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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金麒麟”的一個企台炒了宋鳳美的魷魚,因此嘉雯得到了正式做工的機會。她在捱過了十天的學徒期後,終於可以賺小費了。當她第一次從餐桌上撿起客人給她留下的五塊錢時,臉卻“騰”地燒了起來,她似乎是在殘羹冷炙中撿拾生活。

  下工後,她沒有到老板娘那裏去換整錢,就揣著厚厚的一疊幾乎全是一元的鈔票回到了家,錢的厚重使她在美國的羽毛般輕飄的生活刹時充實了起來。她來不及脫下油漬膩膩的襯衣,蓬亂著頭發就坐到燈下點數陌生的暗綠色的鈔票。這天她賺的小費和工錢加在一起是八十八元,一個吉利的數字。

  因為忙於學英語和打工,她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忙碌。她考下了駕照,從此再不必轉兩次公共汽車去打工了。

  有一個星期五,午餐時間剛到,客人就坐滿了餐廳。崔紅接了一桌二十幾個客人,有些手忙腳亂。廚師把菜很快都炒好了,擺到了廚房裏的餐台上。

  “你可不可以幫我端幾盤?”崔紅衝著嘉雯嚷。

  嘉雯拿起一個大托盤,擺了五盤菜,五碗米飯,把托盤的一端放在自己的左肩肩頭,用左手扶著托盤的另一端,右手抓起托盤支架,就往餐廳走去。

  當她推開廚房門的時候正好撞到了急欲進門的老板娘,托盤上的飯菜全被摔到了地上。盤碗碎裂的聲音驚動了所有的客人,餐廳裏刹時靜了下來。

  老板娘跳腳罵了起來:“你瞎了眼嗎?客人已經等急了,這都是我的老客人,怎麽可以得罪?我告訴你,你今天要賠償所有的菜錢,和碗盤錢!”

  溫文爾雅的客人們都在注視她們,讓嘉雯無地自容。她知道盡管客人們不懂中文,但他們還是可以從老板娘和她的神情上猜出她已被罵得狗血淋頭。

  “廚房有兩道門,一個進,一個出,你走錯了門,為什麽罵我瞎眼?要我賠錢?”她替自己爭辯。

  “我隻要你賠菜錢和碗盤錢,還是便宜了你!你燙傷了我的腳,你得賠我幾十萬!把你賣了你也賠不起!”

  “你穿著皮靴怎麽會被燙傷?”嘉雯並不示弱。

  這時崔紅衝了過來,她的嗓門比老板娘還高幾倍:“你還不趕快把這個爛攤子收了?如果我這一大桌客人不給我小費,你至少要賠我三十塊。”

  嘉雯不去理她,隻是很快把地上的飯菜和碗盤的碎片掃了。

  晚上收工的時候,老板娘讓嘉雯賠了碗盤和飯菜的錢,一共一百一十七塊。嘉雯做了十三個小時的工,倒貼了二十幾塊,好在崔紅的一大桌客人給她留了小費,她也就沒有理由追著嘉雯討小費,不然嘉雯賠得更多。

  她很想就此一走了之,但想到找工的艱難,隻好忍了。她在老板娘宋鳳美的屋簷下了,她不得不低下自己的頭。

  她把菜單帶回家背了又背,盡管如此,客人點菜時,她還是經常聽不懂,隻好請客人在菜單上指給她。客人大多數是耐心而禮貌的,因為他們知道她在這家餐館是新手,在這個國家也是一個新手。他們願意幫助她,這種幫助絲毫不會損害他們,還會帶給他們帶來小小的快樂。當然客人中也有翹高鼻子,翻黃眼珠的主兒,她隻是小心地微笑應對,免得他們到老板娘那裏去告狀。

  那天一位美國老人點了芥蘭牛肉。她聽懂了菜名,但沒有聽懂他後來說的一句話。當時餐館裏的客人很多,她沒法找別的企台幫忙,這時求誰誰都會嫌煩的。她猜想這句話不會很重要,隻要不把菜搞錯就行了。有些美國老人喜歡嘮嘮叨叨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等她把菜端給了他,他嚐了一口,連連搖頭,和她說了一大串話。老板娘被驚動了,顛著小碎步跑了過來。老板娘把菜端回了廚房,嘉雯這時知道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麽。嘉雯一再地和老人道歉,老人倒是微笑了,帶著長輩式的寬容。

  嘉雯進了廚房,老板娘劈頭蓋臉就潑來一堆話:“那個老頭要吃生一點的牛肉,帶血絲的那種。你懂不懂?你以後能不能長點腦子?你沒有寫到單子上,廚師就把牛肉炒得過了。”她喘了一口粗氣,“你們這些碩士、博士,狗屁不通,還覺得自己了不起,全是大陸把你們慣壞了。”

  廚房裏的抽煙機轟隆作響,幾個冷凍的春卷被廚師扔入油鍋後發出滋滋拉拉的聲音,炒鍋被廚師刮鏟得慘痛地怪叫,男女企台們聲音尖利而粗獷地叫菜。嘉雯被種種聲音敲打著,自尊心軟軟的,似乎變成了鍋裏的麵條,任人潑油加辣地翻炒。

  “還不快點求劉師傅再給你炒一個芥蘭牛?”老板娘搡了嘉雯一把,扭身走了。

  還有十幾個客人等嘉雯把菜端出來,他們都饑腸轆轆。再晚一點,他們也許就會找老板娘抗議,他們會板著臉,表現出一種不失禮貌的卻居高臨下的冷漠。

  她不能因為這一個菜再耽誤了。她小聲說:“劉師傅,您幫我再炒一個吧。”她知道如果大廚不炒,二廚也不會幫她的,因為他怕得罪了大廚。

  “你說什麽?”老劉扭過汗淋淋的臉,鼓了鼓腥紅的眼。

  她隻好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語氣更懇切了些。

  老劉仰起臉吼吼地笑:“你叫我一聲情哥哥,我就立刻就給你炒。”

  一腳剛邁進廚房的崔紅聽到了這句話,笑得直顫,手裏的番茄汁濺到了襯衣上,鮮豔豔地醒目。

  “叫就叫一聲嘛,你又不損失什麽。”崔紅呲著牙笑。

  嘉雯端起自己的另外一個客人的菜出去了,臉卻爐火樣的燒。她一進餐廳,就碰上了點芥蘭牛的老人期待的目光。她窘得抬不起頭,隻好飛快地從他身邊走過。一刻鍾過去了,老劉絲毫沒有再炒那個菜的意思。嘉雯隻好去找老板娘。

  “如果你明天還想在這裏做工,你就去讓老劉再炒一個,我不會去替你求他。”老板娘衝她翻了翻白眼說,掉頭走開了。

  嘉雯突然覺得身上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衝進廚房,走近灶台,撥開了二廚,抄起圓勺就舀起一勺油潑到了大炒鍋裏。廚房裏突然靜了下來,抽油煙機似乎不再轉動,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她。她用鏟子從抓碼箱裏挖出一大塊切好的牛肉片,等到油燒到快要起火的時候把蔥花和牛肉一起甩進去,然後雙手端起炒鍋就掂了起來。她飛快地把鹽、醬油、蠔油和香油灑進鍋裏,再把已用開水燙熟的芥蘭扔進去,趁著牛肉還帶著血絲的時候起鍋、裝盤。她一句話不說,誰都不看,徑自把這盤芥蘭牛就端了出去。

  老人嚐了菜以後,連聲說好,說他沒有白等,嘉雯這才舒了一口氣。老人臨走的時候,居然留給了她八塊錢小費。崔紅走過她身邊時一眼就瞥見了桌子上的錢,“他給了你八塊錢?真是個神經病。”

  崔紅一向關心別人拿了多少小費。隻要她有空,嘉雯的每一台客人的小費她都要問清楚。嘉雯相信她的視力非常好,離著十英尺遠她都能用眼睛數清餐桌上的錢。崔紅對客人非常親熱,有時還去摸男客人的臉,但拿到的小費卻並不多。也許過於逢迎了反倒弄巧成拙。

  等嘉雯收完了髒碟髒碗,把它們端進廚房時,正聽見崔紅對老劉說:“那個老色鬼給了舒嘉雯八塊錢小費,她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把老頭子給迷住了。”

  老板娘說:“老劉,你吃不吃醋?”

  老劉回答得特別簡單幹脆:“這個臭娘們。”

  嘉雯嚴厲迅速地掃了一眼崔紅,想要把她塗得腥紅的唇掃白似的。嘉雯把碗碟扔進了洗碗池,也許是用力大了些,油膩膩的水花濺到了她自己的臉上,毛毛蟲似的蠕熱黏貼。

  “娘們”是很羞辱的一個詞,更不用提“臭娘們”了。上大學的時候,和嘉雯住同一宿舍的女孩常常會“集體失眠”,當然那時她們處於最容易失眠的年紀。有一天夜裏,她們談起了對女人的稱呼。有人喜歡被稱作“女孩”,因為這個稱呼使人聯想到純潔與活潑;“女子”很優雅浪漫,柔情似水;“女性”充滿自尊,內蘊十足,比如“知識女性”“職業女性”,一派端莊。“女人”意味著成熟,有閱曆而通情懷;她們討論來討論去,每一個稱呼都很美,都藏著她們的憧憬和自愛;每一個都是她們不忍放棄的,是她們曾經擁有的,正在擁有的,和即將擁有的。

  但是此刻,嘉雯把這些稱呼都失掉了,她變成了“臭娘們”。

  那天晚上,她在夢裏回到了大學時代的宿舍。同宿舍的女生們又一次失眠了,她們或蜷縮、或舒展地躺在床上,但她們都沉默。她們是悲哀著嘉雯的悲哀嗎?

  嘉雯從夢中惶惶地醒來。原來在生活中維持一些美好的東西是很難的啊,哪怕隻是一個美好的稱呼。

  第二天早晨嘉雯接到了宋鳳美打來的電話:“嘉雯,你不必再來做工了。”

  “為什麽?”

  “你還問我為什麽?你在美國還很新呀,什麽都不懂,在餐館打工一個人都不可以得罪的,尤其是大廚。”

  嘉雯接電話前已經按著老板娘的要求化好了妝,穿好了打工的衣服。她站在鏡前慢慢地把狀卸下來,露出一張沒有表情的素麵。她又把衣服脫下來,襯衣是蒼白的,長褲是黯黑的,蜷縮在一起象一對被棒打過的無助的戀人。

  她心裏悶悶的,就到韓宇的實驗室裏找他,希望對他傾訴委屈,但他不在實驗室。她落寞地走進了圖書館,打算借一兩本書讀讀。在經過藝術閱覽室時,她無意中瞥見荔曼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擺出一個讓人畫像的優雅姿態。

  冬日的陽光有些漫不經心地照在荔曼的臉上。她的神情中透露出一股長年沉浸於藝術的人特有的高傲,使她的整張麵孔顯得十分清麗脫俗。

  而正全神貫注地給荔曼畫像的人卻是韓宇!

  嘉雯快步離開了圖書館,坐進了自己的車裏。她相信韓宇和荔曼並沒有什麽特殊關係,因為他不是不顧一切打碎婚姻的那種人,但是顯而易見他是欣賞荔曼的,荔曼是他幻夢中的女人。在婚姻中,究竟是肉體上的遊離更可怕,還是精神上的遊離更可怕?

  這時嘉雯才意識到她在生活中的角色早已變了。她在步入婚姻,每日紮起圍裙烹煮一日三餐之後,她就不再是那個高傲而清麗的中文係才女了。她和韓宇之間沒有了距離,也就失去了美感。在韓宇的幻夢中,她的一席之位已被取代。

  韓宇經常對她渲染他的功課如何緊張,並以此為理由拒絕送她上學、送她打工、教她英語……此刻卻有如此雅興為另外一個女人畫像!對比她隱藏起自尊,收斂起驕傲,整日在語言的障霧中摸索,在中餐館的叢林中跋涉,韓宇此刻對美的觀賞,對藝術的專注是多麽的奢侈!多麽的不近人情!

  嘉雯忘記了發動汽車,隻僵僵地坐著。身體一寸寸地變冷,心一寸寸地變枯。她心中的那顆精心培植了幾年的愛情婚姻之樹,已開始枝葉飄零。她對自己發誓,她絕不可以依付韓宇生存。因為依付,便意味著失掉自我,便意味著十年、二十年之後她很可能變成一個可憐兮兮、毫無魅力的黃臉婆,而且還要一生和她看得見看不見的他幻夢中的女人搏鬥。在這樣的搏鬥中,她將是永遠的輸家。

  傍晚,嘉雯做好了飯,等韓宇回來。韓宇到了家,立即坐下狼吞虎咽了起來。

  “你怎麽不問我今天為什麽沒去打工?”嘉雯問,用筷子慢慢地撥弄著碗裏的米飯。

  “我忘了今天是你打工的日子。”

  “我被老板娘炒了魷魚。”

  “為什麽?”

  “我得罪了大廚。”

  “我不是一再和你說過,你要和餐館裏的每一個人搞好關係嗎?”

  “你也要先看看他們是些什麽人。”

  “那你現在怎麽辦?我爸媽五月份要買房子,我已經答應他們到時候會寄錢給他們。”

  “他們不是有房子嗎?為什麽還要買房子?”

  “他們想搬到海邊的城市去住,這是他們幾十年的願望。”

  “他們不能再等一年嗎?”

  “不能,我現在已經在美國了。”

  “在美國怎麽了?你在馬路上撿到過金條嗎?我很想成全他們,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打工賺錢,然後交學費,讀書。”

  “現在我們家最重要的是我的學業,而不是你的。兩個人中間總要有一個人做出一點犧牲。”

  “我好像沒有足夠的精神準備,我不可以做全職家庭主婦的,如果你想要一個家庭主婦,你找錯人了。”

  “好了,我沒有時間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還要做作業。”韓宇最後說。

  夜裏,嘉雯和韓宇筆直地躺在一張床的兩側,都清醒著,但並不交談。他們仿佛是兩隻暖瓶,各自裹在堅硬的外殼裏,雖然芯裏還是熱的,但誰也不肯首先打碎自己,讓彼此的熱流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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