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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 李白(2)

  烏夜啼

  李白

  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傳說李白在天寶初年到長安,賀知章讀了他的《烏棲曲》、《烏夜啼》等詩後,大為歎賞,說他是“天上謫仙人也”,於是在唐玄宗麵前推薦了他。《烏夜啼》為樂府舊題,內容多寫男女離別相思之苦,李白這首的主題也與前代所作相類,但言簡意深,別出新意,遂為名篇。

  “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起首兩句繪出一幅秋林晚鴉圖,夕曛暗淡,返照城闉,成群的烏鴉從天際飛回,盤旋著,啞啞地啼叫。“烏欲棲”,正是將棲未棲,叫聲最喧囂、最煩亂之時,無所憂愁的人聽了,也會感物應心,不免惆悵,更何況是心緒愁煩的離人思婦呢?在這黃昏時候,烏鴉尚知要回巢,而遠在天涯的征夫,到什麽時候才能歸來嗬?起首兩句,描繪了環境,渲染了氣氛,在有聲有色的自然景物中蘊含著的愁緒牽引了讀者。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這織錦的秦川女,固可指為苻秦時竇滔妻蘇蕙,更可看作唐時關中一帶征夫遠戍的思婦。詩人對秦川女的容貌服飾,不作任何具體的描寫,隻讓你站在她的閨房之外,在暮色迷茫中,透過煙霧般的碧紗窗,依稀看到她伶俜的身影,聽到她低微的語音。這樣的藝術處理,確是匠心獨運。因為在本詩中要讓讀者具體感受的,並不是這女子的外貌,而是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感情。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這個深鎖閨中的女子,她的一顆心牢牢地係在遠方的丈夫身上,“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悲愁鬱結,無從排解。追憶昔日的恩愛,感念此時的孤獨,種種的思緒湧上心來,怎不淚如雨呢?這如雨的淚也沉重地滴到詩人的心上,促使你去想一想造成她不幸的原因。到這裏,詩人也就達到他預期的藝術效果了。

  五、六兩句,有幾種異文。如敦煌唐寫本作“停梭問人憶故夫,獨宿空床淚如雨”。《才調集》卷六注:“一作‘停梭向人問故夫,知在流沙淚如雨’”等,可能都出於李白的原稿,幾種異文與通行本相比,有兩點不同:一是“隔窗語”不是自言自語,而是與窗外人對話;二是征夫的去向,明確在邊地的流沙。仔細吟味,通行本優於各種異文,沒有“窗外人”更顯秦川女的孤獨寂寞;遠人去向不具寫,更增相憶的悲苦。可見在本詩的修改上,李白是經過推敲的。沈德潛評這首詩說:“蘊含深遠,不須語言之煩。”(《唐詩別裁》)說得言簡意賅。短短六句詩,起手寫情,布景出人,景裏含情;中間兩句,人物有確定的環境、身分和身世,而且繪影繪聲,想見其人;最後點明主題,卻又包含著許多意內而言外之音。詩人不僅不替她和盤托出,作長篇的哭訴,而且還為了增強詩的概括力量,放棄了看似具體實是平庸的有局限性的寫法,從上述幾種異文的對比中,便可明白這點。

  (徐永年)

  烏棲曲

  李白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烏棲曲》是樂府《清商曲辭·西曲歌》舊題。現存南朝梁簡文帝、徐陵等人的古題,內容大都比較靡豔,形式則均為七言四句,兩句換韻。李白此篇,不但內容從舊題的歌詠豔情轉為諷刺宮廷淫靡生活,形式上也作了大膽的創新。

  相傳吳王夫差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用三年時間,築成橫亙五裏的姑蘇台(舊址在今蘇州市西南姑蘇山上),上建春宵宮,與寵妃西施在宮中為長夜之飲。詩的開頭兩句,不去具體描繪吳宮的豪華和宮廷生活的淫靡,而是以洗煉而富於含蘊的筆法,勾畫出日落烏棲時分姑蘇台上吳宮的輪廓和宮中美人西施醉態朦朧的剪影。“烏棲時”,照應題麵,又點明時間。詩人將吳宮設置在昏林暮鴉的背景中,無形中使“烏棲時”帶上某種象征色彩,使人們隱約感受到包圍著吳宮的幽暗氣氛,聯想到吳國日暮黃昏的沒落趨勢。而這種環境氣氛,又正與“吳王宮裏醉西施”的縱情享樂情景形成鮮明對照,暗含樂極悲生的意蘊。這層象外之意,貫串全篇,但表現得非常隱微含蓄。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對吳宮歌舞,隻虛提一筆,著重寫宴樂過程中時間的流逝。沉醉在狂歡極樂中的人,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輕歌曼舞,朱顏微酡,享樂還正處在高潮之中,卻忽然意外地發現,西邊的山峰已經吞沒了半輪紅日,暮色就要降臨了。“未”字“欲”字,緊相呼應,微妙而傳神地表現出吳王那種惋惜、遺憾的心理。而落日銜山的景象,又和第二句中的“烏棲時”一樣,隱約透出時代沒落的麵影,使得“歡未畢”而時已暮的描寫,帶上了為樂難久的不祥暗示。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續寫吳宮荒淫之夜。宮體詩的作者往往熱中於展覽豪華頹靡的生活,李白卻巧妙地從側麵淡淡著筆。“銀箭金壺”,指宮中計時的銅壺滴漏。銅壺漏水越來越多,銀箭的刻度也隨之越來越上升,暗示著漫長的秋夜漸次消逝,而這一夜間吳王、西施尋歡作樂的情景便統統隱入幕後。一輪秋月,在時間的默默流逝中越過長空,此刻已經逐漸黯淡,墜入江波,天色已近黎明。這裏在景物描寫中夾入“起看”二字,不但點醒景物所組成的環境後麵有人的活動,暗示靜謐皎潔的秋夜中隱藏著淫穢醜惡,而且揭示出享樂者的心理。他們總是感到享樂的時間太短,晝則望長繩係日,夜則盼月駐中天,因此當他“起看秋月墜江波”時,內心不免浮動著難以名狀的悵恨和無可奈何的悲哀。這正是末代統治者所特具的頹廢心理。“秋月墜江波”的悲涼寂寥意象,又與上麵的日落烏棲景象相應,使滲透在全詩中的悲涼氣氛在回環往複中變得越來越濃重了。

  詩人諷刺的筆鋒並不就此停住,他有意突破《烏棲曲》舊題偶句收結的格式,變偶為奇,給這首詩安上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東方漸高奈樂何!”“高”是“皜”的假借字。東方已經發白,天就要亮了,尋歡作樂難道還能再繼續下去嗎?這孤零零的一句,既象是恨長夜之短的吳王所發出的歡樂難繼、好夢不長的歎喟,又象是詩人對沉溺不醒的吳王敲響的警鍾。詩就在這冷冷的一問中陡然收煞,特別引人注目,發人深省。

  這首詩在構思上有顯著的特點,即以時間的推移為線索,寫出吳宮淫佚生活中自日至暮,又自暮達旦的過程。詩人對這一過程中的種種場景,並不作具體描繪渲染,而是緊扣時間的推移、景物的變換,來暗示吳宮荒淫的晝夜相繼,來揭示吳王的醉生夢死,並通過寒林棲鴉、落日銜山、秋月墜江等富於象征暗示色彩的景物隱寓荒淫縱欲者的悲劇結局。通篇純用客觀敘寫,不下一句貶辭,而諷刺的筆鋒卻尖銳、冷峻,深深刺入對象的精神與靈魂。《唐宋詩醇》評此詩說:“樂極生悲之意寫得微婉,未幾而麋鹿遊於姑蘇矣。全不說破,可謂寄興深微者……末綴一單句,有不盡之妙。”這是頗能抓住本篇特點的評論。

  李白的七言古詩和歌行,一般都寫得雄奇奔放,恣肆淋漓,這首《烏棲曲》卻偏於收斂含蓄,深婉隱微,成為他七古中的別調。前人或以為它是借吳宮荒淫來托諷唐玄宗的沉湎聲色,迷戀楊妃,這是可能的。玄宗早期勵精圖治,後期荒淫廢政,和夫差先發憤圖強,振吳敗越,後沉湎聲色,反致覆亡有相似之處。據唐孟棨《本事詩》記載,李白初至長安,賀知章見其《烏棲曲》,歎賞苦吟,說:“此詩可以泣鬼神矣。”看來賀知章的“泣鬼神”之評,也不單純是從藝術角度著眼的。

  (劉學鍇)

  戰城南

  李白

  去年戰,桑幹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這首詩是抨擊封建統治者窮兵黷武的。蕭士贇說:“開元、天寶中,上好邊功,征伐無時,此詩蓋以諷也。”所評頗中肯綮。

  天寶年間,唐玄宗輕動幹戈,逞威邊遠,而又幾經失敗,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一宗宗嚴酷的事實,匯聚到詩人胸中,同他憂國憫民的情懷產生激烈的矛盾。他沉思,悲憤,內心的呼喊傾瀉而出,鑄成這一名篇。

  整首詩大體可分為三段和一個結語。

  第一段共八句,先從征伐的頻繁和廣遠方麵落筆。前四句寫征伐的頻繁。以兩組對稱的句式出現,不僅音韻鏗鏘,而且詩句複遝的重疊和鮮明的對舉,給人以東征西討、轉旆不息的強烈印象,有力地表達了主題。“洗兵”二句寫征行的廣遠。左思《魏都賦》描寫曹操討滅群雄、威震寰宇的氣勢時說:“洗兵海島,刷馬江洲。”此二句用其意。洗兵,洗去兵器上的汙穢;放馬,牧放戰馬,在條支海上洗兵,天山草中牧馬,其征行之廣遠自見。由戰伐頻繁進至征行廣遠,境界擴大了,內容更深厚了,是善於鋪排點染的筆墨。“萬裏”二句是本段的結語。“萬裏長征戰”,是征伐頻繁和廣遠的總括,“三軍盡衰老”是長年遠征的必然結果,廣大士兵在無謂的戰爭中耗盡了青春的年華和壯盛的精力。有了前麵的描寫,這一聲慨歎水到渠成,自然堅實,沒有一點矯情的喧呶叫囂之感。

  “匈奴”以下六句是第二段,進一步從曆史方麵著墨。如果說第一段從橫的方麵寫,那麽,這一段便是從縱的方麵寫。西漢王褒《四子講德論》說,匈奴“業在攻伐,事在射獵”,“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扞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仆。”以耕作為喻,生動地刻畫出匈奴人的生活與習性。李白將這段妙文熔冶成“匈奴”兩句詩。耕作的結果會是禾黍盈疇,殺戮的結果卻隻能是白骨黃沙。語淺意深,含蓄雋永。並且很自然地引出“秦家”二句。秦築長城防禦胡人的地方,漢時仍然烽火高舉。二句背後含有深刻的曆史教訓和詩人深邃的觀察與認識,成為詩中警策之句。沒有正確的政策,爭鬥便不可能停息。“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這深沉的歎息是以豐富的曆史事實為背景的。

  “野戰”以下六句為第三段,集中從戰爭的殘酷性上揭露不義戰爭的罪惡。“野戰”二句著重勾畫戰場的悲涼氣氛,“烏鳶”二句著重描寫戰場的淒慘景象,二者相互映發,交織成一幅色彩強烈的畫麵。戰馬獨存猶感不足,加以號鳴思主,更增強物在人亡的悲淒;烏啄人腸猶以不足,又加以銜掛枯枝,更見出情景的慘酷,都是帶有誇張色彩的濃重的筆墨。“士卒”二句以感歎結束本段。士卒作了無謂的犧牲,將軍呢?也隻能一無所獲。

  《六韜》說:“聖人號兵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全詩以此語意作結,點明主題。這一斷語屬於理語的範圍,而非形象的描寫。運用不當,易生抽象之弊。這裏不同。有了前三段的具體描寫,這個斷語是從曆史和現實的慘痛經驗中提煉出來,有畫龍點睛之妙,使全詩意旨豁然。有人懷疑這一句是批注語誤入正文,可備一說,實際未必然。

  這是一首敘事詩,卻帶有濃厚的抒情性,事與情交織成一片。三段的末尾各以兩句感歎語作結,每一段是敘事的一個自然段落,也是感情旋律的一個自然起伏。事和情配合得如此和諧,使全詩具有鮮明的節奏感,有“一唱三歎”之妙。

  《戰城南》是漢樂府舊題,屬《鼓吹曲辭》,為漢《饒歌》十八曲之一。漢古辭主要是寫戰爭的殘酷,相當於李白這首詩的第三段。李白不拘泥於古辭,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都表現出很大的創造性。內容上發展出一、二兩段,使戰爭性質一目了然,又以全詩結語表明自己的主張。藝術上則揉合唐詩發展的成就,由質樸無華變為逸宕流美。如古辭“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和“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本詩錘煉為兩組整齊的對稱句,顯得更加凝煉精工,更富有歌行奔放的氣勢,顯示出李白的獨特風格。

  (孫靜)

  將進酒

  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詠酒的詩篇極能表現他的個性,這類詩固然數長安放還以後所作思想內容更為深沉,藝術表現更為成熟。《將進酒》即其代表作。

  《將進酒》原是漢樂府短簫鐃歌的曲調,題目意繹即“勸酒歌”,故古詞有“將進酒,乘大白”雲。作者這首“填之以申己意”(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的名篇,約作於天寶十一載(752),他當時與友人岑勳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潁陽山居為客,三人嚐登高飲宴(《酬岑勳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不以千裏遙,命駕來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嶺宴碧霄。對酒忽思我,長嘯臨清飆。”)。人生快事莫若置酒會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蕭士贇)之際,於是滿腔不合時宜借酒興詩情,來了一次淋漓盡致的發抒。

  詩篇發端就是兩組排比長句,如挾天風海雨向讀者迎麵撲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潁陽去黃河不遠,登高縱目,故借以起興。黃河源遠流長,落差極大,如從天而降,一瀉千裏,東走大海。如此壯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窮極,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語帶誇張。上句寫大河之來,勢不可擋;下句寫大河之去,勢不可回。一漲一消,形成舒卷往複的詠歎味,是短促的單句(如“黃河落天走東海”)所沒有的。緊接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說前二句為空間範疇的誇張,這二句則是時間範疇的誇張。悲歎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傷老大,卻說“高堂明鏡悲白發”,一種搔首顧影、徒呼奈何的情態宛如畫出。將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過程說成“朝”“暮”間事,把本來短暫的說得更短暫,與前兩句把本來壯浪的說得更壯浪,是“反向”的誇張。於是,開篇的這組排比長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襯作用——以黃河的偉大永恒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這個開端可謂悲感已極,卻不墮纖弱,可說是巨人式的感傷,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力量,同時也是由長句排比開篇的氣勢感造成的。這種開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棄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沈德潛說:“此種格調,太白從心化出”,可見其頗具創造性。此詩兩作“君不見”的呼告(一般樂府詩隻於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詩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強。詩有所謂大開大闔者,此可謂大開。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悲感雖然不免,但悲觀卻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來,隻要“人生得意”便無所遺憾,當縱情歡樂。五六兩句便是一個逆轉,由“悲”而翻作“歡”“樂”。從此直到“杯莫停”,詩情漸趨狂放。“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梁園吟》),行樂不可無酒,這就入題。但句中未直寫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對月”的形象語言出之,不特生動,更將飲酒詩意化了;未直寫應該痛飲狂歡,而以“莫使”“空”的雙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陳,語氣更為強調。“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似乎是宣揚及時行樂的思想,然而隻不過是現象而已。詩人“得意”過沒有?“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禦筵”(《玉壺吟》)——似乎得意過;然而那不過是一場幻影,“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又似乎並沒有得意,有的是失望與憤慨。但就此消沉麽?否。詩人於是用樂觀好強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這是一個令人擊節讚歎的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簡直象是人的價值宣言,而這個人——“我”——是須大寫的。於此,從貌似消極的現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內的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積極的本質內容來。正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為什麽不為這樣的未來痛飲高歌呢!破費又算得了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這又是一個高度自信的驚人之句,能驅使金錢而不為金錢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們咋舌。詩如其人,想詩人“曩者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是何等豪舉。故此句深蘊在骨子裏的豪情,絕非裝腔作勢者可得其萬一。與此氣派相當,作者描繪了一場盛筵,那決不是“菜要一碟乎,兩碟乎?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而是整頭整頭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決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麽豪壯的詩句!

  至此,狂放之情趨於高潮,詩的旋律加快。詩人那眼花耳熱的醉態躍然紙上,恍然使人如聞其高聲勸酒:“岑夫了,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幾個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詩歌節奏富於變化,而且寫來逼肖席上聲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對手,不但“忘形到爾汝”,詩人甚而忘卻是在寫詩,筆下之詩似乎還原為生活,他還要“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以下八句就是詩中之歌了。這著想奇之又奇,純係神來之筆。

  “鍾鼓饌玉”意即富貴生活(富貴人家吃飯時鳴鍾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詩人以為“不足貴”,並放言“但願長醉不複醒”。詩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轉而為憤激。這裏不僅是酒後吐狂言,而且是酒後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當位至卿相,飛黃騰達,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說富貴“不足貴”,乃出於憤慨。以下“古來聖賢皆寂寞”二句亦屬憤語。詩人曾喟歎“自言管葛竟誰許”,所以說古人“寂寞”,也表現出自己“寂寞”。因此才願長醉不醒了。這裏,詩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了。說到“唯有飲者留其名”,便舉出“陳王”曹植作代表。並化用其《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之句。古來酒徒曆曆,何以偏舉“陳王”?這與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開,他心目中樹為榜樣的是謝安之類高級人物,而這類人物中,“陳王”與酒聯係較多。這樣寫便有氣派,與前文極度自信的口吻一貫。再者,“陳王”曹植於丕、叡兩朝備受猜忌,有誌難展,亦激起詩人的同情。一提“古來聖賢”,二提“陳王”曹植,滿紙不平之氣。此詩開始似隻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實全篇飽含一種深廣的憂憤和對自我的信念。詩情所以悲而不傷,悲而能壯,即根源於此。

  剛露一點深衷,又回到說酒了,而且看起來酒興更高。以下詩情再入狂放,而且愈來愈狂。“主人何為言少錢”,既照應“千金散盡”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後一番豪言壯語:即便千金散盡,也當不惜將出名貴寶物——“五花馬”(毛色作五花紋的良馬)、“千金裘”來換取美酒,圖個一醉方休。這結尾之妙,不僅在於“呼兒”“與爾”,口氣甚大;而且具有一種作者一時可能覺察不到的將賓作主的任誕情態。須知詩人不過是被友招飲的客人,此刻他卻高踞一席,氣使頤指,提議典裘當馬,幾令人不知誰是“主人”。浪漫色彩極濃。快人快語,非不拘形跡的豪邁知交斷不能出此。詩情至此狂放至極,令人嗟歎詠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猶未已,詩已告終,突然又迸出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與開篇之“悲”關合,而“萬古愁”的含義更其深沉。這“白雲從空,隨風變滅”的結尾,顯見詩人奔湧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觀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筆不辦。

  《將進酒》篇幅不算長,卻五音繁會,氣象不凡。它筆酣墨飽,情極悲憤而作狂放,語極豪縱而又沉著。詩篇具有震動古今的氣勢與力量,這誠然與誇張手法不無關係,比如詩中屢用巨額數目字(“千金”、“三百杯”、“鬥酒十千”、“千金裘”、“萬古愁”等等)表現豪邁詩情,同時,又不給人空洞浮誇感,其根源就在於它那充實深厚的內在感情,那潛在酒話底下如波濤洶湧的鬱怒情緒。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樂、轉狂放、轉憤激、再轉狂放、最後結穴於“萬古愁”,回應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闔,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寫法,又有鬼斧神工、“絕去筆墨畦徑”之妙,既非刻能學,又非率爾可到。通篇以七言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極參差錯綜之致;詩句以散行為主,又以短小的對仗語點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馬,千金裘”),節奏疾徐盡變,奔放而不流易。《唐詩別裁》謂“讀李詩者於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才是謫仙人麵目”,此篇足以當之。

  (周嘯天)

  行路難三首(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是李白所寫的三首《行路難》的第一首。這組詩從內容看,應該是寫在天寶三載(744)李白離開長安的時候。

  詩的前四句寫朋友出於對李白的深厚友情,出於對這樣一位天才被棄置的惋惜,不惜金錢,設下盛宴為之餞行。“嗜酒見天真”的李白,要是在平時,因為這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會“一飲三百杯”的。然而,這一次他端起酒杯,卻又把酒杯推開了;拿起筷子,卻又把筷子撂下了。他離開座席,拔下寶劍,舉目四顧,心緒茫然。停、投、拔、顧四個連續的動作,形象地顯示了內心的苦悶抑鬱,感情的激蕩變化。

  接著兩句緊承“心茫然”,正麵寫“行路難”。詩人用“冰塞川”、“雪滿山”象征人生道路上的艱難險阻,具有比興的意味。一個懷有偉大政治抱負的人物,在受詔入京、有幸接近皇帝的時候,皇帝卻不能任用,被“賜金還山”,變相攆出了長安,這不正象遇到冰塞黃河、雪擁太行嗎!但是,李白並不是那種軟弱的性格,從“拔劍四顧”開始,就表示著不甘消沉,而要繼續追求。“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詩人在心境茫然之中,忽然想到兩位開始在政治上並不順利,而最後終於大有作為的人物:一位是呂尚,九十歲在磻溪釣魚,得遇文王;一位是伊尹,在受湯聘前曾夢見自己乘舟繞日月而過。想到這兩位曆史人物的經曆,又給詩人增加了信心。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呂尚、伊尹的遇合,固然增加了對未來的信心,但當他的思路回到眼前現實中來的時候,又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艱難。離筵上瞻望前程,隻覺前路崎嶇,歧途甚多,要走的路,究竟在哪裏呢?這是感情在尖銳複雜的矛盾中再一次回旋。但是倔強而又自信的李白,決不願在離筵上表現自己的氣餒。他那種積極用世的強烈要求,終於使他再次擺脫了歧路彷徨的苦悶,唱出了充滿信心與展望的強音:“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相信盡管前路障礙重重,但仍將會有一天要象劉宋時宗愨所說的那樣,乘長風破萬裏浪,掛上雲帆,橫渡滄海,到達理想的彼岸。

  這首詩一共十四句,八十二個字,在七言歌行中隻能算是短篇,但它跳蕩縱橫,具有長篇的氣勢格局。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它百步九折地揭示了詩人感情的激蕩起伏、複雜變化。詩的一開頭,“金樽美酒”,“玉盤珍羞”,讓人感覺似乎是一個歡樂的宴會,但緊接著“停杯投箸”、“拔劍四顧”兩個細節,就顯示了感情波濤的強烈衝擊。中間四句,剛剛慨歎“冰塞川”、“雪滿山”,又恍然神遊千載之上,仿佛看到了呂尚、伊尹由微賤而忽然得到君主重用。詩人心理上的失望與希望、抑鬱與追求,急遽變化交替。“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四句節奏短促、跳躍,完全是急切不安狀態下的內心獨白,逼肖地傳達出進退失據而又要繼續探索追求的複雜心理。結尾二句,經過前麵的反複回旋以後,境界頓開,唱出了高昂樂觀的調子,相信自己的理想抱負總有實現的一天。通過這樣層層迭迭的感情起伏變化,既充分顯示了黑暗汙濁的政治現實對詩人的宏大理想抱負的阻遏,反映了由此而引起的詩人內心的強烈苦悶、憤鬱和不平,同時又突出表現了詩人的倔強、自信和他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展示了詩人力圖從苦悶中掙脫出來的強大精神力量。

  這首詩在題材、表現手法上都受到鮑照《擬行路難》的影響,但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兩人的詩,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統治者對人才的壓抑,而由於時代和詩人精神氣質方麵的原因,李詩卻揭示得更加深刻強烈,同時還表現了一種積極的追求、樂觀的自信和頑強地堅持理想的品格。因而,和鮑作相比,李詩的思想境界就顯得更高。

  (餘恕誠)

  行路難三首(其二)

  李白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這個開頭與第一首不同。第一首用賦的手法,從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寫起,起得比較平。這一首,一開頭就陡起壁立,讓久久鬱積在內心裏的感受,一下子噴發出來。亦賦亦比,使讀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內容十分深廣。後來孟郊寫了“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的詩句,可能受了此詩的啟發,但氣局比李白差多了。能夠和它相比的,還是李白自己的詩:“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這類詩句,大概隻有李白那種胸襟才能寫得出。不過,《蜀道難》用徒步上青天來比喻蜀道的艱難,使人直接想到那一帶山川的艱險,卻並不感到文意上有過多的埋伏。而這一首,用青天來形容大道的寬闊,照說這樣的大道是易於行路的,但緊接著卻是“我獨不得出”,就讓人感到這裏麵有許多潛台詞。這樣,這個警句的開頭就引起了人們對下文的注意。

  “羞逐”以下六句,是兩句一組。“羞逐”兩句是寫自己的不願意。唐代上層社會喜歡拿鬥雞進行遊戲或賭博。唐玄宗曾在宮內造雞坊,鬥雞的小兒因而得寵。當時有“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狗勝讀書”的民謠。如果要去學鬥雞,是可以交接一些紈袴子弟,在仕途上打開一點後門的。但李白對此嗤之以鼻。所以聲明自己羞於去追隨長安裏社中的小兒。這兩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所說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幹虹霓”是一個意思。都是說他不屑與“長安社中兒”為伍。那末,去和那些達官貴人交往呢?“曳裾王門不稱情,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權貴之門。“彈劍作歌”,用的是馮諼的典故。馮諼在孟嚐君門下作客,覺得孟嚐君對自己不夠禮遇,開始時經常彈劍而歌,表示要回去。李白是希望“平交王侯”的,而現在在長安,權貴們並不把他當一回事,因而使他象馮諼一樣感到不能忍受。這兩句是寫他的不稱意。“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韓信未得誌時,在淮陰曾受到一些市井無賴們的嘲笑和侮辱。賈誼年輕有才,漢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於受到大臣灌嬰、馮敬等的忌妒、反對,後來竟遭貶逐。李白借用了韓信、賈誼的典故,寫出在長安時一般社會上的人對他嘲笑、輕視,而當權者則加以忌妒和打擊。這兩句是寫他的不得誌。

  “君不見”以下六句,深情歌唱當初燕國君臣互相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對建功立業的渴望,表現了他對理想的君臣關係的追求。戰國時燕昭王為了使國家富強,尊郭隗為師,於易水邊築台置黃金其上,以招攬賢士。於是樂毅、鄒衍、劇辛紛紛來歸,為燕所用。燕昭王對於他們不僅言聽計從,而且屈己下士,折節相待。當鄒衍到燕時,昭王“擁篲先驅”,親自掃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塵飛揚,用衣袖擋住掃帚,以示恭敬。李白始終希望君臣之間能夠有一種比較推心置腹的關係。他常以伊尹、薑尚、張良、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為他們和君主之間的關係,比較符合自己的理想。但這種關係在現實中卻是不存在的。唐玄宗這時已經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沒有真正的求賢、重賢之心,下詔召李白進京,也隻不過是裝出一副愛才的姿態,並要他寫一點歌功頌德的文字而已。“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慨歎昭王已死,沒有人再灑掃黃金台,實際上是表明他對唐玄宗的失望。詩人的感慨是很深的,也是很沉痛的。

  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對“行路難”作具體描寫的。既然朝廷上下都不是看重他,而是排斥他,那末就隻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難,歸去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隻有此路可走。這兩句既是沉重的歎息,也是憤怒的抗議。

  這首詩表現了李白對功業的渴望,流露出在困頓中仍然想有所作為的積極用世的熱情,他向往象燕昭王和樂毅等人那樣的風雲際會,希望有“輸肝剖膽效英才”的機緣。篇末的“行路難,歸去來”,隻是一種憤激之詞,隻是比較具體地指要離開長安,而不等於要消極避世,並且也不排斥在此同時他還抱有它日東山再起“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幻想。

  (餘恕誠)

  日出入行

  李白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曆天又複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在。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流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漢代樂府中也有《日出入》篇,它詠歎的是太陽出入無窮,而人的生命有限,於是幻想騎上六龍成仙上天。李白的這首擬作一反其意,認為日出日落、四時變化,都是自然規律的表現,而人是不能違背和超脫自然規律的,隻有委順它、適應它,同自然融為一體,這才符合天理人情。這種思想,表現出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光彩。

  詩凡三換韻,作者抒情言誌也隨著韻腳的變換而逐漸推進、深化。前六句,從太陽的東升西落說起,古代神話講,羲和每日趕了六條龍載上太陽神在天空中從東到西行駛。然而李白卻認為,太陽每天從東升起,“曆天”而西落,這是其本身的規律而不是什麽“神”在指揮、操縱。否則,六條龍又停留在什麽地方呢?“六龍安在”,這是反問句式,實際上否認了六龍存在的可能性,當然,羲和驅日也就荒誕不可信了。太陽運行,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又怎麽能夠與之同升共落?“徘徊”兩字用得極妙,太陽東升西落,猶如人之徘徊,多麽形象生動。在這一段中,詩人一連用了“似”、“安在”、“安得”這些不肯定、不確認的語詞,並且連用了兩個問句,這是有意提出問題,借以引起讀者的深省。詩人故意不作正麵的闡述而以反詰的方式提問,又使語氣變得更加肯定有力。

  中間四句,是說草木的繁榮和凋落,萬物的興盛和衰歇,都是自然規律的表現,它們自榮自落,榮既不用感謝誰,落也不用怨恨誰,因為根本不存在某個超自然的“神”在那裏主宰著四時的變化更迭。這四句詩是全篇的點題之處、核心所在。“草不”、“木不”兩句,連用兩個“不”字,加強了肯定的語氣,顯得果斷而有力。“誰揮鞭策驅四運”這一問,更增強氣勢。這個“誰”字尤其值得思索。是誰在鞭策四時的運轉呢?是羲和那樣的神嗎?讀者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作者的回答上來了:“萬物興歇皆自然”。回答是斷然的,不是神而是自然。此句質樸剛勁,斬釘截鐵,給人以字字千鈞之感。

  最後八句中,詩人首先連用了兩個詰問句,對傳說中駕馭太陽的羲和和揮退太陽的大力士魯陽公予以懷疑,投以嘲笑:羲和嗬羲和,你怎麽會沉埋到浩渺無際的波濤之中去了呢?魯陽公嗬魯陽公,你又有什麽能耐揮戈叫太陽停下來?這是屈原“天問”式的筆法,這裏,李白不僅繼承了屈原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而且比屈原更富於探索的精神。李白不單單是提出問題,更重要的是在回答問題。既然宇宙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律,那麽硬要違背這種自然規律(“逆道違天”),就必然是不真實的,不可能的,而且是自欺欺人的了(“矯誣實多”)。照李白看來,正確的態度應該是:順應自然規律,同自然(即“元氣”,亦即“溟涬”)融為一體,混而為一,在精神上包羅和占有(“囊括”)天地宇宙(“大塊”)。人如果做到了這一點,就能夠達到與溟涬“齊生死”的境界了。

  西方的文藝理論家在談到積極浪漫主義的時候,常常喜歡用三個“大”來概括其特點:口氣大、力氣大、才氣大。這種特點在李白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李白詩中曾反複出現過關於大鵬、關於天馬、關於長江黃河和名山大嶺的巨大而宏偉的形象。如果把李白的全部詩作比作交響樂的話,那麽這些宏大形象就是這支交響樂中主導的旋律,就是這支交響樂中非常突出的、經常再現的主題樂章。在這些宏大的形象中,始終跳躍著一個鮮活的靈魂,這,就是詩人自己的個性。詩人寫大鵬:“燀赫乎宇宙,憑陵乎昆侖,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嶽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大鵬賦》);詩人寫天馬:“嘶青雲,振綠發”,“騰昆侖,曆西極”,“口噴紅光汗溝朱”,“曾陪時龍躍天衢”(《天馬歌》)。詩人所寫的山是:“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願乘泠風去,直出浮雲間”(《登太白峰》);詩人所寫的水是:“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瀉入胸懷間”(《贈裴十四》)。為什麽李白總愛寫宏偉巨大、不同凡響的自然形象,而在這些形象中又流露出這樣大的口氣,煥發著這樣大的力氣和才氣呢?讀了《日出入行》,我們總算找到了理解詩人的鑰匙——“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這是詩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自我形象。這個能與“溟涬同科”的“自我”,是李白精神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思想基礎。

  有人認為,《日出入行》“似為求仙者發”(《唐宋詩醇》),可能有一定的道理。李白受老莊影響頗深,也很崇奉道教。一度曾潛心學道,夢想羽化登仙,享受長生之樂。但從這首詩看,他對這種“逆道違天”的思想和行動,是懷疑和否定的。他實際上用自己的詩篇否定了自己的行動。這正反映出詩人的矛盾心理。

  這首詩,在表現手法上,把述事、抒情和說理結合起來,既跳開了空泛的抒情,又規避了抽象的說理,而是情中見理,理中寓情,情理相互生發。詩中頻頻出現神話傳說,洋溢著濃鬱而熱烈的浪漫主義色彩,而詩人則在對神話傳說中人事的辯駁、揶揄和否定的抒寫中,把“天道自然”的思想輕輕點出,顯得十分自如、貼切,情和理契合無間。詩篇采用了雜言句式,從二字句到九字句都有,不拘一格,靈活自如。其中又或問或答,波瀾起伏,表達了深刻的哲理,而且那樣具有論辯性和說服力。整首詩讀來輕快、活潑而又不失凝重。

  (王治芳)

  北風行

  李白

  燭龍棲寒門,光耀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又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複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這是一首樂府詩。王琦注:“鮑照有《北風行》,傷北風雨雪,行人不歸,李白擬之而作。”(《李太白全集》)李白的樂府詩,不滿足因襲模仿,而能大膽創造,別出新意,被譽為“擅奇古今”(胡應麟《詩藪》)。他的近一百五十首樂府詩,或“不與本辭為異”(胡震亨《李詩通》),但在藝術上高出前人;或對原作提煉、深化,熔鑄出新的、寓意深刻的主題。《北風行》就屬於這後一類。它從一個“傷北風雨雪,行人不歸”的一般題材中,出神入化,點鐵成金,開掘出控訴戰爭罪惡,同情人民痛苦的新主題,從而賦予比原作深刻得多的思想意義。

  這詩一起先照應題目,從北方苦寒著筆。這正是古樂府通常使用的手法,這樣的開頭有時甚至與主題無關,隻是作為起興。但這首《北風行》還略有不同,它對北風雨雪的著力渲染,倒不隻為了起興,也有著借景抒情,烘托主題的作用。

  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常常借助於神話傳說。“燭龍棲寒門,光耀猶旦開”,就是引用《淮南子·墬形訓》中的故事:“燭龍在雁門北,蔽於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麵龍身而無足。”高誘注:“龍銜燭以照太陰,蓋長千裏,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這兩句詩的意思是:燭龍棲息在極北的地方,那裏終年不見陽光,隻以燭龍的視瞑呼吸區分晝夜和四季,代替太陽的不過是燭龍銜燭發出的微光。怪誕離奇的神話雖不足憑信,但它所展現的幽冷嚴寒的境界卻借助於讀者的聯想成為真實可感的藝術形象。在此基礎上,作者又進一步描寫足以顯示北方冬季特征的景象:“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這幾句意境十分壯闊,氣象極其雄渾。日月不臨既承接了開頭兩句,又同“唯有北風”互相襯托,強調了氣候的寒冷。“號怒”寫風聲,“天上來”寫風勢,此句極盡北風凜冽之形容。對雪的描寫更是大氣包舉,想象飛騰,精彩絕妙,不愧是千古傳誦的名句。詩歌的藝術形象是詩人主觀感情和客觀事物的統一,李白有著豐富的想象,熱烈的情感,自由豪放的個性,所以尋常的事物到了他的筆下往往會出人意表,超越常情。這正是他詩歌浪漫主義的一個特征。這兩句詩還好在它不單寫景,而且寓情於景。李白另有兩句詩:“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二者同樣寫雪,同樣使用了誇張,連句式也相同,在讀者心中引起的感受卻全然不同。一個喚起了濃鬱的春意,一個渲染了嚴冬的淫威。不同的藝術效果皆因作者的情思不同。這兩句詩點出“燕山”和“軒轅台”,就由開頭泛指廣大北方具體到幽燕地區,引出下麵的“幽州思婦”。

  作者用“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等一連串的動作來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塑造了一個憂心忡忡、愁腸百結的思婦的形象。這位思婦正是由眼前過往的行人,想到遠行未歸的丈夫;由此時此地的苦寒景象,引起對遠在長城的丈夫的擔心。這裏沒有對長城作具體描寫,但“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一句可以使人想到,定是長城比幽州更苦寒,才使得思婦格外憂慮不安。而幽州苦寒已被作者寫到極致,則長城的寒冷、征人的困境便不言自明。前麵的寫景為這裏的敘事抒情作了伏筆,作者的剪裁功夫也於此可見。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鞞靫”是裝箭的袋子。這兩句是寫思婦憂念丈夫,但路途迢遠,無由得見,隻得用丈夫留下的飾有虎紋的箭袋寄托情思,排遣愁懷。這裏僅用“提劍”一詞,就刻畫了丈夫為國慷慨從戎的英武形象,使人對他後來不幸戰死更生同情。因丈夫離家日久,白羽箭上已蛛網塵結。睹物思人,已是黯然神傷,更那堪“箭空在,人今戰死不複回”,物在人亡,倍覺傷情。“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一筆,入木三分地刻畫了思婦將種種離愁別恨、憂思懸想統統化為極端痛苦的絕望心情。詩到此似乎可以結束了,但詩人並不止筆,他用驚心動魄的詩句傾瀉出滿腔的悲憤:“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黃河捧土”是用典,見於《後漢書·朱浮傳》:“此猶河濱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見其不知量也”,是說黃河邊孟津渡口不可塞,那麽,“奔流到海不複回”的滔滔黃河當更不可塞。這裏卻說即使黃河捧土可塞,思婦之恨也難裁,這就極其鮮明地反襯出思婦愁恨的深廣和她悲憤得不能自已的強烈感情。北風號怒,飛雪漫天,滿目淒涼的景象更加濃重地烘托出悲劇的氣氛,它不僅又一次照應了題目,使首尾呼應,結構更趨完整;更重要的是使景與情極為和諧地交融在一起,使人幾乎分辨不清哪是寫景,哪是抒情。思婦的愁怨多麽象那無盡無休的北風雨雪,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結尾這兩句詩恰似火山噴射著岩漿,又象江河衝破堤防,產生了強烈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首詩成功地運用了誇張的手法。魯迅在《漫談“漫畫”》一文中說:“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麽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隻有在真實基礎上的誇張才有生命力。葉燮的《原詩》又說,誇張是“決不能有其事,實為情至之語”。詩中“燕山雪花大如席”和“黃河捧土尚可塞”,說的都是生活中決不可能發生的事,但讀者從中感到的是作者強烈真實的感情,其事雖“決不能有”,卻變得真實而可以理解,並且收到比寫實強烈得多的藝術效果。此詩信筆揮灑,時有妙語驚人;自然流暢,不露斧鑿痕跡。無怪乎胡應麟說李白的樂府詩是“出鬼入神,惝恍莫測”(《詩藪》)。

  (張明非)

  關山月

  李白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關山月”是樂府舊題。《樂府古題要解》:“關山月,傷離別也。”李白的這首詩,在內容上繼承了古樂府,但又有極大的提高。

  開頭四句,可以說是一幅包含著關、山、月三種因素在內的遼闊的邊塞圖景。我們在一般文學作品裏,常常看到“月出東海”或“月出東山”一類描寫,而天山在我國西部,似乎應該是月落的地方,何以說“明月出天山”呢?原來這是就征人角度說的。征人戍守在天山之西,回首東望,所看到的是明月從天山升起的景象。天山雖然不靠海,但橫亙在山上的雲海則是有的。詩人把似乎是在人們印象中隻有大海上空才更常見的雲月蒼茫的景象,與雄渾磅礴的天山組合到一起,顯得新鮮而壯觀。這樣的境界,在一般才力薄弱的詩人麵前,也許難乎為繼,但李白有的是筆力。接下去“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範圍比前兩句更為廣闊。宋代的楊齊賢,好象唯恐“幾萬裏”出問題,說是:“天山至玉門關不為太遠,而曰幾萬裏者,以月如出於天山耳,非以天山為度也。”用想象中的明月與玉門關的距離來解釋“幾萬裏”,看起來似乎穩妥了,但李白是講“長風”之長,並未說到明月與地球的距離。其實,這兩句仍然是從征戍者角度而言的,士卒們身在西北邊疆,月光下佇立遙望故園時,但覺長風浩浩,似掠過幾萬裏中原國土,橫度玉門關而來。如果聯係李白《子夜吳歌》中“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來進行理解,詩的意蘊就更清楚了。這樣,連同上麵的描寫,便以長風、明月、天山、玉門關為特征,構成一幅萬裏邊塞圖。這裏表麵上似乎隻是寫了自然景象,但隻要設身處地體會這是征人東望所見,那種懷念鄉土的情緒就很容易感覺到了。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這是在前四句廣闊的邊塞自然圖景上,迭印出征戰的景象。下,指出兵。漢高祖劉邦領兵征匈奴,曾被匈奴在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西)圍困了七天。而青海灣一帶,則是唐軍與吐蕃連年征戰之地。這種曆代無休止的戰爭,使得從來出征的戰士,幾乎見不到有人生還故鄉。這四句在結構上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描寫的對象由邊塞過渡到戰爭,由戰爭過渡到征戍者。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戰士們望著邊地的景象,思念家鄉,臉上多現出愁苦的顏色,他們推想自家高樓上的妻子,在此蒼茫月夜,歎息之聲當是不會停止的。“望邊色”三個字在李白筆下似乎隻是漫不經心地寫出,但卻把以上那幅萬裏邊塞圖和征戰的景象,跟“戍客”緊緊連係起來了。所見的景象如此,所思亦自是廣闊而渺遠。戰士們想象中的高樓思婦的情思和他們的歎息,在那樣一個廣闊背景的襯托下,也就顯得格外深沉了。

  詩人放眼於古來邊塞上的漫無休止的民族衝突,揭示了戰爭所造成的巨大犧牲和給無數征人及其家屬所帶來的痛苦,但對戰爭並沒有作單純的譴責或歌頌,詩人象是沉思著一代代人為它所支付的沉重的代價!在這樣的矛盾麵前,詩人,征人,乃至讀者,很容易激起一種渴望。這種渴望,詩中沒有直接說出,但類似“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戰城南》)的想法,是讀者在讀這篇作品時很容易產生的。

  離人思婦之情,在一般詩人筆下,往往寫得纖弱和過於愁苦,與之相應,境界也往往狹窄。但李白卻用“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的萬裏邊塞圖景來引發這種感情。這隻有胸襟如李白這樣浩渺的人,才會如此下筆。明代胡應麟評論說:“渾雄之中,多少閑雅。”如果把“閑雅”理解為不局促於一時一事,是帶著一種更為廣遠、沉靜的思索,那麽,他的評語是很恰當的。用廣闊的空間和時間做背景,並在這樣的思索中,把眼前的思鄉離別之情融合進去,從而展開更深遠的意境,這是其他一些詩人所難以企及的。

  (餘恕誠)

  楊叛兒

  李白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

  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淩紫霞。

  《楊叛兒》本北齊時童謠,後來成為樂府詩題。李白此詩與《楊叛兒》童謠的本事無關,而與樂府《楊叛兒》關係十分密切。開頭一句中的《楊叛兒》,即指以這篇樂府為代表的情歌。“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一對青年男女,一方唱歌,一方勸酒。顯出男女雙方感情非常融洽。

  “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白門,本劉宋都城建康(今南京)城門。因為南朝民間情歌常常提到白門,所以成了男女歡會之地的代稱。“最關人”,猶言最牽動人心。是何事物最牽動人心呢?——“烏啼白門柳”。五個字不僅點出了環境、地點,還暗示了時間。烏啼,應是接近日暮的時候。其時、其地、其景,不用說是最關情的了。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烏鴉歸巢之後漸漸停止啼鳴,在柳葉楊花之間甜蜜地憩息了。這裏既是寫景,又充滿著比興意味,情趣盎然。這裏的“醉”,當然不排斥酒醉,同時還包括男女之間柔情密意的陶醉。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淩紫霞。”沉香,即名貴的沉水香。博山爐是一種爐蓋作重迭山形的薰爐。這兩句承“君醉留妾家”把詩推向高潮,進一步寫男女歡會。對方的醉留,正象沉香投入爐中,愛情的火焰立刻燃燒起來,情意融洽,精神升華,則象香火化成煙,雙雙一氣,淩入雲霞。

  這首詩,形象豐滿,生活氣息濃厚,顯得非常新鮮、活潑,但它卻不同於一般直接歌唱現實生活的作品,而是李白根據古樂府《楊叛兒》進行的藝術再創造。古詞隻四句:“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古詞和李白的新作,神貌頗為相近,但藝術感染力有很大差距。李詩一開頭,“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就是原樂府中所無。而缺少這兩句,全詩就看不到場麵,失去了一開頭就籠罩全篇的男女慕悅的氣氛。第三句“何許最關人”,這是較原詩多出的一句設問,使詩意顯出了變化,表現了雙方在“烏啼白門柳”那種特定的環境下濃烈的感情。五句“烏啼隱楊花”,從原詩中“藏烏”一語引出,但意境更美。接著,“群醉留妾家”則寫出醉留,意義更顯豁,有助於表現愛情的熾烈和如魚得水的情趣。特別是最後既用“博山爐中沉香火”七字隱括原詩的後半:“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又生發出了“雙煙一氣淩紫霞”的絕妙形容。這一句由前麵的比興,發展到帶有較多的象征意味,使全詩的精神和意趣得到完美的體現。

  李白《楊叛兒》中一男一女由唱歌勸酒到醉留。這在封建禮教麵前是帶有解放色彩的。較之古《楊叛兒》,情感更熾烈,生活的調子更加歡快和浪漫。這與唐代經濟繁榮,社會風氣比較解放,顯然有關。

  (餘恕誠)

  古朗月行

  李白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

  這是一首樂府詩。“朗月行”,是樂府古題,屬《雜曲歌辭》。鮑照有《朗月行》,寫佳人對月弦歌。李白采用這個題目,故稱《古朗月行》,但沒有因襲舊的內容。

  詩人運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通過豐富的想象,神話傳說的巧妙加工,以及強烈的抒情,構成瑰麗神奇而含意深蘊的藝術形象。詩中先寫兒童時期對月亮稚氣的認識:“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以“白玉盤”、“瑤台鏡”作比,生動地表現出月亮的形狀和月光的皎潔可愛,使人感到非常新穎有趣。“呼”、“疑”這兩個動詞,傳達出兒童的天真爛漫之態。這四句詩,看似信手寫來,卻是情采俱佳。然後,又寫月亮的升起:“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古代神話說,月中有仙人、桂樹、白兔。當月亮初生的時候,先看見仙人的兩隻腳,而後逐漸看見仙人和桂樹的全形,看見一輪圓月,看見月中白兔在搗藥。詩人運用這一神話傳說,寫出了月亮初生時逐漸明朗和宛若仙境般的景致。然而好景不長,月亮漸漸地由圓而蝕:“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蟾蜍,俗稱癩蛤蟆;大明,指月亮。傳說月蝕就是蟾蜍食月所造成,月亮被蟾蜍所齧食而殘損,變得晦暗不明。“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表現出詩人的感慨和希望。古代善射的後羿,射落了九個太陽,隻留下一個,使天、人都免除了災難。詩人為什麽在這裏引出這樣的英雄來呢?也許是為現實中缺少這樣的英雄而感慨吧!也許是希望有這樣的英雄來掃除天下吧!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詩人深感失望:“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月亮既然已經淪沒而迷惑不清,還有什麽可看的呢!不如趁早走開吧。這顯然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心中的憂憤不僅沒有解除,反而加深了:“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詩人不忍一走了之,內心矛盾重重,憂心如焚。

  這首詩,大概是李白針對當時朝政黑暗而發的。唐玄宗晚年沉湎聲色,寵幸楊貴妃,權奸、宦官、邊將擅權,把國家搞得烏煙瘴氣。詩中“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似是刺這一昏暗局麵。沈德潛說,這是“暗指貴妃能惑主聽”。(《唐詩別裁》)。然而詩人的主旨卻不明說,而是通篇作隱語,化現實為幻景,以蟾蜍蝕月影射現實,說得十分深婉曲折。詩中一個又一個新穎奇妙的想象,展現出詩人起伏不平的感情,文辭如行雲流水,富有魅力,發人深思,體現出李白詩歌的雄奇奔放、清新俊逸的風格。

  (鄭國銓)

  妾薄命

  李白

  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

  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

  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

  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

  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妾薄命》為樂府古題之一。李白的這首詩“依題立義”,通過對陳皇後阿嬌由得寵到失寵的描寫,揭示了封建社會中婦女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的悲劇命運。

  全詩十六句,每四句基本為一個層次。詩的前四句,先寫阿嬌的受寵,而從“金屋藏嬌”寫起,欲抑先揚,以反襯失寵後的冷落。據《漢武故事》記載:漢武帝劉徹數歲時,他的姑母長公主問他:“兒欲得婦否?”指左右長禦百餘人,皆曰:“不用。”最後指其女阿嬌問:“阿嬌好否?”劉徹笑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劉徹即位後,阿嬌做了皇後,也曾寵極一時。詩中用“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兩句誇張的詩句,形象地描繪出阿嬌受寵時的氣焰之盛,真是炙手可熱,不可一世。但是,好景不長。從“寵極愛還歇”以下四句,筆鋒一轉,描寫阿嬌的失寵,俯仰之間,筆底翻出波瀾。嬌妒的陳皇後,為了“奪寵”,曾做了種種努力,她重金聘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但願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李白《白頭吟》);又曾用女巫楚服的法術,“令上意回”。前者沒有收到多大的效果,後者反因此得罪,後來成了“廢皇後”,幽居於長門宮內,雖與皇帝相隔一步之遠,但咫尺天涯,宮車不肯暫回。“雨落不上天”以下四句,用形象的比喻,極言“令上意回”之不可能,與《白頭吟》所謂“東流不作西歸水”、“覆水再收豈滿杯”詞旨相同。這是什麽原因呢?最後四句,詩人用比興的手法,形象地揭示出這樣一條規律:“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發人深省的詩句,是一篇之警策,它對以色取人者進行了諷刺,同時對“以色事人”而暫時得寵者,也是一個警告。詩人用比喻來說理,用比興來議論,充分發揮形象思維的特點和比興的作用,不去說理,勝似說理,不去議論,而又高於議論,頗得理趣。

  這首詩語言質樸自然,氣韻天成,比喻貼切,對比鮮明,得寵與失寵相比,“芙蓉花”與“斷根草”相比,比中見義。全詩半是比擬,從比中得出結論:“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顯得自然而又奇警,自然得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奇警處,讀之讓人驚心動魄。

  (劉文忠)

  塞下曲六首(其一)

  李白

  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塞下曲》出於漢樂府《出塞》《入塞》等曲(屬《橫吹曲》),為唐代新樂府題,歌辭多寫邊塞軍旅生活。李白所作共六首,此其第一首。作者天才豪縱,作為律詩亦逸氣淩雲,獨辟一境。象這首詩,幾乎完全突破律詩通常以聯為單位作起承轉合的常式,大致講來,前四句起,五六句為承,末二句作轉合,直是別開生麵。

  起從“天山雪”開始,點明“塞下”,極寫邊地苦寒。“五月”在內地屬盛暑,而天山尚有“雪”。但這裏的雪不是飛雪,而是積雪。雖然沒有滿空飄舞的雪花(“無花”),卻隻覺寒氣逼人。仲夏五月“無花”尚且如此,其餘三時(尤其冬季)寒如之何就可以想見了。所以,這兩句是舉輕而見重,舉隅而反三,語淡意渾。同時,“無花”二字雙關不見花開之意,這層意思緊啟三句“笛中聞折柳”。“折柳”即《折楊柳》曲的省稱。這句表麵看是寫邊地聞笛,實話外有音,意謂眼前無柳可折,“折柳”之事隻能於“笛中聞”。花明柳暗乃春色的表征,“無花”兼無柳,也就是“春色未曾看”了。這四句意脈貫通,“一氣直下,不就羈縛”(沈德潛《說詩晬語》),措語天然,結意深婉,不拘格律,如古詩之開篇,前人未具此格。

  五六句緊承前意,極寫軍旅生活的緊張。古代行軍鳴金(錞、鐲之類)擊鼓,以整齊步伐,節止進退。寫出“金鼓”,則烘托出緊張氣氛,軍紀嚴肅可知。隻言“曉戰”,則整日之行軍、戰鬥俱在不言之中。晚上隻能抱著馬鞍打盹兒,更見軍中生活之緊張。本來,宵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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