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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去工地的路上,樊田夫興致勃勃。車外春光明媚,一片生機盎然。

  “你是老師,我來問你,”樊田夫望著車外問,“這是什麽山?”

  林夕夢向車外看了看,說:“馬山。”

  “為什麽叫馬山?”

  “形若馬鞍。”

  “上麵有什麽古跡?”

  “有兩座塔,一個是劉仙姑塔,一個是劉真人塔。”

  “不虧是老師。那麽,我再問你,這兒曆史上發生過什麽戰爭?”

  林夕夢隻知道這裏有過仙塔,不知道有過什麽戰爭。

  樊田夫把頭一揚,說:“這下你不知道了吧?這就好辦。”

  林夕夢和司機小潘被他那種得意神態給逗樂了。等他們笑完,樊田夫便開始講解起來:“唐貞觀十七年,唐太宗親自率領大軍東征高麗,就在馬山這裏與高麗軍帥蓋蘇文相遇。唐朝軍隊安營紮寨在山西南,看,就那邊。一天,唐太宗帶領十多個騎兵,登上馬山探看敵營情況,結果被高麗軍發現了。蓋蘇文立即精選強兵強將凶猛撲來,想活捉唐太宗。唐太宗繞山而逃,蓋蘇文緊追不舍,圍著馬山團團轉了三圈,情勢萬分危急。正在這時,唐軍大將金傑飛馬趕來,一聲怒吼,聲如炸雷,他騎的馬忽然失蹄仆倒,又突然騰空而起,高麗軍見了無不驚駭,退縮。這時候,金傑和唐太宗乘勢合力攻殺,擊退了蓋蘇文。唐太宗平安而歸,十分感激金傑,封金傑為龍驤將軍。過了幾天,兩軍決戰於馬山前,殺聲震天,戰塵蔽日,相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唐軍寡不敵眾,漸漸支持不住了,唐太宗陷入了敵軍重圍之中,唐軍紛紛潰退。就在這個時候,金傑奪過軍中大旗,揮舞著大旗,大聲呼道:‘主上被圍,報國報君就在此時,反顧者族!’呼完後揮旗衝鋒向前,唐軍士氣大振,殺入敵陣,大敗高麗軍,而金傑在激戰中陣亡,被高麗軍取去頭顱。第二天兩軍再戰,忽然發現一個無頭將軍,飛馬舞刀,直奔敵軍,接著狂風暴雨,飛沙走石。高麗軍驚慌失措,懷疑是天兵降臨幫助唐軍,於是不戰而逃,望風披靡,唐太宗率領大軍乘勝追擊。蓋蘇文一直退到海邊,乘船逃跑了。”樊田夫講得很是生動,聽得林夕夢一動不動,在她眼裏,樊田夫似乎已披上戰甲策馬沙場了。

  樊田夫講完了,大山莊酒店工地也到了。

  遠遠就聽到電鋸尖利刺耳的聲音,夾雜著此起彼伏的鐵錘敲打聲。

  林夕夢跟在樊田夫身後,剛推門進去,一股濃烈的油漆、清漆、乳膠之類混合而成的氣味撲麵而來,嗆得她難受,竟一時睜不開眼睛,淚水也出來了。等她稍稍適應一會兒,睜開眼睛,卻發現樊田夫已不在她身邊。正在猶豫,從隔壁傳來嚴厲的責罵聲。她驚恐地把那條肥大裙子向上提著,避免拖掛到滿地狼藉的裝飾材料上,小心地尋著可以落腳的地方,好容易才走到隔壁。

  屋裏正站著一圈工人。他們個個滿身木屑、塵土、汗漬,一個一個低著頭。

  樊田夫滿臉怒氣,正對一個工長模樣的小夥子揮動著手臂,大聲地訓斥:“……他媽的簡直不想幹了!不想幹的馬上給我滾蛋!如果這些東西是你自己家的,你能這樣讓它浪費嗎?你能看著不管嗎?反複跟你們講,節約一粒釘子,就是掙一粒釘子,節約一寸木頭,就是掙一寸木頭,節約一寸布,就是掙一寸布,而你們他媽的簡直沒有腦子。我來問你,你們把東西都浪費了,工程幹賠了,我拿什麽發給你們?掙不到錢,拿不到錢,你們回家向老婆孩子怎麽交待?攬個工程多麽不容易,公司投多大資?冒多大風險?讓你們來幹,讓你們掙幾個工錢,你們倒好,一個個淨他媽的敗家子……”

  林夕夢悄悄地退出來。

  她來到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已快完工,牆壁是荷花圖案裝飾布軟包,色彩鮮豔,使人似乎進入荷花盛開季節的荷塘;頂部是寶石藍天鵝絨,上麵有一個體積不小的滿天星吊燈。吊燈從上落到半空,宛如一段銀河掛了下來,在它周圍有數不清的五顏六色的小筒燈。地麵上打著地鋪,地鋪占去了大半個地麵,鋪蓋一個緊挨一個,牆角是煤氣爐和鍋碗飲具,地上橫躺著幾顆跌破的大白菜。

  她是想找一個幹淨點的地方,稍為緩和一下剛才的情緒,突然聽到房間裏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音。

  “誰?”她嚇一跳,尖聲問道。

  環顧周圍,循聲望去,這才看清房屋角落裏有人。那人蜷曲在被窩裏,隻露出頭發。她急忙走過去,問:“你怎麽了?”

  那人露出頭臉來,打量林夕夢,似是欣賞,似是譏刺,聲音不高不低,不陰不陽,說:“病了。”

  顯然,他也聽到隔壁樊田夫罵聲了。

  “看醫生了嗎?”

  “沒有。”

  “怎麽不看?”

  “感冒,沒事兒。”

  這時,進來幾個工人,正是剛才挨樊田夫罵的。他們看到林夕夢在這裏,都默不作聲,低垂著頭,一個挨一個地從她麵前走到各自鋪位。

  林夕夢心裏很難受,很想安慰他們幾句,但實在不知道自己這個角色該怎樣開口,才既不至於縱容他們的錯誤,又能達到安慰他們的目的。她站一會兒,望一眼那些淩亂不堪的飲具,沒話找話地說:

  “你們在這裏做飯?”

  牆角那個生病的人回答:“嗯,就在這裏。”

  “不在這裏在哪裏?”另一個補一句。

  其他人竊竊地笑。又一個說:“小周你別沒個雞巴數,這裏是雅座。”

  大夥一下子笑了。

  林夕夢也尷尬地一笑,退了出去。在走廊裏,她遇到樊田夫。樊田夫領她逐個房間去參觀。酒店裝飾雖然質地並不十分高檔,但一眼看上去很是華麗,雅座間風格各異,“望海閣”、“山裏燭火”、“好百合”、“喜盈門”、“再聚首”……林夕夢看得眼花繚亂,樊田夫邊走邊講解,這個傑作構思的靈感是如何得來的,繪圖時又有哪些妙思奇想,酒店主人吳景山如何一眼相中並接受這個方案的,又如何用最少的投入獲取這最好的效果,這其中的奧妙有哪些……他越講越興奮,不住地用手指給她看。林夕夢聽著,一邊佩服著這個男人確實有賺錢的才能和手段;一邊思忖著,她剛剛還在為他大動肝火而擔心,轉眼之間,他卻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那麽,他剛才的怒火哪裏去了呢?

  從工地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樊田夫轉回身,朝向林夕夢。車上,他深情地注視著她,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兩個人額頭頂著額頭,甜蜜地感受著生命所帶來的快樂。

  “夕夢,你幸福嗎?”

  她認真地回答:“我幸福。”

  “夕夢,告訴我,在你心目裏,我是一個什麽形象?”

  “天使。”

  車窗外夜色朦朧。

  “田夫,你幸福嗎?”

  “我不僅僅是幸福,更多的是滿足。我終於擁有了世界上第一流的女人,我滿足了。”樊田夫同樣認真地回答。

  “那麽,田夫,在你心目裏,我是一個什麽形象?”

  “魔女。”

  兩個人靜默了。車子繼續向前行駛。

  “夕夢,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適合你的男人,在這個尋找過程中,你同他們也這樣親密過嗎?”

  她知道這個問題一定困擾他好久了,也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問的,但沒有想到他現在就如此分明地問出來。

  “你絲毫不用擔心。”擔心什麽,他沒說出來。他說:“無論怎樣,我都愛你。誰也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愛。”

  林夕夢望著他的眼神,那是男人隻有在此時此刻才有的眼神,她知道自己應該回答什麽。但是,她沒有回答。突然,樊田夫用力抓住她的乳房,壓低嗓音,一字一頓地說:“夕夢!我不讓世界上第二個男人這樣對你!”

  林夕夢默默地把他的手輕輕拿開了。

  湯圓寶在白浪島出車禍那天,樊田夫正在談工程。一聽到湯圓寶出事了,他立刻放下手裏一切工作,迅速趕往出事地點,公司讓林夕夢照看著。三天後,樊田夫回來了,一臉疲倦,緊繃著臉。林夕夢一見麵就急急地問:

  “傷得怎樣?嚴重嗎?”

  “命是保住了,恐怕落下殘疾,腳部傷得最重。”

  “誰的責任?”

  “雙方都有責任,他在馬路邊步行,後麵拐彎處來了車,雙方都沒注意,但機動車一方責任大。”

  “報案了嗎?”

  “交警去了,做了測量、記錄,等待處理。”

  聽說湯圓寶生命沒有危險,大家這才鬆了口氣。接下來,樊田夫天天跑白浪島,同時,送去小順和小齊兩個晝夜輪流陪床,醫院這一頭安置妥帖,就去找交警派出所。誰知,交警這方麵被肇事者買通關係,在處理這個案件的最初階段,就已明顯袒護肇事者。對方連去醫院探望一下痛苦不堪的傷者都沒有,一切全權委托給交警派出所的人。交警既不扣留肇事車輛,也不讓肇事者交留傷者住院押金。樊田夫幾經交涉,主責這個案件的施耐忠咬死一句話:“等湯圓寶出院以後才能解決。”

  “你們交警就這麽個處理案子法?”樊田夫生氣地問。

  “那你說怎麽處理?”施耐忠也來火了。

  “你們總不至於讓肇事者逍遙法外吧?”

  “肇事者也不願意發生車禍。”

  “你們總應該公平一點吧?受害者躺在醫院裏這麽長時間肇事者……”

  “你說話注意點兒!誰是受害者?雙方都是受害者。我們並沒說不處理,隻是說傷者出院以後有醫生診斷才能處理。”

  “出院前醫療費誰管?”

  “誰管?你們先墊付,等結案時雙方按比例分開,肇事者該拿多少就讓他補給你們多少。”

  “你們太不公平了!”樊田夫憤怒了。

  “這有什麽不公平的,出了車禍就是活該倒黴的事。”

  “你……”

  “我怎麽啦?我不是沒出車禍?”

  “我去告你們!”

  “告?有本事盡管告去。我施耐忠不吃這一套。”

  施耐忠揚長而去。

  樊田夫簡直給氣瘋了,從白浪島一回到梧桐,就派人把林夕夢從家裏叫回公司,讓她連夜必須把訴狀寫好,他不相信這世界上再沒有個說理地方。他臉色蠟黃,簡短地說:“豁出去了!賠上這個公司也要打贏這場官司。人活著不就是為一口氣?”

  林夕夢給他倒一杯開水,端給他。她坐下,一聲不響地開始起草訴狀。她沒有寫過訴狀,連訴狀格式都不知道,隻能把發生車禍的經過及目前交警的處理政策一一寫來。樊田夫倒背雙手,在屋裏來回走動。她寫到一半,看樊田夫已經稍微平息了一點怒氣,便停下來,輕聲試探地說:“古人說,‘訟必敗’。訴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即便是打贏了,也是失敗。你想想,如果我們要打贏這場官司,需要熬費多少時間和精力?有這些時間和精力,我們能幹多少工作?再說,湯主任在病榻上,工程上又有多少事需要做?這一打起官司來,什麽也就顧不上,所以……”

  “所以什麽?”樊田夫繼續倒背雙手來回走動,聽到這裏瞪視著她大聲說,“所以就不打?不行!我打定了!我不把施耐忠……”

  “我沒說不打,”她打斷他,“我是說,即便我們打勝,損失的還是我們。”

  樊田夫停下腳步,坐到座位上,沉思片刻,歎一口氣,說:“你講得確實有道理,不過……”

  “不過,你可以另想想辦法。”

  “有什麽辦法?哪裏有辦法?”

  “譬如,你完全可以把這件事全權委托給一個人去解決,這樣不必由你親自操作,騰出你的時間和精力,全部用到正常工作上……”

  “哼!打算的倒好!誰能去解決?你說吧,公司這麽多人,哪一個能去解決?就這樣說吧,我給誰一萬塊錢他能把這件事去解決了,不用我再操心,叫我怎麽樣都可以。可是你看看,誰能?這些日子我簡直焦頭爛額了,自從搞企業還從未這樣遭罪過,這簡直像一塊巨石,死死壓在我胸口,我幾乎都透不過氣來了。”

  “你說的‘解決了’是指達到什麽目的?”

  “製服施耐忠,讓他公平辦案。”

  林夕夢把寫了一半的訴狀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裏,說:“這樣吧,你給我一萬,我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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