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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從屈原到陶淵明——試論中古文人的心路曆程

  王玫

  王玫,廈門大學中文係教授。

  從屈原到陶淵明,是一條從官場走向田園的道路。這一路荊棘叢生,峰回路轉,時而康莊通衢,時而羊腸小道,有人前赴後繼,有人迷途不返。有人身居廟堂,宦海浮沉而不能自拔,有人滯留山林,與草木同朽,沒世無名。屈原和陶潛以自身的人生故事,用文學的書寫方式,展示了從官場到田園的心路曆程,如果說從官場到田園是一段漫長的心靈回歸之旅,他們分別是這條路線上的坐標。從屈原到陶淵明,中國文人從被迫遠離官場,到自覺投身田園。這是一個尋根過程,更是一個生命意識的覺醒曆程。

  一

  屈原與陶淵明相距七百餘年,屈原生當戰國中期,出身楚國貴族,懷王時為左徒、三閭大夫,在楚國政壇上曾叱吒一時,“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史記·屈原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第2481頁。陶潛於東晉之季,官不過州祭酒與彭澤令,因“不堪吏職”,“不願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則解印去綬,名列隱逸。在才幹個性方麵,屈原“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陶潛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晉書·陶潛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460頁。“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轉引自: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20頁。二人在人生觀、處世態度、心理狀態、個性特征等方麵的顯著差異,概言之,即一進一退,一躁一靜,一強一弱,一醒一醉。

  (一)仕進態度:屈進陶退。屈原對現實政治是積極進取(進)的,為其理想信念“雖九死其猶未悔”,即使被放被逐,仍然係心君國,矢誌不渝:“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離騷》)。而陶淵明則厭倦官場,甘心退隱(退),“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平津苟不由,棲逸詎為拙”(《癸卯歲十二月裏作與從弟敬遠》),“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之二)。“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從屈原到陶淵明(二)心理狀態:屈躁陶靜。屈原當理想受阻,便上天入地,求巫鹹,問靈氛,扣帝閽,訪佚女,無一刻消停。陶天性好靜,“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其《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雲:“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蔣薰評此詩曰:“篇中澹然恬退,不露懟激,較之《楚騷》,有靜躁之分。”《陶淵明詩集》卷三,轉引自:龔斌,《陶淵明集校箋》,第77頁。

  (三)個性特征:屈強陶弱,屈原理想信念不能實現,則上下求索:“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於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離騷》)。班固所以稱之“露才揚己”,“(強)非其人”《離騷序》,嚴可均《全後漢文》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58年,第611頁。洪興祖雖不同意班固說法,但也看到屈原之“強”:“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楚辭補注·離騷經章句第一·敘》,中華書局,1983年,第48頁。陶年輕時也曾“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但他很快看清時局世態,毅然歸耕畎畝,安貧守賤。二人個性一強一弱也體現於其作品風格。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四評陶詩曰:“其情頗真切,特多弱句,如‘輩淚應心零’、‘何意爾先傾’、‘園林獨餘情’之類,皆不健。公詩真率,每嫌體弱。是時諸家皆務矜琢,琢則遠自然,然自成其古;率則近自然,然每流於弱”轉引自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7頁。“體弱”雖備一說,但可見屈陶之個性有強弱之別。

  (四)人生態度:屈醒陶醉。屈原自以“醒者”為榮:“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陶淵明卻沉迷於醉,“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對於是醉好還是醒好,陶淵明也有過思考,其《飲酒》十三雲:“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矩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後人評此詩說:“陶公自以人醒我醉,正其熱心厭觀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轉引自:龔斌,《陶淵明集校箋》,第237頁。“二客皆非世中之人,而陶淵明尤以醉者為得,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此淵明因取舍之殊而托意於酒也。”馬璞,《陶詩本義》卷三,轉引同上。

  如果說屈原躁進,陶淵明則是隱退,屈原自詡為清醒,陶淵明則更願意買醉。二人於行事之進退出處、個性的默語躁靜,皆不相同。他們的命運也各自相異。思欲進取的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因讒被疏,流放沅湘之濱,最後投江自盡。陶淵明“少懷高尚”,“不堪吏職”,則及時抽身,歸隱田園,躬耕壟畝,及至終老其身。二人在仕途上的經曆,以及最後結局,似乎與他們的性格和價值觀念、人生態度皆有關,但更與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在戰國群雄奔競的環境下,屈原亟欲楚國強盛甚或統一中國,主張舉賢授能於內,連齊抗秦於外,一生係心君國,並為之而萬死不辭。陶淵明身處東晉後期,世道衰落,且玄風盛行,務虛高蹈的風氣多少影響其人生態度。若將他們互換位置,陶淵明或將成為屈原,屈原也將是陶淵明。他們隻能出現在與他們相應的時空之中,從屈原向陶淵明的轉變,也是曆史發展的邏輯必然。

  屈原和陶淵明,代表著兩種人生道路,兩種價值評判體係。他們都在觀察、思考人生、曆史等問題,但他們的著眼點和所得結論不盡相同。

  首先,曆史上的君臣關係,士人的遇或不遇,都曾讓他們沉思。君主不明,臣子忠而被謗的事例,屈原從中看到的不是絕望,而是自勉自勵,以忠臣誌士為楷模,堅守自己的信念,甚至迎難而上,不辭一死。陶淵明則看到政治之短暫,世事之無憑,“覺悟當念還,鳥盡良弓藏”(《飲酒》十七);“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擬古》其四)。由於看穿人世的風雲變幻,政治的乍生乍滅,陶淵明已不再將自我生命虛耗在無謂的權力競逐之中,“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裏”(《飲酒》十九)。

  其次,在人生終極問題上,屈原和陶淵明都麵對人生無常、生命短暫這個千古不變的事實,屈原喟歎“老冉冉其將至”,“歲匆匆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悲回風》),陶淵明更是感慨“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己酉歲九月九日》);“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日月有環周,我去不再陽”(《雜詩》其三)。同懷遷逝之悲,屈原不是由此了悟人世之虛幻無憑,從而掙脫世網塵羅而求得精神的自我超越,他卻更加執著事功追求,甚至愈加急迫,以至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陶淵明則由此感悟人生,尋找自我安身立命之所在,在生命之環的急速運轉中,實現自我的存在價值,“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再次,由於未能看清世道真相,屈原始終感到困惑,甚至痛苦:抱怨世莫我知,感歎忠而見疑,不僅對政治,對人性,都缺乏透徹的了解。陶淵明沒有這樣的問題,他連死後“他人亦已歌”都料到了。屈原也在尋找精神出路,也想“歸”,但是他所要歸去的不是精神的家園,而是現實的“故都”:“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哀郢》),故國家山承載著他太多的想望,在舉足別無出路之時,他隻能向故土的方向張望。陶淵明則要歸返自我內心,回到精神故鄉:“提壺撫寒柯,遠望複何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飲酒》其八),“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

  這一切差異,除了時代的原因之外,還在於兩人的個性氣質和價值取向的不同。屈原的人生選擇是外求的,而非求諸己心,其得失進退均取決於外部的環境和條件。所以他有諸多希望皆投向外部:希望得到君王垂恩,希望得到他人認可,希望外部環境能助其實現人生理想。當外部條件不具備,甚至產生排斥力時,他就會感到失落、痛苦、不知所措。這種外求的方式,由其價值觀所決定,即向外追求事功,進入政治,就需借助外力,而非個人意誌所可控禦,從而產生痛苦。陶淵明則內求於心,他知道外在的一切都是無憑,都是無常,甚至人活著也不可靠,所以不如安命,及時行樂,但求自我內心的知足平靜。這也是與其樂天知命的人生觀相關。

  然而,屈陶也有相同之處,當他們最初遇到精神困擾,都曾經得到“漁父”或“田父”的指點,但是他們都沒有聽從勸告,無論進退,他們都堅守自己的信念,保持自我人格的獨立尊嚴,這也是他們之所以能夠成為偉大詩人的根本原因。

  二

  屈原是第一個有名字的詩人,也是第一個用文學抒寫內心世界的詩人。然而,屈原首先是政治家,進入現實政治是他的抱負,報國效君則是他的人生使命,文學隻是他政治失意之後的“餘事”,這使他與後代文人有所不同:一,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修身”、“修己”的自律意識;二,具有非同尋常的高尚人格和堅強意誌;三,具有積極入世的人生觀,且矢誌不渝。不同於後代文人往往進則儒,退則道,與世舒卷,進退去取有較大的回旋空間。因此,當曆史的給定性與其價值觀產生激烈衝突之時,他無法妥協或轉向,唯有一死。

  屈原的悲劇來自兩方麵:一是曆史的悲劇。馬克思說:“當舊製度還是有史以來就存在的世界權力,自由反而是個別人偶然產生的思想的時候,換句話說,當舊製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曆史是悲劇性的。”二是自身的悲劇。屈原無法突破自己設定的價值領域,而執著於自我的思想信念,以致最後走投無路。其中最根本的還是時代的局限。屈原時代,天下尚未一統,士無定主,可以奔走於列國,尋找政治機遇。屈原卻執意留在楚國,或是忠君愛國,或因“與楚同姓”,所以不忍去國遠遊。因此屈原的餘地就極為有限。其次,春秋戰國也是群雄奔競的時代,大到諸侯,小到一介士子,都想施展一番抱負,如孔孟之徒,也曾四處奔走,推行主張。即使像莊子之輩舍棄世俗名利,也依然著書立說,發表對於現實政治的看法。雖有伯夷、叔齊、許由,及“商山四皓”等屈指可數的隱士高人,被後代奉為反抗現實政治的精神標杆,但真正為了保持個人節操而隱居不仕的人還是罕見,也無法得見。因為這是一個有誌之士可以有所作為的時代,莊子的影響力此時尚未顯現,社會曆史尚未為失意者指出一條精神出路。人們承載著沉重的“行道”的使命感,個人價值隻體現在殉道之中。屈原更是無法超越這個價值畛域。

  從屈原到陶淵明,士人與政治的關係,士人的人生目標、思想觀念都發生重大變化,這是一個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過程。

  一是士人處境的變化,從戰國群雄並起,到大一統帝國建立,四海之內,安如覆盂,“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865頁。士的作用愈見其微,士之進退出處莫不受製於王朝綱常或君主的好惡,其弘道的使命感也在減弱,表現之一即士人不斷文士化。謀士、俠士、義士,或勇士,都因曆史環境的變化而漸至消失,文士、名士、隱士則應運而生,所謂“原其無用亦所以為用,則其有用或歸於無用矣”《後漢書·方術列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725頁。雖然身兼朝臣與文人雙重身份的人有不少,尚有不少人熱衷仕進,但真正以弘道為己任、有所擔當的士人愈益有限,尤其身當亂世,但求自保,“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晉書·王戎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34頁。“誌在苟免,無忠蹇之操”,“不以經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晉書·王衍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37頁。時見於史著。一些文士,當他們在仕途上走不通,則轉向用詩文抒寫內心的愁悶,甚至在道路選擇時茫然無所適從,這基本上沿襲了屈原的路徑。不同的是他們已缺少屈原式的執著,道不行,也不會以投江作為唯一的出路。他們依然在抱怨自我理想無法實現,但同時也在嚐試尋找另一個突圍的出口。

  二是士人地位的變化,即從政治中心,趨向邊緣化。漢代察舉征辟的選官製度,逐級拔擢,按等錄用,已形成一套官僚生產機製,平流進取者未必都有自我價值實現的自覺意識,專製集權的強大壓製,使之在戀棧的同時,也逐漸失卻先秦“士”的道義擔當精神,比如《史記》中的石奮一家。甚至他們中多數沒有可以示人的文才,或是恪守職責的官員,或是仗勢欺人的酷吏。他們是官僚隊伍中的大多數。因此那些秉持先秦“士”之精神的精英文士,由於自我價值認同的危機感,或為了保持自我精神的自由,逐漸遠離政治中心,而被動或主動地被邊緣化,特別在兩個朝代交替之時,他們更是對現實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比如嵇康、阮籍。

  三是士人自身思想觀念也在悄然改變,人生觀從儒家修齊治平到道玄清靜無為的變化。儒家積極入世的人生觀,不再是士人唯一的價值選擇。東漢以後儒家學說衰微,道家思想興起,玄學盛行,也使文人名士的思想空間擴大,既然不能“達則兼濟天下”,至少可以做到“窮則獨善其身”。盡管多數人是在失意時以老莊為慰藉,並非真正服膺道術,但曆來讀書人最看重的“名”,逐漸也變得不太重要了。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雖然魏晉習儒之人仍有視名為重,如杜預“好為後世名”《晉書·杜預傳》,同上,第1031頁。但亦有張翰聲稱“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20》,參見: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第397頁。陶淵明也說“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劉柴桑》),指責世間之人“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其二)。從注重身後名到但求適性自得的變化,著眼於生命自身的存在價值,而無意於外在的價值評判。注重自我精神的自由解放,追求道家高蹈遺世的人生境界,讓拘囿在名利場之是非得失中的士人,開始正視自我生命的真實存在,並且以文學的書寫方式展示他們心靈蛻變的過程。

  文學的產生,文人的出現,固然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但從士人心態史發展進程觀之,這也是士人心態不斷趨於超越的過程。文學成為“苦悶的象征”,記錄了人們艱難的心路曆程。屈原之後,先唐文學史基本上是一部文人士子突破傳統的價值觀念、尋求自我精神解放的心路曆程,也是士人從政治中心黜退至權力邊緣、從官場回歸田園的過程,同時也是文學精神不斷高蹈,審美超越趨於自覺的過程。直至陶淵明的出現,基本上完成了士人現實和精神的雙重回歸。

  三

  逃離官場,追求自由,最初並不是一種自覺的意識。從蠻荒時代走來的人們,完全的自由也許令人恐慌,因為那種生存形態意味著生命沒有保障。在既定的社會秩序中,人們多少能免除大自然的威脅而獲得安全感,不必茹毛飲血,不必風餐露宿。然而,城牆屋宇擋住飛禽走獸的攻擊,也割斷人們與自然的血肉關聯。

  人們在社會裏紛紛建立自己的“家”,家給人以依托,但家族中的種種關係和家族中人所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也使個體的自由失落,尤其是專製集權的建立,個人意誌完全被國家意誌所統禦。當人們感覺到專製政權對個人自由的壓迫,尤其是日漸形成的傳統觀念和日益弱化的軀體,已無法重返自然。當現實政治變化超出個人價值選擇的限度,人們選擇了逃離。從被迫逃離,到自動逃離,其性質並無大異,亦即個人的存在價值受到藐視,或自我堅守的信念遭到唾棄。於是伯夷、叔齊選擇不食周粟,寧可餓死首陽山的結局;屈原亟欲聯齊抗秦,推行美政,卻因楚王聽信讒言而被放逐,及至自沉汨羅江底。

  官場之外,唯有山林成為可以存身的棲居地,那裏沒有政治,沒有等級,沒有不得不遵從的種種成規舊習,當然,也沒有相濡以沫的親情,沒有人間的種種榮辱。當許由、巢父,以及無數名不見經傳的隱士,在山林江湖之上,望著廟堂的屋角,望著俗世的尊顯和浮華而自我放逐,芸芸眾生正在紅塵熱浪中相互取暖。屏居山林的生活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信念堅守更不是常人所能擁有。隱士們選擇自由的同時,也選擇了清苦甚至饑餓的生活。他們為了人身自由,逃離官場,甚至遠離人世,同時他們也舍棄了俗世的種種實惠。

  陶淵明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的意義,在於他為世人指出兩條出路,一是現實的出路:遠離官場,歸隱田園;二是精神的出路,掙脫名利,回歸真我。

  其一,在現實中,陶淵明開辟出一條新路。他仍然“結廬在人境”,而不是隱居山林。透露著人間溫暖的田園取代寂寞的山林,這裏有俗常的人生,有雞鳴狗吠,有炊煙爐火,有濁酒新醪,有秋菊寒鬆,有飛鳥歸鴉,有清琴古書。這裏是他的家園,他所脫離的是官場的爾虞吾詐,擠壓傾軋,回到生活本有的狀態。遠離官場,尤其是放棄所謂的自我價值實現欲求,他也就沒有屈原的火氣。他的心和他一起回家,所以他沒有世俗中人的不滿不甘,沒有亟欲擺脫貧賤處境者的急躁抱怨,他的心安放在田園,不再流浪。田園的一切,都是他的親人。隱居鄉下並不意味著他放棄常態的人生,而是真正回歸到正常的生活軌道裏。官宦生涯雖是許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但是官場並不是誰都能駐足的是非之地,其中有權勢,有榮華,也有傾軋擠兌,甚至滅頂之災。人生許多虛假的價值在官場中被放大了,人性的諸多欲求也極度膨脹起來。同時,人也失去原初的自由,宦海浮沉,人們不得不隨波逐流,不得不仰人鼻息。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某些實在的利益,滿足個人的虛榮,或者僅僅隻是自保,而以犧牲自我人格的自由、尊嚴為代價。當然,出處進退,各有其利弊,取決於各人的選擇。有的人天生就適合官場,因為他需要滿足諸多欲望,喜歡熱鬧。有的人可能更願意處身寧靜的環境,渴望自我心靈的安頓。官場的喧囂並不適合所有的人。但是,山林也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居住的地方,那裏的生活極為清苦,不是身體健康的壯漢都能消受得了,還要一顆安靜的心靈和耐苦的毅力。因此,若非不得已,沒有人願意放棄紆青拖紫的權力誘惑,而投身山林,其動力往往來自對政治的厭倦,或對人生的絕望,或對自由的渴慕。即使是陶淵明,在走進田園之前,他在仕途上也有過徘徊。他先是為桓玄幕僚,然後為劉裕,次則劉敬宣參軍,但逗留的時間都不長,最後選擇徹底放棄仕途進取,歸隱田園。

  廟堂與江湖向來成為對立的選擇,也是痛苦的選擇。陶淵明“結廬在人境”的居家生活,與尋常人生沒什麽兩樣,既保有自我的尊嚴和自由,又免除啼饑號寒之苦。於是田園成為中國詩史上一個具有象征性的符號,象征著身心的解放。

  其二,陶淵明之前,眾多士子為實現所謂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負,不得不於宦海中沉浮,不得不壓抑自我個性,甚或失去人格的尊嚴,精神不得自由。陶淵明則在村居生活中安頓自己的心靈,使自我精神遠離世俗名利的羈絆,獲得最大的解放。以往為世人所崇奉的價值觀念已不再是捆綁其心靈的枷鎖,隻要物質上有基本的保障,甚至沒有保障,同樣享受著精神自由,不需看人臉色,不需為五鬥米折腰,不需上班應卯,隻要有薄田數畝,草屋幾間,菊花一叢,南山一座,足矣。當然,最重要的是有一顆安居田園的心靈。對於陶淵明來說就是“委運任化”,做到“心遠地自偏”。顯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天道運行的玄機。能委身於運命,任其化遷,首先要了悟天命運化的道理。陶淵明悟了。他知道一切都是無常,當官者一定會有不當官的時候,活著人肯定有死去的那一天,喧騰熱鬧終究要歸於寂靜,繁華易散,盛景難留,“一生複能幾,倏如流電驚”;“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素顏斂光潤,白發一已繁”;“白發被兩鬢,肌膚不複實”。“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來去匆匆,夫複何求?他已然看到死別的景象:“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看到每個人最終的歸宿:“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他甚至看到人情的涼薄,世事之無常:“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一切都會消逝,一切也都不長久。那麽,功名利祿又何足道哉?甚或遺愛人間也不足為意。道德倫理綱常並不能改變人生無常的事實,權勢也不能使人益壽延年,“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墮入這個人世,不得不麵對生老病死的輪回,大幕總要落下,無論悲劇喜劇鬧劇都要收場。

  然而,人畢竟活著,天地山川呈現於前,悲歡榮辱一再上演,善惡美醜的人生百態逼視著你,你無從躲避。當現實“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古聖先賢,遠古淳樸之世,遙不可及。深沉的曆史感,促使陶淵明總能跳出現世的價值局限,進行哲理思索。黃唐之後日漸衰頹的世道,一路而來的廝殺行戮,曆史的變遷終究不離人世的常態:無常、荒誕、醜陋。無論縱向的觀照,還是橫向的審視,所見都是人生的種種不堪,他反複思考著,終於看清人世的真麵。遠離政治中心,走在人生的邊上,在田園中躬耕、把酒、賞菊、串門,甚至“乞食”。遙遠的官場是他旁觀演出的舞台,看一幕幕劇出鑼鼓喧囂,終免不了戲終人散的收場,唯有田園的菊花年年如期開放。

  既然曆史不能重溯,精神卻可以飛升。一切都不可把握,也不可獲得,唯一可以堅守的隻有自己的信念:“形跡憑化遷,靈府常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一切也無須把握,任由自然,“窮通靡攸慮,顦顇由化遷”;“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他終究自甘當一介隱士,沒有功勳,沒有權勢,沒有驕人的鴻篇巨著和激勵後昆的訓導教諭,他隻是平實地活著,真誠地袒露自己的情思,感悟生活的點滴悲歡,說出他所看到的人生。他從未忘懷世事,但他的精神已遠離凡庸,達到審美的超越。

  陶淵明之後,田園成為人們在慘淡人生安頓身心的一個自由世界,但田園畢竟不是淨土。田園中沒有官場中所有的醜陋、險惡,依然有人世的諸多不堪,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以及饑餓窮困等各式各樣人生的苦難。達觀如陶淵明也不得不為子女而憂慮,不得不因貧窮而乞食。遠離官場的是非,仍然免除不了人世的諸多困擾,尤其是衰老和死亡,這也使得陶淵明詩作中籠罩著一層感傷和無奈。田園隻能安放現實的身心,不是靈魂的最後歸宿,雖然明知“死後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但是那種結局總是令人心悸,以致不得不以生前耽酒來自我慰藉,不得不以忘懷世事淡化直麵生死的痛苦。

  陶淵明之後,田園不再是逃避官場的唯一選擇,甚至亦官亦隱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何況還有江湖,還有歌樓,甚至梁山。但是無論哪一種出路,都無法逃離人世的生老病死,都無法獲得人生的真正自由。江湖上風波四起,歌樓中酒醉金迷,梁山內依然爭權奪利。哲學家認為,這是因為“心”不曾安,心學強調安心為上;佛教認為這種煩惱不僅是一生一世,還有輪回,若要了斷,唯有一心學佛。於是,佛教在中土大行其道,為世人指出徹底了脫生死的出路。但是,遙遠的彼岸尚不可把握,現實中的田園卻觸手可及。

  從屈原到陶淵明,也就是從官場到田園,這不僅是現實空間的轉換,也不僅是形體的移動,更是從一個相對的價值體係回歸絕對的價值領域,從異化的人生回歸自我的精神世界。所以,田園已不單純是一個現實的區域,而具有精神的象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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