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褻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韻極趣。漢《鐃歌》樂府,多窶人乞子兒女裏巷之事,而其詩有都雅之風。如“亂流正絕”,景極無色,而康樂言之乃佳。“帶月荷鋤歸”,事亦尋常,而淵明道之極美。以是知雅俗所由來矣。夫虛而無物者,易俗也;蕪而不理者,易俗也;卑而不揚者,易俗也;高而不實者,易俗也;放而不製者,易俗也;局而不舒者,易俗也;奇而不法者,易俗也;質而無色者,易俗也;文而過飾者,易俗也;刻而過情者,易俗也;雄而尚氣者,易俗也;新布自師者,易俗也;故而不變者,易俗也;典而好用者,易俗也;巧而過斷者,易俗也;多而見長者,易俗也;率而好盡者,易俗也;修而畏人者,易俗也;媚而逢世者,易俗也。大抵率真以布之,稱情以出之,審意以道之,和氣以行之,合則以軌之,去跡以神之,則無數者之病矣。

  絕去故常,劃除塗轍,得意一往,乃佳。依傍前人,改成新法,非其善也。豪傑命世,肝膽自行,斷不依人眉目。

  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

  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籓矣,第律詩有餘,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

  王龍標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積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惜後人不善讀耳。

  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高適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縱橫;勾角廉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

  高達夫調響而急。

  岑參好為巧句,真不足而巧濟之,以此知其深淺矣。故曰“大巧若拙”。

  孟浩然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鬆下之音。常建音韻已卑,恐非律之貴。凡骨峭者音清,骨勁者音越,骨弱者音庳,骨微者音細,骨粗者音豪,骨秀者音冽,聲音出於風格間矣。

  觀五言古於唐,此猶求二代之瑚璉於漢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遠,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變,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繪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飾之,五不得也;古人氣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簡,而唐以好盡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盤磚,而唐以徑出之,八不得也。雖以子美雄材,亦踣躓於此而不得進矣。庶幾者其太白乎?意遠寄而不迫,體安雅而不煩,言簡要而有歸,局卷舒而自得。離合變化,有阮籍之遺蹤,寄托深長,有漢魏之委致。然而不能盡為古者,以其有佻處,有淺處,有遊浪不根處,有率爾立盡處。然言語之際,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渾渾爾,中古之言折折爾,晚世之言便便爾,末世之言纖纖爾,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杜少陵《懷李白》五古,其曲中之淒調乎?若意摹情,遇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別》諸篇,窮工造景,逼於險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則,論詩者當論其品。

  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詩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詩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詩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知此台可與論雅。

  太白《古風》八十二首,發源於漢魏,而托體於阮公。然寄托猶苦不深,而作用間尚未盡委蛇盤磚之妙。要之雅道時存。

  少陵苦於摹情,工於體物,得之古賦居多。太白長於感興,遠於寄衷,本於十五《國風》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鮑明遠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宮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長,調高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顏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嶽”。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頭》《哀王孫》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礱,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當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跡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於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則幾及之矣。十五國風皆設為其然而實不必然之詞,皆情也。晦翁說《詩》,皆以必然之意當之,失其旨矣。數千百年以來,憒憒於中而不覺者眾也。

  《三百篇》每章無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疊用者,詩人之妙在一歎三詠。其意已傳,不必言之繁而緒之紛也。故曰:“《詩》可以興。”詩之可以興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韻也。夫獻笑而悅,獻涕而悲者,情也;聞鑫則壯,聞絲竹而幽者,聲之韻也。是故情俗其真,而韻欲其長也,二言足以盡詩道矣。乃韻生於聲,聲出於格,故標格欲其高也;韻出為風,風感為事,故風味欲其美也。有韻必有色,故色欲其韶;韻動而氣行,故氣欲其清也。此四者,詩之至要也。夫優柔悱惻,詩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詩者,欲高欲大,欲奇奇欲異,於是遠想以撰之,雜事以羅之,長韻以屬之,俶詭以炫之,則駢指矣。此少陵誤世,而昌黎複湧其波也。心托少陵之籓,而欲追《風》《雅》之奧,豈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奇。作意好奇,則於天然之致遠矣。五七言古,窮工極巧,謂無遺恨。細觀之,覺幾回不得自在。

  初唐七律,謂其“不用意而自佳”,故當絕勝。“雲山一一看皆好,竹樹蕭蕭畫不成”,體氣之貴,風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與也。

  少陵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顛倒縱橫,出人意表。餘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雲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知少陵“綠樽須盡日,白發好禁春”,一語意經幾折,本是惜春,卻緣白發拘束懷抱,不能舒散,乃知少年之意氣猶存,而老去之愁懷莫展,所以對酒而自傷也。少陵作用,大略如此。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謂是道學作用。如此將置風人於何地?放浪詩酒,乃太白本行。忠君憂國之心,子美乃感輒發。其性既殊,所遭複異,奈何以此定詩優劣也?太白遊梁宋間,所得數萬金,一揮輒盡,故其詩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複來。”意氣淩雲,何容易得?

  人情好尚,世有轉移,千載悠悠,將焉取正?自梁以後,習尚綺靡,昭明《文選》,家視為千金之寶,初唐以後,輒吐棄之。宋人尊杜子美為詩中之聖,字型句矱,莫敢輕撥。如“自鋤稀萊甲,小摘為情親”,特小小結作語。“不知西閣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淺淺。而一時何讚之甚?竊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即餘之所論,亦未敢以為然也。

  少陵七言律,蘊藉最深。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

  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此事經不得著做,做則外相勝而天真隱矣,直是不落思議法門。

  每事過求,則當前妙境,忽而不領。古人謂眼前景致,口頭言語,便是詩家體料。所貴於能詩者,祇善言之耳。總一事也,而巧者繪情,拙者索相。總一言也,而能者動聽,不能者忤聞,初非別求一道以當之也。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