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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鬆窗映火茗芽熱

  相思的計策很簡單。

  這一次出征朝鮮,幾乎華音閣內最重要的戰略物資,都被裝成箱子,運了過來。當然也包括閣中藏著的那些古玩珍奇。相思隻不過拿走了其中的幾件。

  在廢寺中,平秀吉用日出之國茶道迎戰卓王孫,顯示了精湛的茶道技藝。相思相信,隻有真正沉溺茶道之人,才能夠達到如此水準。

  相思拿走的,是唐代茶聖陸羽的一隻茶罐,一隻茶壺,兩隻杯子,和一隻水甌。

  愛者必耽。沉溺於茶道之人,對於陸羽的器物,必定無法拒絕。日出之國茶道雖然發展出了與中原茶藝絕不相同的風格,但其畢竟發源於唐朝。正是由於唐時源源不斷的遣唐使,才將茶道傳入日出之國。那麽,沉溺茶道的日出之國茶人,必然對號稱茶聖的陸羽之遺物向往之極。

  平秀吉,必然無法拒絕這一套由陸羽親手製作的茶具。

  相思相信,像平秀吉那樣的人,必定從看到這套茶具的第一眼起,就能判斷出此乃陸羽真品。那麽,對於自稱傳承了陸羽茶藝的自己,他必然極願一見。

  他必定會召見自己,讓自己用這些茶葉、茶具、茶水,製一杯如茶聖親臨的清茶。

  茶,是三兩金子一兩的雨前茶,整個大明國,每年出產不過二十斤。

  水,是揚子江中水眼裏的水,隻有最酷愛茶道之人,才知道此水眼所在。據說,此乃天下最佳之水。用此水泡出來的茶,就像是仙人頂上的落花。

  也隻有最耽於茶道之人,才能看出此茶、此水的妙處。日出之國雖然盛行茶道,卻未必有如此茶、如此水。

  茶,是茶。

  水,是水。

  無論怎麽檢驗,茶跟水都絕沒有半分破綻。

  清新,純粹,無毒。

  隻有相思才知道,水中,混合著極為細微的水晶珠。這些水晶珠透明,柔軟,哪怕最銳利的目光,都不可能將它們從水中分辨出來。它們是如此通透,幾乎就跟水滴一模一樣。

  而,一旦將水煮沸,水晶珠就會破裂,裏麵的天下奇毒,就會滲入水中。尤其佳妙的是,這種毒有種淡淡的鬆柏味,讓茶香深沉,悠遠,就算不嗜茶之人,也忍不住會喝一杯。

  又何況是沉溺茶道之人?

  這樣的下毒手法,堪稱天衣無縫。

  相思站在漢城城外,茶具已經被送了進去。

  她又思量了一遍自己的計劃,仍然覺得天衣無縫。

  唯一的缺陷,就是這種毒幾乎入口就會發作。因而,她必然會被捉住,為平秀吉殉葬。

  這,又有什麽呢?相思淡淡一笑。她此次前來,本就是想用自己這條命,換朝鮮百姓的安寧。

  但,她生恐平秀吉會讓別人先品嚐,因此,她還是準備了一枚解藥。她將這枚解藥藏在衣袖中,平秀吉若是讓別人先品嚐,她還有機會在他喝下毒茶之後,解救那位無辜之人。

  她心腸總是那麽軟,不忍心傷害任何一個人。

  哪怕是敵人。

  她,終於被傳喚了進去。

  的確,如她所想的那樣,陸羽茶具,三兩金子一兩的茶,揚子江水眼的水,陸羽親傳的茶藝,任何愛茶之人都不能抵擋。

  相思走進漢城皇宮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宮殿中竟有這麽多人。幾乎所有大名都到齊了,每個人都穿上最隆重的服裝,神情嚴肅地坐在矮幾後麵,看著她緩緩走來。

  茶道,已成了日出之國最時興的貴族之藝,每位大名都以擅長茶道為榮,他們不惜重金聘請有名的茶人做茶首,與茶有關的古董也都賣到了驚人的價格。他們,自然不肯放過見識到茶聖親傳技藝的機會。

  相思進獻的茶具,靜靜地擺放在大殿的正中央。相思敏銳的眼光已經發現,這些茶具已經經過了最仔細的檢驗。她不動聲色,走到了茶具麵前,緩緩跪坐下。

  大殿正中間的位子上,卻沒有人。

  位子後麵,是一幕沉沉的珠簾,似乎可以看到簾後峨冠博帶的影子。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

  迎著燈光,她隱約可以見到茶甌裏有極為淡的彩光傳出,那是那些水晶珠折射出的虹彩。這表明,她的計謀,並沒有被發現。

  旁邊,已燒起了鬆柏製成的上佳木炭。相思挽起袖子,舀起一瓢水。

  大名們不時地發起一聲驚歎。

  陸羽親傳的茶藝果然天下無雙,與之相較,日出之國最著名的茶首都顯得無比粗劣。

  相思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這套茶具,是兩年前,她從“那個人”那裏拿來的。

  她去的時候,那個人正慵懶地蜷在海棠花樹下,看著陸羽《茶經》的真跡。

  那時,天空正下著蒙蒙春雨。海棠零落,也如一簾春雨,相思看到,花雨中的那個人,緩緩支頤,對自己一笑。

  那一刻,煙雨如夢,那個人身上的紅裙,竟比滿園海棠還要耀眼。

  相思知道,絕沒有人能看破自己下毒的手法,因為這是從那個人手中學來的。她泡出的茶,堪稱天下無雙,帶著淡淡的遠山的味道。相思雖然隻學了十之七八,但蒙騙這些日出之國大名,卻足夠了。

  相思臨走的時候,那個人將這套茶具送給了她。也許是出於惡作劇,她還送給了相思一些水晶珠子,告訴她,這是最隱秘的殺人的辦法。

  從那雙比春雨還要迷蒙的眸子中,相思知道,這隻是她的一個惡作劇,因為她從不會想殺人。卻不想,在這裏用上了。

  而今,窗外細雨依舊,離那片海棠花園,卻已是萬裏之遙。

  而那個海棠花下的人,更是遠在天涯。

  於此想來,卻是如此惆悵。

  終於,一杯茶好了。

  淡淡的碧色中,透出悠遠的鬆柏香氣。茶至清,浮動在古拙的杯子中,仿佛是消融的一瓣曙天。

  所有的大名臉上都露出了殷殷的期盼,跪直了身子。

  他們目送著這杯茶,被歌姬用描金的漆盤托著,送入了珠簾後麵。

  那個峨冠博帶的人,似乎也沉醉於這杯茶的清豔中,良久不語。

  相思靜靜地收拾著茶具。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流露出半分急躁,那隻會讓自己功虧一簣。

  雖然大名們都有些失神,但相思知道,在暗處,一定有很多警戒的眼神,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

  她從容地等待著,就像任何一個等待封賞的獻寶者。

  珠簾後麵猛然傳來一聲茶碗打翻的聲音。

  所有的大名臉上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相思顧不得再掩飾,她的身形一掠而起,已將簾子掀開。她一定要親眼看著平秀吉死去!從這一刻起,她要擊退任何想闖進來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救平秀吉,他隻能死!

  但她的手,卻在掠開簾子的一刹那,滯住了。

  簾子後麵,是峨冠博帶。但峨冠博帶中坐擁的,卻不是那個赤眼火瞳之人,而是個孩子。

  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正痛苦地用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水晶之毒極為淩厲,這孩子的生命正在急速地失去。

  他看到相思,伸出手去,想要說什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猛然癱倒在地。

  奇異的是,相思看到他時,竟有一絲熟悉。她來不及想這份熟悉來自哪裏——她隻知道,自己殺錯了人。

  平秀吉,絕不可能是個孩子。

  她急忙掏出那枚解藥,喂在了孩子口中。

  她隻希望,這枚解藥,不再是惡作劇。

  幾柄長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守衛的武士終於出動,將她擒住。

  相思並沒有反抗,她呆呆地任由這些人將她架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還是太過天真。這麽簡單的計謀,怎麽可能殺掉日出之國的關白。

  她隻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平安無事。

  良久,珠簾後的抽搐終於平息。

  峨冠博帶的影子,慢慢坐了起來。

  相思長長出了口氣。那個無辜的孩子平安了。那麽,就算她被千刀萬剮都沒有關係。

  珠簾慢慢被挑起,峨冠博帶的人緩緩走了出來。他的嘴角仍然殘留著鬆柏的味道,但相思的身形,卻再度僵住。

  譏嘲的目光,出現在那個人的臉上,他一字一字道:“你,想,殺,我?”

  那張臉,赫然是赤眼火瞳,滿臉飛揚傲岸之氣。

  那,絕不是孩子,而是王者。

  相思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她分明看到珠簾後是個孩子,那稚嫩的目光,絕不會有錯。珠簾後麵就是牆壁,連一隻蒼蠅都藏不下。但,那個峨冠博帶的影子站起來後,就變成了赤眼火瞳的王者。

  這怎麽可能?難道他真的會變不成?

  平秀吉看著她,重複道:“她想殺我。”

  嘻嘻哈哈,嘿嘿嗬嗬,周圍的大名全都笑了起來。似乎這是件極其好笑而滑稽的事情。一位大名大聲道:“秀吉公是殺不死的!”

  相思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並不認為這件事好笑。任何人都是會死的,就算強如卓王孫、楊逸之,如果中了真正的劇毒,或者心髒被刺穿,都會死。平秀吉再強,都不可能強過這兩個人。

  那麽,這些人為什麽說他是不死的呢?

  這絕不會是為了嘲笑她而講的笑話。這隻可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平秀吉練成了某種奇特的武功,讓他有了近乎“不死”的能力。

  日出之國的忍術千變萬化,詭異莫測,傳說是上古神明在人間留下的奇術。如果其中有什麽中原武林所無法想像的,那也並不奇怪。

  相思又一次不禁興起了這樣的念頭:

  果然,想要通過暗殺來結束這場戰爭,是多麽幼稚的想法啊。

  她的秀眉上鎖著一抹憂愁。她並沒有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她隻是傷心,最終也沒有為那些可憐的百姓做些什麽。

  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每天都在死去的百姓,那些與家園一起在烈火中化為飛灰的百姓。

  一想到他們,相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淚。

  平秀吉靜靜地看著她,突然道:“將她帶到天守閣。”

  天守閣。

  漢城被攻占之後,立即按照日出之國的軍事需求進行了重建。這座城,已成為太閣大人的榮耀,被逐漸修建成日出之國中最壯麗的城池。

  天守閣位於城的最中央。

  武士押著相思登上天守閣的時候,相思雖然滿腹心事,卻也不由得心驚。這是她第一次,在華音閣之外見到這麽嚴密的布置。天守閣分為七層,每一層都布滿了守兵、機關、毒物、陣法。即使是守兵,沒有命令也絕不能隨意走動,隻能固守在自己的那一層。僭越的一步的結果就是死亡。這不但讓守禦變得無懈可擊,而且杜絕了這些守兵互相串通而造反。相思雖然隻是隨著平秀吉走上去,隻是短短地看了一眼,但所看到的守禦之可怕,仍讓她感到觸目驚心。

  這座天守閣,幾乎是不可被攻陷的。

  登上天守閣最高的那一層,整座漢城都置於眼下。這座城市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無所遁形。在這裏所做出的決策,必定非常適合這座城市;而在這裏所訂下的防禦戰略,必定讓攻打的敵人頭痛無比。

  因為,這裏,正可統禦全局。

  相思靜靜地倚在闌幹旁,憂愁地想著心事。

  她所麵對的這個敵人太強大了,讓她油然升起一種無力感。

  平秀吉站在另一邊的闌幹邊,俯瞰著整座城市,淡淡道:“我不會殺你。”

  這句話倒有些出乎相思的意料,她不禁“哦”了一聲。

  平秀吉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嗎?”

  相思的確想知道,但她也知道決定權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她隻能等著。

  平秀吉緩緩轉過身子。

  相思忍不住又失聲驚叫起來。

  眼前的平秀吉,峨冠博帶中,簇擁著一張還帶著稚氣的臉。擁有這張臉的人,絕不會超過十三歲。那是在珠簾之後,喝下她的毒茶的那個少年。

  相思清晰地記著,他們踏入天守閣第七層的時候,平秀吉還是赤眼火瞳之貌,昂藏七尺,身軀雖瘦削卻威嚴雄偉,與眼前這個俊美、瘦小的少年絕不一樣。連身高都差了很多。

  這個人絕不可能是平秀吉,他怎會出現在天守閣上、穿著與平秀吉一樣的衣服、站在她麵前?

  那少年淡淡道:“我就是平秀吉。”

  相思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吃吃道:“那……方才那個……”

  少年:“那亦是我。”

  他目光望向遠處,眉峰中忽然有了一絲傲岸。這絲傲岸讓相思立即覺得熟悉起來。他的形體,相貌,氣質,風度都跟那個赤眼火瞳之人絕不相同,但這絲傲岸卻一模一樣。接下去的那句話,讓相思更確認了這一點:

  “我化身千億,不敗不滅。”

  相思霍然明白:“你是說,你的相貌、身形可以隨意改變,想變成什麽就變成什麽?”

  那少年緩緩點頭。

  相思說不出話來。這的確太詭異,已經超出了人類的想像。相思見過平秀吉兩次。她對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畢竟,她修的是暗器,如果眼力不好,根本無法發揮出暗器的威力。她也見識過魔教的易容術,雖然可以改變相貌,但決不可能像平秀吉這樣,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何況,連身高都可以變。這不可能是武功,隻能是法術。

  相思忽然明白,為什麽平秀吉可以悄無聲息地潛入廢寺,沒有人發覺。這本是不可理解的事,但若平秀吉真的有這樣的能力,那麽,不可理解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這豈不更加證明,平秀吉真的有這樣的能力?

  相思禁不住後退一步,盯著平秀吉。這樣的能力實在太可怕了!

  平秀吉看著她的反應,緩緩地,展顏微笑:“我不會殺你。”

  “難道,你還沒認出我來嗎?”

  他清秀白皙,眉目細長,笑容中帶著強烈的蠱惑之意,相思雖在驚懼之中,也忍不住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然失聲道:“是……是你!”

  她認出他來了。她先前沒認出來,隻是因為她太執著於殺死平秀吉一事。

  他,就是他們乘著大威天朝號出海時,救上來的日出之國少年。後來那少年不知所蹤,相思還牽掛過一段時間◆◆◆[1]。

  沒想到那個孱弱、瘦小的日出之國少年,竟然是日出之國最有權力的人。

  平秀吉緩緩跪坐下來,跪在她麵前。

  “你於我有恩,天下人都可死,隻有你不能。”

  相思腦海中閃過一絲靈光,忍不住也跪坐下來:“你想報我的恩?”

  平秀吉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從朝鮮撤軍?”

  平秀吉微微側頭,凝視著她,細長的眉目挑起。

  “你為什麽要我撤軍?”

  相思道:“因為很多的朝鮮百姓在死去!隻要日出之國侵略軍一日不退兵,朝鮮百姓的痛苦就一日不會終結!”

  平秀吉笑了:“朝鮮百姓在死去?你知道朝鮮有多少人嗎?”

  相思搖了搖頭。

  “朝鮮全國人口,加起來不到六百萬。你知道日出之國有多少人嗎?”

  相思再度搖了搖頭。

  “四千多萬。是朝鮮的七倍還要多。”

  他的聲音緩慢而柔和,像是在飲一杯清澈的苦茶:

  “如果我從朝鮮撤兵,渴望獲得軍功的日出之國武士們立即就會叛亂,日出之國就會重新分裂成戰國,戰爭將會綿延不絕。死去的人數頃刻就會是朝鮮的七倍。”

  他緩緩站起來,冷冷注視著相思。這一刻,他不再是個孩子,而是王者。

  “你願意看到七倍的人死去嗎?”

  相思窒住。

  為什麽,又是這樣殘忍的選擇。

  為什麽,又是要她來選擇?

  她最不想做這樣的選擇,卻一次次麵臨這樣的選擇,這是何等的痛苦而彷徨。

  那些王者、貴族,總能夠淩駕於別人的命運之上,像調動棋子一樣,安排著別人的人生,進退生殺,予取予奪,從來不會有分毫猶豫。

  為什麽他們總是不肯換一個視角,從那些棋子的角度看一眼?

  也許是他們從來沒有做過棋子,他們從來沒想過,那些棋子也有感情,也有痛苦。

  但這些痛苦,卻深深烙在相思的身上。荒城的百姓所饑的,渴的,病的,痛的,朝鮮百姓所憂的,愁的,悲的,傷的,都是她的饑渴病痛,憂愁悲傷。

  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成不了弈棋之人,永遠隻會是一顆棋子。

  她深深埋下頭。

  “我……我很傻是麽?”

  “六百萬與四千萬,一與七,這樣的選擇很簡單,但每次我都選擇不對。我很傻是麽?”

  “但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每次都逼迫別人選擇,心底卻早有了定論。你們看得很清楚,做得很對,你們每次的權衡都有不可辯駁的理由。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就算隻是七分之一,也是生命!如果每個人都做最正確的選擇,那,那些不正確的選擇所犧牲掉的人,誰來救?”

  “我沒有那麽理智、冷靜,也沒有那樣統攬全局的眼光。我知道我很傻。但,如果所有的人都選擇了那個正確的選擇,就讓我選擇錯誤的好了。”

  “因為,隻有像我這麽傻的人,才會選擇那些被放棄的人,被放棄的生命。”

  她目光中滿是痛苦,緩緩站了起來。

  站在這個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強大的王者之前。她的痛苦宛如一杯茶,沉澱了萬千繁華,靜靜地陳列桌上。

  通透而深遠,苦澀而真實。讓這位王者,竟不能正麵凝視。

  所有的人都選擇正確的,誰來選擇錯誤的?那些被放棄的,就真的是卑微的、錯誤的嗎?

  隻不過是冷靜的權衡後所做的犧牲而已。

  又有誰來選擇它?

  六百萬與四千萬,所有的人都會選擇四千萬,那麽,誰來選擇六百萬?

  如果是六百萬活生生的人,六百萬即將死去的鮮活的生命。

  隻有這個女子,才會那麽簡單地說:我很傻,所以,我來選擇錯誤的。

  真的很傻,傻到願意舍棄生命,冒險闖入漢城,履行這個送死的任務。

  是傻,也是信念。是尊重每一個人、每一條性命的信念。

  僅僅隻是一位女子的信念,簡單到幼稚,執著到可笑。但就是這種信念,卻讓平秀吉有種眩目的感覺。

  時光仿佛在這一瞬逆轉,他想起了當初大威天朝號上,陰暗的船艙被窗外的斜陽照亮,她清麗的臉上滿是怒容,無所畏懼地擋在自己麵前。

  是的,她的確很傻。如果她不是這樣的傻,當初也不會救他。這些年過去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侮的少年,而是叱吒風雲、坐擁天下的王者。數年的征戰殺伐,他的心早就在硝煙與鮮血中被鍛造得宛如鐵石,但生命中總有那一些點滴的記憶,仿佛極細的雨絲,滲過了頑石,在心底處沉澱起薄薄的一層。

  這個女子的話,竟仿佛穿透了一切堅硬,在這層薄薄的水麵上激起道道漣漪。

  那一刻,他心底忽然也湧起了一種衝動,竟忍不住,第一次想收回遙望天下的目光,不去管蒼生與世界,僅僅隻去諦視它,看清它的光芒。

  哪怕僅在這一刻。

  緩緩地,他重新跪坐了下來。

  “有一個辦法可以兩全。四千萬不會死去,六百萬也不會死去。”

  “我的部將中有一個人,叫德川家康。他的能力超群,無論野戰還是治理國家都勘與我匹敵。隻要我不在,他立即就會取代我。之後,他會將所有戰爭的罪責都推在我頭上,而後,同明朝達成和解,從朝鮮撤軍。他會讓日出之國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一個沒有對外戰爭也能夠和平相處的時代。”

  “這個兩全的辦法,就是殺死我。”

  “這個世界上能夠殺死我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你。”

  “你對我有恩,我絕不會傷害你。如果你跟隨在我身邊,總有一天你會找到殺死我的機會。而隻要我一死,這場戰爭就會終結。”

  “那麽,你會留下來嗎?”

  他仰起頭,微笑著問道。

  那一刻,天守閣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寬大的衣袍上,他又成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帶著稚氣而魅惑的笑意,靜靜注視著她。

  相思留了下來。

  這的確是兩全的辦法,至少,相思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來。無論如何,她為朝鮮百姓做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在殺死平秀吉這件事上,她向前邁進了一步:留在了平秀吉身邊。

  她當然也知道這個任務極為艱難。平秀吉已經知道了她要殺死他,那麽,一定會全力防範。她能不能找出機會都不一定,更不用說成功了。

  這還令她又增添了一項心事。

  平秀吉那可怕的化身能力。

  如果哪天平秀吉易容成卓王孫或楊逸之的樣子,甚至宣宗的樣子,會帶來什麽後果?相思簡直連想都不敢想。她必須得想個辦法,將這個情報告知明軍,令他們盡早防範。因為他們所麵對的敵人,絕不是常人。

  那是魔。

  化身千億,不敗不滅。

  ★★★[1]事詳《華音流韶·海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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