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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四月十日。

  記得原稿在"客客氣氣的"之下,尚有"說不定在出洋的時候,還要大開歡送會"這類意思的句子,後被刪去了。

  四月十二日記。

  備考:殺錯了人(曹聚仁)前日某報載某君述長春歸客的談話,說:日人在偽國已經完成"專賣鴉片"和"統一幣製"的兩大政策。這兩件事,從前在老張小張時代,大家認為無法整理,現在他們一舉手之間,辦得有頭有緒。所以某君歎息道:"愚嚐與東北人士論幣製紊亂之害,鹹以積重難返,諉為難辦;何以日人一刹那間,即畢乃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此為國人一大病根!"豈獨"病根"而已哉!中華民族的滅亡和中華民國的顛覆,也就在這肺癆病上。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到了衰老期,什麽都"積重難返",所以非"革命"不可。

  革命是社會的突變過程;在過程中,好人,壞人,與不好不壞的人,總要殺了一些。殺了一些人,並不是沒有代價的:於社會起了隔離作用,舊的社會和新的社會截然分成兩段,惡的勢力不會傳染到新的組織中來。所以革命殺人應該有標準,應該多殺中年以上的人,多殺代表舊勢力的人。法國大革命的成功,即在大恐慌時期的掃蕩舊勢力。

  可是中國每一回的革命,總是反了常態。許多青年因為參加革命運動,做了犧牲;革命進程中,舊勢力一時躲開去,一些也不曾鏟除掉;革命成功以後,舊勢力重複湧了出來,又把青年來做犧牲品,殺了一大批。孫中山先生辛辛苦苦做了十來年革命工作,辛亥革命成功了,袁世凱拿大權,天天殺黨人,甚至連十五六歲的孩子都要殺;這樣的革命,不但不起隔離作用,簡直替舊勢力作保鏢;因此民國以來,隻有暮氣,沒有朝氣,任何事業,都不必談改革,一談改革,必"積重難返,諉為難辦"。其惡勢力一直住到現在。

  這種反常狀態,我名之曰"殺錯了人"。我常和朋友說:"不流血的革命是沒有的,但‘流血'不可流錯了人。

  早殺溥儀,多殺鄭孝胥之流,方是邦國之大幸。若亂殺二十五歲以下的青年,倒行逆施,斫喪社會元氣,就可以得‘亡國滅種'的‘眼前報'。"《自由談》,四月十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2)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人,當時任暨南大學教授和《濤聲》周刊主編。

  (3)袁世凱(1859-1916)字慰亭,河南項城人。原是清王朝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內閣總理大臣;辛亥革命後,於一九一二、一九一三年先後竊取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正式大總統職位。一九一六年一月複辟帝製,稱"洪憲"皇帝,同年三月在全國人民聲討中被迫取消帝製,六月病死。

  (4)二次革命袁世凱篡奪辛亥革命的果實後,蓄謀複辟,破壞《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殺害革命黨人。一九一三年七月,孫中山發動討袁戰爭,稱為"二次革命",但不久被帝國主義支持下的袁世凱所打敗。二次革命失敗後,袁世凱更加瘋狂地捕殺革命黨人,並頒布"附亂自首"特赦令等,分化革命力量。

  (5)"國民公仆"袁世凱在竊取中華民國總統職位時,曾自稱是"國民一分子",並說過"總統向稱公仆"等話。

  (6)"軍政執法處"袁世凱設立的專事捕殺革命者和愛國人民的特務機關。

  (7)舊皇帝指清朝宣統皇帝溥儀(1906-1967)。辛亥革命後,南京臨時政府與清廷談判議決,對退位後的清帝給以優待,仍保留其皇帝稱號。袁世凱複辟帝製時,曾"申令清室優待條件永不變更"。

  中國人的生命圈"螻蟻尚知貪生",中國百姓向來自稱"蟻民",我為暫時保全自己的生命計,時常留心著比較安全的處所,除英雄豪傑之外,想必不至於譏笑我的罷。

  不過,我對於正麵的記載,是不大相信的,往往用一種另外的看法。例如罷,報上說,北平正在設備防空,我見了並不覺得可靠;但一看見載著古物的南運(2),卻立刻感到古城的危機,並且由這古物的行蹤,推測中國樂土的所在。

  現在,一批一批的古物,都集中到上海來了,可見最安全的地方,到底也還是上海的租界上。

  然而,房租是一定要貴起來的了。

  這在"蟻民",也是一個大打擊,所以還得想想另外的地方。

  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生命圈"。這就是說,既非"腹地",也非"邊疆"(3),是介乎兩者之間,正如一個環子,一個圈子的所在,在這裏倒或者也可以"苟延性命於×世"(4)的。

  "邊疆"上是飛機拋炸彈。據日本報,說是在剿滅"兵匪";據中國報,說是屠戮了人民,村落市廛,一片瓦礫。"腹地"裏也是飛機拋炸彈。據上海報,說是在剿滅"共匪",他們被炸得一塌糊塗;"共匪"的報上怎麽說呢,我們可不知道。但總而言之,邊疆上是炸,炸,炸;腹地裏也是炸,炸,炸。雖然一麵是別人炸,一麵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則一。隻有在這兩者之間的,隻要炸彈不要誤行落下來,倒還有可免"血肉橫飛"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中國人的生命圈"。

  再從外麵炸進來,這"生命圈"便收縮而為"生命線";再炸進來,大家便都逃進那炸好了的"腹地"裏麵去,這"生命圈"便完結而為"生命○"(5)。

  其實,這預感是大家都有的,隻要看這一年來,文章上不大見有"我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套話了,便是一個證據。而有一位先生,還在演說上自己說中國人是"弱小民族"哩。

  但這一番話,闊人們是不以為然的,因為他們不但有飛機,還有他們的"外國"!

  四月十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四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2)古物的南運據一九三三年二月至四月間報載,國民黨政府已將北平故宮博物院、曆史語言研究所等所存古物近二萬箱,分批南運到上海,存放於租界的倉庫中。

  (3)"腹地"指江西等地區工農紅軍根據地。一九三三年二月至四月,蔣介石在第四次反革命"圍剿"的後期,調集五十萬兵力進攻中央革命根據地,並出動飛機濫肆轟炸。"邊疆",指當時熱河一帶。一九三三年三月日軍占領承德後,又向冷口、古北口、喜峰口等地進迫,出動飛機狂炸,人民死傷慘重。

  (4)"苟延性命於×世"語出諸葛亮《前出師表》:"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5)"生命○"即"生命零",意思是存身之處完全沒有了。

  內外古人說內外有別,道理各個不同。丈夫叫"外子",妻叫"賤內"。傷兵在醫院之內,而慰勞品在醫院之外,非經查明,不準接收。對外要安,對內就要攘,或者嚷。

  何香凝(2)先生歎氣:"當年唯恐其不起者,今日唯恐其不死。"然而死的道理也是內外不同的。

  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3)次之者,兩害取其輕也。所以,外麵的身體要它死,而內心要它活;或者正因為那心活,所以把身體治死。此之謂治心。

  治心的道理很玄妙:心固然要活,但不可過於活。心死了,就明明白白地不抵抗,結果,反而弄得大家不鎮靜。心過於活了,就胡思亂想,當真要鬧抵抗:這種人,"絕對不能言抗日"(4)。

  為要鎮靜大家,心死的應該出洋(5),留學是到外國去治心的方法。

  而心過於活的,是有罪,應該嚴厲處置,這才是在國內治心的方法。

  何香凝先生以為"誰為罪犯是很成問題的",――這就因為她不懂得內外有別的道理。

  四月十一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七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2)何香凝(1878-1972)廣東南海人,廖仲愷的夫人。早年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從事革命活動。一九二七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後,她堅持進步立場,對反動派進行了不妥協的鬥爭。一九三三年三月她曾致書國民黨中央各委員,建議大赦全國政治犯,由她率領北上,從事抗日軍的救護工作,但國民黨當局置之不理。本文所引用的,是她在三月十八日就此事對日日社記者的談話,曾刊於次日上海各報。

  (3)"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語出《莊子?田子方》:"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4)"絕對不能言抗日"一九三三年春,蔣介石在第四次"圍剿"被粉碎後,於四月十日在南昌對國民黨將領演講說:"抗日必先剿匪。征之曆代興亡,安內始能攘外,在匪未剿清之先,絕對不能言抗日,違者即予最嚴厲處罰……剿匪要領,首須治心,王陽明在贛剿匪,致功之道,即由於此。哀莫大於心死,內憂外患,均不足懼,惟國人不幸心死,斯可憂耳。救國須從治心做起,吾人當三致意焉。"(5)心死的應該出洋指張學良。參看本卷第148頁注(1)。

  透底凡事徹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見得高明。因為連續的向左轉,結果碰見了向右轉的朋友,那時候彼此點頭會意,臉上會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複辟的自由,或者屠殺大眾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卻連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來隻剩得一個無底洞。

  譬如反對八股(2)是極應該的。八股原是蠢笨的產物。一來是考官嫌麻煩――他們的頭腦大半是陰沉木(3)做的,――什麽代聖賢立言,什麽起承轉合,文章氣韻,都沒有一定的標準,難以捉摸,因此,一股一股地定出來,算是合於功令(4)的格式,用這格式來"衡文",一眼就看得出多少輕重。二來,連應試的人也覺得又省力,又不費事了。這樣的八股,無論新舊,都應當掃蕩。但是,這是為著要聰明,不是要更蠢笨些。

  不過要保存蠢笨的人,卻有一種策略。他們說:"我不行,而他和我一樣。"――大家活不成,拉倒大吉!而等"他"拉倒之後,舊的蠢笨的"我"卻總是偷偷地又站起來,實惠是屬於蠢笨的。好比要打倒偶像,偶像急了,就指著一切活人說,"他們都像我",於是你跑去把貌似偶像的活人,統統打倒;回來,偶像會讚賞一番,說打倒偶像而打倒"打倒"者,確是透底之至。其實,這時候更大的蠢笨,籠罩了全世界。

  開口詩雲子曰,這是老八股;而有人把"達爾文說,蒲力汗諾夫曰"也算做新八股。(5)於是要知道地球是圓的,人人都要自己去環遊地球一周;要製造汽機的,也要先坐在開水壺前格物(6)……這自然透底之極。其實,從前反對衛道文學,原是說那樣吃人的"道"不應該衛,而有人要透底,就說什麽道也不衛;這"什麽道也不衛"難道不也是一種"道"麽?所以,真正最透底的,還是下列的一個故事:古時候一個國度裏革命了,舊的政府倒下去,新的站上來。旁人說,"你這革命黨,原先是反對有政府主義的,怎麽自己又來做政府?"那革命黨立刻拔出劍來,割下了自己的頭;但是,他的身體並不倒,而變成了僵屍,直立著,喉管裏吞吞吐吐地似乎是說:這主義的實現原本要等三千年之後呢(7)。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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