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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等待下雪(2)

  毫無疑問,王惠毅按他的意圖在領導們住房的建材和內部設施上大大地做了手腳,當然,姚君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住進新房不久,姚君就從後勤上跨越到校黨委辦公室。在學校第一次征地擴建時,他從盧玉麟的公司拉了三萬元讚助,那筆讚助款為他坐到辦公室主任的交椅上提供了必需的鋪墊。姚君是個孤兒,從小在叔父家長大。寄人籬下的青少年創痛,使他對人上人的生活有種生理上的向往。他比較走運,初入大學門,就遭遇了才女何書賢的癡情。何書賢給了他一個安穩的家一個避風的港灣,給了他一個千伶百俐的女兒。而王惠毅則給了他激情和機遇,使他的人生有可能蒸蒸日上。他是那種魚和熊掌都要的人。他珍惜著何書賢,也舍不得王惠毅。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他的高明在於,他盡可能做得極其隱秘,不讓何書賢有一絲一毫的察覺。當然,哄何書賢這樣的書癡並不是一件難事。如今的城市就是一個龐大的超市,超市的隨意出入,可以掩蓋許多東西。問題出在王惠毅這邊。王惠毅不高興他天平的傾斜。她無論如何要占上風。這是有錢人的任性,他沒辦法。王惠毅生出個餿主意,讓何書賢給她做家教,他也就同意了。他想,那沒什麽。過去的人們三妻四妾都處得好好的。老婆跟情人見見麵又怎麽樣。如果王惠毅果如他慣常認為的那麽聰慧,說不定,他姚君還會創造一個當代神話呢。

  何書賢就這樣進了盧家大客廳。何書賢走後他有點兒不放心。所以當王惠毅告訴他課上完了時,他就立即趕到芳馨園去了。

  在芳馨園第二十八幢樓中單元三層樓上,王惠毅給他築了一個溫馨的香巢。這巢沒有人間煙火,隻有如夢如幻的氛圍和激情製造。在何書賢麵前擺足了譜的王惠毅在姚君懷裏癲狂如浪蜂亂蝶,從八點半見麵到十一點四十下床,他們無休無止地做愛,綿綿不絕地喁喁情話。走出那個巢姚君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精疲力竭。說他不關心女兒,不懂得體貼妻子的心情,那有失公允。他是沒有力氣了。他必得睡足一覺,補充了元氣,才能應付家裏的突變事故。

  何書賢對姚君的一切渾然不覺。她僅僅怨他不該在她萬般無依時獨自酣睡。她搖搖他,姚君睜開眼可憐巴巴看她一眼又昏然睡去,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模樣。她心疼了。獨自披衣起床,推開女兒的房門。

  小姝和姚君處在同一種狀態。這本該是一個全家人的不眠之夜,現在隻有她一個人醒著。她坐在女兒床邊,拉過女兒的右手來回摩挲。她怎麽也想象不來,這隻彈鋼琴的手,這隻寫字畫畫兒的手,這麽早就操刀弄鏟,為一個男孩盡主婦的義務了。十七年來,女兒在家裏是十指不沾水的,基本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記得初到省音樂學院拜師學鋼琴,女兒記得最牢的是:老師說過彈鋼琴的人不能做體力勞動,否則,手指會變形。何書賢當然也嚴格地謹遵師囑,什麽也不讓女兒做。長此以往,女兒就沒有勞動的概念了。她甚至很少進廚房,有時放學回來飯沒熟,她偶爾來到廚房,也僅限於站在旁邊向何書賢報告一些學校裏的逸聞趣事。像新來體育老師黑得如同非洲人,同學們給取了“安南”這樣的笑話類。說何書賢是把女兒和丈夫捧在掌心裏,那一點也不過分。她抽取心的絲線一點一點精心地編織家的巢穴,她不知道在哪裏疏忽了,以至於出了這麽大的紕漏,而她竟然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難道她的智商低到連一個孩子的謊言都不能識破麽。最要命的是,這是什麽時候啊,十二年寒窗苦讀,馬上就要金科考試了。清華的召喚,北大的向往,這讓全家人一提起來心都為之戰栗的目標,刹那間成了遙遠的夢話。何書賢將女兒的手貼在臉上,眼淚滴滴滾落。現在讓何書賢憂愁的是,她怎麽麵對這個世界,怎麽走出這個家門呢。

  何書賢在黎明前睡著的時候,丈夫姚君醒來了。他一醒來就看見了何書賢臉上的淚痕,記憶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他立即跳下床去女兒房間查看。見女兒安然無恙地睡在床上,他猛提起的心才放下。他去衛生間洗漱罷,新燒了開水,泡一杯濃茶,點一支“綠羊群”,思考著如何跟女兒談話。擺在他麵前的是兩個大難題:一個是如何勸導何書賢麵對現實,一個是讓女兒迷途知返。他覺得前者比後者難得多。何書賢一直生活在夢裏詩裏書本裏,現在她的生存理想首先被心肝寶貝女兒擊得粉碎,他擔心的是她挺不過去。

  家裏第二個醒來的是小姝。小姝仍然像往常那樣脆生生喊著:爸爸呀。小姝自小跟姚君親,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聲嬌啼就是這樣。姚君趕緊走進女兒房間,伏下身讓她摟著脖子親了親兩邊的臉頰。姚君把衣褲襪子都拿過去放在女兒枕邊,說,快穿起來,小心著涼。小姝就乖乖地穿衣服。姚君站在床邊,看女兒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忽然狠吸了一口煙,說,小姝呀,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要了你媽的命了。小姝說,媽如果想不通,媽就是死腦筋。談戀愛算個什麽事,初中生都談呢。我都快滿十八了。姚君說,不是你媽一個人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小姝,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這是關係你一生前途命運的時候呀,你怎能這樣玩忽。小姝說,別說得那麽嚴重好不好,反正我給你們考個一本就是。憑我的實力,就是從現在開始不上課,我也能過重點線。

  能言善辯的姚君一下子覺得無話可說。他遲疑了一下,走出女兒房間,坐到沙發上,又燃起一支煙。

  小姝洗漱完,背起書包說,我到學校去呀。姚君說,你今天不要去上課,一會兒你媽到學校幫你請假。小姝叫道,她去給我請的什麽假,人家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呢。姚君說,難道你還以為沒發生什麽事嗎?小姝道,我剛才已經跟你說了,談戀愛不算個什麽事。姚君說,那你們在外麵租房同居也不算什麽事?你太膽大妄為了。你媽說,你們的房子裏鍋碗瓢盆避孕套一應俱全,你還說不算什麽事。小姝說,那你說怎麽辦,過日子不這樣又怎麽辦。姚君覺得他如果不用撐斷筋骨的理智控製,他就要扇到女兒臉上去了。但他知道不能動武。動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把事情推向反麵。他站起來,將女兒拉進懷裏,撫著她的頭說,小姝,你現在還無法明白你是怎樣毀掉了自己的青春。而青春對每個人隻有一次啊。說到這裏,他眼眶潮潤,有點兒哽咽。小姝抬頭望著他,說,爸爸,你怎麽也這樣。我和鄭劍是相愛。女兒有了愛情,會使你們這麽難過嗎。

  姚君說,問題是你現在才是個高中生。小姝說,上帝又沒有規定愛情必須在什麽時候發生。愛情在這時候發生了,我有什麽辦法。爸爸,你沒有戀愛過嗎?姚君頓時麵紅耳赤,不知道談話怎麽繼續。

  這時候,何書賢起來了。她顯然聽到了父女兩個的對話。她說,讓她上學去吧。又對姚君說,你也上班去。我也要上課去了。小姝聽了這話如獲大赦,背起書包就走了。姚君說,上什麽班,咱們今天都請假吧。何書賢搖搖頭,說道,我不能請假,才開頭的新課,不能耽誤。姚君說,那小姝的事怎麽辦。何書賢說,順其自然吧。昨晚鄭劍的母親那樣罵她,她若有一點兒血性,也該收斂了。以後我們看緊些,不讓她有任何溜出去的機會。姚君說,那她逃課呢。人是活的,哪能看得住。何書賢說,先不要假設,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書賢在一夜之間了悟,一個人,不能在孩子身上用的心太重,更不能為孩子誤了自己的事業。這是她堅持要去上課的原因。姚君看勸不住她,自己也收拾好準備出門。孩子上學走了,他們守在家裏又有什麽意義呢。

  何書賢走到鏡前,將長發綰成一個髻用發卡別住,然後換了卡腰的套裝,將紐扣一直扣到脖根。她每次上課都是這種刻板的裝束,即使冬天,也不穿那種鬆鬆垮垮的便裝。講台是她的聖壇,她朝聖焚香的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她都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收拾好走下樓,感到有點兒頭暈。正好南曉明出來。南曉明住一樓,他們上下班時常一路走。南曉明邊走邊問,昨天上課感覺如何,盧玉麟那老婆好侍候麽。何書賢怔了怔,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南曉明說,我是說你給王惠毅當家教還好吧。何書賢這才想起來。對她來說,昨天這一天,簡直恍若隔世。就是昨天這個日子,把何書賢的生命劃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

  她對南曉明說,還不錯。一次付了五百元,比你預告的還多一點。南曉明說,就是,他們那種人,沒一個巴掌是拿不出手的。總之,你找到個好差啦。說完前麵疾走,說是早上要講的課他還沒有看呢。

  南曉明屬於心特深的那種人,總一副哥倆好的麵孔,你卻永遠無法知道他心裏想著什麽。何書賢平時跟他不大來往,更不交心。雖然常替他無償代課,他卻對她有著很深的戒備。這大約就是所謂同行冤家了。何書賢內心深處瞧不起南曉明的是他那種對工作的輕率態度。但現在她卻豔羨他了,南曉明有個好女兒,明年夏天就要從北大畢業了。何書賢想到自己的女兒,心裏猛了一下,清醒了。她趕緊加快腳步,同時在心裏回憶今天講課的大致內容。

  何書賢今天講《關雎》。她先大致介紹了《詩經》,然後朗朗讀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這首《詩經》的開篇之作,是一首純淨明朗的戀歌。何書賢每次講《關雎》都用動人的語調渲染美麗的小河和沙渚上關關叫著的雎鳩。這是因為此物引出的所詠之事太明淨太美好了——苗條貞靜的姑娘,是青年的好對象。青年夢她想她思念她,為她朝思暮想,夜不成眠。青年彈琴瑟去打動自己所愛姑娘的芳心,青年鳴鍾擊鼓去歡迎自己心愛的姑娘。何書賢每一次講到這幾個段落,都為詩中歌詠的健康純淨的愛情所深深地打動。每一次她都參照現實作了剖析和批判。無疑,她是浪漫愛情的衛道士。可是今天,她念完詩作了直譯就沒詞兒了。她想起雲城西關外丁字街29號那齷齪不堪的房間。現代人早已不懂得浪漫這個詞兒了。他們聽不見河州雎鳩的關關歌唱,不需要為心上的人兒晝思夜想,不願意承受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愛的折磨,更不想彈琴瑟以打動心愛的姑娘的芳心,也不會費神勞力營造一個鳴鍾擊鼓的愛情大典去迎接自己心愛的姑娘。現代人不要這些,他們相視一笑就可以牽著手上床,隨便找個什麽齷齪地方就安頓了愛情。就像吃大眾快餐和便當那樣隨便。

  女兒啊,媽媽用心用命寶貝了你十七年的女兒啊,媽媽生命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你朗讀《關雎》。那為你彈奏琴瑟鳴鍾擊鼓的青年出現的日子,該是媽媽生命的聖典啊,你怎麽能在那樣一個地方那麽隨便地支付了你金色的愛情。女兒啊,在你的生命曆程中,沒有《關雎》那樣的愛的基石,你的一生將憑依什麽來度過呢。

  何書賢不斷地走神,不斷地想到那個戳著她鼻梁讒言厲罵的女人和蹲在牆角抱著頭的委瑣的男孩。她覺得自己的生命航標在一點點地沒入汪洋大海。是的,她正在失去航標,太危險了。

  女生梅霞站起來提問。這是一位來自美麗的雙鹿河邊的農家姑娘,健康、潤澤、神清氣爽。梅霞說,老師,《關雎》肯定隻是上古人們的一種愛情理想,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那麽美好的愛情。何書賢說,肯定有。別人不信,你應當信。你是多麽健康啊,你生活的地方是多麽美麗啊。梅霞說,不是我信不信的問題,我跟你討論的是現實生活中有沒有的問題。我有位堂姐,與本村一個青年愛得死去活來,為了籌備嫁娶費用,青年去海南打工,三個月後寄回來的卻是和另一個女孩的合影照。堂姐差點哭瞎了雙眼。堂姐一氣之下也南下,堂姐後來傍大款做了二奶,被正夫人攆到娘家來亂吵亂罵,罵得山水斂聲,樹木落葉。老師,你說,這還有什麽美好可言呢。老師,你應該實話告訴我們,《關雎》隻是一種愛情理想。

  你錯了。何書賢慍怒地訓斥道,愛情就像日月星辰一樣,永遠在人類情感的星空裏閃爍。我來告訴你,我就擁有愛情。於是,這個治學嚴謹的人,這個在課堂上從不言自身瑣事的人,第一次對自己的學生講了自己的戀愛經曆。她講得很平淡很懇切。她講了他們在大學生辯論會上相互吸引,講了他們在大學校園裏花前月下的浪漫,然而,她用很長篇幅講的是在平凡的日子裏,怎樣抽取心的金絲仔細地編織每個日子。

  同學們靜靜地聽著,聽完後竊竊私語,而後是七嘴八舌的議論,最後竟是一片的不以為然。

  她驚訝了。原來,這一代人從骨子裏邊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愛情就不會相信其他美好的東西,那麽,今後的課怎麽講,蘇秦與屈原比較,對朝秦暮楚的批判與對屈原高潔精神的頌揚,豈不都成了空口白經。

  哦,信仰坍塌是多麽可怕啊。一代人如果心中無神,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呢。何書賢一直認為,人應當對上蒼、對生活、對愛情、對事業終生懷著宗教情緒。她很欣賞西方人的感恩節,甚至西方人坐在餐桌前的默禱,都能引起她強烈的共鳴,在電視上看見美國總統在奏國歌時將右手放在心髒生長的地方,她會長久地唏噓感歎不止。

  是的,人必須信仰些什麽,敬畏些什麽。人不能對這個世界滿不在乎。

  何書賢悲哀地發現,她的女兒姚小姝正是這樣一個心中無神的青年。這是她在對女兒進行苦口婆心地勸諭和訓導時才發現的。她驚訝女兒在這之前將自己掩藏得那麽嚴實,以致使何書賢在她的嚶嚶嬌語裏忽視了許多最本質的東西。

  無論是她還是姚君,都給女兒的愛太多了。一個擁有太多愛的人,就會忽視愛甚至踐踏愛。何書賢從西關丁字街29號房間裏領回女兒的時候以為,隻要回到家,隻要她坐在女兒身邊拉著女兒的小手,女兒無論走多遠都會頃刻回到她的懷抱,回到人生的正確軌道上來。然而,她大錯特錯了。

  已經被愛的乳汁醃漬成蜜餞的姚小姝對父母的幹預采取了堅決的反抗態度。何書賢輕聲說,就是要談戀愛,也要等高考以後,就是要談,也應該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怎能一談就談得那麽實際,就陷入鍋碗瓢盆的狀態。小姝大聲反駁道,現在一切都講效率,我們哪有時間花前月下去麻煩,再說情到急時不找個地方解決你說怎麽辦?你能允許我把男朋友帶到家裏來麽?媽,你如果允許,我以後就不出去租房了。

  何書賢被女兒噎得差點兒閉氣,她睜圓了眼睛看著女兒那蘋果般瑩潤的臉,不明白那張精致的小嘴裏怎會吐出那麽粗俗的語言。

  姚小姝是在詩的氛圍裏長大的。會說話時,她就教她背唐詩,誦《關雎》,五歲讀《格林童話》,八歲開始讀中外名著,無論她還是姚君,都是勤勉敬業舉止文雅的,她追蹤祖宗八代的血脈,回憶每位近親的做派為人,都找不出絲毫這方麵的影響。那麽,女兒骨子裏的粗俗是從哪裏來的?她原以為女兒是像他們愛她那樣愛著父母的,現在看來,她根本不在乎父母的感受。何書賢想告訴她,當鄭劍的母親戳她鼻梁時她是怎樣的痛不欲生,但她看著女兒的樣子,覺得胸中的話語蒼白得還沒說出口就化成了雲煙。她決定換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她說,關於愛情的問題太高深,咱們現在不討論。現在的關鍵就是你必須全力以赴學習,應付高考。小姝說,我是在全力以赴學習。何書賢說,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跟鄭劍斷絕來往。小姝說,媽,這辦不到。我跟你說過一千遍了這辦不到。何書賢說,你必須做到,我那天晚上向鄭劍的母親保證過了。你難道要讓人家攆到家裏來羞辱你的父母麽。小姝說,媽,你別用這種話來逼我,千萬別逼我。何書賢立即噤聲。

  何書賢害怕這種不動聲色的威脅。像她這種外柔內剛的人,可能不怕魑魅魍魎,不怕豺狼虎豹,不怕來自生活領域的任何苦難,但她害怕女兒那輕輕的一句話。

  她跟丈夫姚君最後達成協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學校沒發現,隻要鄭家不吵鬧,隻要女兒還在背著書包上學,他們就不管不問。隻是兩個人多加小心,上學時爭取目送她進校門,放學時爭取在校門口迎她回家。

  對他們的做法女兒沒有提出異議。可是有一天,何書賢正在家裏做晚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自從上次那個夜晚的不祥電話之後,她聽見電話鈴響就心驚肉跳。她愣了一下沒去接,但那鈴聲持續不斷地振動,仿佛她不去接它就要一直響下去。她這才關了煤氣灶,快步走到客廳,戰戰兢兢拿起話筒。電話是姚小姝的班主任打來的。小姝的班主任她在開家長會時見過,姓劉,很年輕很和氣。劉老師說,小姝連續兩個星期曠課,你們知道嗎?何書賢說,怎麽會呢,我天天看著她進的校門。劉老師說,問題正出在這裏。她每天早晨都按時到校,可操一上完就不見了,放學前又回來了。開頭還跟我請假,說肚子疼要去醫院打針什麽的,後來讓同學們帶假條,再後來不打招呼就走。同學們反映,說她和三班的鄭劍在談戀愛,但我們在學校沒發現什麽,也就不便追問。你們有察覺嗎?老師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道,姚小姝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學校對她抱很大希望,可千萬別出什麽偏差啊。何書賢諾諾地應道:應該不會有什麽偏差吧。今天放學後我們問問她,問清楚後我給你回電話。何書賢說劉老師讓你費心了啊,孩子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啊。那邊說,應該的,電話就掛斷了。

  何書賢就沒法繼續做晚飯了。切了一半的肉絲,削了皮的洋芋,洗過的生薑蔥蒜,還有燉甜品的銀耳、紅棗、蓮子、百合,擺在案板上就好像一些蹦跳的音符,等著她的巧手將它們組合成樂曲,她卻坐在那裏不動,任憑它們亂七八糟地擺在哪兒。

  怎麽辦呢?這可怎麽辦呢?她一遍遍問自己。

  時鍾指向六點,姚君回來了。姚君一進門,她立即跳起來快步走到廚房去。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她都不能忽略了做飯。做飯是她每天的功課也是她的天職。她一邊在案板上麻利地操作,一邊向姚君轉述班主任老師的話。她奇怪自己的語調會如此平靜。也許痛苦大了,也就波瀾不驚了。

  姚君說,看來得動武了。她今天回來我非揍她不可。我已經有十二年沒彈過她一指頭了,但是今天我非揍她不可。自從她出事,我的心都灰了,幹什麽都沒情沒緒的,看誰的臉都覺得人家在嘲笑我。我三歲上死了爹媽都沒這麽難受過。

  何書賢心裏說,我何嚐不是這樣。我多麽好強個人。我做夢都沒夢見我的生活鏈條會在這兒斷裂。但何書賢嘴上說,這是命。人家說,兒女是冤家,也許上輩子她就是我們的冤家,這輩子討債來了。認命吧,慢慢地勸導她,能勸到什麽程度就勸到什麽程度,絕不能打她。不能,我們永遠都不能打罵小姝。我們是她的父母親,父母親的含義就是包容、忍耐。

  姚君走過來,從後邊環住她,叫了聲書賢,將頭伏在她背上,顯出無限脆弱的樣子。倒是書賢一迭聲地安慰他開導他。

  然而,他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姚小姝沒有回來吃晚飯,一直到晚上十一點也沒有回家。姚君垂頭喪氣地說,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一會兒鄭劍的母親打來電話,依然是氣勢洶洶的語氣,口口聲聲說姚小姝拐跑了她的寶貝兒子,命令他們立即去找,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就跟姚家沒完。何書賢火了,奪過電話怒斥道,你家是兒子,我家是女兒,曆來出了這種事,負主要責任的都是男方。我不找你的麻煩你倒來要挾我們。告訴你,不要把我的忍讓和風度看成軟弱可欺。我的寶貝女兒要出了什麽事,咱們就一齊別活。何書賢說完扔了電話,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那情狀如同剛剛與百萬大軍進行了白刃肉搏。姚君罵道,這鄭家的母老虎真是他媽的天下第一流的混蛋。我即便把女兒一刀剁了也不會跟他們這種人家牽絆。何書賢說,咱們出去找吧。姚君說,上哪兒去找?人是活的,她要存心讓你找不著,就算在這院子裏躲著你也沒法找。咱們隻能守株待兔。話雖這麽說,他卻不斷地往熟人家裏撥電話,轉彎摸角地刺探小姝的蹤跡。後來就去翻女兒的抽屜,凡能捕捉到的電話號碼,通通撥打一遍。終於撥到一個叫魯雪的同學,說她放學後和姚小姝一塊兒吃涼皮來著。吃完後姚小姝付賬,還說了聲明兒見。何書賢就像撈著了救命稻草,囉裏囉唆反複問吃涼皮的經過。說魯雪啊,別嫌阿姨囉唆,阿姨心裏急啊,你再想想,小姝還說過什麽。魯雪說,再沒說什麽。魯雪反過來安慰何書賢,阿姨別急,小姝很懂事的,說不定什麽事耽擱了,住在哪個同學家了。我明天到校就幫你打聽。之後她再要給魯雪撥電話,姚君就製止她。姚君說,咱們的難咱們承擔,別打擾人家孩子。高三學生的時間是寸金寸光陰。

  家裏的電視還開著,現在隻剩下鳳凰衛視在那裏侃世界風雲。何書賢不敢關電視,似乎關了電視就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他們就更加孤立無援了。她覺得,他們兩個眼下是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孤島上,一個小浪就會將他們打下萬丈深淵而萬劫不複。

  到了淩晨兩點,鄭家那邊頻頻打來電話。這回換了鄭劍的父親鄭如濤,態度謙和了許多。鄭如濤說,都是養兒女的人,別的話就不說了,現在首先是找到孩子。鄭劍走的時候拿了我的手機,但他一看見家裏的電話號碼就切線,你們打著試試看,說不定他肯同你們講話。好言相勸,隻要他們回家,一切都好說。姚君立即拿筆記下了13991528482這個號碼,隨手撥打,但無論他怎麽呼喚,那邊都沒有回聲。何書賢帶著哭腔喊小姝,哀求她回家,那邊仍然是無聲無息。他們便猜測:是遭了綁架,惶恐中掉了手機,還是歹徒試探?或者他們要殉情,在做最後的猶豫。何書賢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再打電話給魯雪,請求她幫忙打電話。她聽到魯雪的家長斥責孩子多嘴,還叮囑講完電話拔線,就趕緊低聲下氣讓魯雪向她父母致歉。魯雪說,沒事,我這就給小姝打手機。一會兒魯雪撥過來。魯雪說,小姝他們沒事,就在雲城附近,她知道今天老師告狀,所以不敢回家。魯雪說,阿姨,你是個大學老師,你應該理解小姝他們,他們太可憐了。何書賢說,魯雪好孩子,我們已經用最慈愛的心腸來寬容他們了。魯雪說,可是你要求他們斷絕來往。姚君湊到話筒上說,現在我們不說這個話了,你轉告她,讓她快快回家。魯雪說好吧。但是他們望穿雙眼,小姝也沒有回家。黎明時他們兩個不言不語上床睡下,他們的心承受不住等待的折磨了。

  姚君自小姝出事就再也沒同王惠毅幽會。這天早晨起來,他撥通了她的手機。惠毅說,還以為你失蹤了呢,你老婆也不來上課。姚君說,我家裏出大事了,見麵再跟你說。你現在就過去,我馬上來。

  王惠毅跟姚君見麵,是容不得他先說事的。他一進門,王惠毅手裏端著的茶杯都來不及放下,他們就膠合在一塊兒了。

  這是一片沒有人間煙火味的青草地,姚君在這裏不知度過了多少生命的節日,隻要踏上這片青草地,他就進入忘我狀態,世界就不存在了,女兒丟失也不重要了。

  他猴在王惠毅豐碩的乳房上,貪婪地吮吸著,就像走失許久的孩子重又見到母親那樣,含著一個,右手抓著一個,吸吮得王惠毅呻吟不止。王惠毅就用手撫著他的頭,叫道,君,我的好孩子。

  姚君在王惠毅的乳房上流連忘返,甚至忘了情人的責任。直到王惠毅反複地抓撫他,他才躍到她身上去。

  他們兩人做愛永遠是激情投入,不用太費事,兩個人就同時迷失在愛海裏了。

  平靜下來,他躺在王惠毅的臂彎裏。王惠毅用手來回輕撫著他濃密的頭發,說道,現在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事,我來幫你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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