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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等待下雪(1)

  天空飄起小雪花的時候,何書賢正翻看著《金瓶梅》裏潘金蓮等待小叔子武鬆歸來的章節。那胸中春意蕩漾的婦人,婦人為意中人燃起的炭火燙熱的酒以及踏雪歸來的打虎英雄武鬆頭上的紅纓,此刻正在眼前躍躍的生動。何書賢不由得抬起頭看著窗外。

  窗外的天空此時正醞釀著下大雪的氣候——紅蒙蒙的雲,烏沉沉的氣氛,催人向溫暖靠攏。潘金蓮真是絕頂聰明。她選擇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並用一種絕佳的方式向鐵血英雄武鬆發動進攻。整部《金瓶梅》,何書賢就欣賞這一個細節。那種炙手可熱的描寫,使今人難以望其項背。

  就從這裏開講,對方能接受麽?何書賢自言自語,想到今天的新學生王惠毅,不禁微微歎了一口氣。

  何書賢工作之餘一直帶家教。接受新學生是經常發生的事。但是今天的學生有點兒特殊。她是雲城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盧玉麟的老婆,在家閑著無事,忽發奇想要學習古典文學。也不知對方的文化水平處在什麽檔次上,反正人家要求她從《金瓶梅》入手,講古典文學欣賞。何書賢本不想接這個學生,她一向深鎖校園,對闊太太之流有種本能的逆反心理。但給她介紹學生的同事南曉明一再說,對方不是那種通常意義上的闊太太,不戀塵世熱鬧,願意苦研學問就是證明。再說了,南曉明笑道,你做家教為的是掙錢,她出價高於常人兩倍你為什麽不去。

  何書賢想,倒也是,做家教又不是去跟人攀親家,管人家身份幹什麽。問題是,南曉明一直開辦公司,對工作上的事很玩忽,經常找何書賢替他上課。這一來,他更有理由將自己的工作推給她了。這讓她心裏不快。但她最終還是答應了。她認為她答應的是那份豐厚的報酬。何書賢取出昨晚熨好的墨綠色套裝穿上,對著鏡子重新綰了頭發,用發卡輕輕別住,前後左右照過,確信沒有一絲不妥,才穿大衣係圍巾。這是她每次上課前必做的工作。服裝的搭配,皮鞋的亮度,是她備課內容裏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她認為,教師必須氣度高雅,服裝整潔,往講台上一站,教師本身就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即便做家教,也絲毫不馬虎。她覺得,氣度的高潔,不僅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學生和教師這個職業。

  女兒和丈夫姚君笑她迂腐。她不以為然,一天天這麽堅持下來,就成了習慣。每當她第二天有課,頭天晚上,女兒和姚君倒也記得幫她擦皮鞋。現在,上高三的女兒小姝在自己房間裏做功課,丈夫一直在臥室跟什麽人講電話,好像是商談校慶方麵的事。他是校黨委辦公室主任,一天到晚忙的都是這些事。女兒和丈夫都是大忙人。星期天,他們都難得在家。她打開爐子上的鐵蓋,換上兩塊新煤,讓土暖氣燒得旺些。十幾分鍾後,房子裏的暖意明顯增強,她才夾著書本悄然出門。

  外邊真冷。風夾著雪粒,打在臉上有種冷冷的痛痛的感覺。街上行人匆匆,似乎都在奔家裏的炭火或者電暖氣或者空調而去,總之是奔溫暖而去。隻有她在奔向冰天雪地。但她隻讓這種灰色的情緒在心裏閃了一下就立即清除了。有什麽好怨的呢。你千般辛苦萬般勞碌,不是為別的什麽,而是為家為女兒,一點點寒冷算什麽。

  何書賢的家庭基本上是一個穩定結構。丈夫是師大同窗,大一開始戀愛,四年熱度不衰,畢業後,姚君扔了省城戶口,隨她來到雲城,算得上癡情了。女兒蔫蔫的,話不多,卻也馴順,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可以說,她的生活除了缺錢,什麽都不缺。當然,就目前狀況而言,他們的生活還算是優裕的。問題是她在女兒身上的心太重,有點兒望女成龍。一心一意想有些積蓄,將來送女兒走出國門。這是自找的煩惱和忙碌。當然,也是快活的煩惱和忙碌。在世上所有的勞役之中,隻有為兒女所服的勞役,是最為心甘情願的。

  何書賢抖擻精神,仔細看了樓號,在心裏又回味了一遍應該重點講述的情節與細節,這才走上三樓伸手摁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孩,臉端得平平的,氣悶悶的,一副相府丫環的派頭兒。開門後先不讓何書賢進屋,而是回頭通報:是新家教。

  何書賢心裏一咯噔,新家教,那麽盧夫人以前有過家教了。這時候,她聽到一聲軟軟的招呼:請進。

  何書賢就進了門。盧家是全裝修,她知道必須換拖鞋。這是她最討厭的一件事。但是眼下,隻要進別人的家門似乎都得這麽做。雲城學什麽都慢,學假文明那一套比哪個城市都迅速。人們在腰包鼓起來的時候,首先就用濃粉狠狠地塗抹臉蛋,且不管那粉是不是合適。

  何書賢換了鞋,走過門庭的短廊,就看見了自己的學生王惠毅。同時,看見了另一個人——正在給王惠毅上鋼琴課的音樂教師康波。何書賢刹那間白了臉。康波跟她並沒有什麽特殊的關係,但他們之間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兩個常在一起談音樂和詩的朋友,一對常吟月論菊賞秋葉的人,兩個坐在冬天的山脊上等待天空落雪的同道,在這個人間煙火彌漫的盧董事長家的大客廳裏遭遇,真夠滑稽。何書賢這一瞬間的全部感受是被生命中的美神拋棄了。她有點兒想哭,又下意識地想逃。康波到底是男人,豁達地笑說,我當惠毅說的高人是誰,原來是你。哦,讓我來介紹。

  王惠毅走過來同何書賢握手,扭頭看著康波笑問,怎麽,你們早就認識?康波說,何止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了。惠毅拍手道:那太好了。今後大家都是朋友。

  王惠毅嬌柔的聲音使何書賢猛地清醒了。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責備康波。你自己也走進了盧家的客廳,你有什麽權利讓別人站在盧家客廳的外邊呢。她喝著保姆遞上的清茶,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說,繼續上課吧。我來早了,不好意思。

  客廳裏的秩序恢複了正常。王惠毅重又坐到琴凳上,康波的手指著琴譜。看來他正在講樂理知識。康波是本城頂尖級的通俗歌手,很年輕也很俊朗,一雙大眼睛無事生非地亂轉著,讓人覺得他分不清戲裏戲外。這是在盧家客廳裏打造出來的新表情,何書賢覺得又生疏又紮眼。但康波教課顯然很投入,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講述,一段曲調一段曲調地演示。何書賢在這個空當,有機會將她的學生細細觀察了一番。

  這是一個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女人。穿著鄂爾多斯瑰紅色高領毛衫,石榴紅滾邊裙,米色軟皮靴,外罩一件黑色過膝風衣,腰帶在左胯考究的銀扣上斜係著,通身的現代氣魄,讓人心驚肉跳。讓何書賢驚訝的遠不是衣著,而是王惠毅的頭發。王惠毅燙成玉米須的過耳短發柔順閃亮,像一頭搖動的黑色金絲,那每一根金絲都無聲地傳達著高貴與居高臨下的氣度,令何書賢一眼望過去就深深地自卑了。

  康波講完了基礎知識,與王惠毅並肩坐在琴凳上說了幾句什麽。王惠毅往邊上挪了挪,康波揮手彈琴,彈了一個過渡曲,突然引吭高歌起來。因為聲調高亢,仿佛一支利箭冷不丁從天外射來,連空氣都嚇得一抖。何書賢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適應之後,她聽出那是“星星索”,旋律和歌詞都非常優美。

  就在這一刹那間,何書賢感覺到,學習也是一種奢侈。尤其是結婚以後的女人的學習。女人成家之後,必須具備了一種絕對的優越,才能從從容容地享受學習的樂趣。她有點兒羨慕她的學生了。

  王惠毅全神貫注地上完了音樂課,又陪康波飲了一杯茶,說了一會兒閑話才放他走。康波起身告辭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何書賢一眼,但何書賢假裝沒看見。她等門一碰上,就把書打開了。她準備在惠毅說完了必要的客套話之後立即開課。她是最不會說客套話的。何書賢帶家教同課堂上講課一樣認真,她在分析中加進了自己的觀點和理解,惠毅看起來聽得很認真,目光卻沒有跟她對流。何書賢一遇到這種情況,講述就卡殼,一卡殼就講不下去了。惠毅給了她台階。惠毅歉然一笑說,看我,到底上了年紀,上節課還行,這節課就精力不濟了。我想放鬆一下。老師,你能為我朗讀麽?說著從茶幾上拿起一本《安徒生童話集》,翻到《海的女兒》,遞給何書賢。

  何書賢接過書,心想真滑稽,承接的是古典文學欣賞,現在卻要給她的學生朗讀外國文學作品。但這種不快也是一閃念的事。管他哪國文學,上夠兩小時,她就數錢走人了。她早就料到盧夫人學習不過是解閑愁消富悶而已,哪裏就真的研讀學問了。隻怪自己太愚,來前還那麽認真地備了課。

  何書賢清清嗓子,用她那帶點兒東北口音的普通話朗朗讀道: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麵,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麵。

  ……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悼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跳到浪濤裏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著這位新嫁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於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雲塊,升入天空裏去了。

  讀完這個故事,何書賢將頭輕輕埋在書上。她讀累了,也被小人魚感動了。她從沒有如此聲情並茂如此完整地朗讀過這篇童話。她真的有些累了。這時卻響起了輕輕的掌聲與喝彩。聲音和掌聲都不是一個人。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個陌生男人。這男人走過來與書賢握手,並再次誇讚道:你朗讀得太好了,給美人魚增添了光輝。何書賢紅著臉說,不,是美人魚本身的光輝。她知道這便是盧董事長了。

  盧玉麟說,聽說你教課很出色,惠毅一心要拜你為師。惠毅長時間在家閑悶著,寂寞得很,以後拜托你多陪陪她啦。

  後邊這句話讓書賢心裏很不舒服地抽動了一下。她不喜歡那個陪字。她是中文係副教授,她的職責是教課,而不是陪人。她立即起身告辭,不給主人繼續客氣的機會。她語氣果決,就像聽見下課鈴聲時所做的那樣:那麽,今天的課就到這裏。下個星期天再見。

  她穿大衣時,小保姆遞過一個信封。她知道那是第一個月的教課費,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一出門,她有點兒發懵。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她覺得這堂課使她的教授頭銜徹底地掉了分兒。盡管盧董事長一家人對她禮貌有加,她就是覺得掉了分兒,而且莫名其妙地感傷著。

  不知不覺地,她脫離了回家的路線,走到郊外的黃土梁上來了。黃土梁上曲曲彎彎的阡陌小道一直通向雙鹿嶺山林。每當心裏不快,她就會獨自走到這裏來。她不願把一絲一毫的不快帶回家裏去。家是港灣,她希望那裏永遠風平浪靜。

  雪花和著風仍在淒淒迷迷地飄著,但卻沒有存雪的跡象。她想起雲城起碼有五年沒下過像樣的雪了。為什麽不下場大雪呢。她覺得她的心裏一直在渴望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那種覆蓋一切的瑩澈的純淨。

  五年不下大雪,該有多麽荒涼啊。缺乏純淨的荒涼。那是雲城的荒涼。也是何書賢心裏的荒涼。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山穀農舍裏飄出了嫋嫋炊煙。她深深地吸吮著這種特殊的味道。農家所有的魅力都是在冬天顯現出來的。他們的瓦屋菜地以及門前的小路,都有種靜靜地光輝,令人心生感動。她真想走進哪家農舍,在他們的炭火盆子旁邊坐下來,然後靜靜地看著雪一點一點地覆蓋大地。

  和一個性情中的朋友,默默走上無人的山脊看雪花靜靜地飄落,這是何書賢生活裏唯一的一點浪漫。十幾年來和她一起等待下雪的就是康波。康波比她小六歲。十二年前,他們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相遇。那天,她獨自走上雙鹿嶺去賞雪,忽聽一望無際的雪域裏飄來嗚嗚的簫音。她追著簫音而去,就看見了獨立山頭吹簫的康波。

  那時,康波是音樂學院新分回來的大學生,在雲城唱得很紅,何書賢在音樂會上見過他。何書賢說,打擾你了,不好意思。康波笑道,說不定是幸遇知音呢。

  他們就那樣相識了。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關於冬天。關於雪。關於音樂和詩。雪在他們不經意間一層層地積存。天地間突然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她和康波發出了一聲聲驚歎。

  之後有一天,她上完課回家,正坐在窗下發愣。突然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對方並沒有說話,她卻輕輕地喚了聲康波。康波說,我們去看雪好嗎。何書賢沒有立即回答,但何書賢眼眶潮潤。之後她跟這個小老弟就有了許許多多的怪誕行為。為黃葉而躑躕,為秋桐而歎息,翻山越嶺去聽泉,穿林過澗覓鳥鳴。他們共同認為,他們彼此有種心靈呼應。

  現在他們卻都呼應到盧家的大客廳裏去了。何書賢並不傷心,隻是一種失落,就像冬風裏離卻枝頭的葉,在空中翻飛著,不知飄落何處。

  可以肯定地說,她和康波再也不會站在這條長長的山脊上等待下雪了。不會了。一切都消失了。

  何書賢喃喃自語道:雲城已經五年沒下雪了。上蒼不肯賜浪漫給這座現實的城市。

  何書賢回到家裏,已經八點半了。女兒上晚自習去了,姚君鐵定又去辦公室加班。她知道姚君的野心,一心想把工作做得轟轟烈烈,為競選副校長奠基。她倒讚成男人有點兒野心。男人有了野心,就不會拈花惹草,這是法則也是規律。

  何書賢一進家門,就把所有不著邊際的心緒丟棄淨盡了。她在換上拖鞋的同時,已在思考給女兒和丈夫準備什麽夜宵。上午買的羊油還在廚房裏放著,如果能在這樣寒冷的夜晚給他們做碗油茶那是再好不過了。雲城的油茶很講究。首先須得買上等的羊油煉了,再炒好玉米麵,配上花生核桃仁蒜苗生薑花椒粉,與油炒拌,方能做成油茶。何書賢心到手到,立即刷鍋炒玉米麵,一邊砸核桃剝花生切羊油,叮叮當當地半個多小時過去,香噴噴的油茶就做好了,隻等女兒和丈夫回來,燒水煮食。她看看表,正好九點半。也就是說,再過十幾分鍾,她的兩個上帝就要回來了。她想象他們冰冷的雙手捧住熱氣騰騰的油茶時那個樂,自己先眉開眼笑了。

  十點鍾,女兒和丈夫都沒有回來,何書賢有點兒慌神。這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她隻當父女倆有事耽擱,來電話告知,抓起話筒,傳來的卻是陌生的聲音。

  一個陌生女人冷硬的聲音。

  女人在電話線的那一端凶巴巴問,你是姚小姝的母親嗎?

  何書賢說是的,你有什麽事?

  女人說,聽說你是個大學教授,你是怎麽教育女兒的?

  何書賢說,我女兒怎麽了?

  女人說,你女兒怎麽了,你現在到西關外丁字街29號來看看就知道了。希望你馬上來。

  何書賢說,你不說清是什麽事,我是不會去的。

  人說,好,聽說你是個極要麵子的人,我才不想抹下麵皮。現在你逼我,我就實話實說。你女兒在校外租了房子,勾引我的兒子同居。我跟蹤了十來天,才找到他們的狗窩。告訴你,何書賢,依著我的氣,我想一把捏死你家那個小妖精。我好端端的兒子,生生讓她勾引壞了。馬上要高考呀,天啦,怎麽辦呀!

  女人說到這裏,嗚嗚地哭起來。何書賢說,你別胡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的小姝,多乖的女兒,怎麽可能做下這種事?你可別冤枉好人啊。

  女人破嗓子吼道,好不好,你自己來看看就知道了。我限你半個小時,趕不來,我就扭送她到學校去見班主任。何書賢說,你先不要胡來啊,我馬上趕到。

  何書賢立即打電話給姚君,辦公室電話沒人接,再打手機,手機關著。此事關乎女兒的聲譽,她不敢聲張,找不著姚君,隻好自個兒壯著膽子打的趕去。

  西關外丁字街是打工仔們雜居的地方。浙江的點心作坊,四川的彈花鋪子,湖北的豆腐坊,漢中人的麵皮店,全都塞在那些二層三層的狹窄小樓上或者平房裏。何書賢聽說過,但從未來過。司機將車停在29號門前時,她看看黑乎乎的街道,幾乎不敢下車。但她聽到了那陌生女人的讒言厲罵聲,就毫不猶豫地下車,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摸去。

  聲音是從二樓傳來的,何書賢衝進大門,上樓梯時心裏一急,一下子絆倒在樓梯上,小腿骨磕斷了似的疼痛。她往起爬的當兒,那一聲厲似一聲的叫罵無情地鑽進她的耳朵:你沒看你是個什麽破貨,你配得上我的兒子?你早早死了心,我兒子這輩子不會要你,下輩子不會要你,下下輩子也不會要你。

  何書賢恨不能一頭撲進屋去將寶貝女兒攬進懷中。可是當她走進那間連狗窩都不如的屋子時,一下子傻眼了。這間不足九平方米的房子,塞著一張大床,床上堆放著翻成一團的被子,幾十本書亂扔在床的各個部位。東牆邊是煤氣灶砧板和切菜刀一應雜物,桌子上的缸子和瓷碗的殘湯剩飯裏長著綠毛,地上摔滿了各種各樣的紙團,臉盆髒水泛黑,滿屋子臭氣彌漫。這不是單純的男女生的戀愛遊戲,而是一副過日子的架勢。她頓時感到五雷轟頂,不敢相信倔倔地豎在窗下的是她那千媚百嬌的乖乖女。蹲在牆角的男孩見何書賢進來,彈簧似的蹦起來叫了一聲阿姨。女人厲聲喝道,混賬,她是你哪門子阿姨。男孩子偷偷地望了何書賢一眼,就又蹲到牆角去了。

  何書賢聲音顫顫的,幾乎哭出聲來,她拉過小姝問,這一切是真的?

  小姝點點頭。小姝指著男孩說,媽,他叫鄭劍,是我的同級同學。何書賢一出現,小姝立即膽壯起來。她忽然一扭頭,指著女人厲聲說道,我和鄭劍是自由戀愛,你們誰也管不著。你少損點兒陰德,我將來叫你一聲媽。否則,我讓你永遠失去兒子。沒等何書賢製止,鄭劍的母親反手就是一個嘴巴。罵道:我剛才沒有打你,因為我也是養兒女的人。現在我當著你母親的麵打你,讓你的母親跟著你一塊兒受受教育。

  何書賢仿佛聽見了心髒碎裂的聲音。她煞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嚶嚶地叫著:小姝,小姝啊,你還是媽的乖乖女嗎?

  小姝過來攙著她,說,媽,咱們回去。

  鄭劍的母親一步過去攔在門上,叫道,何書賢,這事怎麽了結?

  何書賢說,從此一刀兩斷,咱們各自回去教育自己的孩子。麵臨高考,息事寧人吧。鄭劍的母親說,那這些東西怎麽辦?何書賢說,統統給房東處理。鄭劍的母親說,還有書呢,你女兒的課本不要啦?何書賢走到床前去整理書本。整理好,鄭劍的母親遞給她一截塑料繩。這一刻,兩個母親在無言中化解了敵對情緒。但何書賢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有淚水在臉上恣肆汪洋地流淌。

  何書賢帶著女兒回家的時候是十一點半,姚君還沒有回來。何書賢像一隻斷了蔓兒的葫蘆,不知把自己往哪兒掛。她不能開口跟女兒說話。這件事太重大了。重大到超出了何書賢的想象力,也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必須等姚君回來才能處理這件事。

  姚君是十二點進的家門。她以極大的耐心侍候他們喝了油茶。洗漱完畢,她先送女兒上床。她奇怪突然之間與女兒有了陌生感。昨天,晨起晚睡時還要在她懷裏偎一下的嬌嬌女,今天,已做了一個男孩的女人?她想起那床那鍋碗瓢盆,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她問,小姝,你們租房多久了?小姝說,三個月了。何書賢又問,你們買那些菜刀砧板做什麽?小姝說,做飯呀。鄭劍說,她媽媽做的菜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他喜歡吃我做的菜。尤其我做的青椒炒肉絲和青菜炒蘑菇,他簡直百吃不厭。何書賢說,你不是聞不得蘑菇的氣味嗎?小姝說,鄭劍喜歡吃呀,他喜歡我就得做。現在習慣了。何書賢沒再說什麽,道聲晚安,輕輕地拉上門出去了。她不敢說一句責備的話,也不敢講大道理。她覺得,她麵對這個突發事件突然喪失了施教於人的能力。

  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平靜地向姚君講述了新世紀之初的冬天夜裏雲城西關外丁字街29號居民樓二層所發生的事。她講述得極其平淡,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仿佛是說著天外的傳說。開始姚君怎麽也聽不明白。待姚君終於聽明白了,他手中的茶杯就滑落到了地上。姚君說,你是不是做了一個噩夢,或者你今天到盧家上課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總之,你在說胡話。姚君說著伸手到她額頭上摸了摸,說道:體溫正常嘛,你怎麽說胡話。何書賢就走到臥室去了。她沒有力氣向姚君講述第二遍。她也希望是個噩夢,等一覺醒來,夜裏所遇到的魑魅魍魎煙消雲散。她迅速地脫衣上床,並用被子將頭嚴嚴地裹住。姚君想緩和氣氛,跟過來上了床,伸出左手摟住她,右手向她的腹下摸索。她鬼似的尖叫一聲,一下子挺身坐起來,嚇得姚君出了一身冷汗。

  她壓低嗓門斥道:你怎麽還有這心情?我們家天都塌了!

  姚君歎了一聲,說,我總覺得這不是真的。咱們家的小姝跟她的同學在外邊租房同居,怎麽說我都無法相信。她還不滿十八歲,她一直是個乖乖女。這肯定是個誤會。

  何書賢說,你無法相信,我可是親眼看見了。小姝自己也承認了。現在的問題是,咱們怎麽辦?

  姚君說,首要的是弄清那個鄭劍家的背景,最好兩家的大人能溝通一下,然後共同教育孩子。決不能采取粗暴幹涉的方法,現在的孩子任性得很,逼急了,什麽事都能幹出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外縣一個做縣長的朋友,前不久僅僅因為女兒一個小小的要求沒有及時答應,那十四歲的女兒,竟然跑到一個小鎮,一步步走進江心,將自己活活淹死。何書賢身子縮成一團,緊緊地依在姚君懷裏。她說,我冷。我心裏冷。姚君拍拍她,說,睡吧,明天你親自去找下小姝的班主任,就說她重感冒請兩天假,我跟她好好談談。姚君說完溜進被窩,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何書賢看著他憨實的睡相,忽然感到一種大孤獨從心底倏然升起,就像鬼怪揪著她的心,她悲哀得連淚水都流不出來了。

  在這個災難的夜晚,她需要她最親近的人陪她說說話,一遍遍地回味女兒所有純潔可愛的細節:不滿一歲時,扶著牆步步挪動著給他們拿拖鞋;清晨睜開眼睛那一聲嘹亮的歡叫;醒來後又悄悄躺在他們身邊,要把美夢做完的憨態;餐桌上的妙語連珠,學校裏的大紅獎證……太多太多的美好,她需要姚君跟她說上一個夜晚。起碼這個夜晚,要一直由這種話語來填充。而姚君卻睡著了。姚君睡得那麽沉那麽深,仿佛他剛剛幹完了世界上最費力的活兒,要一下子睡到另一個世界去。那香甜的睡相,隻有天堂裏的神靈才會有。何書賢深深地憤怒著:女兒出了這麽大的事,他竟能睡得著。

  何書賢不知道,她的丈夫姚君八點鍾之後,是在給她的新學生王惠毅做情人。情人的活計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費神費力的活兒。在近四個小時裏,在芳馨園開發區那套裝修一新的兩居室裏,他差不多耗盡了所有的精氣神。姚君是驍勇的。八年前,正是他的驍勇善戰,使王惠毅一沾手即對他迷戀得死去活來。那時候姚君隻是學校後勤上管基建的普通幹部,而王惠毅跟她的丈夫盧玉麟聯手搞房地產開發剛剛開始在雲城走紅,雲城師院的家屬樓基建自然而然由他們承擔。在吊車轟鳴的工地上,姚君對戴著安全帽跑來跑去呼風喚雨的王惠毅佩服得五體投地。王惠毅則迷戀著姚君的學者風度。姚君是大學裏的高材生。他那碩大的頭腦裏邊裝滿了古今中外的各種學識,文史、地理、哲學、政治,必要時,都會一嘟嚕一嘟嚕地抖摟出來。王惠毅就被他迷住了。姚君本可做一個優秀的教師,他是懷著升官發財的雙重夢想到後勤上搞曲線救國的。在學院裏邊,搞後勤的人提升得最快。因為大家的每一點利益都跟後勤工作牽連著,領導們的利益就自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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