端出個什麽,單手撐開袋子,去接。

  “四條黃魚,炒鍋的孫師傅中午剛炸的。”馮炳閣說。

  我使勁咬著嘴,沒理他。

  馮炳閣拍了拍P股,站起來,他說:“我就知道這小子準會找過來,丫那鼻子,貓似的。”他用腳尖捅了我一下說:“屠經理,別裝糊塗。前天在傳達室,您不是威風著麽,我就想看一看,你這碗水,端得平端不平。”

  我大步流星地趟進傳達室,一進屋就坐老謝的床上。他放下報紙,把鞋穿好,問我出什麽事了。我抬頭看表,揮手叫他倒杯水給我喝。

  他又問:“腦袋好點沒有?聽說您正歇病假呢,該安心在家靜養才對,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我回口就是一句:“都覺著我請假,有空子可鑽是吧,那不妨看看,到底誰腦袋有問題。”

  老謝歲數長我兩輪,聽出這是邪火,便拍拍我肩膀,拿起灑水壺,院裏澆花去了。

  我喝一口水,就壓一下肚子裏的氣,繃了足有半小時,一直盯著窗戶外麵。

  一聽叮叮咣咣的有車騎過來,我嗖地邁出門,見陳其正從對麵,踩著腳蹬子滑步呢。

  我擋在路中央,叫他站著。

  他立刻刹住閘,把車推到我麵前。

  “屠經理,您都傷成這樣了,還當班呢,真是愛崗敬業的好楷模,值得學習。我有事情,著急回家,下回注意,一定不再騎著車出大門了。”

  “你上班怎麽就沒這麽著急過?”

  陸續有人圍過來,看他,也看我。

  他收起笑模樣。

  “怎麽了弟弟,頭上挨這麽一下,打傻了?心裏有火,也不該衝我撒吧。你這算工傷,醫藥費營養費,楊越鈞得管你,跟他要去。”

  我反倒笑起來。

  也是,這方麵你是行家,不過今天我想先跟你學另一手。布袋子裏裝什麽了,沉成那樣,你還握得穩車把?

  他幹脆把車支子撐好,把袋子摘下來,繞在手腕上,兩手一背,一言不發。

  “夠吃麽,要不回家再來一趟,要不,我幫你叫輛車?”

  幾個剛吃過飯的女服務員,想去逛街,見這陣勢,也躲到一旁。

  我仔細看他背後的手,四個魚頭倒立著,將袋子拱出一個山頭。

  “是你拿出來給我,還是我叫人,幫你拿出來給我。”

  陳其鼓著腮幫子,兩眼如釘子一樣,戳住我。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把話全說滿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正是一發不可收的節骨眼,有個大足塊撥開人群,擋在我倆中間。

  “幹什麽,光彩嗎?有梁子找沒人地方說去。屠經理,咱們也沒有開除這一說,你下令吧,給處分還是送派出所。屠經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庭廣眾的,好歹你管他叫一聲師哥,哪有這麽絕的。”

  “老二,你也是,國有國法,店有店規。屠經理剛在會上明確說過,凡事要先和他打招呼,你聽進去了嗎?師兄弟間的,為這個撕破臉,值當嗎。”

  馮炳閣故意不看我,不看我那張啞然無對的臉,他像拳擊台上的裁判一樣,兩隻手分別摟住我和陳其的脖子,仿佛今天勝出的那一方,該由他舉手決定。他不舉,就不會有誰輸,有誰贏。我轉念一想,其實也正是這麽回事。

  後來是老謝把人群轟散了,馮炳閣才把臉轉向我。

  “屠經理,教育教育得了,你覺著呢。”我看著他,險些給氣樂了。他又對著陳其講,“寫檢查,深刻檢查,再犯,別指望我還幫你。”

  陳其依舊梗著個脖子,麵無懼色,好像搭他肩膀上的,是刀。

  晚上,我想照一眼院南的筒道,那裏擺著許多煙囪皮,我想找人清走。

  我用腳撥開一塊斜落著的不鏽鋼板,發出刺耳的轟轟聲,百匯在那裏叫:“誰閑的?”

  看他雙手攥一本薄冊子,蹲石台上。我問:“你怎麽在這解大手?”他認出是我,繼續埋頭看他的。我湊過去又問:“什麽好東西?把你魂兒都勾走了。”他嘟囔著:“該換季了,出的新菜單,想抄下來背熟。”我看他手裏,不光有菜單,又去伸手摳。他死死攥著,我說:“你不鬆手是不是,我撕了?”沒想到他順勢拍到地上,說:“撕了反倒幹淨。”

  我見是本小書,認出“中國名菜譜”五個字,又去翻。曲園飯莊,仿膳,跟著就是萬唐居的宮廷烤鴨,楊越鈞、葛清、屠國柱、曲百匯。我搖著他的肩膀說:“一定要開表彰大會,要大辦,這可是部裏編的書。你真對得起這個姓,曲線救國。”他奪走了書,苦笑著說:“誰看得上這咬文嚼字的玩意,菜譜廚子嘛,都傳遍了。”我問:“你們組的人這麽說你?”他垂下頭。我說:“我找他們去。”他說:“哥你可別把我也連累了,剛跟陳其鬧那麽大笑話,不嫌寒磣嗎?”

  我把指頭伸到自己臉前問:“我?”他說:“還能有誰,你上上下下問一問,不從店裏順點東西回家,都覺著虧了。這種事,你也抓?你逮二哥的現行,開張至今,這是頭一例。”我說:“照你意思,反倒是我錯了。”他閉上眼睛,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隨便你怎樣想,我也是為你好。他順黃魚,你抓,下回有人,想個更隱蔽的法子,順魯魚,順鮑魚,你也抓?”

  我幹站著,無話可說。他翹了翹嘴角說:“我不比你們,有這本書,就能找師父,讓他跟齊書記說情,把我調組織部。”我揪著他後腦勺的頭發說:“考級時我跟著你,等證書拿到手裏,獎金一調,誰還叫你菜譜廚子。”他勉強地點著頭,我又說:“你這麽聰明的,全店也找不出第二個,調組織部這種話,別再提了。”他說:“你又忘了還有個小師弟,這小子才叫真聰明,不僅把他那組的師傅,拍得溜光水滑,還嫌學得不夠,自己托關係,在右安門僑園飯店,兼了個夜班,白幹。就為偷手藝,三班倒,你說他,是不是人小鬼大。”

  那天小邢熬了一袋豆羊羹,叫我喝。

  “有位在益華食品廠做審計的姐姐,送我的,裏麵是葛粉和瓊脂,甜,還不長肉。”她先把碗捧到自己嘴邊,試溫度,又捏出兩塊烤蛋糕,讓我就著吃。

  我沒有胃口,就把百匯那一席話,講給她聽。問她:“店裏的人怎麽說我,也是不嫌寒磣?”

  她本想笑,卻捂住嘴,將剛吃進的那一口咽下去。

  “討厭,剛從王府井買的花襯衣,髒了你給洗?”她的手托在嘴下。

  “真這麽說我?你還笑得出來。以前陳其說要保證出勤率,我還高興,現在巴不得他少來幾天,在家待著,倒算體諒我了。”

  “我是笑,這兩口子指定想不明白,究竟哪裏得罪了這個傻師弟。四個人,刀光血影地掐起來。你那腦袋,是缺根弦,治他,何必搬到台麵上。以他的為人,免不了把別人咬出來,牽進去的人一多,難辦的反而是你。”

  “哪來的四個人,說得跟打混雙比賽一樣。”

  我見她臉笑得比手上的烤蛋糕還紅,就讓她快講。

  原來,田豔收貨,周子算是票外,返的利,已照規矩請人提前孝敬好了。

  這天他來送鮮百葉和蝦仁,她掃了兩眼,就說可以。正要回墩兒上幹活,卻撞見小邢由樓裏走出來。周子趕緊去瞧田豔,又去瞧倉庫的人,不知什麽意思。

  田豔也止了步子,跟上她,又轉回院裏卸貨的地方。

  小邢昂著臉,誰也不看,隻是望著架在頭上的電線。周子一見她胳膊夾的賬簿,就有些慌。再聽她說今天驗貨,我來盯著。倉庫的人立馬回屋把煙藏好,再抬一把椅子來,給她坐。

  等小邢把賬簿夾一攤,田豔站過了來。

  “這是周子,你還不放心?”

  “什麽肘子腱子的,桶裏裝的,分明是百葉嘛,還有海參、魷魚,我都認得。”她一樂說。

  田豔皺著眉,沒好氣地也是一樂。

  “這些是你昨天下午報的單子,自己看,庫裏還剩多少。趁幾個部門的人都在,正好對一對數。眼見一天比一天熱,不知你們囤這麽多海貨,要下小的?”小邢問田豔那組的師傅。

  組長不發話,誰敢搭這個茬,田豔兩條胳膊相互一架。

  “妹妹,墩兒上要多少的量,我最清楚,這月光宴會就比上個季度還多,可不要備著點。我沒你命好,栽培出一當經理的男人。真是鬧缺售的時候,他扣的是我獎金,不是你的。”

  小邢把腿一蹺,抻了抻褲腿,準備還擊。

  “既然你庫裏的貨這麽緊,就少簽急推的菜給灶上。又要進,又出不掉,不如我教你個法子,用店裏的刀,店裏的火,加工好了,再往家拿,這才是會過日子的。哪像屠國柱,把腦漿子想爛了,也想不出這一手,依我說,你才是好命。”

  田豔的臉,鐵青一片。在場的老爺們兒,知道話太難聽,卻不好插嘴。

  小邢慢條斯理地低頭看賬。田豔耐不住性子,直接問:“你不是驗貨麽,驗不驗了到底?”

  空了好半天,她才回:“驗,當然要驗。”

  田豔手一揮,給她看秤。

  小邢立刻喊慢,又一句:“先去鍋爐房,拿個篩籮來。”

  周子像是老掉的豆芽,原地打起蔫了。

  田豔把眼一閉,想走,又走不了。

  小邢親眼盯著,兩個師傅合力抬起鐵桶,把海參往篩籮上倒。底下擺好一口大缸,整桶整桶的,嘩嘩全折進去。

  她說:“百葉抽水,咱本該篩一遍再過秤的,那幾樣也是如此,辛苦師傅了。”她又說:“至於新鮮不新鮮,我是外行,田組長說行,就行。”

  師傅們把控幹後的海鮮,搬到田豔眼皮子底下稱重。小邢杏眼一橫,問他們:“單子上寫的是四十斤,夠嗎?”一師傅看著秤星說:“短。”

  周子不服氣,說這點水分都要去,送來東西早臭了,您怎麽不在火上煮熟了再稱。

  田豔睜開眼,瞪他。

  小邢瞅見,田豔的尖下巴,已掛了汗。

  我聽完了,就拿起碗,擰開水龍頭。小邢在身後問:“這件事辦的,漂亮不漂亮?”

  我說:“你這可真是吃人都不吐核。”

  她得意地說:“我講了這麽多,你聽出用意在哪了嗎?”

  我想了想,回頭說:“當然了,我去找田豔談。”

  她又問:“怎麽個談法,你知不知道。”

  我繼續刷著碗:“說知道,當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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