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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芹的郎河(4)

  忽然,劉翔羽的手指下流淌出了一首委婉熱烈的曲子。她自己引吭高歌,唱的竟是小芹寫的那首兒歌。她反複歌詠,一聲比一聲嘹亮,一聲比一聲動情,在場的教師學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唱起來。蘇文也唱起來。小芹站在他身邊悄悄地拉拉蘇文的胳膊,並且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顯然,她不能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情。蘇文低頭看了一下她,第一次感到了交流的艱難。

  晚上月色皎潔。肖伊霞約了大家在山巔上看月亮。神仙人兒劉翔羽是當然的邀請對象。大家坐在山巔上,沐浴著溶溶月色,吃著山裏的鮮果喝著啤酒。肖伊霞感慨地說,啊,我們在同一個月亮的照耀下,可彼此是多麽不同啊。一個劉翔羽,就把鷂子嶺的教育史改寫了。我們再怎麽努力,卻隻能培育幾個學生。我都有些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劉翔羽卻謙虛地說,我並沒有多大能耐,隻是機遇好。你們的貢獻是無形的。正是為了學習你們的精神,我才來到這裏呀。她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蘇文一眼。

  一個多月來從未主動跟劉翔羽搭過腔的蘇文說,翔羽,你的鋼琴水平怎麽突然就這樣好了?我還聽見你跟那個港商講英語,這些奇跡都是怎樣發生的?

  劉翔羽說,學習呀。我一到北京就瘋狂地學習。上新東方,去音樂學院。總之,拚命把自己往高拔。求學期間,我每天要駕著車跑幾百裏呢,很辛苦的。我今天正要提醒你們,無論什麽情況下都要堅持學習。

  胡群說,學習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啊。我們都想學習,可惜沒有條件。

  劉翔羽望了一眼蘇文,說道,我可以教你們的。就看蘇文歡迎不歡迎了。

  蘇文點點頭。他點頭時下意識地摟緊了坐在他身旁的小芹。說道,我雖然打心眼裏不歡迎你。但我卻願意向你學習現代知識。

  胡群不知道他們的特殊關係,詫異道,蘇文,你為什麽不歡迎人家?是嫌翔羽搶了你的風頭,楊校長不再把你當做頭號的心肝寶貝了。胡群是劉翔羽的狂熱追隨者。見著劉翔羽他就像迷途的羔羊見著了牧人一樣,欣喜得不知所措。這些日子,他出來進去地跟著翔羽,崇拜之情溢於言表,恨不能天天給翔羽磕頭表忠心,口裏還時時唧唧哼哼唱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點也不怕大家笑話。

  蘇文說,哪裏?是翔羽太現代太迷人了,我怕自己被她誘惑。

  劉翔羽大笑道,你心中若有真神,我怎動搖得了你。

  肖伊霞插進來說,就是。你心中有神主宰著你怕什麽。再說,還有我拽著韁繩哩,你敢胡跳騰?蘇文說不敢不敢。

  他們就從這天晚上開始了學習。二十個教職工,除校長楊明堂之外,全都興致勃勃地參加了學習。劉翔羽先給他們介紹了外邊的世界,重點講了北京。因為她發現這裏的人對北京有著特殊的興趣,一提到北京個個眼裏都亮晶晶的。第一堂文化課是上英語口語,用李陽《瘋狂英語》教材。幾十分鍾下來,聽課的人個個都瘋狂了,上廁所都在互相用英語對話。這使蘇文對劉翔羽刮目相看。

  劉翔羽是活潑如鹿的性情。無論工作多麽緊張,她出來進去地總是在歌唱。她並不唱那種流行歌曲。她學唱當地的山歌。閑暇時找了當地七八十歲的老農,好茶好煙好酒伺候著,請他們唱那些野腔野調的山歌。那種跟說話差不多的當地山歌,經她一改造,竟是委婉生情,感天動地。在人們誇讚她時,她總要驕傲地瞟蘇文一眼。蘇文不敢跟她對視,久而久之,就產生了深深的自卑。覺得自己真的是土得掉渣的山村教師,被時代所拋棄了。而劉翔羽雖然身在大山裏,卻每個細胞都在跟大時代緊密相連著。每當她站在院子裏通過手機和香港、北京聯係,蘇文都有這樣的感覺。蘇文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出了問題。他並不想看劉翔羽。但劉翔羽走過他身邊時,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飛。飛得他心慌意亂。

  楊校長看不見蘇文心裏的波瀾。老實人一味地瞎高興著。他為了留住劉翔羽的心,想盡辦法讓她體味山裏人的厚道。今天讓小芹給她開小灶,明天把她帶到家裏去做客。還帶著劉翔羽去逛他家的親戚。這些活動蘇文都回避著。他不敢跟劉翔羽同時到小芹家裏去。用生命愛著女兒的小芹媽媽和老實的楊校長不一樣。她也許一眼就能看穿女兒的愛情危機。而暫時,蘇文還不承認這種危機。他認為,他對小芹的愛是誰也無法動搖的。

  蘇文、肖伊霞他們跟著劉翔羽開始學英語那天晚上,小芹陪伴蘇文批改作業的溫馨行動中斷了。盡管她每天晚上還是坐在他房間裏等他回來。但是他們卻沒有多少時間纏綿了。因為蘇文回來時就已經很累了。

  接近放暑假時,一直很堅守的肖伊霞給學校提出申請,帶職到市教院進修。當然,她是表示學習之後一定要回來的。她決定把孩子留在山上由楊校長的老伴兒和小芹撫養就是決心的證明。可是,手續都辦好了,她又不走了。她說第一放心不下孩子;第二放心不下小芹;第三,放心不下她那些即將升入六年級的學生。胡群也鬧著要出去學習。但他家裏困難,拿不出學費。他就在劉翔羽耳邊不斷訴說。他訴說時,目光像蛇信子那樣在劉翔羽的臉上舔來舔去,希望劉翔羽有所反應。可劉翔羽就是不反應。

  蘇文也萌生了外出進修的念頭。他一直因為自己沒有上正經大學而懊悔。但他和肖伊霞的動機不一樣。前者為的是學習充電,而他是逃避。問題是即使逃避,也離不開劉翔羽的幫助。他和胡群一樣家境貧寒,沒人資助學費就進不了大學的門。其次是複習功課。有許多東西他必須向劉翔羽請教。漫長的假期,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劉翔羽對小芹很客氣。見了她總是叫她小芹妹妹。開始蘇文很感動。但是後來每當聽見劉翔羽叫小芹妹妹時他心裏就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有憐憫的成分也有遺憾的成分。為了戰勝這種心理,蘇文常常當著劉翔羽的麵作出一些跟小芹的親熱舉動。但是小芹不習慣這樣。每當這時,她就會用她那清亮如水的眼睛看著他。一直看得他臉紅。

  蘇文深恨自己意誌薄弱。他想,要堅持住,唯一的辦法是帶小芹離開。他就去找楊校長,說市裏的同學來信,告訴他盲啞學校新開設了美容專業,免費招收學員。他想跟小芹一起到市裏學習。小芹學到一技之長,對一生都有好處。楊校長不大同意。可是他的老伴兒很讚成。認為美容這個行業對小芹很合適。她內心的想法是,蘇文還年輕,說不定哪天熬不住了就要到城裏去。那麽,他們的女兒就得有一項在城市生存的本領。肖伊霞和胡群也支持他們。肖伊霞覺得小芹太可憐了。長到十九歲幾乎沒有出過山。她應該去看看外邊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蘇文獲得了各方麵的支持,心裏一下子輕鬆起來。他認為隻要離開劉翔羽的視線,他就能保持住對小芹的愛。

  做準備的那幾天小芹也很高興。她是個穩重含蓄的姑娘。但是那幾天她顯得有些把持不住,人前人後地黏糊著蘇文,仿佛生怕自己走丟了似的。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蘇文突然有些不舍。夜深的時候,他一個人來到郎河,坐在那塊大青石上發呆。突然有人從後麵捂住他的眼睛。他掙紮了半天才分開那雙手。原來是劉翔羽。蘇文的心頓時突突地狂跳。可是他假裝鎮定,憋著氣不先開口。劉翔羽說,你以為不開口就能掩蓋心裏的虛弱嗎?你以為逃避就能解決問題嗎?

  蘇文許久沒有回答。蘇文說,小芹太可憐了。求你放過她吧。你這麽強,哪裏找不到精彩,非要把眼睛盯在一個可憐的啞巴身上。

  劉翔羽說,我不是盯著她。我是為了拯救她。愛情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我希望她早早擦亮眼睛,早早從夢幻裏醒來。我不是情聖。你同樣不是。雖然我當初傷害過你,但我現在經過生活的煉獄已經明白了,而你還沒有。如果初上山時我隻懷著尋找丟失的愛情的簡單想法。那麽,現在我是要救人。救小芹。救你。

  你別裝出一副救世主的麵孔好不好。你以為捐資修一座學校就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人類的苦難多著呢。最起碼你眼下就救不了自己的愛情。我不愛你。你可奈我何?蘇文見劉翔羽看穿自己的內心很惱火,有意惡狠狠地傷害她。

  劉翔羽才不在乎。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是趟過煉獄的人。這時候她撇下蘇文,一個人走到河水裏。蘇文就看見了驚心動魄的美女泳圖。如果說,一年前的夏末,看見小芹在河水裏遊泳,他被那神仙般的飄逸震懵了的話,劉翔羽在河水裏遊動則驚醒了他沉睡的欲望。原本,他們的初戀就是從欲望開始的。

  劉翔羽太誘人了。她的皮膚因為成熟而豔光四射。她的姿態因為成熟而充滿誘惑。她就在水裏那麽恣意暢遊著,幾乎沒用一個挑逗的動作,蘇文就把持不住了。他三兩把扯掉衣褲,撲通跳下水向劉翔羽遊過去。

  那是一片他熟悉的水域。幾乎不用費勁,他就能找到如魚得水的歡樂。

  在欲海裏暢遊有種酣暢淋漓的釋放感。比起在情海裏漫步,它似乎更為輕鬆和浪漫。他們大呼小叫,把山崖都撞疼了。山崖在欲望的浪擊裏疼痛地呻吟著。

  這天晚上,他們在大青石上擁坐到黎明。分手時,蘇文突然說,我們兩個罪該萬死。我們把小芹的郎河弄髒了。

  蘇文帶著小芹下山的時候很多人都來送行。蘇文牽著小芹,先走到小芹的父母麵前鞠躬。小芹的媽媽由楊校長背著。因為負重,楊校長顯得更加瘦小,看起來像一棵被壓彎了的歪脖子樹。蘇文和小芹對著他們深深鞠躬。兩位老人就忍不住淚流滿麵。站在他們身邊的肖伊霞也紅了眼睛。劉翔羽也在人群裏送行。蘇文回避著不朝她站立的方向看。小芹卻跑過去,對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為送行的人緊跟不舍,他們就走得很慢。真正一步三回頭。小芹媽媽一遍遍對蘇文說,娃呀,我們小芹就交給你了呀。她這樣說一遍,蘇文就回答一句,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這樣的對話一直延續到郎河邊上,其情狀簡直像叫魂一樣。弄得所有送行的人心裏都淒淒慘慘的。劉翔羽甚至跑過去擁抱小芹,並悄悄對蘇文說,學校建好我就走。永不在你的視線裏出現。你好好待小芹吧。

  蘇文點點頭。忽然牽著小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河裏。走到大青石邊,小芹卻突然不走了。蘇文拉她,她就死命地抱住大青石不放。肖伊霞趕緊走進河裏去勸她。她懂得小芹的語言和心理。小芹平時是和她最要好的。但是肖伊霞用盡辦法,她還是抱著大青石不鬆手。這時候,楊校長將老伴兒放在地上,自己走近女兒身邊去掰小芹的手。掰得急了,小芹突然呀地叫出聲來。

  小芹已經多年不出聲了。這一聲驚得在場的人全都大張著嘴,驚得楊校長倏地想起了往事:那是小芹十一歲的時候。他帶著她到市裏趕一個物資交流會。從沒進過城的小芹興奮得呀呀大叫。小芹生得美麗。美麗的小啞巴立即引起了人們的興趣。大家紛紛圍攏來看。小芹轉動著水漉漉的大眼睛盯著那些陌生的麵孔,忽然像明白了什麽似的,撥開人群拔腿就跑。知女莫若父。楊明堂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追上女兒,他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地將女兒抱在懷裏。久久地抱在懷裏。也就從那一刻起,小芹閉口不言直到剛才。

  想到這裏,楊校長說,蘇文你走吧。小芹是不可能出山了。她在城裏受過致命傷。她肯定想起了往事。你們就不要勉強她了。人這東西就好比草,長在水邊很旺,你硬搬到旱地它就活不成了。小芹天生就適合在郎河邊生活。就隨天吧。

  蘇文說那我也不去了。怎麽著不是一生呢,我為什麽一定要去進修?

  楊校長說,不。你一定要去。我老了,過不了幾年就要退休。我還指望你回來挑擔子呢。我們的新學校建成之後,一定得有個學識水平很高的校長。未來的校長再不能像我這樣土。楊校長說到這裏停了停,接著說道,至於你和小芹的事,分開一段時間正好是個檢驗。你出去兩年,心裏如果還舍不下她,那你就回來。如果你見了大世麵長了大學問覺得小芹配不上你了,我們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娃子你就放心去吧。

  蘇文再拉小芹。小芹將大青石抱得更緊。蘇文就貼到她耳邊說,好,城裏嘈雜,你不去也好。你是山間的蘭花草,是要在山間養著才有靈性的。那麽你等著我。我一定回來。說完大步上岸。走出幾步卻又跑回來,將剛才說過的話又在小芹耳邊說了一遍。這一遍小芹仿佛聽懂了,她癡癡地望著蘇文,點了點頭。並且,眼裏充滿淚水。

  蘇文走後小芹變得更沉靜了。她每天做完事後就去坐在郎河裏的大青石上。蘇文走去的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就像一根希望的線一樣牽著她的目光。她每天不坐到晚上十二點不上山。開始,夜深時肖伊霞走來陪她,時間長了肖伊霞吃不消,就不來陪她了。山裏的秋天來得早。晚間山風很涼。大家都讓楊校長去勸小芹。楊校長卻說,讓她等去。她心裏願意就讓她等去。她心裏願意再涼的風也暖。

  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山間一陣驚天動地的吼聲把所有人從夢裏驚醒。並沒有下暴雨,卻暴發了山洪。刹那間地動山搖,河流改道。鷂子嶺下的郎河裏到處都是滾滾巨石。河水咆哮著繞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天地間一片混沌,一切仿佛突然退回到蠻荒時代去了。

  肖伊霞聽到河水咆哮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喊小芹的名字。她來不及穿戴整齊就往郎河邊奔跑。她在亂石間一邊奔跑一邊哭喊。但是,咆哮的郎河卻不應她。這使她的呼喊就像山間的霧那樣縹縹緲緲的沒有著落。聞訊趕來的鄉親們也跟著她邊跑邊哭喊。劉翔羽也跟著她邊跑邊哭喊。很多學生站在岸邊哭著喊小芹姑姑。楊明堂背著老伴兒趕到郎河岸邊。他隻哭無淚。他的老伴兒隻流淚哭不出聲來。

  肖伊霞顧不上他們,領著人滿山穀奔跑著呼喊小芹。山穀裏到處是火把和手電筒在晃動。洪水在人們腳下怒吼,稍不留神,就有葬身波濤的危險。但是,肖伊霞他們還是在又滑又陡的山路上邊走邊喊,從夜裏一直喊到天亮。

  可是,沒有找到小芹的身影。

  肖伊霞再到楊校長他們身邊的時候,哭得幾近昏厥。老兩口兒用枯柴樣的手撫著她的頭發,說道,好女兒,別哭了。芹兒她是多麽有福氣。做著美夢離開這個人世她是多麽有福氣。這下好。這下我們再不用牽心她。我們死也能閉上眼睛了。

  肖伊霞聽著他們囈語般的話以為他們是氣糊塗了。但是她看到他們的表情很平靜——是那種女兒到了天堂的平靜。肖伊霞驚訝得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她想,兩位老人家是悲傷得迷了心性了。她得設法先救他們。她就去抱來自己的孩子,母子兩個雙雙跪在他們麵前,說道,小芹去了,還有我們母子呀。看看吧,看看你們的女兒和孫子吧。她又指著身邊圍著的學生說,看看吧,看看這麽多的娃娃吧,他們都是你們的兒女呀。

  楊校長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說,我們知道。我們知道。說著彎腰背起老伴兒,對身邊的人說,走,回學校去,娃娃們還等著上課哩。接著,又像對自己,又像對別人說,無論發生了啥子我們還得活下去是吧?

  大家便跟著他亦步亦趨往山上走。路上,大家幾次要換著背他的老伴兒他都不肯。

  好不容易挨到院子,大家都像丟了魂似的不知怎麽辦好。有人又叫著小芹的名字哭起來。楊校長卻平靜地說,伊霞,你把我的政治課安排成公共課。我今天要給全校師生上一堂政治課。

  這場發生在半夜十一點三十分的洪水,淹沒了郎河沿岸的十幾個村莊。像小芹一樣在夢中逝去的人有十九個,一百多人失蹤,下落不明。這件事震驚了各級政府。第二天一大早,他們的女縣長就坐著三菱車趕來了。女縣長帶來了帳篷、糧食、藥物、食品、衣被,並且走遍災區慰問災民。女縣長在郎河小學一帶看望災民的時候,緊緊地握著楊明堂的手,說道,你是廣大災民的楷模。你在痛失愛女的當天仍不忘恢複教學秩序,為抗災救災恢複重建工作做了貢獻,樹了榜樣。我代表黨和政府感謝你,代表全縣人民感謝你!

  聽了這番話,一直哭不出聲的楊明堂突然地放聲大哭了。他哭得太響了,簡直像山洪暴發一樣,甚至比山洪暴發還可怕,因為他的哭聲裏有種蒼老的絕望。

  女縣長皺皺眉,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天,她被哭聲裹挾得有些疲倦了。

  為了安慰災民,也為了鼓舞士氣,女縣長和她所帶領的工作人員與鷂子嶺小學的師生們一起圍在水泥乒乓案子邊共進午餐。午餐極簡單:一盆青炒豆角,一盆紅燜洋芋,一盆回鍋肉,一盆麻辣豆腐,外加一盆西紅柿雞蛋湯。大家卻吃得香甜。飯間,不知誰對縣長講了小芹和蘇文的故事。女縣長感歎得不得了,問道,那蘇文呢?蘇文知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情?紅腫著眼睛的肖伊霞說,他還不知道。楊校長不讓我們告訴他。女縣長說,這怎麽能隱瞞他呢。立即打電話告訴他讓他趕回來。

  楊明堂正端著一大盆米飯走過來。聽縣長這麽說,急了,顧不得禮貌,插話道,不要叫他。讓他安心讀書吧。蘇文那娃娃是個人才,他應該為更大的事用心。

  這時候卻有人在他膝前撲通跪下。大家一看,原來是蘇文回來了。蘇文哭道:是我害死了小芹。爸你殺了我吧。

  楊明堂趕緊扶起他,一邊用粗糙的手去擦蘇文那滾滾而下的淚水。一邊說,咋能怪你?娃呀,這是天意呀,咋能怪你哩!蘇文卻哭得更厲害了。小夥子的眼淚有種撼天動地的力量。女縣長也被感染得眼睛紅紅的。她說,沒想到這大山裏邊還有這麽感人的故事。我看這樣吧,蘇文你就不要去進修了。我成全你。你就留下來做鷂子嶺小學的校長吧。老楊幹了幾十年了,也該歇歇了。

  女縣長離開的時候,特意同劉翔羽握手,稱讚她致富不忘家鄉父老,鼓勵她加大投資,盡快建好學校。劉翔羽點頭稱是。可是,當天晚上她卻離開了鷂子嶺小學。她是悄悄走的,誰也沒有發覺。她走後一個禮拜,鎮教育辦通知蘇文去辦一筆二十萬元資金的轉賬手續。蘇文知道,這肯定是劉翔羽匯來的。她投資建校的當初,原要求當地農民集資二分之一,所以工期很慢。現在看來,她決定自己全部投資了。這樣,工期兩個月之內就會保質保量完成。就是說,在冬季到來之前,就可搬進新學校了。蘇文覺得,這筆錢是小芹拿命換來的。

  蘇文回來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全體教職員工。大家歡欣鼓舞,洪災後第一次喝了酒。胡群喝醉了。喝醉了的胡群當晚給他視為紅顏知己的肖伊霞留下了一些稀裏糊塗的留言,然後離開了鷂子嶺小學。他在留言裏說:伊霞我親愛的,自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突然明白,愛情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決定不要愛情了。你珍重吧。我將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淘金。不要打聽我的下落。

  蘇文在這天晚上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見他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來到郎河,剛剛在大青石上坐下,心裏正惆悵著,忽然,一位宛若仙子的披著瀑布樣的美麗秀發的女子從河的上方慢慢向他遊來。那女子像是小芹,又不像。他剛要喊她,肖伊霞卻出現了。但她離他很遠,走走停停不願見他的樣子。河裏的女子遊過去,輕輕挽起她的手向蘇文走來。走近了,女子向蘇文莞爾一笑,將肖伊霞的手遞進他的手裏,然後轉身飄然而去。那飛起的秀發,那婀娜的身姿分明就是小芹。驚奇的蘇文剛要說什麽,倏忽間女子卻不見了。蘇文頓時滿心失落。同時也就驚醒了。驚醒的蘇文奇怪這些天他一直期待在夢裏和小芹相會,偏偏夢不到。今天忙忘了,卻在夢中見到了她。最奇的是,從這天晚上開始,他隻要一睡著就做相同的夢。白天午睡也不例外。有時候,工作忙時打個盹兒,竟也做這樣的夢。有時候夢做到一半醒來了,再睡時夢就繼續著。他有些心虛,就走去跟小芹的媽媽說。小芹的媽媽二話不說,拿起把菜刀在門檻上梆梆剁了幾下,喝道:小芹聽著,你已經做了鬼,就不要再來糾纏你蘇文哥了。你蘇文哥哥現在忙大事哩。你若真愛他,就不要再來找他了。小芹你聽到沒有!嗬斥畢,對蘇文說道,這是小芹愛你太深,不肯舍你而去。我剛才給她說了這些道理,你晚間再到河邊去給她燒些紙錢,她就不會再纏著你了。蘇文說我不去。她夢裏來相會我才高興呢。小芹媽媽說,娃吔,你傻呀!人死了不能複活是不是?咱活著的人還要做事是不是?聽媽媽的話,晚上去河邊燒紙。記著,一定要在十二點。

  蘇文按照小芹媽媽交給的辦法,晚上在河邊一邊燒紙一邊呼喚:小芹啊,放心地去吧。別牽心著我啊!別牽心著父母啊!別牽心著學校的娃娃們啊!別牽心著肖伊霞和她的孩子啊!他這麽念叨著,忽然覺得前邊不遠的地方也有人在念叨著什麽。再仔細一看,還有隱隱的火光。就壯著膽子向那邊的火光走過去,並大聲喊道,是誰在那裏?

  一個女子應聲道:是我。

  蘇文聽出是肖伊霞,驚道:你也在給小芹燒紙。肖伊霞說是。原來,肖伊霞也是日裏夜裏連續夢見小芹。驚異間去向小芹的媽媽訴說。小芹的媽媽就教她這麽做。蘇文問她夢裏小芹是怎麽個情景。肖伊霞說了,竟跟他的夢一模一樣。兩人嘖嘖稱奇。恍惚間若有所悟,兩人頓時別扭起來,回去的路上竟一句話也沒說,隻在分手時互相道了再見。

  火克水。伴隨著水災而來的是一個個絕好的晴天。在清風朗日的照拂下,鷂子嶺小學那充當圍牆的救命糧早早地紅了,站在郎河對麵的任何一個位置上,都能看見半山腰裏那燃燒的雲霞。這雲霞一般燦爛的救命糧就引來了千萬隻鳥雀。它們把那甜甜的小紅果當做最好的食物來攫取。它們總是早晨飛來,因為早晨的救命糧有種帶露的新鮮。蘇文和肖伊霞首先發現了雀鳥行動。接著,其他教師和學生們也發現了。於是,此後的每天早晨,大家都比平常提前半小時起床,站在學校的院邊齊聲呐喊,嚇走那些貪嘴的鳥雀。有天早晨,不知誰在呐喊中叫了聲小芹姑姑。這一聲喊叫,使所有的人眼裏都泛起了晶瑩的淚花。

  (發表於《特區文學》2005年第4期,《小說月報》2005年第10期選載,獲首屆柳青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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