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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試論呂夷簡的政治“操術”

  呂夷簡是北宋中期最有影響的宰相之一,在仁宗朝曾三入中書,前後主政達二十餘年,這在北宋曆史上是不多見的。拋開呂夷簡生前死後褒貶不一的政績不談,其所謂的“操術”,也就是政治權謀卻是極為突出的,影響也是相當大的。《宋史》本傳稱:“其於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後配食仁宗廟,為世名相”。北宋史家王稱也說:“夷簡誠有絕人之才,故能達權而應變”。那麽呂夷簡絕人的政治“操術”究竟如何,又是怎樣出現的,它與北宋的封建政治又有什麽關係?這無疑是政治史上一個引人入勝而又頗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

  縱觀呂夷簡生平,公允地說其既非舍身報國的“諍臣”之輩,也絕非禍國殃民的“奸邪”之流,他在入相以後所表現出的顯著的“操術”活動,是經曆了入仕、沉浮及與宮廷交往的政界曆程而形成的,而這個政界正是高度強化的北宋中央集權政治操縱下的舞台。也就是說,呂夷簡的權謀活動是一個與北宋封建政治密切相關的複雜曆史現象。

  如所周知,經曆了中唐、五代時期“臣強君弱”混亂局麵之後建立的北宋王朝,從開國伊始就實行了一係列旨在加強中央集權的方針和措施,至太宗時皇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物極必反”的規律也使得此後的宋王朝逐漸喪失了生氣,形成了政治萎靡的局麵,臣僚過度屈從於君權,遇事少有作為,而兩次北伐的失敗更加劇了政壇的保守氣氛。特別是“澶淵之盟”訂立後,宋真宗為洗涮屈服的恥辱,大搞祭天祀土等宗教迷信活動,以轉移國人的視線。一時間“天書”普天降、“祥瑞”遍地生,勞民傷財,“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如寇準之類敢言多諫之臣前後被貶出朝,如王欽若、丁謂之流諂媚奸佞之徒相繼當國秉政,而如王旦、向敏中等更多的所謂賢臣隻能依畏其間。史稱王旦為政能持重,但不免於以宰相身份屢充天書使,“每有大禮,輒奉天書以行,恒邑邑不樂”,卻不敢稍有違抗。向敏中則遇有難事,“但唯唯”、“複唯唯”、“亦唯唯”。在此形勢之下,朝政日趨頹廢,政壇上下充斥著消極惰性的氣息,這便不能不對整個官僚隊伍產生莫大的消極影響。不能說沒有官員不關心時弊,然而,這方麵的呼聲和舉措既顯得微弱不堪,又難得受到重視,大多數臣僚都安於現狀,“屍餐素祿”而已。

  呂夷簡正是在上述背景之下於鹹平中釋褐入仕的。呂夷簡出身官宦之家,其從父呂蒙正為太宗、真宗兩朝宰相。史稱:“有是君則有是臣”,呂蒙正曆兩朝大政,惟“將順德美”,以順從穩重而著稱。呂蒙正從政謹慎的特點無疑對乃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實上,也正是在已致仕的呂蒙正的推薦下,“夷簡由是見知於上(真宗)”。應當說,在從政的早期,呂夷簡尚不乏關心民瘼、遇事敢言的政治熱情。他在曆州郡長吏時,曾多次上言時弊,如從知濱洲代還時上奏:“農器有算,非所以勸力本也”,因其所奏“遂詔天下農器皆勿算”,有益於減輕農民負擔。此舉得到了宰臣王旦的讚賞。又如任提點兩浙刑獄時,針對為應付京師宮觀建築所需,造成當地許多工徒死亡的問題,“夷簡請緩其役,從之”。此外,在侍禦史知雜事任內,也曾數度言事,如請真宗“責躬修政,嚴飭輔相”;揭露假冒李順案;彈劾奸相丁謂黨徒李溥;為遭難的寇準辯誣等等,一度“忤大臣意”,引起了權貴的不滿。但呂夷簡通過自己的出色才幹和有利的背景關係(如呂蒙正之薦、輔相王旦和參知政事王曾之器重等),逐漸得到了升遷,至天禧時,官至刑部郎中、權知開封府。揆諸以上史實,可以看出呂夷簡在進入中書之前既非庸碌之輩,亦非以投機取巧而見長。當然,應當指出的是,在這一階段,由於其尚屬中下級官員,還未接觸到中樞錯綜敏感之事,故精明強幹的呂夷簡處事相對能做到率直敢言。從有關記載來看,其權謀活動並不顯得突出。

  乾興初,真宗病死,章獻劉太後輔佐年幼的仁宗垂簾聽政,形勢開始發生了重大變化,而呂夷簡也從此一步步進入權力中心。參與朝政既使呂夷簡大開了眼界,也使他開始卷入了險象叢生的政治旋渦之中。仁宗登基不久,朝中便發生了一次激烈的鬥爭,猖獗多年的首相丁謂因久失人心,又“稍失太後意”,遭到素來不合的參知政事王曾等人的反對。王曾利用與丁謂關係密切的大宦官雷允恭處置真宗陵寢失誤為契機,向太後密奏丁、雷專權不法事,於是雷允恭被降旨下獄。在審雷實則攻丁的獄案處理過程中,呂夷簡以權知開封府的身份參與了此事,這也是其首次接觸到的尖銳重大的政治問題,不管其從中發揮的作用大小如何,但呂夷簡支持王曾反對丁謂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

  不久,丁謂及其黨徒遭到貶逐,王曾入相,呂夷簡也同時官拜參知政事。形勢雖然在短時間裏發生了很大的變動,但真宗以來紊亂頹廢的政局卻已積重難返,僅憑驅逐幾個奸佞之徒是不可能解決多少問題,加上太後垂簾聽政,依舊喜用順從親信之輩,從而形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樣換湯不換藥的結局。通過乾興初至天聖七年間呂夷簡參政任內有關活動的記載,可以清楚地看出其從率直敢言向世故圓滑退縮的轉變過程。呂夷簡就任參知政事不足一個月,便讚助王曾勸太後將真宗朝偽造的各種天書隨葬,以絕勞民傷財的荒誕之舉再起。這無疑是一項大膽而又明智的舉措,此舉標誌著多年“君臣如病狂然”的大規模迷信活動的結束。次月,當真宗“神主”入太廟時,太後“欲具平生服玩如宮中,以銀罩覆神主”,呂夷簡再加勸諫,提請太後遠奸邪、獎忠直、輔幼主,“則所以報先帝者宜莫若此”。天聖元年,呂夷簡與樞密副使張士遜、參知政事魯宗道受命主持茶法改革。權三司使李谘等針對以往交引榷茶法造成的諸多弊端,提出以通商性的“貼射法”取而代之,得到了呂夷簡等人的支持。新茶法的實行,不僅有益於茶葉生產者和普通茶商,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國家的收入。然而,由於新法剝奪了舊茶法時大商人的暴利,“豪商大賈不能為輕重”,因此引起了他們的猛烈攻擊,“爭言其不便”。於是,天聖三年,當新法中出現一些失誤後,宋中央又以“三說法”取代了貼射法。從事茶法改革的官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據史料記載,呂夷簡等大臣“嚐主變法之議,詔令分析”,張士遜稱:“皆不出已”,矢口否認支持變法。但呂夷簡並未推卸責任,而是據理辯護道:“自變法以來,京師積錢多,邊計不聞告乏……以此推之,頗有成效”,同時承認三司上報中存在虛數,“非執政能親自較計”。此事雖導致他受到罰俸的處分,但連同以上幾件事足以反映執政初期的呂夷簡,尚保留著興利除弊、遇事敢言的特點。在此還值得一提的是,天聖二年合祀天地後,“故事,輔臣例遷官”,呂夷簡帶頭“辭之”,從此成為定製,輔臣“惟加恩而已”。

  然而,封建專製時代以人主意誌裁決一切的原則,常常使正義無立足之地,迫使臣子唯命是從,以致於“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而官場的黑暗無道教訓和熏陶著每個官員的靈魂,往往又使具有良知和抱負者最終走向反麵。丁謂垮台與其說是由於奸佞不法,毋寧說是在一定程度上與失寵有關,與丁謂一丘之貉的王欽若雖名聲敗壞,卻照樣能在丁謂遭貶不久的天聖二年九月,因太後之意重登首相之位,“輔臣皆不與聞”。史稱其為政“每朝廷有所興造,委曲遷就,以中上意。又性傾巧,敢為矯誕”,故能至死恩寵不衰。天聖初的其他大臣,如樞密使曹利用、樞密副使夏竦、張士遜之流也都是恃恩投機者,雖無建樹可言,但其加官晉爵並不受到任何影響。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特別是看清了代表朝廷最高利益的人主的本來麵目後,呂夷簡的行為便不能不受到極大的影響。天聖六年,次相張知白卒,首相王曾向太後推薦呂夷簡接替其職,樞密使曹利用則推薦張士遜。“太後以士遜位居夷簡上,欲用之”,王曾提出:“輔相當擇才,不當問位”,太後不得不同意。可是,此時的呂夷簡已深諳朝中內幕:張士遜雖才不出眾,但卻是仁宗藩邸舊人,又有太後和曹利用的支持,而自己根基尚淺,不便與其相爭。於是,他從長遠考慮,隻得壓抑自己而采取了退讓之策。呂夷簡遂主動向太後表示:“士遜事上於壽春府最舊,且有純懿之德,請先用之”,從而博得了“太後嘉其能讓”的讚譽,然而這畢竟使得封建文臣為之終生奮鬥的相位失之交臂。呂夷簡的這次忍讓舉動,既是其政治生涯中權謀的一次重要運用,也不能不說是呂夷簡加深理解封建官場精髓的反映。次年初,曹利用因“恃恩素驕”,與太後發生了矛盾,遭到貶逐。張士遜與曹互為奧援,“時人目之為‘和鼓’,利用得罪,士遜又營救之”,引起了太後的惡感。於是僅僅由於株連的原因而導致了張士遜的罷相。機會又一次來臨,天聖七年二月,當王曾再次向太後推薦呂夷簡後,“謙恭能讓”的呂夷簡終於獲得了次相之位。

  二

  呂夷簡拜相後,麵對複雜多變的朝政和日趨嚴峻的內外形勢,他剪鋒挫刃、韜光養晦,逐漸放棄了直言敢諫的特性,明哲保身成了其遇事理政所考慮的首要問題。也可以說,呂夷簡在深刻地認識了君權至上這一封建集權政治的內核後,調整了自己的從政方向和方法,承襲了宋初以來趙普、李沆、王旦以及呂蒙正等等前任為官的手段,並從寇準、丁謂兩種類型的失敗者中充分吸取了教訓,以自己過人之才謹慎地處理與宮廷的關係,亦即充分施展“操術”,以“深結人主”。

  呂夷簡在“深結人主”方麵施展的“操術”內容很多,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所謂的“和睦兩宮”,亦即在章獻劉太後操縱政局期間,調和太後與仁宗之間的矛盾。呂夷簡入相之時,仁宗已經成年,具備了親政的條件,劉太後雖已年逾六旬,但權力欲絲毫未減,繼續垂簾聽政,這就使得朝政處於撲朔迷離的微妙境況之中。如何處理好與兩宮之間的關係,既是執政大臣不可回避的重大現實問題,也是關係到其將來政治前途的敏感問題。從有關記載來看,呂夷簡在處理這一問題時,可謂絞盡腦汁、費盡了心機。一方麵,呂夷簡在處理朝政、特別是涉及太後利益之事時,盡可能地順從太後,以取信對方。劉太後自聽政以來,朝內外一些人為邀寵而投其所好,如有方仲弓者,在太後親信宦官羅崇勳的指使下,“上書乞依武氏故事,立劉氏廟”,權禦史中丞程琳也密獻《武後臨朝圖》,大有勸劉太後效法武則天改朝之意。呂夷簡深知此事必將冒天下之大不韙,故對此沒有支持附和,但為了贏得實權在握的太後的信賴,在其他方麵卻盡可能地順從太後之意。就在呂夷簡拜相四個月以後,首相王曾因曾反對太後在象征天子尊嚴的天安殿接受尊號冊、受群臣慶賀長寧節,而“止共張便殿”,引起了太後的不滿。太後左右姻家稍通請謁“(王)曾多所裁抑,太後滋不悅”,於是被貶出朝。這無疑給初登相位的呂夷簡敲了警鍾。當年冬至,又逢章獻太後壽辰,他一改王曾的做法,不顧範仲淹等人的反對,率群臣和仁宗赴天安殿朝賀太後,又將範仲淹請太後還政的奏疏壓下。另外,對太後“稍進外家”及外戚專橫不法之事,呂夷簡也吸取了王曾的教訓,竭力回避。如太後兄家某寵婢“出入禁中,大招權利”,刑部侍郎趙稹“厚結之”,被擢為樞密副使,呂夷簡對此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又如,天聖九年,太後之侄、蔡州團練使劉從德死,贈節铖、封國公,又“錄內外姻戚門人及僮隸幾八十人”,其恩澤待遇空前,從而引起了禦史曹修古、郭勸等四人的“交章論列”。太後怒“下其章中書,大臣請黜修古知衢州,餘以次貶”。作為首相的呂夷簡在其中的行為是不言而喻的。明道元年,皇宮發生大火後,秘書丞劉越等官員在應詔言事中“請太後還政”,呂夷簡對此也不表態支持。明道二年,年邁多病的劉太後謁太廟,“欲被服天子袞冕”,參知政事薜奎等人以為不可,但主政的呂夷簡仍不加以阻攔,太後遂得以如願。從諸如此類等等的事例中,可以窺見呂夷簡順從太後、盡可能回避與其衝突的史實。

  另一方麵,在一些關係仁宗地位、感情的重大問題上,呂夷簡則運用權謀據理力爭,從而贏得了仁宗的感激和信任。據史料記載,劉太後生前曾以真宗早夭長子托夢為由,將真宗異母兄弟元儼之子允初“養於禁中”,這無疑對尚未親政的仁宗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允初“既長”,呂夷簡深感不妙,遂堅請太後出允初,“命還邸中”。此舉使得呂夷簡一直到死後,仍能深深打動仁宗皇帝,這也是其之所以長期獲得仁宗信賴的一塊重要基石。還有一件令仁宗感激不盡的事是:明道元年二月,真宗順容、也就是仁宗生母李氏病死,“章獻秘之,欲以宮人常禮治喪於外”。由於仁宗自幼便由無子的劉太後養育,故此時仁宗尚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這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處理不當,仁宗親政後一旦追究,主政大臣必然獲罪。於是,呂夷簡冒險主動入宮詢問李氏死訊,“太後瞿然曰:‘宰相亦預宮中事邪?’引帝偕起”,劉太後隨後獨自出來質問其:“卿何間我母子也”?呂夷簡則冷靜地答道“太後他日不欲全劉氏乎?”太後怒氣稍消。呂夷簡接著“請發哀成服,備宮仗葬之”。又一再堅決反對鑿宮牆“以出喪”的非禮做法,並通過宦官向太後表達了自己的一番苦心忠言:“宸妃(李氏)誕育聖躬,而喪不成禮,異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謂夷簡今日不言也”。李氏遂得以禮入葬,李氏弟李用和也特遷禮賓副使。果不如呂夷簡所料,次年太後剛死,仁宗便得知自己的身世,當有人反映李氏“死以非命”後,仁宗乃遣李用和開李氏棺查驗,“後(李氏)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後者,以有水銀沃之,故不壞也”,從而打消了仁宗對章獻太後的怨氣。呂夷簡在仁宗生母李氏葬禮中的表現,可以說是他冒著很大風險據理力爭的一次舉動,也是其“操術”的一次高明運用。此舉在消弭兩宮之間芥蒂的前提下,既為贏得以後仁宗對自己的信賴打下了又一塊重要的基石,又以替太後家族長遠利益考慮說服了劉太後,同樣獲得了對方的好感。呂夷簡的這一表現還在政壇博得了很高的聲譽,蘇轍即評價說:“公(呂夷簡)能以智輯睦兩宮,無纖毫之隙”。

  另外,呂夷簡對尚未親政的仁宗還不失時機地處處表現忠心。典型的事例如:明道元年皇宮發生大火後,百官欲入宮朝見,“而宮門不開”。後在輔臣的要求下,仁宗登拱宸門,群臣皆拜於樓下,但呂夷簡疑心有變,“獨不拜”。仁宗遣人問其故,他答道:“宮廷有變,群臣願一望清光”,仁宗遂舉簾見群臣,呂夷簡“乃拜”。這一忠心之舉無疑給仁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呂夷簡在章獻太後聽政時期“操術”的精明運用,對消弭兩宮之間的矛盾及穩定政局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博得了兩宮的一致好感,從而得以“深結人主”,穩定了自己的地位。

  宋仁宗親政以後,呂夷簡除了在大政問題上恪守成憲,不事更張外,又繼續運用權謀取信於仁宗,在朝中依舊保持謹慎持重的忠臣形象。在仁宗親政之初,呂夷簡首先解釋了自己以往未勸太後還政的苦衷:“大臣或及此,則太後必疑風旨自陛下,使子母不相安矣”,仁宗“以夷簡為忠”。有關呂夷簡持重表忠方麵的記載相當多,如:慶曆初,仁宗因病“久不視朝”。仁宗病愈後,“思見執政”,於是急召二府大臣。但呂夷簡聞命後,“移刻方赴朝”。入宮後,又不顧宦官和臣僚的催促,“愈緩步”。當仁宗問他何以姍姍來遲時,呂夷簡答道:“陛下不豫,中外頗憂,一旦聞急召近臣,臣等若奔馳以進,慮人心驚動耳。”仁宗聽罷,大為感動“以為得輔臣之體”。又如,寶元中,禦史台之長禦史中丞一職久未任命,仁宗不知其故。某日,有人向仁宗反映“此乃呂夷簡欲用蘇紳,臣聞夷簡已許紳矣。”引起了仁宗的懷疑。不久,仁宗便質問呂夷簡禦史中丞久缺的原因,呂答道:“中丞者,風憲之長,自宰相而下皆得彈擊,其選用當出聖意,臣等豈可銓量之?”仁宗聽後連連點頭。呂夷簡在處理此事上的表現,是否如他表白的那樣純粹出自一片忠心,頗值得懷疑,權謀的成分倒可能更大一些,但卻確實令仁宗深感滿意,“自是知其直矣”。

  事實上,呂夷簡雖非丁謂之流佞臣,但為了鞏固自己的官位,也經常揣摸人主之意,通過一些逢迎活動,取悅於宮廷。如宗室原無遷官法,“唯遇稀曠大禮,則普遷一官”。景�初,仁宗因過度沉溺女色而體弱多病,呂夷簡為博得仁宗的歡心,提議超遷宗室位秩,“宗室聽換西班官”,以致於“俸祿十倍於舊”。為了更多地了解仁宗的動向,使自己的舉動得以“稱旨”,呂夷簡還深知拉攏宦官的重要性。天聖七年九月,呂夷簡拜相初,便利用王曾罷相、自己獨主中書的機會,提高了宦官的地位,“即升都知、押班(宦官官職)班次”。慶曆初,又進一步提高宦官官秩地位“議者非之”。通過此類施恩活動,呂夷簡與仁宗身邊的宦官保持了密切的關係,往往能及時察覺到宮中的變化,采取必要的應變之策。如呂夷簡第一次被罷相後,他便迅速從大宦官閻文應處了解到郭皇後從中作梗的原因,而他以後對郭皇後的報複,也是在閻文應的配合下完成的。

  呂夷簡通過諸如上述“操術”活動,博得了章獻劉太後和仁宗的極大信任,史稱:“夷簡當國柄最久,雖數為言者所詆,帝眷倚不衰”。呂夷簡病危時,仁宗剪須和藥,以示關心。呂夷簡死,仁宗又哭著對群臣說過“安得憂國忘身如夷簡者”的話。

  三

  在取得了宋仁宗的完全信任後,呂夷簡為了進一步穩定自己在政壇的地位,再施政治操術,“黨同伐異”,以便在朝臣中造成有利於自己的局麵。在呂夷簡這方麵的權謀活動中,尤以打擊對手之舉最為重要和突出。可以說,呂夷簡總結了曆史上官場中的諸種爾虞我詐的手段,既殘酷無情,又老謀深算,縱橫捭闔,無計不用其極,常常通過三招兩式便能擊中對手要害,在不露聲色之中獲勝。有關這方麵的記載很多,其中重要的事例如下:

  其一,讚廢後。據史料記載,明道二年四月,仁宗親政初,呂夷簡配合仁宗清除劉太後親信,樞密使張耆、副使夏竦等皆被驅逐出朝。呂夷簡又“手疏陳八事”,提出多項施政主張。但政壇風雲莫測,仁宗回宮與郭皇後談到此事時,郭後很不以為然,“後曰:‘夷簡獨不附太後邪?但多機巧,善應變耳’”。於是呂夷簡也被罷相,“及宣製,夷簡方押班,聞唱其名,大駭,不知其故”。他最終通過關係密切的宦官閻文應知道了真相,“夷簡由是惡郭後”。所幸的是,繼任者張士遜素來無才,“天下蝗旱仍見,士遜居首相,不能有所發明,上頗複思呂夷簡”。時隔五個月餘,張士遜罷免,呂夷簡再度拜相。呂夷簡經曆了這次打擊,除了更加謹慎圓滑外,也尋找機會報複郭後。史稱:“郭皇後之立,非上意,浸見疏”。然而在章獻太後垂簾時,郭後“恃太後勢,頗驕橫”。仁宗親政後,“上始得自縱”,美人尚氏、楊氏遂得寵。“郭後妒,屢與之忿爭”,一次在與尚氏爭執中竟誤打了仁宗,引起仁宗極大憤怒。“閻文應勸上以爪痕示執政大臣而謀之”,呂夷簡不失時機地“因密勸上廢後”,並以東漢光武帝劉秀廢後為先例,來打消仁宗的顧慮。權三司使範諷“方與夷簡相結”,得到呂夷簡的指使,也提出了郭氏立後九年,“無子當廢”的理由。當左司諫範仲淹等人準備上奏勸諫時,呂夷簡又“奏請敕有司無得受台諫章奏”。於是終於將貴為皇後的郭氏廢黜,隨後再將繼續勸諫的權禦中丞孔道輔和範仲淹逐出京師。

  其二,逐李迪。李迪在真宗後期曾為宰相,因受到劉後和丁謂的排擠,遭到貶逐。明道二年四月,呂夷簡第一次罷相後,李迪再入中書,為次相。不久,呂夷簡取代張士遜複任首相,遂與李迪同主中書。宋人對呂、李兩人為政的特點曾評價稱:“李公直而疏,呂公巧而密”。又說李迪拜相後,“自以受不世之遇,盡心輔佐,知無不為”,使獨斷專行的呂夷簡深感不快,於是被視之為政敵。“呂夷簡忌之,潛短之於上”。據蘇轍說:“李公嚐有所規畫,呂公覺其非所能及,問人曰:‘李門下誰為謀者?’對曰:‘李無他客,其子柬之,慮事過其父也’”。呂夷簡為除去對手謀士,采取了“欲取姑與”之術,遂向李迪表示要推薦李柬之,“即奏除柬之兩浙提刑”。李氏父子“不悟也,皆喜受命”,結果正中呂夷簡之計。隨後,呂夷簡“欲傾迪”,又將被貶在外的王曾援引入朝,拜樞密使,以製約李迪。再利用治李迪姻黨範諷之獄,采取株連的辦法打擊對手,指使禦史龐籍“數劾諷”。當範諷、龐籍皆獲罪後,呂夷簡“欲因諷以傾迪,故特寬籍而重貶諷”。此外,還以李迪曾自己任命禦史為口實,向仁宗影射攻擊對手:“宰相自用台官,則宰相過失無敢言者矣”。景�二年二月,李迪終於被逐出相府。據記載,李迪事後對他人說過這樣的話:“吾自以為宋�,而以夷簡為姚崇,不知其待我乃如是也”。

  其三,排王曾。如上所述,王曾在仁宗登基初拜相,曾力革真宗末亂政,“多所薦拔,尤惡僥幸”。呂夷簡正是在他的屢次推薦下,才登上次相之位。當時,呂夷簡“事曾甚謹”。據史料記載,李迪被逐前後,參知政事宋綬曾代表王曾向呂夷簡表達了複相之意。並說:“孝先(王曾字孝先)於公,事契不薄,宜善待之,勿如複古(李迪字複古)”。呂夷簡不僅“笑諾其言”,而且表示要將首相之位讓於王曾,“吾雖少下之,何害?”不過,這一謙讓之舉純屬一種姿態,自然不會得到仁宗的首肯。事實上,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縱然是昔日恩公,隻要對自己的權勢構成、或者可能構成威脅,呂夷簡也同樣不能容忍。直言敢為的王曾做次相後,“呂公專決,事不少讓”。如此以來,王曾“不能堪,論議多不合”,以致於兩人“晚年睽異,勢同水火”。景�四年,王曾乃據傳聞向仁宗控告呂夷簡“招權市恩”,但因證據不足,“帝不悅”,王曾隻得自請罷相。為了消除仁宗的疑心,並博得仁宗的進一步信賴,呂夷簡在做了相應的安排之後,也采取了暫時退讓之策,主動辭去首相之職。

  其四,賣宋庠。呂夷簡第二次複相後,“同列不敢預事,唯諾書紙尾而已”。隻有參知政事宋庠恃仁宗“厚遇”,敢於與呂夷簡爭論。呂夷簡雖惡宋庠,但“上顧庠頗厚,夷簡忌之,巧為所以傾庠未得”。慶曆元年初,名望頗高的知延州範仲淹從策略上考慮,一度與西夏元昊互通書信,又焚對方帶有狂詞的來信。此事傳到朝廷後,呂夷簡不失時機地借此巧設陷阱,以引誘宋庠。史稱:呂夷簡在中書“從容謂庠曰:‘人臣無外交,希文(範仲淹字)何敢如此?’”宋庠以為其必“深罪仲淹也”,於是在上朝時請仁宗斬範仲淹。樞密副使杜衍堅決表示反對,“庠謂夷簡必助已,而夷簡終無一言”,當仁宗詢問呂夷簡態度時,他答道:“杜衍之言是也,止可薄責而已”,仁宗采納了這一意見。“庠遂倉皇失措,論者喧然,皆咎庠,然不知實為夷簡所賣也”,宋庠終於在一片非議聲中被逐出朝。與此同時,又以“朋黨”之名將與宋庠有同年進士之誼的樞密副使鄭戩貶出朝。

  其五,貶任布。慶曆初,任布出任樞密副使,史稱其為政“無所建明”,但好言事,多次與宰相呂夷簡發生爭議,“夷簡惡之”。為了將任布逐出朝,呂夷簡利用任布長子任遜“素狂愚”、喜議朝政的特點,以諫官為誘餌,教唆其上書言事。任遜不知其中有詐“即上書曆詆執政大臣,且斥(任)布不才。”任布事先發現了此書,便將奏書藏匿。呂夷簡再唆使任遜上書,並揭露其父藏匿奏書之事。於是,任布遭到了仁宗的責問,侍禦史魚周詢“也劾奏(任)布不才之甚,其子具知。”任布遂被貶出朝。其不肖之子“尚留京師,望諫官”,卻被呂夷簡借他事一同驅逐出去。

  其六,也是影響最大則是以“朋黨”之名對範仲淹等反對者的打擊。景�初以來,呂夷簡主政,獨斷專行,“進者往往出其門”,從而遭到了一些官員的非議。景�三年,權知開封府範仲淹上言仁宗皇帝,提出官員升遷、大臣進退“不宜全委宰相”。又上《百官圖》和“四論”,“大抵譏指時政”,特別是對呂夷簡專權表示不滿,並以曆史上權臣亂政之例告戒仁宗。於是,引起了呂夷簡的極大仇視,“夷簡大怒,以仲淹語辯於帝前”。為了打擊對手,呂夷簡給範仲淹加上了封建帝王最為忌諱的“朋黨”罪名,所謂“薦引朋黨,離間君臣”。結果,範仲淹被驅逐出朝,鳴不平者和關係密切者如餘靖、尹洙、歐陽修等官員也先後遭貶。侍禦史韓瀆還在呂夷簡的指使下,奏請仁宗批準,將有關範仲淹朋黨之事張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使反對派遭到很大的壓製。這便是北宋中葉所謂的“朋黨”之爭的發端。諸如此類等等,不一而足。

  呂夷簡在運用權謀不遺餘力地打擊政敵的同時,又通過薦用庸才之術,從另一個方麵為自己長期把持朝政服務。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如:景�四年四月,呂夷簡將次相王曾排擠出朝後,采取了以退為攻之策,自己也主動辭職離朝。不過,呂夷簡在卸任前卻又施“操術”,即向仁宗密薦王隨、陳堯佐“可用”,仁宗遂拜王、陳二人為相。據宋人揭露,王隨、陳堯佐二人既庸碌無才,又年老多病,絕非宰相合適人選。呂夷簡之所以推薦其,用意是很明顯的,所謂“拔引非才,居己下者用之,覬他日上意見思而複相已”。果不如呂氏所料,王、陳主政後,措置無方,又與參知政事韓億、石中立意見不合,“數忿爭於中書”,互不相讓。於是,王隨以養病為名,五日一赴“中書視事”,而陳堯佐“複年高,事多不舉”,一時出現了“中書翻為養病坊”的嘲笑之聲。右司諫韓琦等人遂上疏抨擊宰執的無能、徇私,所謂“眾望不協”,“引擢親舊”,“今下至閭裏之人,猶能揚言而非之,投書而謗之”,同時請用杜衍或呂夷簡、王曾取代王、陳。在此形勢下,時隔不到一年,王、陳以及韓、石等四人一同罷政,東宮舊臣、同樣昏老的張士遜與章得象繼任宰相。據說,張士遜再入中書,“又夷簡密薦之”。然而,張士遜為政與王隨、陳堯佐大同小異,史稱:“時軍興,機務填委,士遜位首相,無所補,諫官以為言”。於是張士遜“不自安”,不得不數次“上章請老”。至此,呂夷簡的精明才幹便再度引起了仁宗的思念,康定元年五月,張士遜任相二年餘致仕,呂夷簡如願以償地第三次入為首相。

  可以說,呂夷簡在主政期間,通過運用政治“操術”取寵固位,排除異己,打擊了幾乎所有的反對者,而“進者往往出其門”。史稱呂夷簡任相之時,“同列不敢預事,唯諾書紙尾而已”,從而在相當大程度上形成了其獨斷朝政的局麵。

  綜上所述,呂夷簡進入中書以後,逐漸放棄了為政直言敢諫、興利除弊的特點,轉而全力投入取寵固位的權謀活動,一方麵竭力“深結人主”,另一方麵處處“黨同伐異”,其心計之詭秘多變,手段之複雜多端,遠遠超出同時代人,遂以精於“操術”聞名於史。呂夷簡善用“操術”現象的出現,既是封建君主集權時代官場通病的具體體現,也是北宋真宗以來政治趨於萎靡狀態下的特有產物。而呂夷簡這方麵的突出表現又進一步對朝政帶來了消極影響,加劇了北宋官場的無道,就連此後的許多所謂守正之臣也深受感染。正如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所著《宋論》裏所指出:“(呂)夷簡固以訕之不怒、逐之不恥為上下交順之術,而其心之不可問者多矣。其繼起當國能守正而無傾險者,文彥博(矣),而亦利用夷簡之術,以自挫其剛方之氣……群起以折異己而得伸。韓、富、範、馬諸公,雖以天下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於此術之上。”

  (原文發表於台灣師範大學《曆史學報》第26期,199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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