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默默讀著畫上題字:“若盈盈墨秀不謝不凋”陷入了沉思。一朵初開的玉蘭,兩個含苞的蓓蕾,駐足在一枝新柯上,一隻蜜蜂營營而來緊繞著飛舞。這寥寥幾筆,一朵玉蘭便躍然紙上,與她的山水畫形成了巨大反差。構圖簡潔,不泥成法,透著一股強烈的主觀情緒,讓人聞到了花朵的幽香,聽到了蓓蕾怦然開放的聲音。仿佛想起故都潭柘寺明媚的春天,那玉潔冰清的花朵裏,藏著早春的一縷陽光,一份情懷。
潘玉良說:“你的寫意畫減少的不能再減少了,那裏麵總有一種冥力,連結著你的心理思維,給人一種寄托,一種平和,一種反光,一花一柯間,跳動著生命的律動。”
淩叔華說:“我畫畫從來不是刻意為之,畫這些小品都是興趣所至。”
她們轉到叔華收藏古人字畫的展廳,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些煙雨滿素的字畫,負載著一段逝去的歲月。收集這些字畫,是外曾祖父、父親和她所付出的幾代人的心血,不僅要有眼力,而且也付出了相當的經濟代價。這些畫全是真跡,讓潘玉良、王守義直驚得目瞪口呆,口中不停地讚歎:“太珍貴了,太珍貴了!”
淩叔華說:“兵禍水患,保存它更不容易,多虧了西瀅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做文化工作,不然早就灰飛煙滅了。”
潘玉良在國內時,也見過一些名人字畫,但大都是晚清的。淩叔華收藏的元、明畫作,她從來沒有見過。
淩叔華指著元人倪瓚的這幅山水作品說:“還是我初學畫山水時,在王竹林師幫助下,父親從一個畫商那裏購買的,現在找這樣的畫就難了。”
王守義問:“你有師承嗎?”
淩叔華說:“除了拜師,師承是有的,王維、米沛、倪瓚、董其昌、石濤、董源、吳曆等人的畫,全都臨過,一段時間迷上了倪瓚,學習之餘還寫過一篇小說。關鍵是要跳出前人的桎梏,創出自己的風格,不然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影子裏,沒有多大出息。”
王守義說:“說起來慚愧,我很早就跟玉良學美術,竟然一事無成,隻好跑到法國來開餐館。要講繪畫,也離不開天資。”
淩叔華指著眼前查二瞻雲山卷說:“那一年在日本東京和大千先生到上野公園國家博物館看中國名畫,無意中看到了梁楷的《李白行吟圖》、《布袋和尚圖》和《六祖截竹圖》,還有李龍眠的瀟湘手卷,那可都是神品。特別是瀟湘手卷中的雲水、鷗鳥、漁村與煙雲的和諧,真可與米元章山水媲美,然而我收藏的查二瞻仿米友仁《宿雨霽曉煙欲出》卷,與此卷有著同工之妙。我突然有個念頭對大千先生說,我很盼望有一天把它攜去對著欣賞一下,這個夢不知哪天才會實現。”
潘玉良對王守義說:“這就是叔華精神世界的兩翼,她不僅是作家,還是一個高水平的畫家。”
她們又到文物廳,看了淩叔華收藏的文房四寶、三國銅鼓和漢石拓片等文物。淩叔華指著那個身披綠苔的三國時代銅鼓說:“這隻銅鼓是我在抗戰時期從樂山城裏花重金買下的,盡管當時生活拮據,但我心裏還是拗不過對古文物的癡迷,買回來也隻能放在客廳當茶幾用。
淩叔華在市立東方博物館舉辦的個人畫展,給巴黎的文化生活增添了一份溫情。法國電視台熱播了這次畫展的盛況,法國電台、《世界報》、《費加羅報》等報刊廣為報道,並發專文評述。
她的好友蘇雪林在台灣看到她在法國辦畫展的消息,第一時間寫出評論文章予以推介:
叔華於寫作以外,兼工繪畫,幼時曾從西太後畫師繆女士學習,長大後,常入故宮遍覽名作,每日臨摹,孜孜不倦。其畫風近郭忠恕,筆墨痕跡淡遠欲無,而秀韻入骨,實為文人畫之正宗。赴英後,因生活昂貴,井臼親操,而寫作不輟,以英文寫一書名曰《古韻》,英倫各大報均以予佳評,台灣亦有人介紹。……
蘇雪林的文章,飽和著一份激情和特殊的友誼。
後來,英國大英藝術協會又借出她在法國展出的文人畫和收藏的中國古代名家書畫,在倫敦展出,亦轟動一時。
縱覽淩叔華作品,不管是花鳥抑或是山水,她的畫作是典型文人畫高逸清遠一路,秀韻簡括,衝淡恬靜,有著米芾、董源、倪瓚和石濤的遺風。更為突出的是,她的畫作無不透著佛家的菩提心旨,從有相中悟無相,從本體中悟至道,“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心識菩提,張揚自性,顯露出她過人的藝術才華,那是落花春夢般的禪意鉤玄。
十二月的巴黎,風冷雪寒,凜冽刺骨,而淩叔華的畫展,卻為浪漫的法國人,平添了許多融融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