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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愛就愛個瀟灑(1)

  愛就愛個瀟灑

  一

  哲學書上說:偶然是必然的表現。

  但是,這個命題又往往令人不可思議……

  誰能料到,曾經被一些愣小子譏笑為“土坦克”的我,會突然之間住進醫院,而且看架勢還要做大手術?且不用說我的未婚夫田大剛乍一聽腦袋搖得象個撥浪鼓,就連師政委管達也認為是在開“國際玩笑”!

  ――因為這太出人意料,也太不是時候了!

  十天以前,我還帶領機組的同誌們在黃海之濱執行磁測任務。每天的飛行時間常常多達十幾個小時。亞熱帶如火如熾的氣候,風雨無常的複雜氣象,都沒有把我征服、把我拖垮。由於我們機組完成任務出色,當地的部隊領導在總結大會上向我們頒發了集體二等功榮譽證書。可是,就在我回到部隊的第二天,扮演“紅娘”角色的管政委剛“勒令”我和大剛三天以後結婚,我到衛生隊一檢查身體,醫生說我婦科有病,而且立即把我送到這座在此地享有盛譽的地方醫院,被禁錮在這間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病房裏。

  過去聽說老虎初次被囚禁在鐵籠子裏,要給它注射一定劑量的麻醉藥,使它處於半休眠狀態。不然它會瘋狂地咆哮,歇斯底裏地衝撞,鬧不好會致殘身死,對於這種說法的可信程度我雖然沒有進行考察,但是對於老虎身陷囹圄的滋味我卻深切地感受到了。

  檢查,服藥,睡覺……

  睡覺,服藥,檢查……

  單調的重複,乏味的循環。重複和循環都是為著證明。

  莫非我得了“不治之症”?

  近半年來,時常感到腰痛,“例假”也一次比一次多。航醫每次問我身體有沒有感到不舒服,而我每次回答都是一個字不多也一個字不少:“一切良好”。我一直認為每天兩位數夥食費的空勤灶吃著,身體壯實得象個牛犢子,病甭想跟我套近乎。可誰知……

  “……一個對身體不知道愛惜的飛行員,也談不上對飛行的熱愛。因為飛行不是空想家的事業!”過去對於管政委板著麵孔講這大道理,我一直認為是大驚小怪,今天仿佛才悟出一些其中的真諦。可是已經晚了。

  假如我的病已經到了非動手術不可的程度,那麽我與大剛的愛情以及與愛情差不多具有同等價值的飛行壽命將受到嚴重的威脅!我感到費解的是,醫生為什麽不把真實的病情告訴我呢?是擔心我經受不住這如此嚴酷的打擊?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其實大可不必。不幸的降臨,可以使人一蹶不振,也可以使人愈發堅強起來。所以在這個問題上針對不同的對象也應該來個“區別對待”,不應一股腦兒采取“封鎖政策”。我決計利用上午主治大夫查房的機會,問個水落石出。

  “篤篤篤!”突然響起幾下有節奏的敲門聲。聲音裏明顯地帶有幾分捉弄。

  不用猜,聽聲音就知道來者是主要負責護理我的年輕護士範珊珊。

  我和珊珊雖說認識沒多久,可謂萍水相逢,但是我們卻成了頗為要好的朋友。珊珊整整比我小十歲。她人一分,嘴一分,不僅模樣長得俊,嘴也刀子似的不饒人。在短短幾天的相處中,她時常對我這個“大兵”采取富於“挑畔性”的行為,可是我每每又象大姐姐對待小妹妹一樣對她抱以忍讓和寬容,並且打心眼兒裏喜歡她。――這隻能說是投脾氣!

  “進來!”我以佯怒的聲調喊道。

  門一開,珊珊旋風般輕盈地飄進我的房間。她那俊秀的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笑靨,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喜盈盈的光輝,頗具演員風度地把微握著的雙手放在胸前,孩子氣地看著我,繪聲繪色地朗誦道:

  “他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他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既把自己獻身於他,我就相信他,相信我們的目標一致,要不然我為什麽獻身於他而不獻身於另一個人呢?”

  “怎麽樣,我的‘騎士大姐’,咱範某這首散文詩夠不夠韻味兒?”珊珊的話語裏戲謔多於尊重。

  我嗔怪地白她一眼:“欺世盜名,那是人家馬克思夫人燕妮的傑作。”

  珊珊聽了臉上沒有半點羞澀,詭秘地一笑隻能算你猜對了一半。要是考試,我高抬貴手給你個及格。”她說著向門口一招手:“請進――,我的‘燕妮’閣下――!”隨著珊珊滑稽的拖腔,一個身穿白底藍格病號服的男士閃身走了進來。

  我不看便罷,一看立刻驚了個目瞪口呆。

  ――來者竟是田大剛!

  驚愕。狂跳的心撞擊著胸膛,象千百萬麵鼙鼓擂動。預感。不祥的念頭魔鬼似猙獰可怕。

  我象電影屏幕上的定格映像,呆呆地看著大剛,舌頭根子僵硬得打不過彎來,吃力地問道你、你怎麽也住院了?”

  “看把你給嚇的。最近胸口有點痛,管政委讓我住院檢?一下。”大剛說完刻意地一笑,臉上滑過一絲叫人難以捉摸的神情。

  對於大剛臉上霎間出現的情緒變化,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心裏在為我的病情而憂慮。可是理智又不允許他由於片刻的不冷靜而引起我的不安。因此,他以巨大的抑製力控製著自己感情的波濤,強作笑顏,而把真實的情感深深禁錮在心底。

  此刻,我的心情異常的矛盾和複雜。莫非大剛來住院是一種遁辭,而真實的目的是來陪伴我?倘若如此,那他一定知道了我的病情。我想試探性地問問大剛,又怕他當真不知道,反倒顯得我過於小心眼兒,叫他譏笑我“神經過敏”。

  “住在哪個科?”我向大剛投過不隱含絲毫感傷情調的目光,爽快地問道。

  “內一科。”大剛坦然地答。

  “內一科不就在這一層樓的東麵麽?”我進一步問道。盡管這種話純屬多餘。

  大剛索性講了句玩笑話,以排遣積壓在胸中的鬱悶:“那還有錯?要不,我還不來哩。這叫作拆不散的鴛鴦攆不走的狗。”

  這家夥,當著珊珊的麵,竟然說出這樣粗魯的話,真不知道難為情!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胡說些什麽呀!”

  誰知珊珊比我還大方,向大剛一伸大拇指:“OK,軍人的幽默!”

  二

  大剛到我病房,板凳還沒坐熱,大夫們便開始?房了。大剛隻得走開了。

  今天?房較之往常有些特別。穿白大褂的各級大夫一窩蜂似的來了一大群。有男有女,老少不一。其中有科主任,有我的主治大夫,有孫大夫,李大夫,有被大家稱為“席夢思”的胖女大夫,還有一些叫不出姓名來的和麵孔完全陌生的。

  這些人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一個兩鬢斑白的人士。他身體魁梧,一派學者風度。雪白的襯衣領,烏黑的牛皮鞋,腰板挺得直直的,稀疏的頭發梳理得十分規整,而且象抹了發油似的泛著亮光。他那兩道粗重的眉毛幾乎和高高的鼻梁接連在一起,顯得多思而威嚴。一雙深邃的眼睛閃著睿智的光。我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心裏卻產生了一種敬意。

  “這是魏丟丟同誌,我國第三批女飛行員。這是我們的秦副院長,著名的外科專家。”科主任由以往的主角地位退居到配角的位置,立刻給我們互相作了介紹。

  “噢,一代天驕!你好。”秦副院長兩眼審視地看著我,熱情地破例向我伸出了手。因為根據不成文的規定,大夫與患者一般是不握手的。

  “您好。”我受寵若驚地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由暗自驚訝:他的手怎麽那樣軟綿綿的,相比之下我的手反而顯得粗糙得多,有力得多。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秦副院長臉上的表情,果然他的眉頭微微一蹙。不用問,是我把他的手給攥痛了。我覺得臉上立刻罩上一層紅暈,熱辣辣的發燒,羞澀的低下了頭。心裏不住地罵自己:人家拿手術刀的手,經得住你整天握駕駛杆的手握麽?愣頭兒青!

  不過,好在秦副院長並沒有留意到我的表情。要不還真叫人尷尬。他接過主治大夫遞過來的病曆,一邊翻閱著,一邊聽主治大夫扼要地匯報我的病症,然後把病曆還給主治大夫。他並沒有象其他大夫一樣詢問我過去得過什麽病,進行過哪些治療,這次患病以前發現過什麽異常的征兆,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直到問得再不能詳細和再不能具體為止,他卻是問我什麽時候入的伍,在航空預校學習哪些基礎理論,在航校開的是什麽型號的教練機,航空理論學習了多少學時,現在飛的是什麽類型的飛機,飛機技術達到了幾種氣象,問得貼切而在行。我一一做了回答,並且還冒昧地問了一句:“副院長,您怎麽對空軍這麽熟悉?”

  “是麽?”他微微一笑,習慣地用手指在鼻梁處推了推金絲邊眼鏡,“你覺得奇怪麽,嗯?”

  我直率地答是有點。”

  科主任告訴我,秦副院長的獨生女兒也在空軍部隊,而且也是開飛機的,和我同行。我一聽高興極了,怪不得秦副院長對飛行生活那麽熟悉。這樣一來,使我感到秦副院長更加親切,拘束感也隨之消逝了。

  “三十歲,未婚。怎麽,當飛行員必須晚婚?”秦副院長突然向我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那語氣卻飽含著長輩人所特有的關切和慈愛。

  “從飛行事業出發,結婚年齡應該晚點為好。不過象我這樣的老姑娘卻為數不多,甚至是絕無僅有。”我的話頗有些隨便。

  秦副院長毫不介意,反而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麽要拖這樣久?”

  “一言難盡。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

  “大概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

  “有那麽點兒。我那位,籍貫:林衝發配的地區。出身:三代貧農。長相:武大郎第二。”

  “轟”――房間裏立刻響起一陣大笑。

  “笑談,笑談。”秦副院長急忙掏出手絹擦了擦嘴。顯而易見,他是怕笑出聲來有失嚴肅和莊重。

  “沒錯,”我說了一句比較滿意的俏皮話,“剛才他還在這兒。要不,保準叫您‘一飽眼福’。”

  又是一陣大笑。如果說各位大夫們的第一次笑還有所收斂的話,那麽這一次可謂無拘無束了。不少女大夫笑得前擁後合。尤其是那位“席夢思”大夫,一麵笑一麵用手按著吊葫蘆似的胖肚子,好象一鬆手會掉下去摔個粉碎。

  我深為我的話能取得這種最佳效果而得意。因為往常大夫們在患者麵前總是一本正經的。經過這樣兩次“衝擊波”,大夫們的威嚴統統跑到爪哇國去了,保留下來的是孩子般的純真和童心。

  人啊,為什麽不袒露出真實的麵孔,而非要披上一層虛偽的麵紗呢?

  秦副院長和其他大夫們在離開時,臉上仍然保留著不加掩飾的笑容。叮囑的話雖然隻是三言兩語,但是卻顯得那樣真摯。

  當我表示禮貌把諸位大夫送出門口,剛要轉身回屋,不由大吃一驚,聽到房間裏竟然出現了第二個“自我”,並且還談笑風生:

  “沒錯,……剛才他還在這兒。要不,保準叫您‘一飽眼福’。”

  “哈哈哈”……

  我猛地轉過身來,一眼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台“6060”收錄兩用機,珊珊正得意地欣賞著。

  “你在搞什麽鬼!”我立刻恍然大悟。原來珊珊用叫我欣賞歌曲的錄音機偷偷地把剛才的談話錄了音。

  珊珊見我衝過來要取下錄音磁帶,便搶先把錄音機抱在懷裏,以強硬的口氣回儆道:“怕什麽?不叫大剛同誌欣賞欣賞,豈不是件憾事?!”

  “亂彈琴!”我一著急,說了句部隊軍事幹部常用的話,一捋袖子,擺出一副“訴諸武力”的架式。

  珊珊以守為攻地將錄音磁帶倒了個個兒,錄音機裏立刻播出一首瑞典抒情歌曲:

  我常常歡喜回憶,

  回憶我那美好的青春,

  還有我初戀的喜悅,

  我一切美好的夢想。

  珊珊狡黯地向我一笑,隨著歌曲的旋律縱情地朗誦道:“啊!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鍾情,妙齡少女誰個不善懷春?我的‘騎士大姐’,想要磁帶也可以,先決條件是――講講你和大剛同誌的羅曼蒂克!”

  “調皮鬼!”我輕輕給了珊珊一巴掌。

  三

  我和大剛相識的時間為“八年抗戰”加一個“解放戰爭”。我們之間正式挑明戀愛關係,也有五六年時間了。在這漫長的青春年華裏,我們既沒有柳林裏的熱戀,也沒有花叢中的偎依,更沒有迪斯科舞曲下的狂歡,我們的戀愛是在刻板的軍旅生涯中進行的。

  我們初次見麵,還是我由航空預校轉入航空學校的第二年。

  當時,我們的飛行訓練進度正處於放單飛的前夕。這個階段對於我們學員們的飛行生命來說將是生死攸關的時刻。闖過了放單飛這一關,便從此贏得了在萬裏藍天展翅翱翔的自由,成為被人們稱讚的“天之驕子”;否則將會被無情地淘汰掉,從而變成藍天的棄兒,幾年的心血也將全部付之東流。

  可是,就在這個重要關口,我卻在著陸動作上“卡了殼”――右偏加跳躍。

  毫不誇張地說,從預校到航校的頭一年,我在這期學員中堪稱佼佼者,每次考試和考核,我的成績都名列前茅,格外得到教員的“青睞”,也贏得學員們的欽慕。我不僅接受能力強,數學和物理基礎好,反應敏捷,而且還有一個超過一般姑娘的優越條件――膽大。誰知我在放單飛這個課目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笨蛋!在整個學員中變成了“副班長”(最後一名)!急得我象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整天象被貓爪子抓一樣難受,吃不香,睡不寧,嘴上暴起一層水燎泡。

  急躁,焦慮,懊喪,絕望……

  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真的!

  聽說,上級機關從其它航校給我們抽調幾個飛行教員,最近一兩天就到。我雖然不象有的女學員那樣嘰嘰喳喳地打聽教員什麽時候到,但是心裏卻殷切期待著越快越好,而且謝天謝地能夠碰上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內因固然是決定的因素,但外因也是一個重要的條件。“嚴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不都是說的這個理兒?

  這天傍午,我沮喪地從機場回到宿舍,臉沒洗,飛行服沒換,象一捆秫秸似的“咕咚”一聲躺在床鋪上。

  晦氣透了!

  上午一連飛了七八個起落,次次都得的是醜小鴨――“2”分。

  第一個起落著陸――偏出了跑道。

  第二個起落著陸――低了,隻得複飛。

  第三個起落著陸――拉飄了。

  第四個起落著陸――飛機在跑道上連躥帶跳。

  接著就是:複飛!複飛!!複飛!!!

  更可氣的是,在我爬出座艙,路過記分牌時,幾個地勤戰士在我背後嘰嘰咕咕地說:“瞧,這位就是北京‘全聚德’烤鴨店的內掌櫃,外號‘蛤蟆大姐’。”

  我聽了這種不堪忍受的挖苦,真想臭罵他們一頓。又一想如果每次著陸都是“輕兩點”,穩穩當當地落在T字布上,拿個硬邦邦的五分,人家不但不會說風涼話,還會翹大拇指。不怪天,不怪地,隻怪自己不爭氣。我真想蒙上被子大哭一場,以排解胸中的鬱悶。

  恰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進來!敲喪鍾似的擂什麽?”我沒好氣地喊了一聲。

  我的話音一落地,隻見當時擔任我們學員大隊政委的管達半堵牆似的戳在門口。

  對於管政委,我們女學員常常玩笑地稱他為“管大媽”。他長得五大三粗,天生一個思想家才有的碩大的頭顱。胖胖的臉蛋子把兩隻眼睛擠成一條縫,構成一副“自來笑”的臉譜,活象北京碧雲寺裏的“哈哈佛”。據說“文革”當中,有一次批判“資產階級軍事路線”,工作組指定他在大會上發言。結果發言稿還沒念一半,工作組就取消了他發言的資格。工作組指責他感情不對頭,立場有問題。其根據就是說他發言時笑眯眯地不嚴肅,影響了整個會場的氣氛。這件事不曉得是否有誇張的成分,但是他的表情的確是那個樣子。他脾氣隨和,待人熱情,又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所以學員的大事小事他都惦記著。

  “小豆冰棍,清熱敗火!”管政委喜眉樂眼地吆喝了一聲,把兩根冰棍送到我麵前。

  我明了管政委此時此刻的來意,倔強地一扭身子,說:“我不吃!”

  “冰棍的不要?好,下麵來個活的。”管政委擺動著碩大的頭顱左右一看,驚奇地說,“咦――?人哪裏去了?!”他急忙一轉身,發現來者在他身後邊,情不自禁地哈哈一笑,詼諧地說,“怪我這個‘砣砣’太大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田教員,來來來,我介紹一下,她就是學員魏丟丟。”

  “教員!”我聽到這個急待聽到的字眼兒,滿懷熱望地定睛一瞧:――媽呀!我差點背過氣去。

  這位新來的田教員,充其量一米六三的個兒,而且還碌碡似的上下一般粗。看年齡,不用問,喏,瞧瞧嘴唇上那抹兒毛茸茸的“未開墾的處女地”,便一目了然。再配上一張娃娃臉,說是我弟弟,沒人信才怪哩!

  “我叫田大剛。今後我們互相學習吧。先認識認識,有關飛行問題,午休以後我來找你。”他大概發現了我詫異的神色,說完急忙轉身告辭。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驀地一下紅了,並且一直紅到脖子根兒,象潑了瓢雞血――嘖嘖,見了女人還紅臉,小封建!

  瞧瞧,就憑這副“高大身軀”,這副“彪?氣質”,要當我的教員――老師,哼,小樣兒吧!

  責怪,委屈,憤懣,浪潮一樣漲滿我的心,我氣鼓鼓地坐在床上,給了管政委個後脊梁,以示“抗議”,大有要挾的味道。

  管政委顯然不跟我一般見識。他笑嗬嗬地在我對麵椅子上坐下來,然後拉家常似的扯東道西。嘮著嘮著,不知順著什麽話茬口竟然講開了故事。他說在春秋戰國時候,齊國無鹽邑有個民間女子叫無鹽。無鹽長得凹頭陷目,肥碩少發,印鼻結舌,折腰出胸,可謂奇醜無比。但是,就是這個醜女無鹽,為挽救國家危亡,竟不怕冒犯上之罪,不避受斧鉞之誅,隻身進見齊王。她慷慨陳詞,尖銳地指出了齊王政績的弊端。齊王不僅聽取了無鹽的規勸,決定富國興邦,而且還立無鹽為後。――管政委講了這個故事,因勢利導地說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是騾子是馬,不拉出去??,怎麽知道是好是壞呢?”――這就是管政委給我做思想工作專用的“偏方”――開導加刺激。

  我聽他說完,心裏不禁感歎道:這個“管大媽”,他左纏右繞幫你解開思想疙瘩,還得叫你心甘情願地按照他指出的渠渠走。這大概就是政治思想工作的藝術性吧。我隻得說好吧,那就先試試看。不過,我有個條件,不行可得管換!”

  管政委兩眼眯成一對月牙兒:“放心吧,錯不了。”

  午休過後,我和大剛一照麵,就給了他點“顏色”瞧瞧。

  “報告,學員魏丟丟,聽候教員的指教!”我兩個腳跟一磕,“喀嚓”一個立正,筆挺地站在他麵前,昂頭挺胸,目不斜視,一副“赳赳武夫”的氣質。

  誰知他根本沒理我這一套。既沒有感到我的威攝力,也沒有體味一個教員在學員麵前的身價,甚至沒有鄭重地看我一眼,頭一扭,手一擺,慢吞吞地說了句:“稍息吧,隨便點。”看,他哪象個正規教官的樣子!活見鬼!

  按照常規,新來的教員,應該首先坐下來與學員互相介紹一下情況。諸如:入伍時間,飛行經曆,技術狀況,脾氣秉性,趣味愛好。特別是對於學員的飛行進度、遇到的主要難點和現實思想,要了如指掌。這樣才能談得上“對症下藥”和“因人施教”。可他,腦子裏好象根本沒有這根“弦”。他連個招呼都不打,悶著頭走到操場東側的大禮堂門口,用手一指二層樓的平台:“上!”

  “上!”叫誰呢?象哄鴨子似的。難道我沒名沒姓?我是最不愛聽這種帶有輕慢意味的話的,真想來個報複性的行動――置之不理。可是在航校,教員就是絕對權威。何況部隊又講究“令行禁止”,不能耍小孩子脾氣。我知道,他叫我跑平台,目的是觀察我的目測,尋求著陸右偏的原因。其實我已經用這個辦法練習過無數回了,目測完全準確。“不了解情況,難道鼻子底下沒長著張嘴?小官僚!”我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帶著滿臉的不高興,跑上跑下,冷冷地報出他測試的不同角度的度數和距離。不大工夫,累得我就氣喘籲籲了。

  末了,他也不喊聲“停”,卻向我一招手之後,自顧自地到了操場北測的旋梯旁,嘴裏又跳出了一個字上!”

  難怪人們說蔫人最有主意。他純屬這一類型。不管你情願不情願,反正必須按他的命令辦。我站在旋梯下,氣咻咻地瞪著他,真想大聲喊叫:“我的教員大人,上個月學員隊組織旋梯比賽,我得了第一名。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我平衡機能沒問題嗎?!”可是他壓根兒不理你的茬,低著頭,右腳掌拍打著地麵,兩眼好象是在記數。那樣子,頗象一個做了錯事站在老師麵前準備挨克的學生。你縱然有天大的火氣,也難以發作。我怏怏不快地跳上旋梯,把打旋梯作為發泄不滿的手段,旋梯“呼呼”地轉了起來。隻覺得兩耳生風,天地形成一個圓弧,盡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還是執拗地堅持著,直到他一連喊了兩聲“停”,我才跳了下來。

  誰知,我的雙腳剛一落地,他又不吭不哈地塞給我一條毛巾。我接過來一擦臉,毛巾上濃烈的航空煤油味兒噎得我足有五秒鍾沒喘過氣來。他這是考驗我是不是怕煤油味兒,造成空中嘔吐,影響精力分配,幹擾對飛機的正常駕駛。盡管如此,事先也該給人家打個招呼呀?“蔫壞!”為了表示我的無畏,索性把毛巾捂在嘴上,而且示威似的大口大口做開了深呼吸。難怪過去我媽說我仍然象個孩子。

  “馬上回去準備,四點進場,由我帶飛。”他說完轉身就走,步子邁得特別快。

  我看著他那奪路而逃的樣子,不禁“撲哧”一聲樂了,而且打心裏覺得有一種充實感。

  下午,氣象條件特別好。

  蔚藍的天空絲雲不掛,一碧如洗。

  起飛線上,一字排開的架架銀白色飛機在陽光的輝映下,昂首展翅,騰達欲飛。停機坪四周,跑道兩側,綠茵茵的草地宛如條條巨幅地毯,鋪向地的盡頭,天的邊沿。藍天綠草間,恰到好處地點綴著鉛灰色的塔台,黛黑色的導航車,深藍色的飛行標誌旗和紅白分明的應急車輛,構成一幅色調鮮豔的水彩畫,一切都顯得和諧而美好。

  五點整。一發綠色信號彈衝出槍膛,然後化成蝌蚪形狀,拖著鉛灰色的尾巴,沿西斜的太陽邊沿劃出一個綠燦燦的光弧。刹那間,飛機的發動機好象被這光弧點燃了,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響。我坐在機艙的前座,緊握駕駛杆,加油門,擺動水平尾翼,滑出跑道,躍上天空。

  每次飛上藍天的感受都是美好的:機上,蒼穹一頂,金燦燦的陽光,雪蓮般的雲朵;機下,廣袤的原野,疊翠的山崗,如林的煙囪,積木似的廠房,亮閃閃的小河,藍瑩瑩的水庫。大千世界,盡收眼底。如果在以往,胸中會湧出一曲高亢、激越的旋律:

  雄鷹展翅映朝暉,

  藍天上飛行著新一輩。

  穿雲破霧練硬功,

  萬裏長空我保衛。

  ……

  可是眼下,心潮卻激不起半點自豪的浪花,有的隻是擔心和憂慮。

  “注意精力分配!”坐在我身後駕駛艙的田教員眼倒是滿尖,在後麵就覺察到我有些走神兒。

  “――明白!”我鄭重地回答。

  說話間飛機已進入四轉彎。我的胸口開始“怦怦”地擂開了小鼓。第一次帶飛,給教員的第一個印象是至關重要的,千萬不能再得個“醜小鴨”。誰知越這樣嘀咕,心裏越有點發毛。飛機拐過四轉彎,剛進入下滑狀態,就出現了不規則的搖擺,眼看著機頭一個勁兒地往下紮。

  “拉起來!”他嚴肅的喊道。

  我急忙一拉駕駛杆,機頭立刻抬了起來,呼嘯著衝上高空。誰知,一連幾次下滑著陸,都出現了惡性循環。就在最後一次下滑時,他突然說了一句:“記住,飛行,是勇士的事業!”

  我聽了覺得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一個飛行員的怯懦,如同陸軍戰士在衝鋒時畏懼不前一樣,是軍人的最大恥辱。我一咬牙,雙腳蹬舵,把定駕駛杆,飛機急速下滑。我忽然感覺到,他在我後麵不知搞什麽名堂。我蹬左舵,他卻使勁蹬右舵,我蹬右舵,他又輕輕蹬左舵。我一氣之下,當即來了個“強行控製”,猛地把駕駛杆一推。――媽呀!飛機偏離了跑道,“咚”的一聲砸在迫降場上,濺起一團高高的塵土,象個蛤蟆似的一躥一蹦地向前衝去。要不是他采取緊急措施,將造成不堪設想的嚴重後果。

  “完了,三十米以下,的確成了我不可逾越的鬼門關!”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艙,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絕望,腦子裏一片空白。

  “還不快出去,你還想用飛機當棺材?!”他一聲怒吼,一團辣辣的熱氣帶著唾沫星子噴在我的後脖梗子上。

  我渾身一抖,才如夢方醒地意識到飛機已經停下了,應該馬上脫離飛機,不然飛機萬一起火或者發生爆炸,將有生命危險。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天哪,他簡直變得象一頭暴怒的獅子,兩眼狠狠地瞪著我,額頭上暴著青筋,脖子漲得通紅,看樣子我再不馬上離開他會給我一巴掌。――好嚇人!

  我火速離開飛機,一句話也沒敢說。

  四

  “初戀,是清醒的?還是蒙朧的?是下意識的?還是有意識的?”這是珊珊向我“請教”的一個問題。

  這個死丫頭,鬼點子特別多。她明著說是“請教”,實際上卻是拐彎抹角地逼著我講我和大剛的那“且聽下回分解”――

  那次帶飛險些闖下大禍,而且他又向我瞪開了眼珠子,一下子把長期以來壓抑在胸中的委屈、羞愧、怨恨的怒火點燃了。我決定來個破罐子破摔,同他大吵一場。――反正要被淘汰了。

  誰知,他跨出座艙,臉上的怒容象飛機尾後吹起的塵土一樣刹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變得象個沒事人似的,一P股坐在距飛機不遠的草坪上,手搭“涼棚”,抬頭望天,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天空飄來蕩去的幾片蓮花般潔白的雲朵,還不時吹幾聲口哨,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這人,真怪!

  此刻,我的胸口憋得發痛。本來想大吵一通而突然失去了對手,那種滋味比想哭而抑製著不哭更難受。

  “坐下吧。”他開口來了句“溫吞水”。

  瞧,人家不招你,不惹你,你跳吧,暴吧,除非你真的瘋了。這叫――幹沒轍!

  我氣鼓鼓地在他對麵坐下,故意把臉扭到一邊。

  “把鞋脫下來。”他慢吞吞地說道。聲音裏不乏命令的成分。

  “什麽?”我一聽立刻驚了個嘴大眼小。

  他大概發現了我驚訝的表情,把每個字的音長拉長了一個節拍:“請――把――鞋――脫――下――來。”

  “幹什麽?”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姑娘的自尊,促使我凜然向他射過兩束冷冷的質問的目光。

  “叫你脫就脫嘛,拖拖拉拉!”管政委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我的身邊,在這個關節眼上插了一句。他說著在我旁邊坐下,眯著眼睛看看我,又瞧瞧他,象個看稀稀罕兒的老太太。這個“管大媽”,什麽場合也少不了他。

  不過,我心裏說歸說,怨歸怨,管政委坐在我身邊,打心眼裏覺得有依靠。於是,我不示弱地“噌噌”兩下把飛行靴扒了下來。

  “還有襪子。”他又進一步發出指令。

  “還脫襪子呀?”我這次聽了不是惱怒,而是有些求援了。本來飛行靴就是半高腰的,連兒氣都不透,從早晨到現在,又是跑步,又是打球,加上跑平台和打旋梯,我又是雙汗腳,襪子早濕乎乎的了。要脫成光腳,那股氣味……哎呀呀,簡直難以想象!我以乞求和告饒的目光看著管政委,羞澀地說:“臭氣巴烘的……。”

  “這是命令!”管政委一扭下巴,對我來了個置之不理。

  “脫就脫!”我賭氣地把襪子扒下來,報複性地把兩隻光腳丫子放在他麵前,心裏悻悻地說:“看臭誰!看臭誰!”正在檢查飛機的幾個地勤戰士,停下手裏的工作伸著脖子象看耍猴似的瞧著我們,擠眉弄眼,一副壞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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