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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

  10月3日。既然上次我開了個頭,那麽我就會把發生的和我記得的一切都準確地記錄下來。隻要是我能回想起來的細節就不能遺漏。總之我必須靜下心來繼續寫。

  當我來到倫菲爾德的房間時,他正倒在血泊之中,麵朝左側。我上前去想要搬動他,發現他顯然受到了非常可怕的傷害,他看上去四肢癱軟,身體各個部位一點知覺都沒有。我能看到他的臉暴露在外的地方有嚴重的瘀傷,仿佛是被打倒後重重撞擊在地板上造成的,顯然地上那灘血就是從麵部的傷口裏流出來的。

  當我們把他身體翻過來的時候,跪在他身邊的看護說:“先生,我想他背部的脊椎也受傷了。看,他的右手、右腿,還有他整個麵部都癱瘓了。”看護實在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眉頭緊皺,看上去非常困惑:“有兩點我始終不能理解。第一是他臉上的傷,如果他把自己的頭往地上撞的話,是會造成臉部受傷,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因為我曾在愛瓦斯菲爾德精神病院見到過一個女人逃脫監管之後做過類似的事情。第二,可以認為倫菲爾德被綁著行動不便從床上跌下來致使頸部受傷。不過,我怎麽也想不通這兩件事情是怎樣同時發生的,因為,如果他的脊柱先折斷了,他就不能撞自己的頭,而如果他的臉是在從床上跌落之前就那樣的話,那床上怎麽會沒有一點兒痕跡呢。”

  我對他說:“馬上去找範海辛醫生,請他趕快來一趟,我要立刻見到他。”

  看護離開後沒過幾分鍾,教授便到了,還穿著睡衣和拖鞋。他見到地上的倫菲爾德,便上前對他進行仔細的檢查,然後轉過身麵向我。

  我猜他已經從我的眼神中明白我的想法了,所以他用一種平靜、清晰的語氣對我說:“哎,這是一場多麽悲哀的意外啊!他現在需要很小心地看護並多加留意。我應該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要先去穿好衣服。我將會在幾分鍾後和你會合。”當然,我們都明白這番話其實是說給看護聽的。

  病人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很容易看出他受了嚴重的傷害。

  範海辛教授回來得異常迅速,手裏提著一個手術箱。顯然他已經考慮過了並拿定了主意,他在查看病人之前輕聲對我耳語:“叫看護走開,手術之後他醒過來的時候,現場隻能有我和你。”

  於是我說道:“我想暫時先這樣吧,西蒙斯,我們已經盡我們所能了,你接著巡房去吧,範海辛醫生現在要為他做手術。如果有哪裏不對勁,立刻向我匯報。”

  看護出去了之後我們給這個病人進行了嚴格的體格檢查,他臉上的傷其實隻是皮外傷,而真正的損傷是來自顱骨骨折,位置位於運動神經區附近。

  教授思考了一會兒對我說:“我們必須盡可能地降低他的顱壓,使之恢複正常。他出血的速度很快,說明他的傷勢很嚴重,他的整個中樞神經運動區看似都受到壓迫。顱壓將快速上升,所以,如果我們不馬上進行開顱手術的話就來不及了。”

  他正說著,有人輕輕敲門。我走過去開門,發現是亞瑟和昆西站在走廊裏,他們還穿著睡衣褲和拖鞋。亞瑟對我說:“我聽到你的人來叫範海辛醫生,說是出事了。所以我叫醒了昆西,不,確切地說是告訴了昆西,因為他當時還沒睡著。最近事情的變化快得不可思議,也極其古怪,以至於我們這些天都無法睡熟。我還在想明天晚上事情就和現在我們看到的大不相同,我們隻能愈加小心。能進去說話嗎?”

  我點點頭,等他們全都進來後,我又關上了門。當昆西看到地板上躺著個病人,那樣的姿勢,還有地上可怕的鮮血,不禁小聲叫道:“天啊!他到底出了什麽事情?真是可憐的家夥!”

  我把事情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並補充說,我們希望他在手術後能恢複意識,越快恢複越好,哪怕隻是一小會兒。昆西立刻走開,坐在了床沿上,亞瑟也過去坐在他身邊。我們都在一旁耐心地看著。

  “我們應該等待時機,”範海辛說,“因為,他頭顱內還在出血,定位了最好的手術位置後才能開顱,也隻有這樣,才能快而有效地去除血塊。”

  我們等待的時間變得無比漫長而可怕,我的心直往下沉。從範海辛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很害怕也很擔心。我對倫菲爾德萬一醒來後說出的真相感到恐懼。我十分害怕去想。但是我很確信手術的結果,因為我曾讀過醫生寫的看護臨終者的書籍。可憐的病人不規則地喘息著,每次看上去他都要睜開眼講話似的,但是接下來很長的時間裏,他的呼吸就呈現出鼾息樣,然後就毫無知覺了。雖然長期以來,我早已習慣和病人、死人待在一起,但是卻對懸而未決的情形變得越來越焦慮。我幾乎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太陽穴上的血管搏動聲也像是有一把錘子在敲擊。這種出奇的寂靜變得讓人痛苦。我看了看我的兩位同伴,他們都漲紅著臉,耷拉著眉毛,看得出來,他們也在經受著同樣的折磨。房間裏氣氛緊張,仿佛在我們頭上懸著令人恐懼的喪鍾,並隨時都會出乎我們意料地重重敲響。

  突然,病人的情況開始惡化,他隨時都有可能死去。我抬起頭看教授,他也正盯著我。他嚴厲地對我說:“時間不多了。他說的話可能值好幾條人命。從一到這裏我就是這樣想的。他已經危在旦夕了!我們將從耳朵上方進行手術。”

  說完,他就開始手術了。有那麽幾次,病人的呼吸還是很淺但快速,終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要把胸膛撐破了一樣。突然,他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用一種瘋狂無助的眼神凝視著什麽。就這麽過了一會兒,他的眼角鬆弛下來,似乎因高興而有些驚喜,嘴唇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他有點痙攣般地挪動了一下身子,說道:“醫生,我會保持安靜的。叫他們把這束縛著我的馬甲脫下來吧。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這個夢使我很疲憊所以無法動彈。我的臉怎麽啦?我覺得這兒腫得難受,痛得厲害。”

  他想轉動一下自己的頭,用力做這個簡單的動作都會令他的目光看上去有些無神。我輕輕地把他的頭放回原處。這時候,範海辛醫生平靜地用一種低沉的語調對病人說:“告訴我們你都夢到了什麽吧,倫菲爾德先生。”

  聽到教授的聲音,他那破損不堪的臉上顯出一絲愉悅:“是範海辛醫生吧,有你在這兒真是太好了。給我點兒水喝行嗎,我的嘴唇好幹,我夢到……”

  他還沒說完這句話就又昏過去了。我輕聲對昆西說:“白蘭地,去拿白蘭地來,就在我的書房裏,快!”他轉身飛奔出去,很快就拿來了一瓶白蘭地還有一瓶水。我們濕潤了病人幹裂的嘴唇。沒過多久,他蘇醒了過來。

  看起來,他的大腦雖然傷得不輕,但偶爾還能恢複正常功能。因為在他的意識差不多恢複之後,他用一種痛苦得有些錯亂的眼神看著我,這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我不能再繼續欺騙自己了,那一切都不是夢,是可怕的現實。”他頓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四周,當看到坐在床邊的兩個人,他繼續說道:“如果說剛才我還不能確定,那麽現在看到他們我就知道這不是夢。”

  他的眼睛閉了一小會兒,看上去不是因為疼痛或者困意,而是不自覺地為了蓄積自己的力量。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像有了更多的力量似的急促地說道:快,醫生,快,我就要死了!我隻有幾分鍾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或者說比死還要糟糕!再給我來點白蘭地,在我死前,或者說在我可憐的大腦死掉之前,我有些話必須要說。

  “謝謝!那晚,就是我求你放我走的那個晚上,你走了以後,我都講不出話了,就好像我的舌頭都打了結。但是我的頭腦非常清醒,可以說像現在一樣清醒。在你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一直處於絕望的痛苦之中,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然後我突然安靜了,大腦也恢複了冷靜,我這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這時,我聽到房子後麵傳來的狗叫聲,但是,它們本不應該在那裏!”

  在他說話的時候,範海辛雖然眼睛一眨都沒眨,手卻伸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他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說:“繼續說下去。”

  倫菲爾德繼續說:“他穿過濃霧,來到了我的窗前,就像我以前經常見到的那樣。但是這次他有了皮肉,而不是幽靈了。他目露凶光,好像生氣了一樣。他一邊回過頭去朝身後那片傳出狗叫聲的樹叢望去,一邊張著血盆大口獰笑著,他那尖利的牙在月光下閃著白光。起初我並沒有叫他進來,雖然我知道他很想進來,他早就想進我的房間了。然後,他開始給我一些許諾,不是口頭上說,而是用實際行動。”

  這時,教授的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他怎麽做的?”

  “他擺弄一切。像以前一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他會送蒼蠅進來。而且還都是些體型巨大的蒼蠅,堅硬的翅膀上映照出青玉般的光澤。而如果是晚上,他就送進來蛾子,背上有著骷髏頭和十字架圖案的蛾子。”

  範海辛點了點頭,輕聲對我說:“天蛾阿特洛波斯-就是你所說過的‘骷髏蛾’?”

  病人沒有停,繼續說:“然後,他小聲說:‘老鼠……老鼠……老鼠!有數百隻,數千隻,甚至數百萬隻老鼠,每隻老鼠都是一條生命。狗和貓都會吃掉它們。它們新鮮的生命!還有紅色的鮮血!活了幾年的生命啊!不僅僅是那些隻會嗡嗡叫的飛蟲!’我對他嗤之以鼻,因為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做些什麽。後來,在陰暗的樹叢那邊,從他的房子裏傳來了一陣狗叫聲。他招呼我靠近窗戶看看。於是,我起身向外看,他沒說話,隻是舉起手,看起來像是在召喚什麽。隻見一片黑影在草地上擴散開來,如同火焰一樣蔓延過來。然後他將濃霧向左右兩邊分開,我看到了成千上萬隻老鼠,它們的眼睛閃著紅光,像他的一樣,隻是略小一點。他舉起手,老鼠們又立刻都停住了。我覺得他好像在對我說:‘我會把所有的這些都賜予你,嗯,在你接下來將要擁有的無盡的生命當中,還有許許多多更強大生命,隻要你在我麵前跪下來發誓效忠於我!’然後好像有一片紅雲,血色般鮮紅的雲,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發現我完全不能控製自己,我把窗子打開了,並且對他說:‘進來吧,我偉大的主人!’所有的老鼠都不見了,雖然窗戶的縫隙窄到隻有一英寸寬,但是他還是從那裏一下子就鑽了進來,就像月光往往穿過細小的縫隙照進房間,然後在我麵前還原成他原本的模樣和光彩。”

  倫菲爾德的語氣變得微弱,見狀我再一次用白蘭地潤了潤他的嘴唇,然後他開始繼續講,不過看起來他的記性時好時壞,因為他後來說的跟前麵連接不起來了。我準備提醒他回到剛才的節骨眼兒上時,範海辛小聲地對我說:“讓他繼續講下去,不要打斷他。他隻能接著剛才的繼續講了,讓他從頭想的話,有可能使他一旦失去了原有的思路就再也無法繼續了。”

  倫菲爾德繼續說:“我一整天都在等他的消息,但是他甚至連一隻蒼蠅都沒有給我。當天色漸晚時,我已經很生他的氣了。而後來當他一聲招呼都沒有打就從我原本以為是關著的窗子裏鑽了進來後,他把我氣瘋了。他仿佛在嘲笑我,他蒼白的臉上那一雙紅色的眼睛從霧裏往外看,閃著亮光。他為所欲為,好像這整個地方都是屬於他的一樣。當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聞上去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無法控製他。哦,我想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哈克夫人已經進了我的房間。”

  聽到這裏,亞瑟和昆西兩個人起身離開床邊,走過來站到了病人的後麵。這樣雖然病人看不到他們了,但他們卻能聽得更清楚些。他們兩個很安靜,而教授卻顯然吃了一驚,身體有些顫抖,但他的臉看上去更冷峻更嚴肅了。

  倫菲爾德沒有覺察到氣氛的變化,他繼續說:“今天下午,當哈克夫人來看我的時候,她看上去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就像是茶壺裏被摻了水的茶一樣淡淡的。”聽到這話我們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沒人說一句話。

  他接著說:“要不是她開口說話,我不會知道她在這兒。她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不喜歡麵色蒼白的人,我喜歡那些身體裏血液很多的人,而她的好像都流光了一樣。當她在時我還沒有仔細去想,但是當她走後我才開始想這是為什麽,後來想到是他正在奪走她的生命時我簡直都快瘋了。”我能感到其他人和我一樣也顫抖了一下,但我們還算保持住了鎮靜。“因此,當他今天晚上再來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等他來了。我瞅準那團霧鑽進屋子的時候,緊緊地抱住了他。我聽說瘋子會有超乎尋常的力量,而據我所知我有的時候就是個瘋子,於是我就使出全身的力氣。哈哈!他也感覺到了我的力量,因為他不得不從迷霧中出來跟我打鬥。我緊緊抓住他,我想我必須要贏,這樣他就不會奪走她剩下的生命,直到,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它們烙進我的心裏,我一下子就沒有了力氣。他從我手中掙脫了,而當我想再靠近他的時候,他把我揪起來狠狠朝下一扔。我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紅雲,還聽到類似雷鳴的聲音,後來那團霧好像從門下麵鑽了出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範海辛醫生本能地站了起來。

  “現在我們了解事態多麽嚴重了,”他說,“他就在這兒,而且我們也知道他的目的。可能還不晚,讓我們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武裝起來吧,別怠慢了,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已經沒有必要表達我們的恐懼或者我們的決心了,我們大家都有同感。我們都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來那些在進入伯爵家時用的東西。當我們在走廊裏碰到教授時,他也拿著這些。教授指著它們意味深長地對我們說:“這些東西不能離手,直到所有噩夢都結束。朋友們,要運用我們的智慧。我們要對付的可不是普通的敵人。哎!可憐的米娜夫人要遭罪了!”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有些哽咽了,我不知道此刻的我內心是被憤怒還是恐懼所占據了。

  在哈克家的房門外,我們停住了。亞瑟和昆西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昆西說:“我們真的要打擾她嗎?”

  “必須這麽做。”範海辛鄭重地說,“如果門是鎖著的,我也要破門而入。”

  “那樣不會嚇壞她嗎?貿然闖進一名女士的房間總不太正常啊。”

  範海辛嚴肅地說:“你說得對,但這次性命攸關。對醫生來說,不管什麽樣的房間都一樣。即便它們不一樣,對我來說今天晚上也是一樣的。約翰,我轉動門把手,如果門沒有開,你就用肩膀把門撞開。還有你們也是,朋友們,行動!”

  說著他就去轉動門把手,但門並沒有打開。於是我們一起使勁朝門上撞去,門“哐”的一聲就被撞開了。我們一頭栽了進去但沒摔倒,而教授摔倒在地上。我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順道往前一看,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我毛骨悚然,心髒差點兒停止跳動。

  月色很明亮,所以即使有又黃又厚的窗簾擋著,房子裏的一切還是看得很清楚。喬納森·哈克躺在靠近窗的一張床上,他滿臉紅通通的,喘著粗氣,好像完全僵在那裏不省人事。而他的妻子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麵朝外地跪在他身邊。而在她身旁還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穿著一襲黑袍。他沒有麵向我們,但當我們看到他時立刻認出來那就是伯爵,不管怎樣,他前額的疤痕我們始終會記得。

  他左手抓住哈克夫人的兩隻手,把它們握在夫人的身後,右手掐住她的後脖頸,把她的臉按在她丈夫的胸口上。她白色的睡衣上沾滿了鮮血。喬納森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塊,可以看到有一小股鮮血從他那赤裸的胸膛上流淌下來。整個情景就像是一個小孩子正掐住一隻小貓的脖子,把它的頭使勁按在一碟牛奶裏強迫它喝一樣。當我們闖進屋裏的時候,伯爵轉過臉來的刹那,我看到的是地獄一般邪惡的目光。他的眼中燃燒著惡魔般激情的紅光,白色的鷹鉤鼻下寬大的鼻孔在一張一弛地翕動,滴血的嘴唇裏麵是兩排如同野獸般尖利的獠牙。

  轉身的同時,他手一甩,把哈克夫人拋到床上,同時轉身從高處撲向我們。但在這時,教授也已經爬了起來,他舉起那個裝有聖餅的信封往前迎了上去。伯爵突然停住,然後縮了回去,就像當時露西在墳墓外麵的樣子。

  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縮,而我們幾個人則掏出十字架一起朝他逼近。這時突然一黑,一大片烏雲飄過並遮住了明亮的月光。等昆西用火柴點亮了手中的煤氣燈後,我們發現伯爵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團稀薄的蒸汽。我們正看著,這團蒸汽一直朝門口蔓延過去,從門口消失的時候門關上了,恢複了被撞開前的樣子。我和範海辛醫生還有亞瑟立刻朝哈克夫人跑過去。此時她終於透過一口氣來,隨即發出一聲狂亂的、刺耳的、充滿絕望的尖叫,直到我死前都會在我耳邊縈繞。

  有那麽幾秒鍾她無助混亂地癱倒在床上。她的臉色蒼白,在嘴唇以及臉頰和下巴上的鮮血映襯之下顯得格外蒼白,她的脖子上還有一小股鮮血正淌下來。她的雙眼充滿了恐懼,後來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絕望地低聲痛哭起來。她潔白的手腕上麵伯爵剛才用力攥握留下的紅斑還清晰可見,但她的手遮蓋不住她嘴裏傳出來的低聲淒涼的哀號,聽上去隻是她無盡的悲傷故事的短暫的釋放而已。範海辛醫生上前,把床單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亞瑟心痛地看了哈克夫人一會兒,扭頭跑出了房間。

  範海辛輕聲對我說:“喬納森現在正處於昏迷狀態,這是被吸血鬼害的。米娜夫人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一時半會也做不了什麽,隻好等她自己恢複過來。我現在要把喬納森叫醒。”

  他將毛巾的一頭浸入冷水中,用它在喬納森臉上輕輕地拍打。而米娜則始終在一旁掩麵而泣,聽上去心都要碎了。我把百葉窗拉了起來朝窗外看去,外麵月色明亮。我看到昆西跑著穿過了草地,藏身在一棵大紫杉樹的陰影裏麵。我很疑惑他想幹什麽。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哈克急促的驚呼聲,他恢複了部分意識,我便轉過身來。他的臉上充滿了驚愕的表情。在驚呆了片刻之後,他好像突然完全清醒了,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覺察到他醒了,轉過身麵向他伸出雙臂,像是要擁抱他。然而,她馬上又把手縮了回去,雙肘並在一起,雙手蓋住自己的臉,整個人顫抖著,連床都跟著一起搖晃起來。

  “我的上帝啊,這是怎麽回事兒?”哈克大聲喊道,“西沃德醫生,範海辛醫生,這是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情?出了什麽事情?米娜,親愛的,你怎麽了?這怎麽會有一灘血?上帝,上帝呀!這裏流血了!”他雙膝跪床,雙手緊緊地並攏在一起,“上帝啊,幫幫我們!救救她,救救她吧!”

  他迅速從床上跳下來,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大聲質問在場的每個人:“發生了什麽?全部都告訴我!”他不停地大聲喊叫著:“範海辛醫生,你是愛米娜的,我知道。快做點什麽,救救她吧。他應該還沒跑遠,你們在這兒看著她,我去找他算賬!”

  他的妻子,經曆了剛才的無比的恐懼、驚駭和悲哀,一聽到他這樣說就想到他會陷入巨大的危險,於是她不顧自己的哀痛,立即緊緊地拉住了他,大聲阻止他。

  “不,不!喬納森,你不能離我而去。今晚我已經受夠了,上帝啊,他已經傷害你夠多了。你必須和我待在一起,和這些可以照看你的朋友待在一起!”說話間她的神情也有些狂躁,喬納森彎下腰來,哈克夫人拽著他在床邊坐下,並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和範海辛試著讓他們倆平靜下來。教授拿起他的金色十字架異常平和地說:“別害怕,親愛的。我們在這裏。隻要隨身帶著它,任何邪惡的東西都無法靠近。至少你們今晚是安全的了。接下來我們一定要保持冷靜,並好好商議一下下一步怎麽辦。”

  米娜渾身顫抖著,安靜地把頭貼在丈夫的胸膛上。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喬納森白色的睡衣上留下了一些血跡,有的是米娜唇邊的鮮血沾到的,有的是米娜脖子上還在流淌的鮮血。她看見這些血跡立刻將身體閃到一邊,悲傷地、輕聲地,邊抽泣邊說:“肮髒啊!肮髒的東西!我以後不能親吻他甚至不能碰他了。唉,現在他最壞的敵人竟然是我,他最應當害怕的人是我了。”

  聽到米娜這麽說,喬納森毅然反對:“米娜,別胡說。聽你這樣說我感到很羞愧,我不希望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讓上帝來裁決我吧,如果我有任何嫌棄你,哪怕想想,那就讓上帝懲罰我,得到比今晚更加痛苦的懲罰!”

  喬納森伸手把米娜摟入懷中,米娜在他懷裏嗚咽著。喬納森把下巴放在她的頭上,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他的鼻翼微微顫抖,但嘴角卻緊閉著。

  過了一會,米娜的哭泣聲平緩下來,整個人也虛弱了。這時,喬納森很鎮定地對我說:“西沃德醫生,現在告訴我一切吧。我應該知道全部事情的真相了,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吧。”他說這話時,我覺得他已經最大限度地控製了自己緊張的情緒。

  我把事情的經過講給他聽,起初他看上去一副冷漠的樣子。但是當我講到伯爵是如何殘忍地抓住米娜,並以一種可怕甚至恐怖的姿勢強行把她的嘴按到他的傷口上時,他的鼻翼顫動著,眼神裏充滿了憤怒。不過,有趣的是,即使在此刻,還是能看到麵色蒼白的哈克低下頭溫柔地、充滿愛意地撫摸米娜淩亂的長發。我剛把事情經過講完,昆西和亞瑟敲響了門。得到我們的應允後他們進來了。範海辛不解地看了看我,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覺得是否要就著他們兩個進來說點別的事情,好轉移一下這對情緒不太好的同命鴛鴦的注意力。見我默許地點頭後,範海辛問他們倆看到了什麽,幹什麽去了。

  亞瑟回答道:“我找遍了走廊裏還有這房子裏的各個角落,都找不到他。我也找了書房,我覺得他肯定去過那兒,後來又走了。可是,他已經……”他沒說下去,而是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床上虛弱無力的米娜。

  範海辛嚴峻地說:“說下去,夥計,對這裏的人沒什麽可隱瞞的。我們的希望就是知道一切真相。盡管說吧!”

  於是,亞瑟繼續說:“他去過書房,我想可能也就那麽一小會兒,但是那裏卻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所有的資料都被燒毀了,隻剩下燒剩的灰,上麵還冒著藍色的火苗。你的那些錄音磁片也被扔進了火裏,磁片上麵的蠟使火燒得更旺。”

  我插了一句:“謝天謝地,保險箱裏還有一份備份!”

  他的臉閃過一絲驚喜,不過馬上又沉了下來,繼續說:“然後,我跑下樓梯,但卻沒有發現他到過那裏的跡象。我進倫菲爾德的房間看了看,也沒發現什麽蹤跡,除非……”他又沒繼續往下說。

  “說!”哈克大聲說。亞瑟低頭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除非那個可憐的家夥已經死了。”

  哈克夫人抬起了頭,一邊用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一邊莊嚴地說:“這是上帝的旨意!”

  我覺得亞瑟肯定隱瞞了什麽,但我想他肯定是有原因才這麽做的,所以我也沒說出來。

  範海辛轉身麵對昆西,說:“你呢?我的朋友,你有什麽要告訴我們的沒有?”

  “隻有一點兒。”他回答,“事實上可能會有很多發現,但是我現在還不敢這麽說。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最好能知道伯爵在離開這裏之後去了哪裏。我並沒有看見他,不過看見一隻蝙蝠從倫菲爾德的窗口飛出來,撲打著翅膀朝西飛去了。我本以為他會飛到卡爾法克斯,但是顯然他去尋覓其他的棲身之地了。他今晚肯定不會回來了,因為東邊天空已經泛紅,太陽即將升起,就要到黎明了。明天我們必須有所行動!”

  他是咬著牙說出最後幾個字來的。有那麽一會兒現場很安靜,我覺得都能聽見我們每個人的心跳聲了。

  範海辛把手輕柔地放在哈克夫人的頭上,說:“現在,米娜女士,可憐的、親愛的米娜女士,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吧。上帝作證,我不想讓你痛苦,但是我們很有必要知道真相。因為相比以前我們現在更需要和時間賽跑,並且行動要更有效率,時間所剩無多了。結束這一切的時間就要到了,如果是這樣,現在是我們得以生存並永遠銘記的機會。”

  可憐的小姑娘渾身發抖,我看得出她非常緊張,她把她丈夫抱得更緊,頭也在他的懷裏越埋越低。然後,她驕傲地昂起頭,將手伸向了範海辛。範海辛握住那隻手,虔誠地俯身一吻,然後快速地握了一下。而她的另一隻手緊緊握在他丈夫的手裏,哈克的另一隻胳膊還像保護她似的摟著她。米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開始訴說她的經曆。

  “我吃了你給我的安眠藥來幫助我入睡,但一直以來都沒有用。我好像變得更清醒了,並且腦海裏開始浮現出各種恐怖的東西,都和死亡還有吸血鬼有關,並且充滿了鮮血、痛苦以及各種問題。”哈克不禁歎了一口氣,米娜轉過身,親切地對他說:“不必沮喪,親愛的。你一定要勇敢堅強起來,來幫我渡過這個難關。如果你知道我是下了多大決心才敢將這可怕的事情講出來的話,那你就會明白我是多麽需要你的幫助。”

  後來,我覺得如果這藥真有作用的話,我得用意誌幫助這個藥發揮效用。於是我堅決地讓自己入睡,顯然我很快就睡著了,因為我什麽都記不得了。甚至喬納森進來都沒有弄醒我,當我記起來時,才發現他躺在我身邊。當時我注意到房間裏有一些稀薄的白霧,就像剛才的一樣。但是我現在也不記得你們是不是知道我說的這些。你們可以在我的日記裏麵找到這些,日記我稍後會給你們看的。然後,我又感到以前那種隱約的恐懼,這種恐懼感我似乎有過。我想叫醒喬納森,但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吃了安眠藥的是他而不是我一樣。我試了好幾次,但就是叫不醒他。我感到越來越害怕,我驚恐地看著四周。然後,我覺得我的心髒直往下墜:在床邊,有一個渾身穿著黑衣的高瘦男人。他像是從霧裏走出來一樣,或者更應該說是霧變幻成了他的樣子,因為後來那團霧就消失不見了。我馬上就根據大家以前的描述認出了他-蒼白的臉,高高的鷹鉤鼻,月光在他鼻梁上勾勒出一條細細的白線。他張著紅色的嘴唇,中間露出雪白的獠牙,還有那雙紅色的眼睛,我以前在日落時分,在惠特比聖瑪麗教堂的窗戶裏見到過那雙紅眼睛。我還知道他前額上的那道紅色疤痕,這是以前喬納森砸的。那時,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我想要尖叫,但是那時我已經嚇得什麽都叫不出了。他指著喬納森,用一種尖銳的聲調、冰冷的聲音對我說。

  “‘安靜!如果你敢出聲,我就當著你的麵把他的腦漿挖出來。’我嚇得不知所措,也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得意地笑了,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勁地抓著我,另一隻手扯過我的脖子,說:‘首先,來一點兒鮮血作為我的犒勞。你最好還是別出聲。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或者第二次用鮮血來解渴了!’我不知該做什麽好,但是說來奇怪,我當時並沒有想要拒絕他。我猜是當他碰到我的時候,給我下了什麽詛咒。哦,上帝啊,寬恕我吧!後來他把肮髒的嘴唇湊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丈夫又呻吟了一聲。米娜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邊還充滿憐惜地看著他,好像是他受了傷害一樣。然後她繼續說。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我不知道這可怕的事情持續了多久,但是我感覺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把他那張汙穢的、惡心的、令人作嘔的臭嘴巴移開。我看到他的嘴唇還滴著血!”這可怕的回憶幾乎令她支持不住了,要不是她丈夫的胳膊仍有力地支撐著她,恐怕她就倒下去了。她盡了很大的努力才讓自己恢複了鎮定,並接著講下去。

  “他後來輕蔑地對我說:‘你,也跟其他人一樣,想要和我作對!你想要幫這些人來抓我,破壞我的計劃。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其他人也早就領略了擋我的路是什麽下場。他們以後會更加明白。他們本應該多想想如何終老,但是他們卻和我耍花樣,和一個早在幾百年前,在他們出生之前,就率領整個民族,為他們出謀劃策、英勇作戰的我耍花樣,現在我就跟他們鬥一鬥。而你,這個他們最愛的人,現在已經和我在一起。你的肉是我的,血是我的,皮膚也是我的,你現在是我的奴隸,不久你將會變成我的夥伴和助手。你會回來找他們一個個地複仇,不是因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而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需要。但現在,你將要為你以前所做的一切受到點兒懲罰。因為你曾經和他們一道對付過我。現在開始你必須聽從我的召喚。當我對你說’過來!‘的時候,哪怕是翻山越嶺你都要來我身邊。最後,這是我給你的命令’。”

  “說到這裏,他撕開喬納森的衣服,用自己鋒利的指甲在他的胸口劃開一道血口子。當鮮血噴射出來的時候,他一隻手抓起我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另一隻手抓著我的脖子往我丈夫的那道傷口上按。當時我要麽選擇窒息而死,要麽隻能吃下去一些……哦,天哪!我的上帝!我都做了些什麽?我做了什麽,要受到這種煎熬?我一直都是溫柔善良的人啊,一生都沒有作惡啊。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吧!蔑視一個可憐的靈魂的話還不如奪走他的生命。求你憐憫我最摯愛的人吧!”然後她開始使勁地擦拭她的嘴唇,仿佛這樣它們就可以變得幹淨。

  當她講述這段可怕的故事的時候,東麵的天空已經開始微微發亮了,將周圍的景物照得越來越清晰。哈克始終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但是伴著米娜可怕的敘述,他陰沉的臉色在晨曦的映照下呈現出越來越深的灰白色。終於,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進房間裏來了,他整個人在他灰色麵容的映照下顯得異常深沉。

  我們決定在下一次見麵商量具體行動以前,先安排一個人留守在這對不幸的人身邊。

  但有一點我很確信,今天太陽升起之後,類似這幢房子裏的慘劇將不會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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