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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 李白(1)

  古風(其一)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宋朝程顥曾把《論語》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認為前者溫潤,而後者明銳。一般說來,李白的詩偏於明銳而有鋒芒的一路,但這首詩卻氣息溫潤,節奏和緩,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風度。

  開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全詩的綱領,第一句統攝“王風委蔓草”到“綺麗不足珍”,第二句統攝“聖代複元古”到最後“絕筆於獲麟”。這樣開門見山,分寫兩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筆仗。這兩句雖則隻有十個字,可是感慨無窮。這裏的“大雅”並不是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雅聲久矣不起,這是正麵的意思,是一層。然則誰能興起呢?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落出“吾”字,表出詩人的抱負,這是第二層。可是詩人這時候,已非少壯,而是如孔子自歎一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負,也已來日無多了,這是第三層。何況茫茫天壤,知我者誰?這一腔抱負,究竟向誰展示、呈獻呢?這是第四層。這四層轉折,一層深一層,一唱三歎,感慨蒼涼,而語氣卻又渾然閑雅,不露鬱勃牢騷,確是五言古詩的正統風度。

  首兩句點明正意以後,第三句起,就抒寫“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後,以關雎麟趾王者之風為代表的詩三百篇已委棄於草莽之中,到了戰國,蔓草更發展為遍地荊棘。三家分晉,七雄爭強,虎鬥龍爭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順敘下來,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順敘下去,文氣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聲何微茫”一句,用頓宕的問歎,轉一口氣。“正聲”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麵回應上文,一麵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騷人”。《詩經》本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說法,這裏把屈原宋玉,歸之於哀怨,言外之意,還是留正聲於微茫一脈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國的詩人,論時代在秦以前,這裏逆插一句,作為補敘,文勢不平。於是再用順敘談到漢朝,“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說明揚雄、司馬相如,繼楚辭之後,在文風頹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漢書·藝文誌·詩賦略》中所說:“競為侈靡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和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說“揚馬沿波而得奇”一樣,蕩而不返,開出無邊的末流。詩人寫到這裏,不能象帳冊一般一筆一筆開列下去了。於是概括性地總束一下,“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說明以後的變化雖多,但文章法度,總已淪喪。尤其“自從建安來”,三曹七子之後,更是“綺麗不足珍”,這與《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大意相近。詩人反對綺麗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藝主張是顯而易見的。詩寫到這裏,自從春秋戰國直到陳隋,去古不可謂不遠,寫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於是掉轉筆來,發揮“吾衰竟誰陳”了。

  “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這六句鋪敘唐代的文運,詩人故弄狡獪,其實半是假話。唐代是近體律絕詩新興的時代,何嚐有所謂“複元古”?唐太宗以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間,曆經武後、韋後之變,又何嚐有所謂垂衣裳無為而治天下?王、楊、盧、駱、沈、宋的詩,雖各有勝處,但用“清真”兩字,也隻是李白個人的說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風格。文才處休明之世,乘時運而飛躍,有如鯉魚踴躍於龍門,繁星羅布於秋天。這裏寫唐代的進士科,比較真實,但唐代主要以詩賦取士,文勝於質,又何嚐有所謂“文質相炳煥”?這些還是枝節的問題,如果唐朝統治者真能如李白這六句詩所寫的那樣,李白應該早就複興“大雅”,重振“正聲”,何至於“吾衰竟誰陳”呢?這六句與“吾衰竟誰陳”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詩人這六句是故布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從“眾星”中躍出“吾”來,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話,申說自己已無創作之意,隻有把“廢興萬變”之中的那些作品,象孔子刪詩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蕪存菁罷了,這樣庶幾還可以“垂輝映千春”。可是孔子畢竟不是僅僅刪述而已,讚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之外,最後還是作了流傳千載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時才絕筆。詩人的抱負,亦正是如此。最後兩句,從“吾衰竟誰陳”,“我誌在刪述”的較消沉的想法,又一躍而起,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的斬截之辭,來反振全詩,表示願意盡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詩人以開創一代詩風為己任,自比孔子,正說明他對自己期許很高。這一“立”字又遙遙與起句的“作”字呼應,氣足神完,於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於這首詩的主意在複振大雅之聲,所以詩人在寫作時,其胸襟風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風,不能駿發飄逸,也不能鬱勃牢騷,完全用中鋒正筆。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誰陳”的慨歎之中,對當代有所不滿,而隻能以“聖代複元古”等六句正麵頌揚之辭,來微露矛盾之意,這並非詩人故作違心之論,而是寫這首詩的立場使然。千古以來,對此詩都是順口隨便讀過,未嚐抉出其矛盾之處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負了詩人當時以此詩冠全集卷首的苦心了。

  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安雅中和。最後兩句,由於立意的堅決,音調也不自覺地緊急起來,“立”、“絕”、“筆”三個入聲字,湊巧排列在一起,無意中聲意相配,構成了斬釘截鐵的壓軸。

  (沈熙乾)

  古風(其三)

  李白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聘望琅邪台。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此詩主旨是借秦始皇之求仙不成,以規諷唐玄宗之迷信神仙。就思想內容而言並不算李白一人之特見卓識,但就其動蕩開合的氣勢、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而言,實堪稱獨步。全詩大體可分前後兩段,前段為賓,後段為主。主要手法是欲抑先揚,忽翕忽張,最後蓋棺論定。

  前段從篇首至“騁望琅邪台”,頌揚秦王之雄才大略和統一業績。頭四句極力渲染秦始皇消滅六國平定天下的威風。不言平定四海,而言“掃”空“六合”(包天地四方而言之),首先就張揚了秦王之赫赫聲威。再用“虎視”形容其勃勃雄姿,更覺咄咄逼人。起二句便有“猛虎攫人之勢”。緊接著寫統一天下的具體情事,也就有如破竹了。三句“浮雲”象征當時天下混亂陰暗的局麵,而秦王拔劍一揮,則寰區大定,一人“決”字,顯得何其果斷,有快刀斬亂麻之感。於是乎天下諸侯皆西來臣屬於秦了。由於字字擲地有力,句句語氣飽滿,不待下兩句讚揚,讚揚之意已溢於言表。“明斷”句一作“雄圖發英斷”,但不管“明斷”、“英斷”也好,“雄圖”、“天啟”、“大略”也好,總算把對政治家的最高讚詞都用上了。詩篇至此,一揚再揚,預為後段的轉折蓄勢。緊接“收兵”二句寫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所采取的鞏固政權兩大措施,亦是張揚氣派。一是收集天下民間兵器,熔鑄為十二金人,消除反抗力量,使“天下莫予毒也已”,於是秦和東方交通的咽喉函穀關便可敞開了。二是於琅邪台、會稽山等處刻石頌秦功德,為維護統一作輿論宣傳。“會稽嶺”和“琅邪台”一南一北,相距數千裏,詩人緊接寫來,有如信步戶庭之間。“騁望”二字形象生動地展示出秦王當時誌盈意滿的氣概。秦之統一措施甚多,擇其要者,則綱舉目張,敘得簡勁豪邁。對秦王的歌頌至此臻極,然而物極必反,這猶如《過秦論》的開篇,直是轟轟烈烈,使後來的反跌之筆更見有力。

  後段十二句,根據曆史事實進行生動藝術描寫,諷刺了秦王驕奢淫侈及妄想長生的荒唐行為。先揭發其驪山修墓奢靡之事。秦始皇即位第三十五年,發宮刑罪犯七十多萬人建阿房宮和驪山墓,揮霍恣肆,窮極民力。再揭發其海上求仙的愚妄之舉。始皇二十八年,齊人徐市說海上有蓬萊等三神山,上有仙人及不死之藥,於是始皇遣徐市帶童男女數千人入海追求,數年無結果。此即“采不死藥”事。“茫然使心哀”是擔心貪欲未必能滿足的恐懼和空虛。這四句對於前段,筆鋒陡轉,真如駿馬注坡。寫始皇既期不死又築高陵,揭示出其自私、矛盾、欲令智昏的內心世界。但詩人並沒有就此草草終篇,在寫其求仙最終破產之前,又掀起一個波瀾。據史載徐市詐稱求藥不得,是因海中有大魚阻礙之故,於是始皇派人運著連續發射的強弩沿海射魚,在今山東煙台附近海麵射死一條鯨。此節文字運用浪漫想象與高度誇張手法,把獵鯨場麵寫得光怪陸離,有聲有色,驚險奇幻:赫然浮現海麵上的長鯨,驟然看來好似一尊山嶽,它噴射水柱時水波激揚,雲霧彌漫,聲如雷霆,它鬐鬣張開時竟遮蔽了青天……。詩人這樣寫,不但使詩篇增添了一種驚險奇幻的神秘色彩,也是製造希望的假象,為篇終致命的一跌作勢。長鯨征服了,不死之藥總可求到吧。結果不然,此後不久,始皇就在巡行途中病死。“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這是最後的反跌之筆,使九霄雲上的秦王跌到地底,真是驚心動魄,以此二句收束築陵、求仙事,筆力陡健,而口吻冷雋。想當初那樣“明斷”的英主,竟會一再被方士欺騙,仙人沒做成,隻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而“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讓方士大討其便宜。曆史的嘲弄是多麽無情啊。

  此詩雖屬詠史,但並不僅僅為秦始皇而發。唐玄宗和秦始皇就頗相類似:兩人都曾勵精圖治,而後來又變得驕侈無度,最後迷信方士妄求長生。據《資治通鑒》載:“玄宗)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這種蠢舉,結果必然是貽害於國家。可見李白此詩是有感而發的。全詩史實與誇張、想象結合,敘事與議論、抒情結合,欲抑故揚,跌宕生姿,既有批判現實精神又有浪漫奔放激情,是李白《古風》中的力作。

  (胡國瑞)

  古風(其十五)

  李白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

  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

  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

  方知黃鵠舉,千裏獨徘徊。

  這是一首以古諷今、寄慨抒懷的五言古詩。詩的主題是感慨懷才不遇。

  前四句用戰國時燕昭王求賢的故事。燕昭王決心洗雪被齊國襲破的恥辱,欲以重禮招納天下賢才。他請郭隗推薦,郭隗說:王如果要招賢,那就先從尊重我開始。天下賢才見到王對我很尊重,那麽比我更好的賢才也會不遠千裏而來了。於是燕昭王立即修築高台,置以黃金,大張旗鼓地恭敬郭隗。這樣一來,果然奏效,當時著名遊士如劇辛、鄒衍等人紛紛從各國湧來燕國。在這裏,李白的用意是借以表明他理想的明主和賢臣對待天下賢才的態度。李白認為,燕昭王的英明在於禮賢求賢,郭隗的可貴在於為君招賢。

  然而,那畢竟是曆史故事。次四句,詩人便化用前人成語,感諷現實。“青雲士”是指那些飛黃騰達的達官貴人。《史記·伯夷列傳》說:“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者!”意思是說,下層寒微的士人隻有依靠達官貴人,才有可能揚名垂世,否則便被埋沒。李白便發揮這個意思,感慨說,無奈那些飛黃騰達的顯貴們,早已把我們這些下層士人象塵埃一樣棄置不顧。顯貴之臣如此,那麽當今君主怎樣呢?李白化用阮籍《詠懷》第三十一首諷刺魏王語“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尖銳指出當今君主也是隻管揮霍珠玉珍寶,追求聲色淫靡,而聽任天下賢才過著貧賤的生活。這四句恰和前四句形成鮮明對比。詩人在深深的感慨中,寄寓著尖銳的揭露和諷刺。

  現實不合理想,懷才不獲起用,那就隻有遠走高飛,別謀出路,但是前途又會怎樣呢?李白用了春秋時代田饒的故事,含蓄地抒寫了他在這種處境中的不盡惆悵。田饒在魯國長久未得到重用,決心離去,對魯哀公說:“臣將去君,黃鵠舉矣!”魯哀公問他“黃鵠舉”是什麽意思。他解釋說,雞忠心為君主效勞,但君主卻天天把它煮了吃掉,這是因為雞就在君主近邊,隨時可得;而黃鵠一舉千裏,來到君主這裏,吃君主的食物,也不象雞那樣忠心效勞,卻受到珍貴,這是因為黃鵠來自遠方,難得之故。所以我要離開君主,學黃鵠高飛遠去了。魯哀公聽了,請田饒留下,表示要把這番話寫下來。田饒說:“有臣不用,何書其言!”就離開魯國,前往燕國。燕王立他為相,治燕三年,國家太平。魯哀公為此後悔莫及。(見《韓詩外傳》)李白在長安,跟田饒在魯國的處境、心情很相似,所以這裏說“方知”,也就是說,他終於體驗到田饒作“黃鵠舉”的真意,也要離開不察賢才的庸主,去尋求實現壯誌的前途。但是,田饒處於春秋時代,王室衰微,諸侯逞霸,士子可以周遊列國,以求遂誌。而李白卻是生活在統一強盛的大唐帝國,他不可能象田饒那樣選擇君主。因此,他雖有田饒“黃鵠舉”之意,卻隻能“千裏獨徘徊”,彷徨於茫茫的前途。這末二句,歸結到懷才不遇的主題,也結出了時代的悲劇,形象鮮明,含意無盡。

  《古風》五十九首都是擬古之作。其一般特點是注重比興,立意諷托,崇尚風骨,氣勢充沛,而語言樸實。這首顯然擬阮籍《詠懷》體,對具體諷刺對象,故意閃爍其詞,但傾向分明,感情激越,手法確似阮詩。這表明李白有很高的詩歌藝術素養和造詣。但從詩的構思和詩人形象所體現的全篇風格來看,這詩又確實保持著李白的獨特風格。如上所述,首四句是詠曆史以寄理想,但手法是似乎直陳史事,不點破用意。次四句是借成語以慨現實,但都屬泛指,讀者難以猜測。末二句是借故事以寫出路,但隻以引事交織描敘,用形象點到即止。總起來看,手法是故擬阮籍的隱晦,而構思則從理想高度來揭露現實的黑暗,表現出李白那種熱情追求理想的思想性格,和他的詩歌藝術的一個主要的風格特征。

  (倪其心)

  古風(其十九)

  李白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賞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至雲台,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這是一首用遊仙體寫的古詩,大約作於安祿山攻破洛陽以後。詩中表現了詩人獨善兼濟的思想矛盾和憂國憂民的沉痛感情。詩人在想象中登上西嶽華山的最高峰蓮花峰,遠遠看見了明星仙女。“明星”本是華山玉女名,但字麵上又給人造成天上明星的錯覺。首二句展現了一個蓮峰插天、明星閃爍的神話世界。玉女的纖纖素手拈著粉紅的芙蓉,淩空而行,遊於高高的太清,雪白的霓裳曳著寬廣的長帶,迎風飄舉,升向天際。詩人用神奇的彩筆,繪出了一幅優雅縹緲的神女飛天圖。

  美麗的玉女邀請李白來到華山雲台峰,與仙人衛叔卿長揖見禮。據《神仙傳》載,衛叔卿曾乘雲車、駕白鹿去見漢武帝,以為皇帝好道,見之必加優禮。但皇帝隻以臣下相待,於是大失所望,飄然離去。這裏用衛叔卿的故事暗暗關合著李白自己的遭遇。天寶初年,詩人不是也曾懷著匡世濟民的宏圖進入帝闕嗎?而終未為玄宗所重用,三年後遭讒離京。所以沒奈何,隻好把衛叔卿引為同調,而與之駕鴻雁遊紫冥了。

  正當詩人恍惚間與衛叔卿一同飛翔在太空之上的時候,他低頭看到了被胡兵占據的洛陽一帶,人民慘遭屠戮,血流遍野,而逆臣安祿山及其部屬卻衣冠簪纓,坐了朝廷。社會的動亂驚破了詩人幻想超脫現實的美夢,使他猛然從神仙幻境折回,轉而麵對戰亂的慘象。詩至此戛然而止,沒有交代自己的去留,但詩中李白正視和關切現實,憂國憂民的心情,是十分明顯的。

  在這首《古風》裏,詩人出世和用世的思想矛盾是通過美妙潔淨的仙境和血腥汙穢的人間這樣兩種世界的強烈對照表現出來的。這就造成了詩歌情調從悠揚到悲壯的急速變換,風格從飄逸到沉鬱的強烈反差。然而它們卻和諧地統一在一首詩裏,這主要是靠詩人縱橫的筆力、超人的才能和積極的進取精神。

  李白後期的遊仙詩,常常在馳騁豐富的想象時,把道家神仙的傳說融入瑰麗奇偉的藝術境界,使抒情主人公帶上濃鬱的謫仙色彩。這是和他政治上不得誌,信奉道教,長期過著遊山玩水、修道煉丹的隱士生活分不開的。但他借遊仙表現了對現實的反抗和對理想的追求,使魏晉以來宣揚高蹈遺世的遊仙詩獲得了新的生命。《古風》其十九便是一個例證。

  (葛曉音)

  古風(其二十四)

  李白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幹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蹠!

  唐玄宗的後期,政治由開明轉為腐敗。他寵任宦官,使這些人憑藉權勢,大肆勒索,“於是甲舍、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新唐書·宦者傳上》)唐玄宗還喜好鬥雞之戲,據唐人陳鴻《東城老父傳》雲,當時被稱為“神雞童”的賈昌,由於得到皇帝的愛幸,“金帛之賜,日至其家”,有民謠說:“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這些宦官和雞童恃寵驕恣,不可一世。其時李白在長安,深感上層統治者的腐敗,這首《古風》就是針對當時現實而作的一幅深刻諷刺畫。

  詩的前八句寫宦官、雞童的豪華生活和飛揚跋扈的氣焰。詩人對這些得幸小人的生活並沒有進行全麵描寫,隻是截取了京城大道上的兩個場景,把它巧妙地勾畫在讀者眼前。

  第一個場景寫宦官。詩一開始,就象電影鏡頭一樣,推出了一個塵土飛揚的畫麵:“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亭午”是正午,“阡陌”原指田間小路,這裏泛指京城大道。正午天最亮,卻暗然不見阡陌,可見塵土之大。而這樣大的塵土是“大車”揚起來的,這又寫出了大車之多與行駛的迅疾。這是寫景,為後麵即將出現的人物作鋪墊。那麽,是誰這樣肆無忌憚地飛車疾馳呢?詩人指出:“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中貴”,是“中貴人”的省稱,指有權勢的太監。“甲宅”,指頭等的宅第。“連雲”狀其量,宅第高而且廣,直連霄漢。詩人不僅寫出了乘車人是宦官,而且寫出了他們為什麽能如此目中無人,因為他們有勢,有錢,他們正驅車返回豪華的宅第。這裏詩人既沒有直接描寫車中的宦官,也沒有描寫路上的行人,隻是通過寫飛揚的塵土、連雲的宅第,來渲染氣氛、顯示人物,有烘雲托月之妙。

  另一個場景寫雞童,又換了一副筆墨。寫“中貴”,處處虛筆烘托;對“雞童”卻是用實筆從兩個方麵進行正麵描寫:一是寫服飾。“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鬥雞人與宦官不同,他是緩轡放馬而行,好象故意要顯示他的權勢和服飾的華貴。在“亭午”陽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車蓋衣冠何等光彩奪目!二是寫神態。“意態由來畫不成”,一個人的神情本來是很難描繪的,尤其是在短小的抒情詩裏。但李白寫來卻舉重若輕,他先用了一個誇張的手法,把筆墨放開去,“鼻息幹虹蜺”,虹蜺即虹霓,鼻息吹動了天上的雲霞,活現出鬥雞人不可一世的驕橫神態;繼而,詩人又把筆收回來寫實:“行人皆怵惕”,行人沒有一個不惶恐的,進一步用行人的心理把雞童的勢焰襯托得淋漓盡致。真是傳神寫照,健筆縱橫。

  最後兩句寫詩人的感慨。“洗耳翁”指許由。據皇甫謐《高士傳》說,堯曾想讓天下給許由,許由不接受,認為這些話汙了他的耳朵,就去水邊洗耳。世上沒有了象許由那樣不慕榮利的人,誰還能分得清聖賢(堯)與盜賊(蹠)呢?詩人鄙夷地把宦官、雞童等佞幸小人看成是殘害人民的強盜,同時也暗刺當時最高統治者的不辨“堯與蹠”。

  這首詩通過對中貴和鬥雞人的描繪,深刻諷刺了佞幸小人得勢後的囂張氣焰,對當時的黑暗政治表示了憤慨。

  詩的前八句敘事,後兩句議論。敘事具體、形象,飽含諷刺,最後的議論便成為憤慨的自然噴發,一氣貫注,把感情推向了高潮,由諷刺佞幸小人,擴大為放眼更廣闊的現實,豐富了詩的內容,提高了主題思想的意義。

  (張燕瑾)

  古風(其三十一)

  李白

  鄭客西入關,行行未能已,

  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裏,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

  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欲知李白這一首詩的妙處,且先看詩中這一故事的由來。《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鎬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禦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另外,《漢書·五行誌》引《史記》雲:“鄭客從關東來,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因言今年祖龍死。”《史記》所載的故事前後比較完整,用了一百零三個字。《漢書》抓住故事的中心,隻用了五十個字,而且由於素車白馬從華山而下這一點染,增強了神話色彩,但仍然隻是文章,而不是詩。

  李白翻文為詩,主要以《漢書》所載的故事為根據,寫成了這一首詩的前六句。其中第二句是原文所沒有的,實質上詩人把原文凝煉為二十五個字,字數壓縮了一半,卻無損於故事的完整性,並且詩意盎然,詩情醰永。這就不能不佩服詩人以古為新的手法了。一起“鄭客西入關”一句,為什麽不依原文寫為“鄭客關東來”呢?這是因為是“關東來”隻表明出發地,卻不能表出目的地,而“西入關”則包括了“關東來”,平平五字,一石兩鳥,極盡簡括之能事。第二句“行行未能已”原文沒有的,詩人增添了這一句,便寫出了鄭客“行行重行行”的旅途生活,“未能已”三字則又點出了道遠且長,言外還暗示秦法森嚴,行路程期有所規定,不敢超越期限的那種惶恐趕路的心情,就這一句平添了無限的情意,也就是詩之所以為詩。接下去“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裏”,兩句與文章的敘述次序恰恰相反。這並不是因為受押韻的牽製,而主要是用倒筆突接的方法,先把鮮明的形象送到讀者的眼前:“唉!來了一位白馬神人!”然後再補敘原委。這樣寫法接法,也是詩的特征,而非文章的常規。第五句“璧遺鎬池君”把原文“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十一字刪成五字,凝縮得非常精致。鎬池君指水神,秦以五行中的水德為王,故水神相當於秦朝的護國神,華山神預將秦的亡征,告知水神。第六句“明年祖龍死”,祖龍即指秦始皇。不必點明,即知為華山君傳語,簡潔了當地預報了秦始皇的死耗。

  以上六句,隻是李白複述故事,其長處也不過是剪裁點染得宜,而還不足以見此詩之特點。此詩精神發越之處,主要在後四句,李白的超人之處也在後四句。

  東晉詩人陶潛曾寫過一篇《桃花源記》,後來的詩人極喜引用,“世外桃源”幾成為盡人皆知的成語。李白想象力過人,把這一故事和上麵六句中的故事,摻和在一起,似乎桃源中人所以避秦隱居,就是因為他們得知鄭客從華山君那兒得來祖龍將死、秦將大亂的消息。所以七八兩句用“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輕輕地把兩個故事天衣無縫地聯係在一起了。“秦人相謂曰”之前省去了鄭客傳播消息,因而行文更加緊湊。“相謂”二字寫出秦人傳說時的神情,活躍紙上:“吾屬可去矣”一句則寫出了他們堅決而又輕鬆的感情,這些都是此詩神妙之處。

  最後詩人以“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兩句結住全詩。“春”字,承桃花春開,取春色美好之意。用“千春”而不用千秋,說明他對桃花源的讚美。這兩句反映了李白對桃花源的向往和對塵世生活的厭惡。是啊,一旦進了世外桃源,就永遠與這混濁紛亂的人寰相隔絕了。

  詩人寫詩時可能預感到安史之亂的某些征兆,所以引喻故事,借古喻今,以表遁世避亂的歸隱思想。結筆悠然而止,不再寫入桃源後的如何如何,不但行文簡潔,而且餘音嫋嫋,也令人起不盡之思。

  (沈熙乾)

  古風(其三十四)

  李白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

  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

  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衡。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借問此何為?答言楚征兵。

  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征。

  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

  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

  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

  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

  如何舞幹戚,一使有苗平!

  這首詩是反映征討南詔的事。南詔(在今雲南大理一帶),是唐時我國西南地區民族建立的一個政權,其王受唐朝廷的冊封。據《資治通鑒》記載,天寶九載(750),楊國忠薦鮮於仲通為劍南節度使,仲通專橫粗暴,失南詔人心,而雲南太守張虔陀又對南詔王閣羅鳳多所淩辱和征求,遂激起南詔反抗。次年夏,鮮於仲通發兵八萬征討,閣羅鳳遣使謝罪,仲通不準,與閣羅鳳戰於西洱河,慘敗,傷亡六萬。楊國忠為他隱瞞敗跡,又在東西兩京和河南、河北地區大肆征兵。詩即以這一事件為背景,卻不拘泥於其事,而是通過藝術的概括,深入挖掘事件的根源,將矛頭指向唐王朝的國策。

  開頭四句展現了一幅緊急軍事行動的場麵:軍書飛馳,征調急切,一片喧呼救邊的叫嚷聲,連棲鳥也不得安巢。短短幾句詩渲染出一種緊迫的氣氛,“羽檄”,已是緊急文書,又以流星喻之,更顯出十萬火急。“喧呼”,已見催迫之狀,又以群鳥驚鳴烘托之,愈見其督驅騷擾之甚,使人有雞飛狗跳之感。這些都是以誇飾的筆墨,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從事情的原委上看,下文“借問”四句言在楚地征兵,遠征南詔,才是敘事之始。但是詩人沒有從這裏開頭,而是截取一個驚人心目的鏡頭以為開端,將本事留到下麵再補敘,避開平鋪直敘的寫法,使詩起得警動有勢,能一下子抓住讀者,是很巧妙的結構。

  “白日”四句,突然逆轉,勾勒出一幅承平景象,與前麵的戰爭氣氛形成鮮明的強烈的對照。前兩句全以天象為喻。以“白日”、“紫微”、“三公”、“權衡”象征皇帝和朝廷大臣,描繪一幅玉宇清平的景象。語語言天象,即語語言人世。人世的內容通過形象的天象展現出來,確是一種妙運。“天地皆得一”是從《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二句熔鑄而成,即寰宇清平安寧之意。你看,白日輝耀,可謂君明;三公執樞,可謂臣能;四海清澄,可謂天下安定。如此承平盛世怎麽會突然發生戰爭呢?詩人雖然沒有當即回答,而其不滿之心,指責之情,譏諷之意,已盡在不言之中。

  “借問”四句,把興兵討伐南詔的本事補敘明白。古來相傳瀘水有瘴氣,至五月方可渡。“渡瀘及五月”,一個“及”字把統治集團急不可耐的征伐情緒,和盤托出。下麵側重寫統治者驅民於死地的罪惡。“怯卒”以下十句是詩人用濃墨重筆著力刻畫之處。前六句寫征行別離之慘。與役者都是未經戰陣的百姓,是為“怯卒”,本不堪行;南方又多瘴癘,觸之則斃,尤不可去。而朝廷必驅而往之,不啻白白送死,所以生離亦即死別。日月都帶上淒慘色調,可見悲怨之氣衝天之狀;淚盡繼之以血,心碎哭亦無聲,足見悲痛欲絕之情。“困獸”四句寫驅遣有去無回之勢。以困獸、窮魚喻怯卒,以猛虎、奔鯨喻悍敵,使不敵之勢,躍然紙上。虎而雲猛,鯨而雲奔,獸而雲困,魚而雲窮,有意使桀悍與疲弱相對,更為鮮明。虎為獸中之王,一般獸所難當,何況疲困之獸;鯨為魚中之巨,一般魚所難逃,何況力窮之魚。這兩句充滿誇飾色彩、形象鮮明的比喻,是下文最好的鋪墊,使“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身”二句一下子便深印人心。李白的詩筆善誇張,十句詩把驅民於虎口的慘象寫得怵目驚心,可謂對窮兵黷武的血淚批判與控訴。

  末二句用舜的典故,披露全詩主旨。據《帝王世紀》記載,舜的時候,有苗氏不服,禹請發兵征討。舜說,不,我修德還不深厚,擅動刀兵,不合於道,於是進一步修明政教。過了三年,他隻舉行一次以幹(盾)戚(斧)為道具的舞蹈,有苗氏便服威懷德而歸順。作者慨歎這樣的原則不見了,等於說當時“當國之臣不能敷文德以來遠人”(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集》),這正是本詩的主旨所在。現在可以回顧一下“白日”四句,在那一片清平氣象中,似覺缺少點什麽,缺少的就是這“敷文德以來遠人”的國策。這就是前麵留給讀者的懸念的答案。至此,主旨已明,懸念已解,詩也就戛然而止。從這一方麵看,詩的前後呼應關鎖,也是非常緊密的。

  (孫靜)

  古風(其四十六)

  李白

  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

  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

  王侯象星月,賓客如雲煙。

  鬥雞金宮裏,蹴鞠瑤台邊。

  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

  當塗何翕忽,失路長棄捐。

  獨有揚執戟,閉關草《太玄》。

  這首詩從內容上看,當作於天寶初李白在長安時期。唐代從開國到這時共一百二十多年,與詩所言年數不合,“四十”二字可能有誤,以古人詩文中常舉成數而言,當為“二十”或“三十”。

  開元、天寶年間,進入了曆史上所稱的“盛唐”。一方麵唐王朝登上了繁榮昌盛的頂峰,另一方麵也漸次呈露出由盛轉衰的危機。詩人以特有的政治敏感,以他的詩筆,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繁盛中充斥著腐朽的真實的曆史畫卷。

  詩從唐王朝一百多年發展曆史入手。開篇四句是一節,重點在勾勒盛唐時期大唐帝國的輝煌顯赫麵貌。詩人隻用“一百四十年”五個字,便將“貞觀之治”、“開元之治”等豐富的曆史內容,推入詩句的背後,而用“國容何赫然”一句讚歎,啟示人們自己去體味、領會,這是虛寫的方法,非常經濟的筆墨。然而虛多則易空,故下文“隱隱”二句又轉用實寫的方法,選擇一個極富有表現力的側麵——長安都城宮室建築的雄偉壯麗,來給人們以“赫然”“國容”的具體感受。十個字,字字精實。“隱隱”,見出宮室的層疊深邃;“峨峨”,見出樓觀的巍拔飛騫;“五鳳樓”,見出其精工華美之巧;“橫三川”,見出其龍蟠虎踞之勢。詩人有意將宏麗建築安放在一個廣闊的背景上,以增其壯偉雄渾之感。短短四句詩,虛實結合,使經過百多年發展的大唐帝國,以其富麗堂皇的麵貌、磅礴的氣勢屹立在我們麵前,令人不能不佩服詩人巨大的藝術概括力量。

  “王侯”以下六句,轉入對權勢者的描寫。“王侯”二句言其眾盛。以燦然羅列的星月狀王侯,亦似見其華耀驕貴之相;以彌漫聚散的雲煙狀賓客,亦似見其趨走奔競之態。都極善用比,有傳神盡相之妙。“鬥雞”二句言其行徑。“金宮”、“瑤台”都是指帝王所居,“鬥雞”、“蹴鞠”都是一種遊戲玩好,他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憑藉侍從遊樂以邀寵幸。“舉動”二句言其氣焰。“搖白日”、“回青天”,以誇張的筆墨刻畫其權勢之大,氣焰之盛,也隱含可以左右帝王之意。六句詩分三個層次,把王侯權貴的腐朽驕橫形象一筆筆勾勒完足,筆墨很有分量。在章法的承接上,由輝煌的國勢一下子過渡到勢焰熏天的權貴,收到很好的藝術效果:在那繁榮昌盛的背景上,活動著主宰著的竟是一群腐朽的權貴,不禁使人有大好河山、錦繡前程將被活活斷送之感,而這也正是詩人悲憤之所在。

  末四句巧妙地運用揚雄的故事表明詩人的鮮明態度。“當塗”二句熔煉揚雄《解嘲》中的話:“當塗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班權貴不會有好結局,得意的日子不會長久。“翕忽”是飛速之意,形容青雲直上。“獨有”二句詩人以揚雄自比,向權貴們投以輕蔑的目光。借用這個典故,簡約而有力地表現了詩人清操自守和對權貴們鄙視與決絕態度。揚雄閉關草《太玄》時,有人嘲笑他得不到官職,揚雄做《解嘲》以答。其中大講得士、失士同國家興亡的關係:“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這不正是唐王朝當時麵臨的問題嗎?看來詩人用此典還有更深的含義。

  本詩首二句縱觀曆史,次二句橫覽山河,都如登高臨深,有俯視一切的氣概,見出其吞吐千古、囊括六合的胸懷與氣魄。“王侯”六句,一氣貫下,刻畫權勢者們的形象,筆墨酣暢,氣完神足。而正當把權勢者們說到十分興頭上的時候,“當塗”二句卻兜頭一盆冷水澆了下來,使人有一落千丈之感。末二句隻客觀地擺出揚雄的典實,冷然作收。但冷靜平實的筆墨中隱含怒目橫眉之氣,柔中有剛。不長的一首詩,寫得騰躍有勢,跌宕多姿,氣勢充沛,見出作者獨具的藝術特色。

  (孫靜)

  遠別離

  李白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帝堯曾經將兩個女兒(長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給舜。舜南巡,死於蒼梧之野。二妃溺於湘江,神遊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這個傳說,使得瀟湘洞庭一帶似乎幾千年來一直被悲劇氣氛籠罩著,“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一提到這些詩句,人們心理上都會被喚起一種淒迷的感受。那流不盡的清清的瀟湘之水,那浩淼的洞庭,那似乎經常出沒在瀟湘雲水間的兩位帝子,那被她們眼淚所染成的斑竹,都會一一浮現在腦海裏。所以,詩人在點出瀟湘、二妃之後發問:“誰人不言此離苦?”就立即能獲得讀者強烈的感情共鳴。

  接著,承接上文渲染瀟湘一帶的景物:太陽慘淡無光,雲天晦暗,猩猩在煙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喚著風雨。但接以“我縱言之將何補”一句,卻又讓人感到不是單純寫景了。陰雲蔽日,那“日慘慘兮雲冥冥”,不象是說皇帝昏聵、政局陰暗嗎?“猩猩啼煙兮鬼嘯雨”,不正象大風暴到來之前的群魔亂舞嗎?而對於這一切,一個連一官半職都沒有的詩人,即使說了,又何補於世,有誰能聽得進去呢?既然“日慘慘”、“雲冥冥”,那末朝廷又怎麽能區分忠奸呢?所以詩人接著寫道:我覺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聲殷殷,又響又密,好象正在對我發怒呢。這雷聲顯然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權勢的人的威嚇,但與上麵“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相呼應,又象是仍然在寫瀟湘洞庭一帶風雨到來前的景象,使人不覺其確指現實。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段議論性很強,很象在追述造成別離的原因:奸邪當道,國運堪憂。君主用臣如果失當,大權旁落,就會象龍化為可憐的魚類,而把權力竊取到手的野心家,則會象鼠一樣變成吃人的猛虎。當此之際,就是堯亦得禪舜,舜亦得禪禹。不要以為我的話是危言聳聽、褻瀆人們心目中神聖的上古三代,證之典籍,確有堯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蠻荒之說啊。《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竹書紀年》載:堯年老德衰為舜所囚。《國語·魯語》:“舜勤民事而野死。”由於憂念國事,詩人觀察曆史自然別具一副眼光:堯幽囚、舜野死之說,大概都與失權有關吧?“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舜的眼珠有兩個瞳孔,人稱重華。傳說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聯綿相似,究竟何處是重華的葬身之地呢?稱舜墓為“孤墳”,並且歎息死後連墳地都不能為後人確切知道,更顯淒涼。不是死得曖昧,何至如此呢!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綠雲般的叢竹間哭泣,哭聲隨風波遠逝,去而無應。“見蒼梧之深山”,著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遠望也不知其所,這就把悲劇更加深了一步。“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斑竹上的淚痕,乃二妃所灑,蒼梧山應該是不會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會有涸絕之時,二妃的眼淚又豈有止期?這個悲劇實在是太深了!

  詩所寫的是二妃的別離,但“我縱言之將何補”一類話,分明顯出詩人是對現實政治有所感而發的。所謂“君失臣”、“權歸臣”是天寶後期政治危機中突出的標誌,並且是李白當時心中最為憂念的一端。元代蕭士贇認為玄宗晚年貪圖享樂,荒廢朝政,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楊國忠,邊防交給安祿山、哥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誌。所謂皇英之事,特借指耳。”這種說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堯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強調人君如果失權,即使是聖哲也難保社稷妻子。後來在馬嵬事變中,玄宗和楊貴妃演出一場遠別離的慘劇,可以說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詩寫得迷離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陣挑開一點縫隙的筆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這些話很象他在《梁甫吟》中所說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轟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不過,《梁甫吟》是直說,而《遠別離》中的這幾句隱隱呈現在重重迷霧之中,一方麵起著點醒讀者的作用,一方麵又是在述及造成遠別離的原因時,自然地帶出的。詩仍以敘述二妃別離之苦開始,以二妃慟哭遠望終結,讓悲劇故事籠括全篇,保持了藝術上的完整性。

  詩人是明明有許多話急於要講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嚨喊破了,也決不會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補”!況且詩人自己也心緒如麻,不想說,但又不忍不說。因此,寫詩的時候不免若斷若續,似吞似吐。範梈說:“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複斷,亂如複亂,而辭意反複行於其間者,實未嚐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歎,而有遺音。”(據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轉引)這是很精到的見解。詩人把他的情緒,采用楚歌和騷體的手法表現出來,使得斷和續、吞和吐、隱和顯,消魂般的淒迷和預言式的清醒,緊緊結合在一起,構成深邃的意境和強大的藝術魅力。

  (餘恕誠)

  蜀道難

  李白

  噫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

  捫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

  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谘嗟!

  這首詩,大約是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長安時寫的。《蜀道難》是他襲用樂府古題,展開豐富的想象,著力描繪了秦蜀道路上奇麗驚險的山川,並從中透露了對社會的某些憂慮與關切。

  詩人大體按照由古及今,自秦入蜀的線索,抓住各處山水特點來描寫,以展示蜀道之難。

  從“噫籲”到“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為一個段落。一開篇就極言蜀道之難,以感情強烈的詠歎點出主題,為全詩奠定了雄放的基調。以下隨著感情的起伏和自然場景的變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詠歎反複出現,象一首樂曲的主旋律一樣激蕩著讀者的心弦。

  為什麽說蜀道的難行比上天還難呢?這是因為自古以來秦、蜀之間被高山峻嶺阻擋,由秦入蜀,太白峰首當其衝,隻有高飛的鳥兒能從低缺處飛過。太白峰在秦都鹹陽西南,是關中一帶的最高峰。民諺雲:“武公太白,去天三百。”詩人以誇張的筆墨寫出了曆史上不可逾越的險阻,並融匯了五丁開山的神話,點染了神奇色彩,猶如一部樂章的前奏,具有引人入勝的妙用。下麵即著力刻畫蜀道的高危難行了。

  從“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至“使人聽此凋朱顏”為又一段落。這一段極寫山勢的高危,山高寫得愈充分,愈可見路之難行。你看那突兀而立的高山,高標接天,擋住了太陽神的運行;山下則是衝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詩人不但把誇張和神話融為一體,直寫山高,而且襯以“回川”之險。唯其水險,更見山勢的高危。詩人意猶未足,又借黃鶴與猿猱來反襯。山高得連千裏翱翔的黃鶴也不得飛度,輕疾敏捷的猿猴也愁於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難上加難了。以上用虛寫手法層層映襯,下麵再具體描寫青泥嶺的難行。

  青泥嶺,“懸崖萬仞,山多雲雨”(《元和郡縣誌》),為唐代人蜀要道。詩人著重就其峰路的縈回和山勢的峻危來表現人行其上的艱難情狀和畏俱心理,捕捉了在嶺上曲折盤桓、手捫星辰、呼吸緊張、撫胸長歎等細節動作加以摹寫,寥寥數語,便把行人艱難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繪聲繪色地刻畫出來,困危之狀如在目前。

  至此蜀道的難行似乎寫到了極處。但詩人筆鋒一轉,借“問君”引出旅愁,以憂切低昂的旋律,把讀者帶進一個古木荒涼、鳥聲悲淒的境界。杜鵑鳥空穀傳響,充滿哀愁,使人聞聲失色,更覺蜀道之難。詩人借景抒情,用“悲鳥號古木”、“子規啼夜月”等感情色彩濃厚的自然景觀,渲染了旅愁和蜀道上空寂蒼涼的環境氣氛,有力地烘托了蜀道之難。

  然而,逶迤千裏的蜀道,還有更為奇險的風光。自“連峰去天不盈尺”至全篇結束,主要從山川之險來揭示蜀道之難,著力渲染驚險的氣氛。如果說“連峰去天不盈尺”是誇飾山峰之高,“枯鬆倒掛倚絕壁”則是襯托絕壁之險。

  詩人先托出山勢的高險,然後由靜而動,寫出水石激蕩、山穀轟鳴的驚險場景。好象一串電影鏡頭:開始是山巒起伏、連峰接天的遠景畫麵;接著平緩地推成枯鬆倒掛絕壁的特寫;而後,跟蹤而來的是一組快鏡頭,飛湍、瀑流、懸崖、轉石,配合著萬壑雷鳴的音響,飛快地從眼前閃過,驚險萬狀,目不暇接,從而造成一種勢若排山倒海的強烈藝術效果,使蜀道之難的描寫,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如果說上麵山勢的高危已使人望而生畏,那此處山川的險要更令人驚心動魄了。

  風光變幻,險象叢生。在十分驚險的氣氛中,最後寫到蜀中要塞劍閣,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有一條三十裏長的棧道,群峰如劍,連山聳立,削壁中斷如門,形成天然要塞。因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曆史上在此割據稱王者不乏其人。詩人從劍閣的險要引出對政治形勢的描寫。他化用西晉張載《劍閣銘》中“形勝之地,匪親勿居”的語句,勸人引為鑒戒,警惕戰亂的發生,並聯係當時的社會背景,揭露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從而表達了對國事的憂慮與關切。唐天寶初年,太平景象的背後正潛伏著危機,後來發生的安史之亂,證明詩人的憂慮是有現實意義的。

  李白以變化莫測的筆法,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蜀道之難,藝術地展現了古老蜀道逶迤、崢嶸、高峻、崎嶇的麵貌,描繪出一幅色彩絢麗的山水畫卷。詩中那些動人的景象宛如曆曆在目。

  李白之所以描繪得如此動人,還在於融貫其間的浪漫主義激情。詩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他對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觀賞,而是熱情地讚歎,借以抒發自己的理想感受。那飛流驚湍、奇峰險壑,賦予了詩人的情感氣質,因而才呈現出飛動的靈魂和瑰偉的姿態。詩人善於把想象、誇張和神話傳說融為一體進行寫景抒情。言山之高峻,則曰“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狀道之險阻,則曰“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詩人“馳走風雲,鞭撻海嶽”(陸時雍《詩鏡總論》評李白七古語),從蠶叢開國說到五丁開山,由六龍回日寫到子規夜啼,天馬行空般地馳騁想象,創造出博大浩渺的藝術境界,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透過奇麗峭拔的山川景物,仿佛可以看到詩人那“落筆搖五嶽、笑傲淩滄洲”的高大形象。

  唐以前的《蜀道難》作品,簡短單薄。李白對東府古題有所創新和發展,用了大量散文化詩句,字數從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參差錯落,長短不齊,形成極為奔放的語言風格。詩的用韻,也突破了梁陳時代舊作一韻到底的程式。後麵描寫蜀中險要環境,一連三換韻腳,極盡變化之能事。所以殷璠編《河嶽英靈集》稱此詩“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

  關於本篇,前人有種種寓意之說,斷定是專為某人某事而作的。明人胡震亨、顧炎武認為,李白“自為蜀詠”,“別無寓意”。今人有謂此詩表麵寫蜀道艱險,實則寫仕途坎坷,反映了詩人在長期漫遊中屢逢躓礙的生活經曆和懷才不遇的憤懣,迄無定論。

  (閻昭典)

  梁甫吟

  李白

  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

  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

  寧羞白發照清水?逢時壯氣思經綸。

  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

  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

  入門不拜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

  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

  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

  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

  猰磨牙競人肉,騶虞不折生草莖。

  手接飛猱搏雕虎,側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

  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

  吳楚弄兵無劇孟,亞夫咍爾為徒勞。

  梁甫吟,聲正悲。

  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

  風雲感會起屠釣,大人屼當安之。

  《梁甫吟》是古代用作葬歌的一支民間曲調,音調悲切淒苦。古辭今已不傳,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收有諸葛亮所作一首,寫春秋時齊相晏子“二桃殺三士”事,通過對死者的傷悼,譴責讒言害賢的陰謀。李白這首也有“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之句,顯然是襲用了諸葛亮那首的立意。詩大概寫在李白“賜金放還”,剛離開長安之後。詩中抒寫遭受挫折以後的痛苦和對理想的期待,氣勢奔放,感情熾熱,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開頭兩句:“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長嘯”是比高歌更為淒厲激越的感情抒發。詩一上來就單刀直入,顯示詩人此時心情極不平靜,為全詩定下了感情的基調。宋玉《九辯》中有“恐溘死而不得見乎陽春”之句,故“見陽春”有從埋沒中得到重用、從壓抑中得以施展抱負的意思。以下詩句,全是由此生發。

  接著,連用兩組“君不見”提出兩個曆史故事。一是說西周呂望(即薑太公)長期埋沒民間,五十歲在棘津當小販,七十歲在朝歌當屠夫,八十歲時還垂釣於渭水之濱,釣了十年(每天一釣,十年共三千六百釣),才得遇文王,遂展平生之誌。一是說秦末的酈食其,劉邦原把他當作一個平常儒生,看不起他,但這位自稱“高陽酒徒”的儒生,不僅憑雄辯使劉邦改變了態度,以後還說服齊王率七十二城降漢,成為楚漢相爭中的風雲人物。詩人引用這兩個曆史故事,實際上寄寓著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平常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他不相信自己會長期淪落,毫無作為。詩人對前途有著堅定的信念,所以這裏聲調高亢昂揚,語言節奏也較爽利明快,中間雖曾換過一次韻,但都押平聲韻,語氣還是舒展平坦的。

  自“我欲攀龍見明主”句起,詩人一下子從樂觀陷入了痛苦。加上改用了仄聲韻,語氣拗怒急促,更使人感到猶如一陣淒風急雨劈麵打來。這一段寫法上很象屈原的《離騷》,詩人使自己置身於惝恍迷離、奇幻多變的神話境界中,通過描寫奇特的遭遇來反映對現實生活的感受。你看,他為了求見“明主”,依附著夭矯的飛龍來到天上。可是,凶惡的雷公擂起天鼓,用震耳欲聾的鼓聲來恐嚇他,他想求見的那位“明主”,也隻顧同一班女寵作投壺的遊戲。他們高興得大笑時天上閃現出耀眼的電光,一時惱怒又使天地昏暗,風雨交加。盡管如此,詩人還是不顧一切以額叩關,冒死求見。不料竟觸怒了守衛天門的閽者。在這段描寫中,詩人的感情表現得那麽強烈,就象浩蕩江水從寬廣的河床突然進入峽穀險灘一樣,旋渦四起,奔騰湍急,不可抑止。詩人在天國的遭遇,實際上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他借助於幻設的神話境界,盡情傾訴了胸中的忿懣與不平。

  自“白日不照吾精誠”以下十二句又另作一段,在這段中,詩人通過各種典故或明或暗地抒寫了內心的憂慮和痛苦,並激烈地抨擊了現實生活中的不合理現象:上皇不能體察我對國家的一片精誠,反說我是“杞人憂天”。權奸們象惡獸猰那樣磨牙厲齒殘害人民,而詩人的理想則是以仁政治天下。他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和勇氣去整頓乾坤,就象古代能用左手接飛猱、右手搏雕虎的勇士那樣,雖置身於危險的焦原仍不以為苦。詩意象是宕起,可是馬上又重重地跌了下來。在現實的生活中,隻有庸碌之輩可以趾高氣揚,真有才能的人反而隻能收起自己的聰明才智,世人就把我看得輕如鴻毛。古代齊國三個力能排山的勇士被相國晏子設計害死,可見有才能的人往往受到猜疑。明明有劇孟這樣的能人而摒棄不用,國家的前途真是不堪設想了。這一段行文的顯著特點是句子的排列突破了常規。如果要求意思連貫,那麽“手接飛猱”兩句之後,應接寫“力排南山”兩句,“智者可卷”兩句之後,應接寫“吳楚弄兵”兩句。可是詩人卻故意把它們作上下錯落的排列,避免了平鋪直敘。詩人那股洶湧而來的感情激流,至此一波三折,成迂回盤旋之勢,更顯得恣肆奇橫,筆力雄健。這段的語氣節奏也隨著感情發展而跌宕起伏,忽而急促,忽而舒展,忽而押平聲韻,忽而換仄聲韻,短短十二句竟三易其韻,極盡變化之能事。

  最後一段開頭,“梁甫吟,聲正悲”,直接呼應篇首兩句,語氣沉痛而悲愴。突然,詩人又筆鋒一折,“張公兩龍劍”以下四句仍是信心百倍地回答了“何時見陽春”這一設問。詩人確信,正如幹將、莫邪二劍不會久沒塵土,我同“明主”一時為小人阻隔,終當有會合之時。既然做過屠夫和釣徒的呂望最後仍能際會風雲,建立功勳,那自己也就應該安時俟命,等待風雲感會的一天到來。飽經挫折的詩人雖然沉浸在迷惘和痛苦之中,卻仍在用各種辦法自我慰藉,始終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

  寫長篇歌行最忌呆滯平板,這首詩最大的藝術特色正在於布局奇特,變化莫測。它通篇用典,但表現手法卻不時變換。呂望和酈食其兩個故事是正麵描寫,起“以古為鑒”的作用,接著借助於種種神話故事,寄寓自己的痛苦遭遇,第三段則把幾個不相連屬的典故交織在一起,正如清人沈德潛說的“後半拉雜使事,而不見其跡”,因而詩的意境顯得奇幻多姿,錯落有致:它時而和風麗日,春意盎然,時而濁浪翻滾,險象紛呈;時而語淺意深,明白如話,時而杳冥惝恍,深不可測。加上語言節奏的不斷變化起伏,詩人強烈而又複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範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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