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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檀弓》、《考工記》、《孟子》、左氏、《戰國策》、司馬遷,聖於文者乎?其敘事則化工之肖物。班氏,賢於文者乎?人巧極,天工錯。莊生、《列子》、《楞嚴》、《維摩詰》,鬼神於文者乎?其達見,峽決而河潰也,窈冥變幻而莫知其端倪也。

  諸文外,《山海經》、《穆天子傳》亦自古健有法。

  太史公之文,有數端焉。帝王紀,以己釋《尚書》者也,又多引圖緯子家言,其文衍而虛;春秋諸世家,以己損益諸史者也,其文?而雜;儀秦鞅睢諸傳,以己損益《戰國策》者也,其文雄而肆;劉項《紀》、信越諸《傳》,誌所聞也,其文宏而壯;《河渠》、《平準》諸書,誌所見也,其文核而詳,婉而多風;《刺客遊俠》、《貨殖》諸傳,發所寄也,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

  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韓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實。歐蘇氏振宋者也,其文虛。臨川氏法而狹。南豐氏飫而衍。

  老氏談理則傳,其文則經。佛氏談理則經,其文則傳。

  《圓覺》之深妙,《楞嚴》之宏博,《維摩》之奇肆,??乎《鬼穀》、《淮南》上矣。

  枚生《七發》,其原玉之變乎?措意垂竭,忽發觀潮,遂成滑稽。且辭氣跌蕩,怪麗不?。子建而後,模擬牽率,往往可厭,然其法存也。至後人為這而加陋,其法廢矣。

  《檀弓》簡,《考工記》煩。《檀弓》明,《考工記》奧。各極其妙。雖非聖筆,未是漢武以後人語。

  孟軻氏,理之辨而經者。莊周氏,理之辨而不經者。公孫僑,事之辨而經者。蘇秦,事之辨而不經者。然材皆不可及。

  吾嚐怪庾子嵩不好讀《莊子》,開卷至數行,即掩曰:“了不異人。”以為此本無所曉,而漫為大言者,使曉人得這,便當沉湎濡首。

  《呂氏春秋》文有絕佳者,有絕不佳者,以非出一手故耳。《淮南鴻烈》雖似錯雜,而氣法如一,當由劉安手裁。揚子雲稱其一出一入,字直百金。《韓非子》文甚奇。如《亢倉?冠》之流,皆偽書。

  賈太傅有經國之才,言言蓍龜也。其辭?而開,健而飫。

  西京之流而東也,其王褒為之導乎?由學者靡而短於思,由才者俳而淺於法。劉中壘宏而肆,其根雜。揚中散法而奧,其根晦。《法言》所雲“故眼之”,是何語?

  東京之衰也,其始自敬通乎?蔡中郎之文弱,力不副見,差去浮耳。王充野人也,其識瑣而鄙,其辭散郵,其旨乖而稚。中郎愛而欲掩之,亦可推矣。

  嗚呼!子長不絕也,其書絕矣。千古而有子長也,亦不能成《史記》,何也?西京以還,封建、宮殿、官師、郡邑,其名不雅馴,不稱書矣,一也;其詔令、辭命、奏書、賦頌,鮮古文,不稱書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荊的嚐無忌之流足模寫者乎?三也;其詞有《尚書》《毛詩》左氏《戰國策》韓非呂不韋之書足薈蕞者乎?四也。嗚呼!豈惟子長,即尼父亦然,《六經》無可著手矣。

  孟堅敘事,如堆氏上官之?,廢昌邑王春天事,趙韓吏跡,京房術敗,雖不得如化工肖物,猶是顧凱之陸探微寫生。東京以還,重可得乎?陳壽簡質,差勝範曄,然宛縟詳至,大不及也。

  曹公莽莽,古直悲涼。子桓小藻,自是樂府本色。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何以故?材太高,辭太華。

  魏武帝樂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濤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其辭亦有本。相如《上林》雲:“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雲:“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雲:“出入日月,天與地遝。”然覺揚語奇,武帝語壯。又“月生西陂”語有何致,而馬融複襲之?

  子建“謁帝承明廬”、“明月照高樓”,子2“西北有浮雲”、“秋風蕭瑟”,非?下諸子可及。仲定量公?遠在下風。吾每至“謁帝”一章,便數十過不可了。悲婉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

  《洛神賦》,王右軍大令各書數十本,當是晉人極推之耳。清徹圓麗,神女之流,陳王諸賦,皆《小言》無及者。然此賦始名感甄,又以蒲生當其塘上,際此忌兄,而不自匿諱,何也?《蒲生》實不如《塘上》,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傖父耳。

  《塘上》之作,樸茂真至,可與《紈扇》《白頭》姨姒。甄既摧折,而芳譽不稱,良為雅歎。

  “莫以豪賢幫,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賤,棄捐菅與蒯。”其語意妙絕,千古稱之。然《左傳》逸詩已先道矣,雲:“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薑,無棄蕉萃。”

  陳思王《贈白馬王彪》詩全法《大雅》、《文王》之什體,以故首二章不相承耳。後人不知,有欲合而為一者,良可笑也。

  楊德祖《答臨淄侯書》中有“猥受顧錫,教使刊定。《春秋》這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弟子?口,市人拱手”,及覽臨淄侯書,稱“往仆少小所著辭賦一通”,不言刊定。唯所雲“丁敬禮嚐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此植相托意耶?當時孔文舉為先達,其於文特高雄,德祖次之。孔璋書檄饒凶瑜次之。而詩皆不稱也。劉楨王粲,詩勝於文。兼至者獨臨淄耳。正平子建直可稱建安才子,其次文舉,又其次為公?仲宣。

  讀子桓“客子常畏人”及答吳朝歌鍾大理書,似少年美資負才性,而好貨好色,且當不得?享者。桓靈寶技藝差相埒,而氣尚過之。子桓乃得十年天子,都所不解。

  孔文舉好酒及客,?曰:“坐上客長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桓靈寶為義興大守,不得誌,歎曰:“父為九州伯,?為五湖長。”遂棄官歸。孔語便是唐律,桓句亦是唐選。而桓尤爽俊,其人不作逆,一才子也。

  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便覺自遠。

  古樂府:“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二語妙絕。老杜:“玉?仍當歌。”“當”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與知者道也。用?引孟德“對酒當歌”雲:“子美一闡明之,不然,讀者以為該當之當矣。”大聵聵可笑。孟德正謂遇酒即當歌也,下雲“人生幾何”可見矣。若以“對酒當歌”作去聲,有何趣味?

  阮公《詠懷》,遠近之間,遇境即際,興窮即止,坐不著論宗佳耳。人乃謂陳子昂勝之,何必子昂,寧無感興乎哉!

  嵇叔夜土木形骸,不事雕飾,想於文亦爾。如《養生論絕交書》,類信筆成者,或遂重犯,或不相續,然獨造之語,自是奇麗超逸,覽之躍然而醒。詩少涉矜持,更不如嗣宗。吾每想其人,兩腋習習風舉。

  平子《四愁》,千古絕唱,傅玄擬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資耳。玄又有《日出東南隅》一篇,汰去精英,竊其常語,尤有句厭者。本詞:“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於意已足,綽有餘味。今複益以天地正位之語,正如低措大記舊文不全,時己意續貂,罰飲墨水一鬥可也。

  陸士衡翩翩藻秀,頗見才致,無奈俳弱何。安仁氣力勝之,趣旨不足。太衝莽蒼,《詠史招隱》,綽有兼人之語,但太不雕琢。

  子卿第二章,弦歌商曲,錯疊數語。十九首:“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亦大重犯,然不害為古。“奚必絲與筆,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極是妙詠,灌木悲吟,不失佳語,故曰:“離則雙美,合則兩傷。”

  李令伯《陳情》一表,天下稱孝。後起拜漢中,自以失分懷怨,應製賦詩雲:“人亦有言,有因有緣。仕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謝公東山捉鼻,?恐富貴逼人。既處台鼎,嫌隙小構,見桓子野彈琴撫怨詩一曲,至捋須流涕。殷深源臥不起,及後敗廢,時雲:“會稽王將人上樓,著去梯。匹如始作養劉不出山時觀,有何不可?”乃知向者都非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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