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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早晨四點半,看守菲比就把嘉雯叫醒了:“到你去上庭的時間了。”

  嘉雯望望窗外,外麵還是漆黑一片,“為什麽這麽早?”

  “不要囉嗦了,押送的看守還沒抱怨,你倒先抱怨了?”

  嘉雯輕手輕腳地洗了臉,刷了牙,隨菲比到了樓下大廳,她看到手裏攥著手銬和腳鐐的押解看守利蘭已經在等著她了。

  囚車被一張粗硬的鐵絲網隔成了兩部分,前車廂比較寬大,後車廂卻非常窄小。嘉雯被放進了後車廂。後車廂隻容得下一張麵對著後車門的長椅,而長椅和後車門之間的空間小到幾乎放不下雙腿。

  嘉雯從後車門上小小的方窗望出去,看到了寂寥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她一向憎恨早起,現在整座城市都在沉睡,而她卻要披星戴月,作為一個囚徒長途旅行去接受審問,這樣的事實更使她倍覺沮喪。

  從太陽城到克裏斯蒂開車大約兩個多小時,途中利蘭還到一家縣城監獄去接了幾個男犯人,於是旅途就變得格外的漫長。到了早晨八點,囚車終於開進了南德州高級法院的車庫。嘉雯被放進了冷森森的老虎籠子一樣的候審室。候審室裏隻有兩條不鏽鋼的長凳,一堵矮牆和一個馬桶。

  “我下午兩點半才上庭,為什麽這麽早把我帶來?我在這裏會凍死的。”她對正在鎖候審室的法警說。

  法警聳了聳肩膀,表示愛莫能助。

  嘉雯攏著自己裸露的雙臂,心裏抱怨為什麽囚服都是半袖的。想必囚服的設計者從未坐過監獄,所以無法想象人在獄中身體上精神上所承受的雙重寒冷。

  她躺在冰冷的不鏽鋼長椅上,想舒展一下自己酸麻的雙腿,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在一個晴和的日子,她和她的父母,還有阿瑞在公園裏散步。天空是無可挑剔的蔚藍,偶爾有一隻鴿子從眼前飛過。草很綠,是那種柔柔的醉人的綠;風很暖,暖得讓人直想躺在草坪上睡去。公園中間有一個音樂噴泉,噴泉每隔幾分鍾就會濺出潔淨的水花和優美的音符。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麵對的隻是候審室的粗硬冰冷的鐵絲網。沒有煦暖的風,沒有柔和的綠。她沒有料到自己在如此悲哀絕望的時刻,會做這樣一個溫馨而悠閑的夢。

  她試圖把夢中的畫麵在頭腦中再拚接起來。夢中的公園毫無疑問是美麗的,但是沒有任何特征顯示它坐落哪一個國家哪一座城市,這令她惶惑。在她的精神如此孤苦無助的時候,她需要一些指引,一些暗示,哪怕這些指引和暗示來源於一個夢。

  終於到了上庭的時間,嘉雯被高級法院的警衛帶進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緊接著阿瑞也被帶進來了,坐在她前排的被告席上。他轉過頭,輕聲問:“你還好吧?”

  還未等她回答,警衛就走過來對阿瑞說:“把你的頭轉過去。”阿瑞隻好轉回了自己的頭。

  這時一個矮胖的美國女人向嘉雯走了過來:“我叫瑪麗·史密斯,是政府指派給你的律師,”隨後她坐在了嘉雯身邊的座位上。

  瑪麗·史密斯穿一套大紅的西裝套裙,領口還綴著粉紅色的花,看上去和法庭的嚴肅與莊重格格不入。她的臉上貼了一小塊白紙,大概是因為生了粉刺,粉刺又被她抓破了。

  瑪麗難道不可以找一塊‘邦迪’貼上嗎?一塊小小的白紙就使整張臉顯得庸俗了,嘉雯想。

  “你好!”嘉雯盡量做到不失禮貌。

  “維卡的檢察官馬丁·漢克斯不同意讓你保釋,他的態度很堅決,我恐怕很難說服他。”

  “既然你是我的律師,你出庭是來替我辯護的,而不是來向我宣布檢察官的決定。”

  瑪麗眨了眨眼睛,“我隻是想讓你有一個精神準備。其實你不必太緊張,你沒有任何犯罪記錄,頂多會被判三年。”

  “三年還不令人緊張嗎?你在監獄裏呆過一分鍾嗎?你知道在監獄裏一分鍾就像一天那麽漫長嗎?”

  “那你想怎麽樣呢?你自己惹上了麻煩,還指望被無罪釋放嗎?”

  “我本來就是無罪的。”

  “我希望你現實一點。”瑪麗說完,就站起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離開庭時間隻差五分鍾了,律師麥克·本奇還沒有出現。嘉雯焦灼不安起來了,她盯著牆上的鍾,還有四分鍾、三分鍾、兩分鍾……她的呼吸越來越緊張了。如果麥克再不出現,她的清白,她的自由,也許還有她後半生的身心健康,都可能葬送在這個品味低俗而又毫無同情心的女律師瑪麗手上了。

  離開庭還有一分鍾,法庭的正門被打開了,一個長相酷似哈裏森·福特的男人走了進來,隻是他比哈裏森·福特年長一些,頭發全白了,但他的個頭比哈裏森·福特更高。當他邁著大步走進法庭的時,她隻覺得寬大的法庭突然變得狹小了。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質地極其考究的西裝,襯著雪白的襯衣和銀灰色的真絲領帶,看上去莊重而高雅。

  “我是麥克·本奇。”他走近她,握了握她的手,“我昨天去辛頓監獄找你,但你已被搬到了太陽城監獄。”

  “謝謝你今天及時趕到。”

  “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案情,因為既涉及聯邦法院,又涉及移民局,比我想象的要複雜。現在我們時間有限,長話短說,如果你要我接手你的案子,你的全部費用要一萬五千美元。”

  嘉雯已打聽到,如果克裏斯蒂的普通律師接手她的案子大約隻要收七八千元,但她畢竟經營過生意,知道在什麽時候應該討價還價,什麽時候絕對不可以討價還價,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說:“沒有問題,就這麽定了。”

  她的直覺告訴她,麥克是出色的,而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看重出色的人。如果一個出色的人替她辯護,即便輸了,她也心甘情願,當然她渴望贏。在法庭上的輸贏與賭場裏的輸贏不同,在賭場裏輸了錢,離開了賭場還可以再賺,但是在法庭上輸了,一個犯罪記錄就會像一個陰影跟隨自己一輩子。她不可以輸,她在維卡的自殺監視室對自己發過誓了,她要清清白白地走進監獄,清清白白地離開。

  在一聲短促的鈴響之後,法庭內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身穿黑袍的女法官米歇爾出現在法庭上。米歇爾落座之後,就把嘉雯和律師瑪麗叫到自己麵前,這時嘉雯立刻舉起手請求提問。

  米歇爾問:“舒女士,你有什麽問題嗎?”

  “尊敬的法官,我可以請求換律師嗎?上一次上庭時我不知道應該找誰做我的律師,但現在我找到了。”

  “這我可以理解。”

  這時麥克走到法官麵前:“尊敬的法官,我是麥克·本奇,受當事人嘉雯·舒的委托接手她的案子。我請求法庭允許我擔任舒女士的律師。”

  米歇爾微微笑了:“我知道你是誰,你的要求被批準了。”

  嘉雯聽喬瑟夫提起過,麥克曾在南德州高級法院做過十幾年的政府律師,和米歇爾大約共事過十年,退休後才自己開業,所以當米歇爾見到他時麵露微笑也就不足為奇了。

  “看來我在這裏是浪費時間了。”瑪麗說,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滿。

  “你可以走了。”米歇爾對瑪麗說。

  “不管怎麽樣,謝謝你。”嘉雯對瑪麗說,暗自慶幸自己不必再聽她那一套“隻判三年”的安慰了。

  “尊敬的法官,由於我在開庭之前沒有找到機會和舒女士見麵,我請求推遲今天的保釋庭,給我一些時間了解案情。”麥克說。

  “好吧,”米歇爾看了看自己桌子上的日曆,“就推遲到下星期一下午兩點吧。”

  “對不起,法官,下星期一我要代表我的另外一個客戶到路易斯安納出庭。”

  “看來你比我還忙,”米歇爾臉上又露出了一絲笑容,“下星期五下午兩點鍾怎麽樣?”

  “很好。”

  “那就定在下星期五下午兩點。”

  嘉雯被警衛帶出了法庭,關進了候審室。過了一會兒,一個法警把她帶到一間窄窄的會客室。會客室被一道玻璃牆分成了兩半,麥克坐在玻璃牆的後麵。

  “謝謝你今天接手我的案子。”嘉雯說。

  “我對你的案子很感興趣。”

  你不會後悔接手我的案子,因為我是無罪的。維卡檢察院加給我的罪名是‘有意識地運送,窩藏非法移民’,請你注意“有意識地”這個詞,這是一個完全沒有證據的說法,因為我並不知道他們是非法移民。不知者不為罪。我犯的隻是一個疏忽的錯誤,而不是一個罪過。錯誤與罪過之間有天壤之別。

  “我會仔細研究你的案子,在法庭上為盡力你辯護的。”

  “請你無論如何先說服法官允許我保釋出獄。”

  “你惹上的的刑事案件和移民案件使你處於非常被動的局麵。你沒有房產,沒有家庭,獲準保釋的可能性很小,但我會努力幫你擺脫困境。”

  “我在監獄裏真的是度日如年,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堅持多久。”

  “你以前有沒有摔斷過腳腕?”

  “沒有。”

  “有沒有過很嚴重的頭痛?”

  “有過。”

  “好吧,你就當這種經曆是得一場頭痛,好了之後你很快就會忘記。”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嘉雯回到候審室,回味麥克對她說過的話,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無所歸屬而深深地悲哀了起來。她在世界上無人可以攀附。阿瑞在獄中,自己也在獄中,彼此無法攀附,而她的父母都在國內,她的膝下沒有任何兒女。

  她是一個十足的漂泊者。

  從前她以為自己作為一個漂泊者是堅強的,因為她不斷地適應陌生的環境,忍受背井離鄉的孤獨,現在才知道她其實是脆弱的。沒有根的支撐,就容易被移動、被摔落、被遺棄。她的頭上沒有安全的屋頂,腳下沒有堅實的土地,她的身邊沒有親人挽著她的手,她的腳下沒有兒女期待她的關愛。

  她仿佛是一支無土的蘭花,生活在水中,而水中花永遠是最易夭折的。

  她一直喜歡一種了無牽掛的輕鬆,向往“劍馬求不得,狂歌走天涯”的境界。漂泊是一種輕鬆,但卻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她漂泊了八年,這是她生命力最活躍的八年。她渴望對自己漂泊的生活做一次總結,或者索性做一個了結。

  她思緒如麻,坐立不安。她焦灼地等待著阿瑞從法庭裏出來,希望法官能允許他保釋出獄。如果他能出獄,她心裏就會好受得多。她一次次不無痛苦地假設,如果在她被捕的那天晚上,阿瑞沒有正巧開車去“羅格商場”,或者他在看到她和警察交涉的時候沒有停留,他就會躲過這場牢獄之災了。

  盡管阿瑞的律師在法庭上已強調過警察對阿瑞的搜查完全不合法,但是阿瑞已被投入了監獄,律師說服法官的過程,以及將來說服陪審團的過程都將是漫長的。

  生活是不允許假設的。

  無論她怎樣的捶胸頓足,一個偶然的巧合就使阿瑞無法逃脫命運的折磨。

  大約半小時之後,阿瑞被警衛帶出了法庭,從候審室的門前走過。

  嘉雯一看到他失望搖頭的表情,就猜到他的保釋請求被法官拒絕了。嘉雯奔到鐵柵欄邊,伸出了手。阿瑞一邊走,一邊向嘉雯盡力伸展著自己被手銬鎖住的雙手,終於觸到了嘉雯的指尖。

  那是多麽短促又多麽溫暖的一觸。自從被捕以來,她再也沒有機會觸到他,而此刻他的眼神裏充滿了疼惜和癡誠,他溫暖的懷抱是這樣的可望而不可即。

  三年前當他在車禍中幸免於難,他曾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我幸存下來,是因為我不能把你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世界上。愛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義了。”

  此刻他們雖然雙雙身陷囹圄,但是世上沒有一種鎖鏈可以鎖住愛情。為了彼此的愛,她和他無論如何都要幸存下來。

  刹那間淚水湧滿了嘉雯的眼眶。

  阿瑞一步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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