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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年三月十二日,陳西瀅因病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住在倫敦北郊亞當森街的淩叔華,正在為陳西瀅腦溢血發病住院而忙碌著。因女兒小瀅與丈夫秦乃瑞遠居英國北部的愛丁堡,她隻好求助於台灣“國民政府”外交人員陳堯聖、熊文英夫婦幫忙。

  早在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台灣國際地位下降,加上台灣“政府”經費緊張,連年積欠聯合國會費,陳西瀅的處境便已十分狼狽。

  一九六四年一月,中國政府和法國政府建立外交關係,台灣“國民政府”大使降旗撤回台灣,但台灣當局仍電令陳西瀅以聯合國中國代表的名義,在巴黎喬治五世大街十一號駐館看守。法國的冬天不僅寒冷,而且漫長,“使館”內沒有取暖設備,陳西瀅一人孤獨地坐在屋裏,形影相吊,凍得瑟瑟發抖,連吃飯也要到外麵小飯館就餐,真是苦不堪言。

  一九六六年,台灣國民黨政府被聯合國取消成員國地位,三月十二日,陳西瀅在法警幹預下,讓其遷出巴黎辦公處。他極力抗爭,被法國軍警強行架出。在掙紮時血壓驟然升高,當場昏厥,不得不請醫救治。之後他辭去國民政府駐外職務,沒有回台,便北去倫敦在家賦閑。

  同年五月十八日,他在給台北中央研究院院長王世傑的信中說:“當法警迫我們出走時,心中憤怒,精神緊張,故血壓高漲至250度。法警請來的醫生,認為必須躺下以救護車送去旅館。次日便降低,以後均在200度以下,有時僅170、180度,可以告慰。”

  自此他為高血壓所苦,請求找到接班人他就退休。淩叔華多次來巴黎,為他返回倫敦做準備,同時也心存憂慮,因為家裏一直靠他的收入為生,如退休那點退休金則很難維持。這期間,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聘陳西瀅前往任教,因身體一直不好,便改由淩叔華就任,講授中國近代文學。然而她在加拿大剛剛教了一年,因陳西瀅生病,便匆匆返回英倫。不久陳西瀅又患上了腳軟症,行走不便,記憶越來越差,語言表達不也完整了。是回台灣還是居倫敦,心中很糾結,因他與國民CC派有矛盾。一九六九年他給學生吳魯芹信中說:“老耄的狀態日增,記憶力日衰,走路極緩,一切都是日落西山的光景。”“老年人到了這種階段,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倫納德去世了。倫納德生前曾給淩叔華許多實際建議,她也為尋求出版或藝術展覽的合同向他多有請教,她很感激倫納德這麽多年對她的幫助,如今像煙雲過眼離她而去。

  陳小瀅記得,她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弱。從法回英後,陳西瀅送給她一本新出版的《邊地之旅》作為生日禮物。幾個月後,她因感冒才在床上認真讀了這本書,一段湮沒了的曆史突然展現在她的麵前。父親還在書頁的邊上寫了批注,從他的角度糾正了“朱利安在中國”這一章的某些內容。

  一九七○年在陳西瀅去世前不久,小瀅和父親坐在公園的一條長凳上,問他為什麽和母親結婚,而且在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後為什麽還要在一起。他隻說了一句:“你媽媽是個很有才的女人。”然後慢慢站起來,走回到汽車裏去。

  陳西瀅這次住院之後,病情急劇惡化,大都處在半昏迷狀態,始終未能說話,捱到三月二十九日晚,便與世長辭了,終年七十四歲。他的死,與四年前在法國受的那次強刺激密不可分。

  四月三日,陳西瀅遺體火化那天,淩叔華已無力再去倫敦北城教堂。事後熊文英回憶說:“陳源教授交遊甚眾,門牆桃李也很多,但是,他的最後一程,人生的最後一程,肉體行將被焚化的最後一段三英裏的道路,隻有我們夫婦相送。”

  陳西瀅的死,台灣政府並未特別表示,隻發了“兩三個字”的唁電了事。淩叔華本就對台灣當局與陳西瀅的意見有別,此時更印證了她的感覺。對那個唁電她頗有諉詞。

  倫敦《泰晤士報》在悼念陳西瀅逝世的文章中說:“他的逝世,使我們在英國,喪失了一種與現代中國曆史最重要的一段時期僅存的聯係。”

  淩叔華把陳西瀅病逝的消息告訴了在美國的老友梁實秋,他正在西雅圖的旅途中,即刻寫了《悼念陳通伯先生》的回憶文章:

  通伯在海外甚久,我們難得一麵。他和叔華都曾回過台灣,晤談甚歡。我提議在台灣把《閑話》重印,他欣然同意,並且答應我尋覓原書影印。後來他果然從大英博物院圖書館借原書,刪除其中一部分,由我洽商書店影印行世。他要我撰寫序文,我義不容辭的寫了。刪去的一部分,其實是很精彩的一部分,隻因事過境遷,對象已不存在,他認為無需再留痕跡,這是他的忠厚處。……

  通伯在海外生活,精神上相當苦痛,老病之身和橫逆的環境抗爭,國內的人士很難體會其中的艱苦。叔華告訴我他在巴黎我大使館獨立支撐危局的情形,令人聽了心酸。通伯退休後,如果不是因為多病,早已返國定居,不料一代文宗,遂作九泉之客!彩雲易散,天道寧論!

  曾任國民政府教部次長、中央大學校長、旅美華人顧毓琇與陳西瀅是無錫同鄉,也是學界同道,聽到他逝世的消息,也寫來了悼詞:

  春風寒,春雨冷,無奈清明光影,濃霧散,薄雲天,騎鶴人化仙。

  明月下,說風雅,長憶西瀅閑話。梁溪水,盡清涼,魂魄歸故鄉。

  在台灣的蘇雪林聽到陳西瀅病逝的消息,第一時間寫了《悼念陳源先生》的文章,在台灣報刊發表:

  陳氏以愛說俏皮話而出名,口才其實很壞,就是他說話時很困難。說他說話困難,並不是說他有口吃的毛病,他倒不和司馬相如、楊子雲患有同樣的症候,但他說話總是期期艾艾,好半天才能掙出一句話。

  ……陳氏對我們女同事為禮貌起見,俏皮話和潑冷水尚保留;對留英同學,一向玩笑慣了的袁昌英(蘭子)教授便毫不客氣,至蘭子常受其窘。

  ……記得抗戰發生後,其尊翁在南京日機轟炸受驚而死,珞珈山陳寓居然設立素緯香燭的靈堂,並不敢煩朋友來吊祭,他們一家早晚焚奠而已。……數年後,陳母逝世,他哭得像個小孩似的,人家問他衣衾棺木怎麽張羅,他隻說我方寸已亂,你們說怎樣辦就怎麽辦,隻須從厚就是。老人家苦了一輩子,萬不可再委曲她了。……又過幾年,他的姐姐也因病死了,當陳屍榻上未殮時,緊閉的雙目,忽然大張,陳氏見狀大驚,急進房,俯身死者榻前,用無錫土白喃喃和死者說話。……阿姊不肯閉眼,必是為了老母靈柩停厝異地,放心不下的緣故,抗戰勝利後,我一定要將老母和阿姊的遺骨運回故鄉安葬,現在請阿姊安心歸去吧……說也奇怪,他老姊的雙目果然緩緩闔上了,我們吊客也被感動得人人熱淚盈眶了。

  台灣作家吳魯芹(1918—1983)在《哭吾師陳通伯先生》一文中說:

  我初次見到通伯先生的印象,竟然與我心目中的印象不符,我總覺得他應該是身體修長麵目十分清瘦的人物,我何以會有這種想象,實在找不出理由,所以一九三七年初冬入校注冊,到院長室請院長簽字,發現身材矮小,背微駝,麵色紅潤,就好像其中有差錯,似乎係主任方重先生,更符合我想像中通伯先生的輪廓。

  我正式受業於先生門下,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天。那時學校已搬到四川樂山,係裏有幾位先生沒有隨校遷到內地,通伯先生原先隻受高年級的課,這時也兼代一班低年級的“短篇小說”。這一學期我開始領略徐誌摩一再推崇先生的根底,絕非天才詩人的興之所至,絕非朋友間的捧場,實在是由衷而言。

  在做論文的這段時間,我才認識通伯先生認真嚴格的態度,並不遜於朱孟實先生。所不同的地方是朱先生是板著臉的,他是笑嗬嗬的。我那時真是年幼無知,大言不慚……從抄大綱到完稿,連文法上的小毛病,他都仔細改了,他說最重要的是訓練找材料、用材料和一般的組織能力,自己的見解還是次要,漸漸我也看出我一些大言不慚的見解多麽幼稚可笑了。

  通伯先生是著重通才教育的,那時外國文學係的人必修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哲學概論、理論學等等……到了後來教育部的教育家約了部內科員部外專家研議統一,口號很好,要通才教育專才教育兼籌並顧,也就大勢去矣。

  從上述對陳西瀅的評價和回憶中,應當看出他的性格特征,他不大喜歡說話,而他的語言總是以嘲諷挖苦人見長,這就是他的個性。也因此引發了他同魯迅的一場論戰,並在論戰中以“閑話”文名大增。便是那場大戰,他從此變得心灰意冷,不再執筆為文,沒想到一肚子才華竟輸得那麽慘。

  作為文人,他隻是在文壇上曇花一現,那一冊薄薄的《西瀅閑話》,成為他離開文壇的孤帆遠影。特別是那個造神年代,為了突出階級性,把爭論的文化特征全部抺去,把個人性推到政治性的極端,陳西瀅不可幸免地成為家喻戶曉的反派人物。新時期以來學術界時有文章發表,對陳西瀅及其“閑話”作了較為客觀的學理論述,這也是社會的進步。

  陳西瀅本想把留洋所學給社會添一點亮色,不曾想出師不利,被碰得頭破血流,隻得轉道專事教學,安下心來幫助昔日好友王世傑實現教育夢想,把武大辦成如同劍橋那樣的一流大學,但士不逢時,又陷幫派之禍,不僅實現不了理想,還被迫離開了學界。所幸好友胡適幫他出水火,結束那個困軛局麵,以國民政府官員身份留居國外。豈料生不適時,又趕上台灣當局國際地位的喪失,他負不了責也挽不了那個狂瀾,最後的命運便這樣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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