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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北京,徐誌摩常常感到孤獨苦悶,於是他邀淩叔華做他的“通信員”,用她那恬靜的諧趣和幽默來溫潤他的枯索:

  ××,你即然是這樣誠懇,真摯而有俠性,我是一個悶著的人,你也許懂得我意思。我一輩子隻想找一個理想的“通信員”,我曾寫過日記,任性的濫泛著的來與外逼的情感。但每次都不能持久。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除是超人,那就是不近人情的,誰都不能把掙紮著的靈性悶死在硬性的軀殼裏。日記是一種無聊的極思(我所謂日記當然不是無顏色的起居注)。最滿意最理想的出路是有一個真能體會,真能容忍,而且真能融化的朋友。那朋友可是真不容易得。單純的同情還容易,要能容忍而且融化卻是難,……

  在一天夜裏,叔華他們走後,雨下大了,徐誌摩一個人獨坐在那裏,心像一塊磨光了的石頭,沒有睡意,抽著煙給她寫起信來:

  準有好幾天不和你神談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瘋半夢半夜裏嫋筆頭的話,清醒時自己想起來都有點害臊,我真怕厭煩了你,同時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厭煩。×,告訴我,你究竟厭煩了沒有?平常人聽了瘋話是要“半掩耳朵半關門”的,但我相信倒是瘋話裏有“性情之真”。日常的話都是穿上袍褂戴上大帽的話,以為是否?但碰巧世上最不能容許的是真——真話是命定淹死在喉管裏的,真情是命定悶死在骨髓裏的——所以“率真”變成了最不合時宜的一樣東西。誰都不願不入時,誰都不願意留著小辮子讓人笑話。結果真與瘋變成了異名同義的字!誰要有膽不怕人罵瘋才能掏出他的真來,誰要能聽著瘋話不變色不翻臉才有大量來容受真。得,您這段羅哆已經夠瘋。不錯,所以順著前提下來,這羅哆裏便有真,有多少咬不準就是!

  這天下午,徐誌摩說頭痛,存心賴學,給淩叔華寫信:

  ××,你說你生成不配做大屋子的小姐,聽著人事就想掩耳朵,風聲,鳥鬧(也許瘋話)倒反而合適:這也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惱。……說起這一時上廬山才真美哪,滿山的紅葉,白雲,外加雪景,冰冷的明星夜(那真激人),各種鳥聲,也許還有福分聽著野朋友的吼聲……×,我想著了真神往,至少我小部分的靈魂還留在五老峰下,棲賢橋邊(我的當然純粹是自然的,不是浪漫的眷戀)。那邊靠近三疊澗,有一家寒碧樓是一個貴同鄉,我忘了誰的藏書處,相當不俗的客時,主人也許下榻。假如我們能到那邊去過幾時生活——隻要多帶詩箋畫紙清茶香煙(對不住,這是一樣的必需品),丟開整個紅塵不管不問,豈不是神仙不免要妒羨!……我還不大對得住廬山,我還得重去還願,但這是要背上翅膀的才敢說大話,×,你背上有翅膀沒有?有就成,要是沒,還得耐一下東短西長!說也怪,我的話匣子,對你是開定了,管您有興致聽沒有,我從沒有說話像對你這樣流利,我不信口才會長進這麽快,這準是×教給我的,多謝你。

  徐誌摩這天沒出門,正在屋裏寫東西,淩叔華的信來了。他看了信的前半封,點頭暗自善哉,善哉,下半封讓他開口盡笑,自語著捉掐捉掐:

  ××,你真是個妙人。真傻,妙得傻,傻得妙——真淘氣,你偏愛這個怪字……誰知你在那裏掐出壞主意哪!什麽棗子呀,蘋果呀,金瓜呀,關刀呀,鐵錘呀,圓球呀,板斧呀,全到門了,全上台了,真有你的,啊!你真會尋樂,我說得定你不僅坐在桌上吃喝時候忍不住笑,就是你單個坐在馬車裏,睡在被窩裏,早上梳洗的時候,聽先生講書的時候——想著那一大堆水果鮮果兵器武器(而且你準想著)你就撐不住笑,我現在拿起你末了那張信頁放在耳朵邊聽時都好像還聽你那格支格支的“八字胡子”等等的笑哪!北京人說:“損”,大姑兒你這才損哪!……

  真淘氣的孩子,你看,累得我羅嗦了老半天沒有說成一句話。本來我動手寫信時老實說,是想對你發泄一點老天的悶氣,太陽也沒也來,風像是哭,樹葉子也完了,幾根光光的枝叉兒在半空裏擎著,像是老太太沒有牙齒關不住風似的,這看了叫人悶氣。我大聲的念了兩遍雪萊的《西風歌》,正合時,那歌真是太好了,我幾時有機會伴著你念好嗎?

  這封信提到,“風像是哭,樹葉子也完了,幾根光光的枝叉兒在半空裏擎著”,透露出一個時間信息,這是北京十一月初的季節,徐誌摩還在激情滿懷地給淩叔華寫信。但淩叔華早在當年十月,就給胡適寫了洋洋灑灑的長信。信中說:

  今晚本是我立意引老父看看新月社是與普通俱樂部不同的,請示我可否正式加入,不想弄巧成拙了。吃請時本很樂,談話亦很有趣,不意在回家時,我的興頭被人家幾句話殺滅,而且隻有傷心悔懊了。故堂兄(馮耿光)首先講小曼往事不端,又講誌摩竟與小曼相愛傳滿京城,曼之豔以往愛人亦為了摩。我駁了幾句謠言苛薄,屬實全非,他說我處在閨中不聞世事,謠言不能全假。他本恨外界中人,他的朋友都如此說來。我不得已代為小曼聲辯。但不被信,我不得不停止了。

  ……小曼是近幾個月來被她的丈夫引到清淨些的友朋中,不幸許多人,因其往事不端不願與她接近,誌摩特加青眼並加以鼓舞,兩人為感遇而成知己,也是當然之事。……譬如誌摩與我寫信,半瘋半傻的說笑話自娛,從末有不可示人之語。我很懂得他的內力不能發展的苦悶,因時每每發出來。我既願領略文學情況,當然不忍且不屑學俗女子築壁自圍。所以我回信,謠言便生了。其實我們被人冤的真可氣,我至今都想誌摩是一個文友,他自今也隻當我是一個容受並了解他的苦悶的一個朋友。他的信不下七八十封,未有半語是社會所想徐某想說的話,我所以覺得他實太冤了。……我不知您的態度如何,我盼望你能明白他的地位與心情,加以讚助,使他早脫社會目矢。為朋友為新月社計,適之,你一定明了且讚成我的話。

  我要聲明我與誌摩永久是文學上的朋友,寫此信純粹本於愛護同道至誠而已。……許多可能可以誤解而發強烈感情,因而忘了初衷。……您與誌摩友誼比我深許多,我隻有半年。此次我說的話,也許你還會謝我呢?……

  從這封信可以得知:一,此信寫於一九二四年十月,她與誌摩相識後的“半年”(起點是泰戈爾訪華的四月下旬)。“半年”雖是個概數,以此推算,上下不會相差太多。二,堂兄不知徐、陸相跡之事,怕也反饋了她與徐,難脫幹係;三,徐誌摩三個月內給她寫了“不下七八十封信”,她不會看不到露出冰山一角而無動於衷。對於徐誌摩的才華和風度,無疑也是欽佩的,慣常的解釋是徐與她門不當戶不對,且是有過婚史的人。最主要的,恐怕是月牙兒還沒有長到圓滿的那一天。不像她說的“永久是文學上的朋友”,“純粹本於愛護同道至誠”。徐誌摩濫觴於情火的難奈,陸小曼這顆“寶珠”又滾出了道德的底線,這件事突然給她橫亙了一道山梁,她不得不繞道說禪,求助他們的胡大哥說話了。

  徐誌摩意外的出局,給另一個覬覦者讓開了一條道路,這便是與徐誌摩常來淩府走動的北大教授陳西瀅。

  陳西瀅,原名陳源,字通伯,西瀅是他的筆名,一八九六年三月二十四日生於江蘇無錫胡埭鎮姚家灣村。幼時入上海文明書局附設的小學就讀,後轉南洋公學附屬小學,一九一一年畢業升入中院。第二年春天,他受表舅吳稚暉鼓勵,到英國求學,修完中學課程後,又到愛丁堡大學、倫敦大學攻政治經濟與文學。在倫敦大學期間,受恩師拉斯基指導,獲得博士學位。一九二二年二十六歲時,應北京大學蔡元培先生之邀回國,任北京大學英文係教授。後與好友王世傑、周鯁生、楊瑞六、皮石宗、楊振聲創辦《現代評論》雜誌。

  陳西瀅也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他的家是無錫的望族,有一塊金光燦爛留洋博士頭銜,是北大堂堂的英文教授,更大的優勢是他還是個未婚的處子。他雖沒有徐誌摩外在的風流倜儻,但他從英倫帶回的紳士氣派,一身學養並不在徐誌摩之下,在北大還有“中國的法郎士”之譽。如果說“徐陸相戀”事件曝出之前,徐誌摩在淩叔華的心中還占有一席之地,那麽現在,淩叔華早已明白琴已成聲,盆亦無需再鼓了。也便是此時,陳西瀅兀然在她心中放大了許多倍,她的心自然傾斜到陳西瀅這一邊來。

  淩叔華很懂得中國社會為人處事的潛規則,抑或是家庭影響或性格使然,她的性情總是隱藏在溫柔平和的背後,透著大家閨秀的風度,這一點恰恰與陳西瀅深蘊不露的性格成為暗合,他們從不追求表層之態,乍穿新鞋高抬腳,沉緬於轟轟烈烈的過程,而是沉著冷靜,一步一個腳印走進人生的實在。

  陳西瀅也很看重才貌雙全的淩叔華,在一番密切的往來之後,二人的情感便熟絡起來。然而,淩叔華還是給他規定下“約法三章”,以談文藝和編輯約稿名義相聯係。於是他們的愛情在不溫不火中,展開了一場馬拉鬆式的長跑。

  當然,這種局麵隻是暫時的,他們的情感很快進入快車道,僅一個月,便不再隔空對話了。她在給胡適的信中說:“昨由寧寄到美味的魚,送了三尾到東吉祥胡同,陳西瀅住處了,傾通伯來說,您有飯局不能吃魚了。”又說剛“由津回來,我打算借你的詩簽抄一本,可以割愛嗎?如何,便中請通伯帶下。”

  年末的時候,《現代評論》創刊,淩叔華也參與其內。當然主要成員是王世傑、唐有壬、陳西瀅、徐誌摩、胡適、高一涵、楊振聲、張奚若、李四光、丁西林等歐美留學的教授。陳西瀅擔任了《現代評論》文藝部主任。

  那時候,《現代評論》正需要稿件,陳西瀅也很欣佩淩叔華的才華,她雖發表過幾篇小說,但文字還不夠精練,創作才能無異還沒有最充分地發揮出來。他告訴叔華,要“好好的寫”,怎樣打扮文章才顯得“俏俊”,爭取寫出“傑作”來。在陳西瀅的鼓勵和幫助下,不久她寫出了小說《酒後》。陳西瀅隨即把這篇小說刊登在登《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五期上。

  這篇小說的發表,立刻得到讀者的廣泛好評。淩叔華也喜不自勝,無疑也透著對陳西瀅的感激,迅速地係緊了他們的愛情紐帶。

  淩叔華也知恩圖報,很快在扇麵上畫了一幅畫,給陳西瀅送去。淩叔華也學了一些精致的淘氣,進門說給他把家裏案幾上那盆菊花送來了。陳西瀅睜大眼睛看了半天,卻不見帶來什麽鮮花。正在此時,淩叔華從背後打開一把折扇:“陳大教授,菊花在這裏呢!”

  直到這時,陳西瀅如夢方醒,忙站起來接過紙扇說:“好大膽,你也敢戲弄我這個大教授了!”

  淩叔華的笑聲打破室內的寧靜。

  那天夜裏,陳西瀅到無錫鄉人廉南湖先生府上拜訪,其見到淩叔華畫紙扇,連稱這菊花畫得好,隨手拿起筆來,在空白處題了《叔華為通伯畫菊》一詩:

  一語纏綿豈暗投,銀河迢遞隔牽牛。

  卷簾人瘦西風起,如此韶華未是秋。

  廉南湖望著叔華在菊旁題款的那句話:“送我案上最愛的一盆花給你”。對陳西瀅說:“這不僅是佳作,且深意在焉,你可不敢造次喲!”

  這是他們在婚戀史上僅存的一則稍帶浪漫情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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