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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將陶公植入少年心中——孫毓修陶學著作評議

  劉中文

  劉中文,哈爾濱師範大學教授。

  黃庭堅體悟陶詩曾說:“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曆世事,知決定無所用智。每觀此篇,如渴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黃庭堅,《書陶淵明詩後寄王吉老》,參見:《全宋文》第106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05頁。山穀之見信然。一般而言,少年郎難以讀懂陶詩,而讓少年讀懂陶詩也是陶學家所麵臨的課題,孫毓修先生便肩負了這一使命。

  孫毓修(1871—1923),江蘇無錫人。“又名學修,字星如、恂儒,號留庵,筆名綠天翁、東吳舊孫、樂天居士、小綠天主人等。清同治十年六月二十九(1871年8月15日)出生於無錫城西開源鄉孫巷一個鄉村知識分子的家庭。”柳和成,《孫毓修評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頁。早年攻讀於江陰南菁書院,師從繆荃孫學版本學、目錄學。1895年中秀才。1902年春“又到蘇州上康橋美國牧師賴昂女士處學英文”柳和成,《孫毓修評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頁。1907年進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高級編譯。主編《童話》《少年雜誌》《少年叢書》等兒童及通俗文藝讀物,並為涵芬樓鑒別版本。1919年前後,孫毓修主持《四部叢刊》的輯印事宜,先後出版了《四部叢刊初編》《四部叢刊續編》《四部叢刊三編》。著有《歐美小說叢談》《中國雕版源流考》《永樂大典考》《伊索寓言演義》,譯有《北亞美利加洲》《亞細亞洲》等。

  孫毓修是近代著名學者、編譯家、藏書家和版本目錄學家,也是中國兒童文學與少兒讀物出版的創始人。1909年,孫毓修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創辦了《少年雜誌》,同時編撰了《童話》《常識談話》《少年叢書》《演義叢書》《模範軍人》和《新說書》等少年叢書。其編譯和主撰的《童話》是中國最早出版的童話,標誌著中國少兒讀物出版和兒童文學的開端。曾與孫毓修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共事的茅盾先生稱讚孫毓修為“中國有童話的開山祖師”茅盾,《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參見:《茅盾全集》第34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130頁。“中國編輯兒童讀物的第一人”茅盾,《關於“兒童文學”》,參見:《茅盾全集》第20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61頁。《少年叢書》是一套介紹中外曆史名人的讀物,於1908年12月問世,共出版了三十冊,其中十八冊為孫毓修編纂。

  將陶公植入少年心中孫毓修編纂《陶淵明》(上海商務印書館1918年4月初版)即是《少年叢書》之一。該書是20世紀最早的專門介紹和研究陶淵明的著作20世紀初的陶學著作,以出版時間排列依次是孫毓修《陶淵明》(商務印書館1918年)、梁啟超《陶淵明》(商務印書館1923年)、胡懷琛《中國八大詩人·陶淵明》(商務印書館1925年)、古直《陶靖節詩箋·陶靖節年譜》(中華書局,1926)、傅東華《陶淵明詩·陶淵明年譜》(商務印書館1927年)、胡懷琛《陶淵明的生活》(上海世界書局1930年版),等等。也是陶學史上第一部“少年讀物”的《陶淵明》。孫毓修能將山穀道人所謂的“枯木”植入少年心中且化之為水、茗、湯餅,全在於他的匠心獨運。

  孫毓修編纂的《陶淵明》(以下稱“孫氏陶著”)1918年4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初版,32開本共33頁,約一萬三千字。除所引述的陶公八篇作品和顏延之《陶徵士誄·序》近三千字外,孫毓修所著萬言許。“提要勾玄”是本書所體現的原則,所謂“提要”即全書僅選取了統攝陶公一生的五柳自況、作令彭澤、重九醉菊、五陵寄意、訓子、自挽“六事”來凸現陶公個性。所謂“勾玄”即由“六事”鉤沉進而對諸多學術問題深入探究。如下兩大特征使該書成為“另類陶著”。

  一、以少年受眾為中心布局謀篇

  1.簡單的體例

  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拓荒者周作人認為,少年讀物當“文章單純、明了、勻整;思想真實、普遍;這條件便已完備了。”周作人,《兒童的文學》,參見:鍾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79頁。孫氏陶著體例恰恰是單純、明了。全書僅有總論、五柳自況、作令彭澤、重九醉菊、五陵寄意、訓子、自挽七章。“總論”開宗明義,闡明自己的觀點,對陶公予以文化剖析與定位。六章各記陶公一事,每章的結構都是:敘事——引述陶公詩文——講解——批評。其“批評”為點睛之筆,揭示陶事的文化內涵,鉤沉相關學術問題。而全書僅選取了陶公的“六事”來凸現陶公個性,正所謂記事簡明。這樣簡單的體例確實便於少年閱讀,體現了編纂者為少年“量身定做”的匠心。

  2.有趣的材料

  孫氏陶著的材料有三類。第一類材料是“陶作”。全書選錄陶公八篇作品,或是少年耳熟能詳的作品,如《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或是與孩子的身份相關的作品,如《責子》《與子儼等疏》;或是能夠引發少年好奇心的作品,如《九日閑居》《止酒》《自祭文》、顏延之《陶徵士誄·序》。突顯陶公的品性與人格是孫氏陶著的著眼點、立足點,而這九篇作品可為最佳選項。第二類是“陶事”。孫毓修所講述的陶淵明的故事有做令彭澤、種秫釀酒、拒不折腰、解印去職、麾去檀道濟、乘坐籃輿、與王宏共酌、重九坐菊、白衣人送酒、與顏延之酣飲、蓄無弦琴、入蓮社事、自撰祭文,等等,其中多是家喻戶曉的故事。故事所具有的濃鬱的趣味性極容易喚起少年的興趣,從而抓住孩子們的好奇心,最終浸潤、感化少年的心靈。第三類材料是“插圖”。圖文並茂是少兒讀本最本質的、最核心的特征。孫氏陶著附有八幅插圖:《靖節先生像》《歸去來兮圖》《乘籃輿圖》《白衣送酒圖》《五陵人入桃源圖》《廬山瞻雲寺圖》《夫妻耕作圖》《陶淵明墓山圖》。孫毓修在《童話·序》明確地闡述了加入插圖的目的:“文字之淺深,卷帙之多寡,隨集而異。蓋隨兒童之進步,以為吾書之進步焉。並加圖畫,以益其趣。”柳和成,《孫毓修評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58頁。插圖的使用,自然喚起了少年的閱讀興趣,深化的閱讀效果。而且這八幅插圖趣味盎然,除“陶淵明墓山圖”外都是寫意畫,插圖以簡潔的筆法繪出畫中人古樸、敦厚、恬淡、藹然的神態,即便是成人看了,也會被畫中人感染,並心馳神往進入圖中境界。遺憾的編纂者未交代這八幅插圖所從何來。

  3.淺近的文言

  周作人先生認為,兒童學上的少年期在十至十五歲周作人,《兒童的文學》,參見:鍾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75頁。少年期的孩子,一般都有國文閱讀的積累,其閱讀物“淺近的文言可以應用”周作人,《兒童的文學》,參見:鍾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78頁。由於舊學根底深厚,孫毓修采用了“淺近的文言”編纂少年讀物。“淺近”是因為讀本的特殊閱讀群體所決定的,必須以少年受眾為中心。使用“文言”,一方麵“文言”是國文的書麵語,是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另一方麵,“文言”的使用也由《少年叢書》的題材所決定的。孫毓修撰寫了《少年叢書》的十八種圖書,著重選取在中國文化史上有重要貢獻和影響的賢達,諸如陶淵明、玄奘、蘇軾、司馬光、朱熹、王陽明等,用莊重的文言書寫古代賢達,更能體現對後人對他們的敬仰與崇拜之心。茅盾對兒童讀本的語言問題特別強調:“現在我們所有的‘科學的兒童讀物’大半不太注意‘文藝化’,敘述的文字太幹燥,甚至有‘半文半白’,兒童讀了會被催眠。”茅盾,《關於“兒童文學”》,參見:《茅盾全集》第20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62頁。孫毓修在兒童文學中所使用的“淺近的文言”是“淺顯而純熟的書麵語”,並非茅盾所批評的半文半白語言。

  孫氏陶著所撰近萬言,無論敘事抑或議論,其“淺近的文言”自有其獨特的語言風格。試讀之:

  當眾人夢夢,舉世滔滔之日,而無一人焉樹風節、明大義,為疾風知勁草、歲寒之鬆柏。則波流所屆,伊於胡底?譬之於時,長夜漫漫而無旦時,天地之道亦將息矣,豈不危哉!乃知人類之賴有忠臣孝子賢人高士也,甚於粟米水火之不可一日闕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上海商務印書館,1918年,第3頁。以下引用此書隻在行文中標明頁碼。

  淵明生當鼎革之秋,觸目生愁,撫景增歎,無可奈何,則逃於酒。且猶夙興夜寐,不敢怠荒,其醒不可及,其醉尤不可及,讀者勿漫學之。馬援曰:“畫虎不成,反類其狗。”漢武帝曰:“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學古人者必先胸中有此鑒衡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8頁)

  語言風格自然流暢、古樸渾厚、風骨端翔、浩氣蕩漾,猶得戰國策士睥睨天下之懷、雄辯滔滔之氣,又深味漢唐古文澎湃激蕩、氣勢磅礴之風。讀來心神朗朗、胸襟愈大、誌節彌高。茅盾說孫毓修“瘦長個子,有點名士派頭”茅盾,《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參見;《茅盾全集》第34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124頁。除了堅實的國學根基外,孫毓修骨子裏所透出的“名士”精神,正是其“陶著”語言風格形成的底蘊,這從其“少年叢書”的選材上也可略見一斑。“少年叢書”的選材著重選取中國曆史上著名的學者、文人,但策士、武將同樣也在孫毓修的選材之列,諸如信陵君、蘇秦、張良、馬援、班超、諸葛亮、郭子儀、嶽飛、文天祥等。無論是叢書的選材還是其“陶著”的風格,我們都能夠從中認識到,由儒家的“固窮”精神和道家“任自然”的價值觀所形成的“名節觀”,抑或由墨家“任俠”觀念所形成的“俠義”精神,早已深入孫毓修先生的骨髓,且時時奔流在他的血液裏。孫氏陶著所體現的這種根植於中國文化本體的“風骨”和“浩氣”,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是中國文學之正脈,以此滋育、教化少年,必有大器成焉。

  二、對陶學問題的深刻思辨與探究

  孫本《陶淵明》是寫給少年的書,作者對陶淵明給予個性化介紹與解讀的同時,也對陶淵明文化地位、陶酒、陶公教子、陶公家世、陶公祖父、陶公五子、陶集版本、陶墓等諸多陶學理論問題作了考證、探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體現了鮮明的學術性。對這些理論問題的探究是孫氏陶著的核心內容。而思辨、論證較為深刻的陶學問題有如下幾方麵。

  1.論陶淵明的文化地位

  孫氏陶著的《總論》可謂一篇陶學專門論文。孫毓修將“名節俠義”觀作為理論立足點,由此出發從史學角度進入論題、展開論證。

  朱熹《答劉子澄》論曰:“建安以後,中州士大夫隻知有曹氏不知有漢室……剛大直方之氣,折於凶虐之餘,而漸圖所以全身就事之計。”朱熹,《答劉子澄》,參見:《晦庵集》卷三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孫毓修首先發揮朱子的觀點提出:“名節俠義之風,莫盛於東漢。黨錮諸賢,趨死不避,何其烈也。司馬氏(篡國)……俠義之風,遂不複存。”(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頁)他批判晉世以來尚清談、崇虛浮、賤名檢、狹節信、鄙居正、笑勤恪、“無一人焉樹風節,明大義,為疾風知勁草,歲寒之鬆柏”(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頁)的惡濁世風,並激切地呼籲道:“長夜漫漫而無旦時,天地之道亦將息矣,豈不危哉!乃知人類之賴有忠臣孝子、賢人高士也,甚於粟米水火之不可一日闕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頁)

  其次,孫毓修對隱士的曆史作用和地位給予充分肯定。“亂極之世,人才乃出……亦有人焉,逼世若凂,逃名不出。高潔之行,天下皆望之。難言之痛,天下皆諒之。”(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頁)他認為,對於曆史,隱士高潔之行有勸世之功,“百世之下,聞其風者,猶足使頑夫廉,懦夫有立誌”(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頁)。隱士之名節風概有不朽之德,“在當時雖不及名將名相,有特殊之功績。而其為一代之典型,為萬古之綱常,則非廊廟中人,所能及其萬一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頁)。在孫毓修看來,隱士雖不能救國,但可以憑一己之潔身與絕世之高行來濟世救俗。孫毓修進而把陶淵明與竹林諸賢作以對勘,最終透析出陶公的“忠義”來,“東晉之季,有陶淵明焉……今讀其《飲酒》《述酒》諸詩,則知陶公之托於麹糵、逃於昏冥者,夫豈得與阮籍輩並論……公乃高舉遠蹈,不受世紛,而至於躬耕乞食,其忠義亦足現矣。其退休所作詩,類多悼國傷時感諷之語,論者不察,與竹林諸狂士等量齊觀,夫豈足與論古者哉!”(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4頁)在孫毓修的價值體係中,陶公高於竹林名士之處全在於其“忠義”之心。

  孫毓修進而提出全書的觀點:“楚之屈大夫,韓之張司徒,漢之諸葛丞相,晉之陶徵士,是四君子者,其製行也不同,其遭時也不同,而其心一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4頁)在孫毓修心中,屈原、張良、孔明、陶潛不僅是君子,也是千古義士。所謂“其心”即“四君子”至死不渝的“明君臣之義”,亦即於國於君的“忠義”之懷,這也是儒家所推崇的“君子”的核心品格。張良與孔明為國盡心,“略伸誌願者,其事業現於世”(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4頁)。而屈原與陶潛俱不遇世,“將沒世而莫知之,則不得不托之空言以瀉忠憤。”(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4頁)這不由得使孫毓修滿含悲憤地為陶公悲鳴:“嗟乎,陶公無昭烈之可輔以圖存,無高皇之可倚以複讎,乃終以高隱終也,悲夫!”

  陶公確實未建功業於後世,但儒家所倡揚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陶公已立德、立言,三有其二,自然如江河不廢、萬古不朽。以此觀之,有何悲哉?若以道家價值觀審視,陶公為“自然之子”高建新,《自然之子——陶淵明》,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在中國文化史上,他是第一位心境與物境冥一的人。”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08頁。他實現了道家和玄學所主張的最高境界與理想——物我一體、渾融自然。以此觀之,陶公更無“可悲”之理。陶公儒道雙修,各臻其致。因而,中國古代士人無論聖賢還是奸佞,無論仕進還是退隱,無論貧窮還是富貴,都對陶淵明仰目鬥極、欽佩之至,他們不斷地從陶公身上汲取自己所需要的生命智慧。陶公至性淳一,天姿貞素,不蹈其曾祖陶侃入世的舊轍,雖無名位功業,卻已優入聖域自唐至清,白居易、林逋、蔡絛、郭祥正、潘德輿等人不斷尊仰陶淵明為“聖”,其聖名列同儒家先聖伯夷、叔齊,儒門複聖顏子、宗聖曾子、曾皙、原憲,以及和聖柳下惠等(參見拙著《論陶淵明的“詩聖”之名》,載《蘇州科技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名垂青史,幸哉!孫毓修執著於儒家之所謂“功績”一端而為陶公悲鳴,則大可不必。但無論如何,孫毓修“四君子”之論確實議論正大、識見卓絕,誠為陶學理論之一大建樹。

  2.論陶淵明的品性與人格

  作者心中仰慕的君子,其品性與人格自當是論證的核心問題。除《總論》外,孫氏陶著的每一章都從不同角度涉及了這一核心問題。

  首先,孫毓修認為陶公“素懷高潔”、“高尚之趣出於天性”(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6頁)。有此人格底蘊,故其“高潔之行”體現在“高舉遠蹈,不受世紛,而至於躬耕乞食,其忠義亦足現矣。”(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4頁)他引述了顏真卿和朱熹的觀點對此加以論證。

  顏真卿是唐王朝義士,他被藩鎮將領李希烈縊殺。其《詠陶淵明》詩雲:“張良思報韓,龔勝恥事新。狙擊不肯就,舍生悲縉紳。嗚呼陶淵明,奕葉為晉臣。自以公相後,每懷宗國屯。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手持《山海經》,頭戴漉酒巾。興逐孤雲外,心隨還鳥泯。”顏真卿,《詠陶淵明》,參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1583頁。為此,朱熹慨歎道:“顏文忠公《栗裏詩》(即《詠陶淵明》詩)……讀之者亦足以識二公之心而著於君臣之義矣。”朱熹,《跋顏魯公栗裏詩》,參見:《晦庵集》卷八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在顏真卿心目中,陶淵明忠於晉室一如張良報韓而刺嬴政、龔勝效漢而拒王莽。辭去彭澤令,是陶公忠於晉朝之“義”舉,“蓋淵明仕於晉祚將移之日,世道人心,皆不可問。而氣節學問,無所用之,徒勞何益?五鬥折腰之說,有托而逃。”(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3頁)即便是《桃花源記》的作意,孫毓修也認為是“乃寓意於劉裕,而托之秦耳。”(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1頁)而其拒絕劉宋當道之徴同樣出於對前朝的忠義之心,“陶公見宋王業漸隆,不複肯仕,所著文章,義熙以前,明書晉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此有漢陳鹹不臣王莽,仍用漢臘之意。忠臣節士,無可如何,乃用此表誌,夫亦大可憐矣”(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8頁)。孫毓修認為,雖然劉裕篡晉,但“潛,始終晉人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8頁)。並將陶公的忠義與漢人陳鹹相類。陳鹹,西漢沛國洨人,“平帝時,王莽輔政,多改漢製,鹹心非之”範曄,《郭陳列傳》,參見:《後漢書》,中華書局,1996年,第1547頁。後去職歸裏,“及莽篡位,召鹹以為掌寇大夫,謝病不肯應。時三子參、豐、欽皆在位,乃悉令解宮,父子相與歸鄉裏,閉門不出入,猶用漢家祖臘。人問其故,鹹曰:‘我先人豈知王氏臘乎?’其後莽複征鹹,遂稱病篤。於是乃收斂其家律令書文,皆壁藏之。”範曄,《郭陳列傳》,參見:《後漢書》,中華書局,1996年,第1547—1548頁。陳鹹忠於漢朝而不就莽征,陶公心許晉室而不受宋位;陳鹹藏漢家律令書藏之於壁,陶公紀詩不采宋號唯用甲子,先達與後賢之“義”同出一轍——儒家君子之節義觀。

  其次,孫毓修認為道家自然觀是陶公之人格的重要構件。陶公終究未入遠公蓮社且以酒搪塞之,正是因為其人格建構中的道家自然觀。對此,孫毓修對此深有洞悉:“其生平理想,見之於《形影相贈詩》《神釋詩》,大意以世情惑於惜生,故極陳形影之苦,而釋以神之自然……‘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此乃不易死生禍福動其心,泰然委順,乃得神之自然。此誠能達生而遺世者也。此豈蓮社中人,終日念阿彌陀佛往生淨土者所能知哉?”(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1頁)“達生”是通曉生命之道、人生真諦,亦即泰然委順、縱浪大化、與自然融一,如此方能“遺世”而不喜不懼、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宋人施德操雲:“達摩未西來,淵明早會禪。”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吳文治編,《宋詩話全編》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318頁。施氏所謂的“禪”即是陶公對道家及玄學“自然”觀的皈依。陶公真體內充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參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7284頁。與道冥一,體素儲潔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參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7285頁。淨土在心,無修而修、無得而得,蓮社中人自然難以理解和企及陶公之“禪”境了。孫毓修同時認為,在“尋陽三隱”中,正由於陶淵明對“自然”觀的皈依與執著,“未能謝絕勢分”(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3頁)的周續之和“耽於佛”(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3頁)的劉遺民,才遠遠不能與陶公等同並埒。

  3.論陶淵明的酒

  古今論陶必言“陶酒”,孫氏陶著也多涉“陶酒”問題,其觀點大致如下。

  其一,“陶酒”高於“竹林之酒”。葉夢得曾說:“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葉夢得,《石林詩話》,何文煥,《曆代詩話》上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434頁。“陶酒”高於竹林之酒,此古今通識。清人宋鹹熙言曰:“古之酒人,當以淵明為最,太白次之,若阮籍、劉伶,直是沉酒酣身矣。陶淵明《飲酒》詩,昭明太子所雲情不在於眾事,寄眾事以忘情者也。太白猶有胸中鬱勃之氣,其不如陶淵明者在此。”宋鹹熙,《耐冷譚》,參見:北大中文係,《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258頁。阮籍、劉伶、太白不能超越自我與現實,故其酒帶“鬱勃之氣”。陶淵明卻一往真氣、冥合天道,帶著哲學沉思來飲酒賦詩,故陶酒能“忘情”而達到玄學所追求的高遠靜穆的境界。

  古來學者多從道家哲學與玄學哲學角度解釋這一差異,而孫毓修卻立足於儒家“忠義”的視角,對陶酒與竹林之酒作以價值評判。“陶公之托於麹糵、逃於昏冥者,夫豈得與阮籍輩並論……公乃高舉遠蹈,不受世紛,而至於躬耕乞食,其忠義亦足現矣……論者不察,與竹林諸狂士等量齊觀,夫豈足與論古者哉。”(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3—4頁)在孫毓修心中,即便是飲酒,陶淵明也帶著忠義的豪俠之氣,這絕非昏昏冥冥的竹林名士所能比擬。

  其二,陶公之“其醒不可及,其醉尤不可及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8頁)。醒不可及,尤為可知。醉不可及,頗為費解。蕭統最早提出陶淵明“寄酒為跡”蕭統,《陶淵明集序》,參見: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95年,第3067頁。的觀點,所謂“跡”就是人生的一種表象和手段,方宗誠認為是:“托酒以返真還淳,忘懷名利,以了死生。”方宗誠,《陶詩真詮》,柏堂遺書本,國家圖書館藏。對此,孫毓修深入解讀曰:“陶公於酒,真所謂神理獨契者。集中飲酒詩居多數,但家貧不能長得,更不能得美酒。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興之所至,別有會心,故不泥乎跡也……讀其《飲酒》二十首,或析名理、或慨時事,迂回往複,寄托深遠。夫豈醉人所能?世之醉者,既自以為醒,而醒者遂不得不自以為醉。處此苦境者,古今來獨一淵明也哉!”(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16—17頁)孫毓修雖深化了前人的觀點,但距“真理”僅一步之遙。

  實際上,陶公“醉尤不可及”的原因就在於他“以醉致醒”的人生藝術。俗眾飲酒,醒以期醉,借以忘懷現實、得以暫時的逃避與快慰。陶公飲酒,以醉致醒,以“酒”為媒介進而思辨宇宙與人生、體悟天道、超越世俗、超越自我,獲得精神世界永恒的逍遙遊。也正是這種“以醉致醒”的酒德、“酒”藝術,孫毓修對陶公最終未能“去酒”給予充分理解。

  4.論陶淵明教子

  陶淵明《命子》等作流露出對孩子的複雜心態,古今學者對此不斷地剖析、臆評。針對少年讀者,孫氏陶著特撰《訓子》一章,對陶公的教子之心作深度的剖析。

  首先,孫毓修認為陶公對五子有切至的“慈祥愷悌”之懷。孫毓修認為:“陶公高蹈獨善,宅誌超曠,視世事無可芥其中者,獨於諸子,拳拳訓誨”,且“陶公訓子最切至,與其平日放曠之懷判若兩人”(均見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3頁)。蕭統《陶淵明傳》記載了陶淵明為官彭澤時曾遣力仆助子並特誡其子善遇力仆一事。孫毓修從教育學的獨特視角來認知此事:“(陶公)慈祥愷悌,千載下如見其心。以此教子,其意深矣。”(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3頁)對於陶公之舉,鍾秀曾曰:“陶淵明……全是民胞物與之胸懷,無一毫薄待斯人之意,恍然見太古,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景象無他,其能合萬物之樂,以為一己之樂者,在於能通萬物之情,以為一己之情也。”鍾秀,《陶靖節紀事詩品》卷四,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鍾秀的思辨將陶公仁愛之懷提升到理學高度,論斷最深刻、最精辟,可謂中國文化本體視角的終極解讀。

  其次,匡正後世對陶公教子的誤解。

  杜甫《遣興五首》其二雲:“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莫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杜甫,《遣興五首》,參見:仇兆鼇,《杜詩詳注》卷七,中華書局,1979年,第563頁。這首詩關乎陶公人與詩的雙重問題,無論作者最初的命意是自嘲還是貶斥陶淵明,曆史的事實是,杜甫因此招致了後人無盡的反駁與批評。孫毓修同樣反駁了杜甫的觀點。

  第一步,孫氏反駁杜甫的論據。杜甫的論點是陶潛未“達道”,而論據即是陶公掛懷於孩子的賢愚。黃庭堅《書陶淵明責子詩後》曰:“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愷悌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歎見於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黃庭堅,《書陶淵明責子詩後》,參見:《全宋文》106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6頁。黃山穀認為陶公內心“愷悌慈祥”,其著《責子》詩不過“戲謔”耳,而俗人卻誤讀為“諸子不肖、淵明愁歎”,其荒唐猶如癡人信夢。孫毓修發揮黃庭的觀點進一步反駁道:“蓋淵明襟懷曠達,高出塵壒之表。大抵諸郎皆中人之資,期望甚切,稍不滿意,遂作貶詞。況雍端甫十三,通子方九齡,過庭之訓尚淺,可遽以不肖斷之耶?”(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5頁)“諸子不肖、淵明愁歎”之俗見有悖於人情事理,謬論不攻自破。四十年後的1957年,周作人也對此發表看法:“我喜歡讀陶淵明詩,有許多篇都很喜歡,其一是《責子》詩……對於此詩,古來有好些人有所批評,其中唯黃山穀跋語說得最好……這裏的所謂俗人之中卻有一個杜子美……陶詩題目雖是責子,似乎是很嚴肅的東西,其實內容是很詼諧的,其第五聯最是明了,如果十三歲的小孩真是連六與七還不懂,那麽這是道地的白癡,豈止不肖而已。山穀說他戲謔,極能了解這詩的意味,又說慈祥,則又將作者的神氣都說出來了。”周作人,《杜少陵與兒女》,參見:鍾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03—804頁。周作人對杜甫的反駁更委婉了。

  第二步,孫氏直接反駁杜甫的論點。孫氏從道家哲學角度立論,他認為“與子一疏,乃陶公畢生實錄、全副學問也。窮達壽夭,即一眼覷破。則觸處任真,無非天機流行。末以善處兄弟勸勉,亦其至情不容己處。讀之惟覺真氣盎然。”《與子儼等疏》是陶公一生性情的寫照——真氣盎然,達於天人合一之境。人生之窮達壽夭,其一眼覷破,全然擺脫。正因此,孫毓修認為:“杜以淵明教子為不達,非篤論也。”(孫毓修編纂《陶淵明》第27頁)非“篤”即為膚淺,有名士氣節的孫毓修對杜甫的反駁更為直截了當、一針見血了。

  結語

  柳和成先生在《孫毓修評傳》中提出:“‘少年叢書’的讀者群定位於小學高年級以上少年。”柳和成,《孫毓修評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0頁。客觀地說,孫毓修編纂的《陶淵明》雖然是“少年叢書”之一,但還未達到完全的、自覺的“少年化”,濃重學術性淡化了孫本《陶淵明》的故事性,作為少年讀物,其“成人本位”仍未脫盡。與其說向少年介紹陶淵明,不如說與少年談陶學。一方麵,鮮明的學術性自然對少年理解接受陶淵明產生深化作用,具有積極意義;但另一方麵,過於濃重的學術性勢必降低了少年讀者閱讀與接受的興趣,減少受眾數量。

  此外,孫氏陶著對陶淵明的文學未予關注和介紹。對著作引述的八篇陶作,孫氏所作的都是社會學層麵的剖析,以此挖掘陶公品性與人格。而對陶公開創中國詩歌新風尚、流傳千古的田園詩卻未置點墨。這很容易導致少年對陶公的一隅之見——陶淵明僅僅是義士、隱士罷了,而非文化與文學的、完整的陶淵明。文學是濡育人類心靈與性情的重要媒介,孫氏陶著對陶淵明文學的忽略,也會使少年的文學熏陶弱化或缺失。這不能不說是孫氏陶著的缺憾。

  然而,對於陶學,孫毓修終究功不可沒。雖然他以中國文化本位主義的傳統方法研究陶淵明,但他對陶學諸多問題所作的深刻思辨和清晰的論證,深化並推動了陶學理論的發展。孫毓修編撰的《陶淵明》是20世紀最早的陶學著作,客觀上,他的陶學建樹引領了20世紀初期陶學的發展。而從傳播學角度,他為陶淵明的傳播開創了新的、特殊的受眾類型——少年受眾。在陶學史上,孫毓修第一次鄭重地把陶淵明介紹給少年兒童、把陶公植入少年心中。客觀上,陶淵明的人格自然影響或引導中國少年的成長,提升了國民的素質。而在這個過程中,陶淵明的文化生命力也自然得以生生不息。僅此,孫毓修是20世紀當之無愧的陶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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