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秘史

二、李夫人哀歌

　　武帝後宮的悲劇，一出接著一出。

　　陳阿嬌尚未失寵，衛子夫就得以進幸，終於把陳阿嬌逼進長門宮中。衛子夫還當著皇後，王夫人又來到武帝身邊，盡管為武帝生下了劉閎，卻短命而亡。那後宮妃妾雖多，卻無一人能及王夫人，武帝為此鬱鬱寡歡。

　　這時，中山伶人李延年入宮供奉。延年妙解音聲，頗得武帝歡心。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一次，延年在宮中獻舞奏歌時，唱出一首新詞：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武帝聽後，無限向往，不禁大聲稱好，問道：“世上哪兒有這樣傾城傾國的佳人呢？”一同聽曲的平陽公主微微一笑，對武帝說：“延年有妹，就是這樣的佳人！”武帝喜出望外，當即召見。延年之妹款款而入，武帝隻見她姿容秀媚，體態輕盈，端的是天生尤物，與眾不同。當下挈她同入陽台，暢施雨露，她曲意迎合，暗懷珠胎，十月滿足，生下一男，即昌邑哀王。武帝遂封李延年之妹為李夫人，拜李延年為協律都尉。《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孝武李夫人傳》，所述李夫人事，並見此傳。

　　這李夫人從此專寵後宮，幾乎與王夫人無二。偏偏她的壽數，也與王夫人相同。兒子尚在幼年，她已經病入膏肓。武帝遍召名醫診治，無奈用盡各種仙藥，也毫無效果。李夫人漸漸地容銷骨瘦，將致不起。

　　李夫人垂危時候，武帝到她病床前探問，可她卻用被子蒙著頭，不肯見麵，隻從被中傳出微弱的聲音，說是容貌尚未修飾，難見至尊。武帝必欲一見，便用手去揭被子，不料李夫人索性轉過頭去，把臉扭向裏邊，始終不讓武帝見她。武帝隻好無奈地搖搖頭，退出門去。姊妹們前來問候她，說及此事，都埋怨她也太過執拗，她哭著說：“女子以色侍君，色衰便即愛弛。我現在病已將死，形容非舊，麵目全非，若被主上所見，定然把平時的美好印象破壞無餘。一旦遭主上嫌棄，不再追念，他還怎麽肯顧念我的兄弟姐妹呢？”眾姊妹聽著，方才明白個中原委。想著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顧念著兄弟姐妹，不由放聲大哭。

　　過了幾天，李夫人紅顏委蛻，玉骨銷香。武帝大為悲悼，命用皇後之禮將她安葬在茂陵旁邊。又命畫師繪出李夫人的遺容，懸掛在甘泉宮中，日日瞻仰。武帝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夢見李夫人贈給他一枝蘅蕪，醒後還遺香不散，就名臥室為“遺芳夢室”。

　　齊人方士少翁，見武帝對李夫人思念不已，便自言能讓他見到李夫人。武帝當然高興異常，便命少翁作起法來。少翁讓騰出一間淨室，四周張起帷帳，並索取李夫人生前衣服，預備招魂。到了夜間，他在帷帳外點起燈燭，請武帝獨坐等待。他自己走入帷帳中，東向噴水，西向念咒。鬧騰了兩三個時辰，果然引來一位美貌女子。武帝正向帷帳中癡望著，見了這般美婦人，不覺出神，再仔細凝睇審視，身材確實與李夫人沒有區別。他急欲進入帷帳，與日思夜想的李夫人說話，少翁卻走出帷帳，擋住了他。武帝轉眼一看，美人已經不見。想到剛才的情景，更覺幽思眩悲，特作詞寄感，詞曰：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武帝命樂府配樂演奏。李延年思念其妹，正好借武帝酒杯，澆自己塊壘，將這支曲子演奏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感人至深。

　　武帝深情難已，又作了《悼李夫人賦》。賦之上段，抒寫李夫人逝後，自己的思念之情。他與伊人“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伊人卻“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他感到深宮中秋氣蕭瑟，也好似落下眼淚，桂枝搖落，也好似伊人消亡。在賦之“亂曰”中，他不由得深情呼喚：

　　既往不來，申以信兮。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

　　既下新宮，不複故庭兮。

　　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李夫人臨死，用特殊的方式，向武帝托付她的兄弟姐妹。武帝也確實念著她的舊情，她的哥哥李延年，一直當著樂府的協律都尉。另一個哥哥李廣利任為貳師將軍，成為武帝後期主要的將領，東征西討，封為海西侯。

　　天漢二年（前99），武帝實際上是為顧念李夫人的舊情，還製造了在中國文化史上影響久遠的司馬遷冤案。當時，武帝命李廣利為主將，李陵為先鋒，出擊匈奴。兩軍短兵相接，李陵被數倍於自己的匈奴兵圍困，李廣利未能及時救援，李陵兵敗投降。消息傳來，武帝為之食不甘味，聽朝時惱羞成怒，大臣都揣透了武帝的心理，不敢說一句話。獨太史令司馬遷書生氣十足，不顧人微言輕，挺身而出，讚揚李陵平時有“國士之風”，作戰時奮不顧身，其投降恐怕是想“得其當而報於漢”，也就是選擇機會，再報效漢朝。武帝認為司馬遷是“沮貳師”，即攻擊李廣利。為此，將司馬遷下於蠶室，處以腐刑。為一個李夫人，武帝竟然閹割了中國最著名的史學家。用這樣殘忍的手法，偏袒李廣利，慰藉李夫人的在天之靈，隻有武帝做得出來。當然，武帝此舉，也為中國催生出一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又見司馬遷《報任安書》。

　　征和三年（前90），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武帝遣李廣利率兵七萬，往禦五原，重合侯馬通率兵四萬出酒泉。李廣利陛辭登程，丞相劉屈是他的兒女親家，親送至渭橋。當時戾太子已因巫蠱案被廢，兩人遂臨別相約，欲立李夫人所生子昌邑王為太子。內官郭穰揭發了此事，武帝大怒，遂將劉屈腰斬於長安東市，李廣利妻子連坐拘係被誅。《漢書》卷六十六《劉屈氂傳》。其家人飛報軍前，李廣利惶急失色，無心作戰。兵敗燕然山後，他想到再戰是死，回朝亦死，還不如投降匈奴以求生。武帝聽到消息，便屠戮了李氏一門。李廣利在匈奴，開始很受尊寵，卻遭漢朝降將衛律妒忌。適逢單於有病，禱治無效。衛律說這是李廣利屢次入侵，得罪社稷所致。單於遂殺李廣利以祭社。此前，李延年之弟已因坐奸亂後宮而被誅。《漢書》卷六十一《李廣利傳》。

　　這應該是李夫人哀歌中最悲哀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