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血亂,大地無聲。就連從青色的天幕中飄落的雪花,也被染得一片嫣紅,宛如天雨曼陀羅,寂寂無聲。
小晏仰望赤紅的天幕,緩緩閉上雙目。
他沒有遮擋,任那蓬飛落的煙花染紅自己一塵不染的衣衫。他睫毛上漸漸沾滿落雪,蒼白的皮膚上卻現出一絲病態的嫣紅。
他蒼白的雙唇逐漸變得紅潤無比,仿佛神匠嘔心瀝血造就的雕像終於塗上了最後一點色澤——那張容光絕世的臉真正完美無缺,就連諸神見到了都忍不住要歎息。
然而,千利紫石的心卻沉了下去。
這血魔大法的最高奧義血鷹出世,雖未能傷到他分毫,卻無疑引動了他體內潛藏的青鳥血咒。
如今青鳥的血咒與胎藏曼荼羅陣留下的八股力量互相糾纏、攻擊,仿佛要將他的身體生生撕開,再一寸寸揉為飛灰!
這本不是人類所能承受的苦難。
徐徐下沉的夕陽將他淡雅的紫衫染得血紅,他的衣袂在暮風中微微波動,似乎也在盡力克製那破碎般的劇痛與噬血的欲望。
千利紫石心中一陣酸楚,輕輕抬起衣袖,廣袖褪去,手腕上是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痕。她將手腕放在唇邊,皓齒微合,嫣紅的鮮血頓時如小溪般沿著她潔白的手腕淌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腕,眼淚伴著流淌的鮮血滴滴隕落。
這個動作已經如此熟練,如此自然,仿佛已經用過千萬次。
千年前也是這樣一杯鮮血的供奉,他淡淡地走開。而今,數世輪回後,他是否能接受她這一點不變的癡心?
是的,這一點癡心。
如果真能解脫少主的痛苦,她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即便不能,隻要能稍稍緩解他的痛,她也寧願承受千萬倍的傷害。
千利紫石輕輕走到小晏麵前,卻不敢正視他的臉,隻低頭將已被染紅的手腕呈上。
生生世世,以鮮血供奉她的佛,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修行。
周圍大德一聲歎息,低頭訟經。
楊逸之轉開臉,不想再看下去。
小晏睜開雙眼,卻沒有去看千利紫石。他秋夜一樣明淨的眸子中交雜著轉輪聖王的悲憫和噬血惡魔的欲望,直對著光芒與暗夜交替的天空。他的氣息已因痛苦而淩亂,嘴角卻浮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似乎在質問這天、這地、這神佛、這命運的作弄!
既然注定了他是千世一出、佛陀化身的轉輪聖王,那為什麽偏偏有人將最凶殘的血魔種植在他的體內,讓他日日噬血為生!
既然注定了他是連自己的靈魂都無法拯救的噬血惡魔,為什麽偏偏還要讓他來拯救這芸芸眾生!
為什麽是他,同時承受這最高的榮耀與最深的痛苦,最輝煌的光芒與最絕望的黑暗?
陰冷而浩淼的殺意,從他周圍漸漸擴散開去,布滿這蒼涼的雪峰。沉沉日色,也忍不住瑟然退縮!
千利紫石跪伏在他腳下,無聲地哭泣著,她身下的雪地已落滿了點點血梅。
諸大德已然結印在手,暗中布下防禦的結界。
楊逸之注視著小晏,卻一動都沒有動。
突然,眾人心中沒由來地一驚。宛如神髓的深處,有一道光芒剝離而出,劃破心中的重重迷霧。
暮風凜冽。
小晏身上殺意點點凝結,緩緩回頭注視著太陽下沉之處。
夕陽最後一抹金色的弧線悄悄隱滅在浩淼的雪色下。一團白色的影子,在暮日沉淪的瞬間,輕輕躍出地平線。如月初生,如雲出岫,在茫茫雪地上劃出一道優雅的風華,躍過道道山巒的阻隔,向崗仁波吉峰頂而來。
楊逸之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九月十八之日,日落之前,神山崗仁波吉峰頂。
——他終於還是沒有爽約!
青色馬蹄輕輕踏著落雪,停佇在那一片嫣紅的雪地上。
卓王孫從檀華馬上躍下。他的一衫青衣宛如從青蒼天幕中裁剪而下,橫亙在岡仁波吉峰頂,天空雲朵扯絮,浩淼無盡,但卓王孫卓然而立,青天也不過是他的影子。
楊逸之靜靜地看著他,微風帶著最後的暮色從山頂拂過,楊逸之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不留駐一點風,也不遮擋一片光。他的人是如此清空,雲卷雲舒,本無掛礙。
兩人久久對峙著,一瞬間,彼此心頭竟然都湧起種宿命般的感覺:仿佛千百年來,他們都是這樣站立著,等待著生死立判的一刻。他們已決戰了千年,命運決定,在這聖峰之頂,將分出永久的勝負來!
卓王孫抬起頭,他的眼神中有一絲落寞。
"你來了。"
他的聲音也如這青天一般,無比沉穩,似乎就響在耳邊,但又仿佛生於無窮遠處,渾莽空大,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我來了。"
楊逸之的聲音隨風傳送著,也許是這山,也許是這雪,也許是這剛消抹了金輝的夕照,給他的聲音染上了一抹悵然。
落去了夕陽之後,群山顯得更加空寂,落霞餘留的微光,在雪層深處熠熠閃耀著,顯得天格外的高,大地格外廣闊,而人也就格外的渺小。
卓王孫遙望這充塞天地的餘暉,聲音中略帶了一絲遺憾:"我們這一戰,終究還是免不了的。"
他的目光突然注視在楊逸之臉上:"如果有可能,我並不想跟你一戰!"
他背負手而立,身後是巍峨的大雪之山,這一句話,竟然有種直透骨髓的淩厲!
楊逸之禁不住一聲歎息。
一路自東海而來的經曆瞬間湧上心頭,那詭異的海上曼荼羅,那凶殘的空杜母,那生死一瞬的梵宮決戰,如果古人說有生死患難的情誼,這也許也算是罷……其實,他們並不必非要做敵人的!
可惜他們一個是武林盟主,一個是華音閣主。
一個是光明的頂點,而一個是暗夜的元樞。
以及那不能忘記的記憶。
楊逸之歎道:"可惜你是卓王孫,我是楊逸之!"
卓王孫沉默了片刻,突然鏘然聲響,一道裂光從他腰間騰起,插在他身前三尺!
"這是幹將劍,我尋訪天下三載,便是為了與你一戰。名劍絕世,名俠亦是絕世,也不枉了楊盟主一世俠名。"
幹將劍形製古拙,通體青碧,泛著微微的銅鏽色,插在雪中,宛如古墓前的翁仲。萬裏雪原,頓顯蒼涼。
楊逸之默不作聲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劍,他用兩指緩緩拂過劍鋒,目光悠遠,聲音中微微帶著一絲苦澀:"我本不用劍,為了今日一戰,特意拜求貴閣的正盈月妃為我鑄了此劍。劍名問情。"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更皓遠的天際:"楊某一生無情,到這生死關頭,倒要問問為什麽。"
俯身,將問情劍插在了身前的雪地裏。
問情,是樓心月在臨終之前,將她爐底深藏北極玄鐵煉合,鑄成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柄神劍。最後時刻,劍不能成,她以指尖劃破咽喉,看著流淌的鮮血與炙熱的長劍緩緩融合,直至流盡。
血,為問情而流,情,卻為楊逸之而問。
秋心愁散鑄秋雨,一抹幽紅冷鼎龍。
劍身極細,在暮風中不住地搖曳,將黃昏沉寂的光芒搖成一片幽暈,宛如情人的眼波,遮掩地凝視著,當真不負了"問情"之名。
兩柄劍,一古拙,一纖細,宛如世間事物的兩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隨著這兩柄劍插到了雪地上,雪峰頂的空氣驟然改變了。
風突然變得悶塞起來,仿佛被無形的氣息阻擋住,竟然無法吹進兩人身邊丈餘之內!兩人的身形仍然一動不動,但以兩人為中心,那萬年亙古不變的雪層,竟然倏然變得透明,積雪全都變成了晶瑩通透的玄冰,伴隨著劈啪裂響,宛如在一道無形波紋的推動下,遠遠地蔓延開去!
眾人目注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都禁不住心旌搖蕩,似要滅度在這微渺的斜曛中去了。
大雪之峰的映照下,這兩人的身影雖然渺小,但兩人的氣勢卻參天而立,直透進無窮無盡的天幕中去!
這兩人本就是曠世奇才,當世再難找出第三人。
他們的修為,本就達到了人類的極限,而曼荼羅陣中一戰,楊逸之在姬雲裳三劍引導下,心神空靈,如見梵天;而樂勝倫宮中,卓王孫三箭勝帝迦,頓悟濕婆。這兩人的修為都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許,他們倆是最接近神的人了。
他們倆之一戰,勢必將驚天動地,震鑠千古!
天地仿佛也感受到兩人那無窮無盡的殺意,雪峰積雲暗合,竟然飄飄灑灑地下起滿天大雪。
雪落長天,空舞宇宙!
玄冰返照。
第一片雪花悠然飄過眾人眼前。
就在這一刻,卓王孫動了。
他突然橫出一步,斜斜地跨向自己的左側。他身前的長劍絲毫未動,但就這一步跨出後,他的整個人同周圍的群山、淩亂的大雪卻仿佛融為了一體,就在這個瞬間,他的精神通過那紛飛的雪華,竟然一擴而為無窮大,同那群山結合,形成一個龐大無比的陣法,向楊逸之壓了過去!
這種招法,已經不能單單稱為武功了,而是窺測天地元功,體察物相運行,與天廛星極相合,以己身為宇宙,化一力為浩瀚,不動而發龍象之力,無形而收造化之能。辨通內外之征,交用天地之墟。
這一招,堪稱是極人力之頂峰,已成為絕殺絕滅的死式!
山嶽一般的大力從四周洶湧而來,向楊逸之逼迫而下!
楊逸之並沒有出手,他也沒有動用他的劍!
他隻是悠然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神態是那麽自然,仿佛世間並沒有任何力量存在,他的對麵也沒有那個殺意足可堙塞天地的對手,他的後退,隻是為了更好地欣賞這天地間的大美,但正是這一退,場中的形勢卻全然變了!
卓王孫以紛飛的大雪為媒介,聚舞岡仁波吉峰群山,但那大雪卻是動的,時時刻刻都在改變著。楊逸之踏出這一步時,正是紛飛的大雪又散落了一拍,空中雪花形狀改變,與卓王孫斜走一步的精力錯了一絲的時候!
如果他早踏了一刻,那麽卓王孫的精神還未與空中大雪分開;而他若是晚踏片刻,那麽卓王孫必定已改變了步法,重新與它結合在一處。正是因為他落腳的時刻恰到好處,而一步落下之處,正是卓王孫的精神與大雪的空相錯開的那一點!
這一步踏下,卓王孫借滿空雪花與周圍群山共同組成的陣法就被楊逸之巧妙踏裂,而楊逸之跟著又是一步踏出,紛飛的大雪忽然梗了一下,在他精神的帶動下,也組成了同樣的陣法,向著卓王孫反撲過去!
他們兩人的功夫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番拚鬥起來,當真非凡俗武夫所能想象。看去雖然簡簡單單,仿佛漫無目的地在雪地上信步,但生死頃刻,卻是盡在這方寸分毫之中!
千利紫石隻能隱約看出兩人的爭鬥已逐漸到了白熾化的地步。諸位觀戰的藏地大德卻已歎為觀止,這場比鬥,不僅是他們平生僅見,甚至比當年於長空獨力挑鬥天羅十長老,都要慘烈良多!
大雪晦暗,天間餘光更少,人影已經漸漸籠罩在夜色之中,再難看清。
卓王孫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微笑。
麵對楊逸之,沒有人可稱有必勝的把握,最好的辦法,就是能事先看出他武功的缺點。這正是曇宗和方子耽他們一直在做的。
卓王孫當然不是曇宗,他已非常清楚地看出了楊逸之的弱點。那就是,他的風月之劍的力量來源是光,而他必須借助光才能夠發揮出風月之劍最強的威力來。就算是在梵天地宮一戰之後楊逸之已經擺脫了對光的依賴,他仍然不能完全離開光,他的最強力量,仍然要在光的沐浴中,才能完全爆發。
這一點,卓王孫看得很清楚,他深信自己並沒有看錯!
而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等到天地完全被暗夜吞沒。大雪紛落,星月也被掩蓋在烏雲之下。隻要周圍沒有了光,那麽楊逸之必定不戰而敗!
這實在是很完美的戰術。因為他一旦施展出那種以大雪而控縱群山的戰陣,楊逸之便不能不用同樣的方法應戰,從一開始,楊逸之就不得不跟著他的步伐走,可惜走向的,隻能是完全的失敗!
卓王孫嘴角的笑意,越來越盛。
奇怪的是,楊逸之的眼中也流出了一點笑意,深遠而悠然的笑意。
他的體內突然爆發出了一點光,瞬間亮透了整個大地!
卓王孫的眼角浮出了一絲驚疑,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已明白了楊逸之的心意!原來楊逸之從一開始就洞悉了他的企圖,楊逸之隨著他的戰術而動,卻在暗中收集光芒,儲蓄在體內。
以血肉之軀凝聚天地光芒,這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因為楊逸之那特異的武功,而變得如行雲流水,自然得絲毫不露痕跡。
唯一不自然的,就是卓王孫絕沒有想到楊逸之竟然會采用這種戰法!
微弱的光芒一旦爆開,立即將周圍凝結成玄冰的雪層照亮,層層反射,頓時光芒增亮了千千萬萬倍,將整個雪峰頂照耀得刺眼之極。空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光芒的燭照下,也都變成了隱透的光源,閃爍明滅。在這宛如琉璃世界的岡仁波吉峰頂,一點小小的火花,都能變幻成無邊無際的光爆!
在這種地方,楊逸之的風月劍氣,依仗天地光芒而發,頓時強了無數倍!
這就是楊逸之的對策,也隻有楊逸之才能施展出來的對策。
卓王孫眼中的驚疑慢慢平複,他的眼神中射出敬佩的光芒來。
他尊敬強者,但也僅僅如此而已,更重要的是,他要殺掉強者!
用名劍殺名人,這是他的習慣。如今,劍是名劍,人是名人,卓王孫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難言的興奮,自從郭敖敗在他手中之後,他的心很久沒有這樣的跳動過了!
他突然發出一聲長嘯,身上真氣浩然宣泄而出。
他方才布下的戰陣,並不僅僅是那麽簡單。如同楊逸之收集光芒一樣,卓王孫也在收集,不同的是,他收集的是天地中的元氣,也就是山之魄,雪之魂,這青天的血性!
他的武功本就是以天地為丹田紫府,以日月星辰為腑髒,氣息運於內,而神通運於外。這浩瀚到無邊無際的雪域冰山,就是他體內的經脈腑髒,而那飛揚的雪花,怒嘯的狂風,就是他的真力元氣,此時他內外合一,隱然已成為岡仁波吉峰本身,頂天地而獨立!
無論是楊逸之,還是光本身,乃至司光芒、創生的梵天大神親臨,都不可能打倒他!
他的信心,也如他的真氣一般,強大到無邊無際的地步。
而楊逸之的光芒,在這瞬間,燦爛成雷霆之火,宛如九天極光,垂照空住劫世!
噴薄的光焰與真氣一觸即發,卓王孫與楊逸之同時伸手,握向了身前直插的劍鋒!
古拙青碧的幹將劍,與纖細清幽的問情劍,同時發出熾烈的光芒!
兩個人的身形,由極靜轉為極動,忽然之間,又由極動轉為極靜,他們的手握在劍柄上,竟然就此一動不動!
所有的壓力與光芒全都消失於無影無蹤。
狂風倏然吹入,帶起漫天晶瑩的雪花,飄打在他們兩人身上。他們就如寂立了千萬年的雕像,再也不動分毫。
諸位大德卻不由得一退、再退,直退到百步開外,勉強站住身子。
崗仁波吉峰峰頂三十丈內,隻剩下兩個人。
卓王孫,楊逸之。
雪花瘋狂舞動,卻亦無法進入這一區域。天地之力,似乎到此而窮,這裏便是天涯海角,無限臨近,又無限遙遠。
這片區域中,隻有兩個人,他們便是這裏的神祇,靜默肅立。
楊逸之,卓王孫。
他們一動不動,風雪狂嘯,似乎因無法靠近他們而震怒,激烈地衝撞著崗仁波吉峰,但他們依舊一動不動。
不知怎地,諸位大德們心中,全都驚慌起來。
似是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那是天地毀滅,還是世界重生?
光之屏障流轉變幻,宛如一道蜿蜒的星河,將兩人圍繞其內。
突然,楊逸之的眸中似乎有光影閃動。
天地轟然改變,時空被剖開巨大的罅隙,仿佛返回了天地初劈的時代。
一朵皎潔的白蓮,在楊逸之身邊倏然出現,巨大的花瓣將他包圍起來,層層綻開。蓮花越開越大,刹那間便通天徹地,高及萬丈。
大德們駭然變色,卻倏然發現,光屏之內影像變幻,卓王孫與楊逸之置身的崗仁波吉峰頂,已化為一片巨大的海麵!
海景沉沉,望不到邊際,無島無岸,仿佛從天堂的邊境,一直延伸到地獄的盡頭。海水呈乳白色的,散發著濃鬱的幽香。
這裏是天地初誕時代海洋,孕育著一切生命的本源。
那朵巨大的蓮花沉浮在瀚海中央,仍在無休無止地生長,通天徹地,高出輪回。
突然,蓮花盛開到極處,巨大的花瓣垂下,覆蓋著三千世界,唯餘曼妙的花蕊聳立在天地交際之處。
蓮蕊深處,一位白袍的神明緩緩蘇醒,睜開大海般幽藍的眸子,望向眼前這片混沌的大海。
他臉上似乎帶著楊逸之的輪廓,透出溫潤如月的清俊,卻比他更加完美。
沒有任何美麗,能與他相比。他出現的時候,日月一齊靜默。當他的光開始照耀時,他便是世間唯一的存在。其餘芸芸眾生、天地萬物,都變得渺小無比,隻可跪拜。
他便是世界的創世之神——梵天。
梵天遙望海天之際,眉峰中有淡淡的哀愁。似乎麵對這洪荒的天地,回憶起了上個世界的繁華;又似乎感慨自己這一沉睡,便已過去了千萬年度時光。
創生,毀滅,再創生,這是天地的規律。就他也無法超脫。
他歎息一聲,緩緩抬手,月華般的長袖褪去,露出溫潤修長的十指。
他輕輕撫過身邊的蓮蕊。
一如午後睡起的神明,緩緩撥動了身邊的月琴。
那麽慵懶,寂靜。
那一刻,梵天低下頭,展顏微笑。他的笑容如明月一般照耀著這片蠻荒時代的天地,帶來洞穿宇宙的光輝。
丁淙。
一聲極其清越的琴音破碎了亙古的時空,從另一個宇宙傳來,瞬間已遍布海天。
梵天緩緩抬頭,目光淡泊而悠遠,等待著萬物因他這一撥弄而蘇醒。
花蕊搖曳,點點玉露墜落,化為諸天神靈,他們全都高數十丈,折下粗長的花蕊,奮力攪動著乳海。
大海翻騰起潔白的浪花,泡沫四溢。從泡沫中,誕生出山川、河流、人煙、鳥獸。萬物眾生都在神靈的攪動下,從泡沫中躍出,來到與他們一起誕生的大地上,繁衍生息。
蓮花散發出的光芒,為他們而照耀,給他們光明、溫暖、安寧、福佑。他們幸福地生活著,每天都在讚歎創世之神梵天的善行與功德。
突然,他們一齊驚慌地抬起頭,望向天邊。
芸芸眾生、諸天神魔臉上一齊露出了恐懼之色。
天邊那巨大的蓮花,開始黯淡、枯萎。蓮花激烈地顫動著,整個世界跟它一起動蕩起來。所有人都陷入無盡的恐懼中,忍不住跪下來祈求大梵天的救贖。
呯,一隻巨大的青色胳膊從蓮花中探出,跟著,一尊巨大的神祇躍了出來。他三眼,四臂,額頭有新月一般的裝飾,獵獵飛揚的長發如天幕一樣青蒼。他踏著蓮花的殘軀,跳起了象征毀滅的坦達羅舞。
每一步,都踏著宇宙間最美的節拍,每一步,都指向宇宙和時間的盡頭,是一切藝術與美的典範,也是宇宙間永劫恒動的象征。然而,巨大的雷霆卻隨著他的舞步落下,將他的足跡所到之處焚成焦黑。乳海隨著他的舞蹈掀起了滔天波浪,吞沒世間的一切。
他舞蹈著,踏盡一切時間與輪回,直到所有神祇都毀滅,世界崩壞。光與暗全都消隱,巨大而混沌的世界中,隻有他一人,仍在瘋狂地舞著。
終於,他也累了,止住了舞步,沉沉睡去。
他沉睡了千年萬年,直到有一天,另一隻巨大的蓮花從殼中誕出。蓮花上滴落的白露形成大海,將蓮蕊托浮著,漸漸充滿整個宇宙。
輪回與生滅,不住重複著,上演而又謝幕,困惑而又通明。
這一切,仿佛萬億年的光陰度過,又仿佛不過是一瞬。
大德們驚慌失措,他們的心智在無數光影幻象中交織著,幾乎破裂。他們分不清楚,所看到的是真是幻,他們無法擺離,無法超脫。他們的命運仿佛乳海中漂浮的泡沫,隨時都可能破滅。
他們絕望地看著在幻境中似沉似滅的兩個人。
這兩人交替地執掌著宇宙的法則。無論是誰,都掌握著毀天滅地的力量,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這才明白,向他們挑戰,是多麽愚蠢的事情!
那本是神明才有的威嚴。
那一刻,一個隻存在於神話中的詞,躍入了他們腦海。
傳說,經過一千世的修行後,最虔誠的心靈將會獲得整個世界的力量,他們會在最純粹的禪定中見到神,並與神合二為一。他們便擁有了神的力量、光輝、威嚴、慈悲。
那一瞬間,他們超脫了人間的紅塵俗念,成為神明本身。
這種境界,隻會在世間留存一瞬,但這一瞬,往往已產生最瑰偉的神跡:山陵改換,天地變移,幹戈止息,萬民皈依……
超脫而去的那一刻,天顯異象,恭迎新的神祇。浮生的一切,也因此而變得微不足道。
那便是神我境界。
我即是神,神即是我。
難道他們所沉入的,就是神我境界?
這個世界上,竟有兩個人,同時覺悟出神我境界?而他們還在岡仁波吉峰頂,以這種境界決戰?
那將會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災難?
諸位大德們越想越驚,心神幾乎狂亂。
但卓王孫與楊逸之,卻絲毫不動,一切似乎是幻像,又似乎是在異空間發生的真實。他們的心神交纏在一起,將崗仁波吉峰頂三十丈內鎖為一片菩提幻境,此外,他們感知不到任何事情,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進入這片境地。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隻要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少有懈怠,這片菩提幻境便會立即崩壞,他也會瞬間就被斬於劍下。
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