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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嘉雯,到晚飯時間了。”喬瑟夫打開了自殺監視室門上的小小窗口,把嘉雯從漫長的回憶中拉回到監獄中的現實。

  她下了床,從喬瑟夫手中接過了飯盒和飲料。這時喬瑟夫又偷偷遞給她一個白色的塑料小碗,裏麵裝了幾片削了皮的蘋果。

  “謝謝你!”她說。

  “你還好嗎?”

  “幸運的是感覺自己還活著。”

  “看你神情恍惚的,是不是想家裏人了?你的牢房裏沒有電話,如果你想給家裏人打電話,我可以讓你用走廊上的那部電話。”

  “我家裏人都不在美國。”

  “真的嗎?可憐的孩子,你現在的處境這麽困難,又沒有親人在身邊。”

  “我現在急需的是找一個出色的律師,幫我擺脫困境。”

  “在克裏斯蒂,最出色的律師莫過於麥克·本奇了,但是他收費很高。”

  “我不在意費用,即使借錢,我也要請一個最出色的律師,因為金錢有價,自由無價。你知道麥克的電話號碼嗎?”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幫你從電話號碼簿上查到。”

  “那太感謝你了。”

  喬瑟夫很快就幫嘉雯找到了麥克辦公室的電話。嘉雯用走廊上的電話撥通了麥克的號碼,接電話的是一位聲音甜美的女秘書,女秘書告訴她麥克去外州出庭了。由於是對方付費的電話,嘉雯盡量用簡短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案情,請求女秘書轉告麥克,希望麥克能盡快到辛頓監獄來和她見麵,準備為她出庭,出庭的時間是星期五的下午兩點,地點是在南德州高級法院。

  嘉雯回到自殺監視室後,吃了三維治和蘋果。那簡直是她平生吃過的最香甜的蘋果了。她在經營“華美”的那些日子裏,每天對自助餐台上的紅紅綠綠的蘋果似乎從無興趣,她隻喜歡新鮮的草莓和櫻桃,而此刻,這幾片蘋果卻給她留下了無窮回味。

  環境變了,每一樣東西的價值都變了。也許隻有當她進入了極端的環境,才會靜下心來,重新審視周圍事物的價值,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和夢想。

  到了第二天早上,喬瑟夫對嘉雯說:“很抱歉,我們必須把你送到太陽城的監獄去,因為辛頓監獄不能收留聯邦政府的女囚犯,我們留你這幾天已是例外。”

  “請不要把我送走,你對我這麽友好,我不願意到別的監獄去。”

  “你不用擔心,像你這麽文雅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善待的。”

  “可麥克有可能到這裏來找我的。”嘉雯憂心忡忡。

  “如果他來了,我會告訴他你的情況。”

  “阿瑞也會被送到太陽城監獄嗎?”

  “不,他還要被留在這裏。”

  “這樣我會很擔心他的。”

  “不用擔心,他的精神狀況還好,”喬瑟夫安慰她,“男人總是比女人堅強一些。”

  從太陽城監獄趕來的押解看守利蘭,一個身材健壯的西班牙裔女人,很快給嘉雯戴上了手銬、腳鐐。

  喬瑟夫說:“你多保重,上帝保佑你。”

  嘉雯幾乎要走到門口了,感覺喬瑟夫的目光還暖著自己的後背。她轉過頭去,看到他一邊吻著胸前的十字架,一邊揮手向她告別。她鼻子一酸,淚就湧了出來。

  在這個她被稱作囚犯的地方,點滴的關懷和尊重,就足以感動她的全心了。

  兩個多小時之後,囚車載著嘉雯緩緩地駛進了太陽城監獄的車庫。太陽城監獄位於市中心,是一座八層樓的老式建築,在它的背後是一家著名的銀行,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罪惡與金錢之間隻有一步之遙。

  剛一進監獄,嘉雯就看到牆上有一幅招貼:

  “Life is a series of special moment,don't miss a single one。”

  (生活是一係列的特殊瞬間,不要錯過其中任何一個。)

  也許生活中的某些瞬間比另外一些更特殊,比如此刻,嘉雯想,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的,因為此刻的每一個細節都讓她銘心刻骨。

  在一樓的大廳中間有一個櫃台,櫃台麵對著三個鐵籠子一樣的拘留室,其中兩個用來關男囚犯,一個用來關女囚犯。新來的犯人一律先被暫時關在拘留室裏,等辦完了所有的入獄手續,才會被押到樓上的牢房裏。

  那天正巧移民局的遣送官送進來一車大約四十幾個墨西哥偷渡客,把他們一古腦塞進了拘留室裏。偷渡客們用西班牙語高聲叫嚷著,交談著,令嘉雯覺得仿佛又出了一回國,到了墨西哥。

  兩個年輕的男看守要登記囚犯隨身帶的每一樣東西,對每一個囚犯做健康情況和精神狀態的調查,再加上他們倆說說笑笑,辦事拖拖拉拉,使辦理入獄手續的過程變得十分漫長。

  嘉雯被拍了照,做了指紋,然後又被關回了拘留室。

  到了晚飯的時候,拘留室裏的囚犯們每人領了一份三維治,一杯顏色猩紅、味道怪異的飲料。嘉雯咬了一口三維治,麵包立刻粘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如果在這裏可以買到一份地道的中國餐,嘉雯相信自己肯出上百元的高價。

  在拘留室裏又冷又餓地挨過了十個小時之後,一個三十幾歲年紀,梳黑色短發,身材矮壯的西班牙裔的女看守打開了拘留室的鐵門,直著嗓子嚷道:

  “誰是嘉雯·舒?”

  嘉雯從長條凳上站了起來。

  “我是你的看守菲比,你跟我來。”

  嘉雯隨菲比走進了儲藏室。

  “你是聯邦的囚犯還是移民局的囚犯?”菲比問。

  “兩個都是。”

  “看來你的麻煩還不小。那你先上哪個法庭?”

  “聯邦法庭。”

  菲比拿出一套小號的深灰色的囚服和一套白色的內衣褲讓她換上,告訴她聯邦囚犯穿深灰色的囚服,移民局囚犯穿墨綠色的。嘉雯又領了一床深灰色的破舊的毛毯,一個深灰色的粗布做的枕套,一張白色的床單,一套白色的內衣褲,然後就隨菲比走進了電梯。她下意識地在電梯裏尋找監視器。

  “臉衝著牆站好,”菲比說,“不要東張西望,你以為你是來參觀的嗎?”

  電梯停在了三層。菲比打開了一間儲藏室的門,叫嘉雯拿一個床墊和一個枕頭。嘉雯拖著沉重的床墊,抱著枕頭又回到了電梯。到了四層,嘉雯和菲比走出了電梯。菲比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長長的鑰匙,打開了走廊右邊的4A牢房。牢房窄長,靠牆擺滿了上下鋪,可容納二十四個囚犯。西邊的牆上有一排被塗滿了灰色油漆的窗戶。

  菲比指了指靠著東牆的一張空著的上鋪說:“你睡22號床鋪。”

  這時嘉雯看到芭芭拉和另外三個女囚正坐在一張長方形的不鏽鋼桌子前玩牌。

  “你也來這裏了?”芭芭拉有些興奮地說,隨後向其他三個女囚說:“她叫嘉雯,我在維卡監獄認識的。好,我來介紹,這是阿爾瑪,她也是一進宮,和你一樣有點多愁善感。”芭芭拉指了指坐在她左邊的一個瘦弱的西班牙裔女人。阿爾瑪對嘉雯點了點頭。

  “這位是波霸蘇珊小姐,太陽城夜總會的最火爆的小姐,她不穿胸罩不是因為她特地要誘惑人,而是因為在太陽城監獄裏根本找不到合適她的尺寸的胸罩,最重要的是她的波絕對是真材實料……”

  “閉嘴吧你!”蘇珊不客氣地打斷了芭芭拉的話頭。蘇珊是白人,有一頭金發。她隻穿了一件白色純棉套頭衫,無所顧忌地顯露出龐大的胸部。蘇珊問嘉雯:“你們中國女人為什麽都這麽苗條?你們保持身材苗條的秘密是什麽?”

  還未等嘉雯回答蘇珊的問題,桌旁的另外一個西班牙裔的女人迫不及待地大聲做了自我介紹,“我叫阿琳娜,歡迎你加入我們的俱樂部!”阿琳娜大約四十幾歲,身材矮胖,有一雙黑眼睛和一頭棕色卷發。

  “你們看上去在這裏日子過得不錯。”嘉雯說。

  “噢,親愛的,在這裏你必須學會給自己找樂,”阿琳娜說,隨後指了指一個坐在牢房角落裏的有著東方麵孔的女人說,“不要象貢那樣,整天傻呆呆的。”

  那個被叫做“貢”的女人臉色黯黯的,眼神散漫,一頭又粗又硬的頭發被胡亂地挽在腦後。也許是在監獄裏呆得久了,她的整個身體似乎變成了牢房裏的一件家具,而她灰黯的神情和牢房的色調已經非常協調了。

  嘉雯在牢房裏還沒有坐定,女囚們就讓她把她們的名字,她們的丈夫,孩子的名字都翻譯成漢語。她們立刻對中國字著迷了,紛紛說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象圖畫一樣的字。阿琳娜還表示她一出獄就要在手臂上刺一個中國字的紋身,她要刺一個“愛”字。嘉雯隻好在阿琳娜的橫格本上替她寫了個大大的“愛”字,還對她解釋說:

  “中文繁體字的‘愛’是由‘受’和‘心’兩個字組成的,愛,就要用心去感受。”

  “哇,中國語言好深刻!”阿琳娜驚呼了起來。

  嘉雯不禁自嘲,她沒想到自己在大學裏專攻中國語言和文學,多年來並無用武之地,現在卻在美國的監獄裏傳播中國文化了。

  到了午夜時分,阿琳娜站在牢房中間,手裏捏著一個小小的收音機,伴著收音機裏播放的音樂載歌載舞。阿琳娜雖然身材矮胖,但動作靈活。她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時而象天鵝湖邊純情的少女,時而又象夜總會裏放浪形骸的脫衣舞女。女囚們隨著音樂的節拍為她鼓掌,而當她模仿脫衣舞女的時候,還起勁地衝她叫喊:“快脫吧!快脫吧!”

  蘇珊按捺不住也開始跳了起來,自然她的舞姿比阿琳娜要專業得多。

  女囚們似乎忘記了自己身處監獄,恍然置身於燈紅酒綠的夜總會。

  “阿琳娜,你出監獄之後第一件事做什麽?”有人高聲問。

  “和湯姆上床。”阿琳娜響亮地回答。

  “湯姆是誰?”嘉雯問。

  “湯姆是我的獄中情人。”阿琳娜停止了舞蹈,喘著氣說。

  “你在監獄裏認識他的?”嘉雯問。

  “是啊,我在克裏斯蒂監獄裏認識的。他的牢房的窗口正對著我的牢房窗口。”

  “中間大約隔多遠?”

  “十五英尺。”

  “你們大概都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嘉雯更驚訝了。

  “我們互贈了照片。”

  “他現在在哪裏?”

  “還在克裏斯蒂監獄。”

  “可是你們都沒有交談過。”

  “我們交談過。我用口紅在玻璃上寫字,我寫了‘我愛你’,他對我喊話,我聽得到的。”

  “天哪,真是監獄浪漫曲。”

  也許人有時是需要製造一些幻境的,通過幻境來對抗現實,尋求快樂,嘉雯想。

  “哎,嘉雯,”芭芭拉衝著嘉雯喊,“要不要我幫你在監獄裏介紹一個,我弟弟就被關在六樓,他是美國公民。”

  “閉嘴吧,你,我還沒倒黴到要嫁給你弟弟的地步。”嘉雯也衝她嚷。

  “我弟弟很帥的。”

  “帥有什麽用?我可沒錢給他買白粉。”

  “你怎麽知道他抽白粉?”芭芭拉很驚訝地問。

  “我隻是推測罷了,因為你抽白粉,你弟弟也許受你影響,十有八九販毒吸毒。”

  “你很純潔你為什麽也在這裏?”芭芭拉並不客氣。

  “好了,不要吵了,”阿琳娜停止唱歌,衝她們喊了一聲,“嘉雯進來是為了和我交朋友。”

  嘉雯無聲地笑了。這倒是一個別致的角度。即使她不能在監獄裏交朋友,至少也了解另外一種人生,一種黑暗的、扭曲的,充滿悔恨的,但又不乏希望的人生。

  阿琳娜唱得累了,跳得乏了,就在嘉雯身邊坐了下來。

  “我很想見到湯姆。”

  “可以理解,隔窗相望有點令人痛苦。”

  “你會不會寫情書?可不可以幫我寫一封?你知道我隻會說英文,不會寫。”

  “我讀高中的時候曾替我的女朋友們寫情書,寫得還挺有殺傷力的,收信人無不一一中彈”。

  “哇,太好了!我去拿紙和筆。”

  阿琳娜把湯姆的照片拿給嘉雯看。

  “他看上去很年輕!”嘉雯驚訝地說。

  “他比我年輕十歲!”

  “你有沒有搞錯?你和他會有很多共同語言嗎?”

  “噢,親愛的,你不懂愛情。愛情是不論年紀的。愛情發生了,就像颶風,要把兩個人都卷到天上,從此你就不再顧及地麵上的事情了。來吧,開始動筆吧。”

  嘉雯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在監獄裏替別人寫情書,而且寫得投入、專注。有什麽能比多情和浪漫更能對抗鐵牆、鐵窗、鐵柵欄內無情的現實?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阿瑞是否還在辛頓監獄,不知道他是怎樣熬過漫長的白天和黑夜的。她多麽希望能見到他,或者聽一聽他的聲音,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可能給對方打電話。這種隔絕讓她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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