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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 李白(3)

  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

  李白

  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

  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這首詩是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在長安送劉十六歸隱湖南所作。詩八句四十二字,因為其中不少詞語的重遝詠歌,便覺得聲韻流轉,情懷搖漾,含意深厚,意境超遠,應當說是歌行中的上品。

  這首詩的引人處首先在於一股真情撲人。詩人送劉十六歸隱是飽含著自己的感情的,甚至不妨說,是借劉十六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天寶初年,李白懷著濟世之誌,奉召來到長安,然而長安“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其十五)的政治現實,把他的期望擊得粉碎,因此,不得不使他考慮到將來的去向和歸宿。這時他送友人歸山,不再是對待一般隱逸的感情,而是慘透著同腐敗政治決裂的濃烈情緒,因而感情噴薄而出。

  這首詩選用的表情途徑,極為別致。詩命題為“白雲歌”,詩中緊緊抓住白雲這一形象,展開情懷的抒發。白雲向來是和隱者聯係在一起的。南朝時,陶弘景隱於句曲山,齊高帝蕭道成有詔問他“山中何所有?”他作詩答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從此白雲便與隱者結下不解之緣了。白雲自由不羈,高舉脫俗,潔白無瑕,是隱者品格的最好象征,李白這首詩直接從白雲入手,不需費詞,一下子便把人們帶入清逸高潔的境界。

  為了充分利用白雲的形象和作用,這首送別詩不再從別的方麵申敘離情,隻擇取劉十六自秦歸隱於楚的行程落筆。從首句“楚山秦山皆白雲”起,這朵白雲便與他形影不離,隨他渡湘水,隨他入楚山裏,直到末句“白雲堪臥君早歸”,祝願他高臥白雲為止,可以說全詩從白雲始,以白雲終。我們似乎隻看到一朵白雲的飄浮,而隱者的高潔,隱逸行動的高尚,盡在不言之中。胡應麟說“詩貴清空”,又說“詩主風神”(《詩藪》),這首詩不直寫隱者,也不詠物式地實描白雲,而隻把它當做隱逸的象征。因此,是隱者,亦是白雲;是白雲,亦是隱者,真正達到清空高妙,風神瀟灑的境界。方弘靜說:“白雲歌》無詠物句,自是天仙語,他人稍有擬象,即屬凡辭。”是體會到了這一妙處的。

  這首歌行運筆極為自然,而自然中又包含匠心。首句稱地,不直言秦、楚,而稱“楚山”、“秦山”,不僅與歸山相應,氣氛諧調,增強隱逸色調;而且古人以為雲觸山石而生,自然地引出了白雲。擇字之妙,一筆雙關。當詩筆觸及湘水時,隨事生情,點染上“女蘿衣”一句。屈原《九歌·山鬼》雲:“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女蘿衣”即代指山鬼。山鬼愛慕有善行好姿的人,“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漢代王逸注雲:“所思,謂清潔之士若屈原者也。”這裏借用這一故實,意謂湘水對潔身修德之人將以盛情相待,進一步渲染了隱逸地的可愛和歸者之當歸。而隱以屈原喻歸者,又自在言外。末句一個“堪”字包含多少感慨!白雲堪臥,也就是市朝不可居。有了這個“堪”字,“君早歸”三字雖極平實,也含有無限堅定的意味了。表現得含蓄深厚,平淡中有鋒芒。

  本詩采用了歌體形式來表達傾瀉奔放的感情是十分適宜的。句式上又多用頂真格,即下一句之首重複上一句之尾的詞語,具有民歌複遝歌詠的風味,增加了音節的流美和情意的纏綿,使內容和藝術形式達到和諧的統一。

  (孫靜)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

  李白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秋浦,在今安徽省貴池縣西,是唐代銀和銅的產地之一。大約天寶十二年(753),李白漫遊到此,寫了組詩《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十四首。這是一首正麵描寫和歌頌冶煉工人的詩歌,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典詩歌中較為罕見,因而極為可貴。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詩一天頭,便呈現出一幅色調明亮、氣氛熱烈的冶煉場景:爐火熊熊燃燒,紅星四濺,紫煙蒸騰,廣袤的天地被紅彤彤的爐火照得通明。詩人用了“照”、“亂”兩個看似平常的字眼,但一經煉入詩句,便使冶煉的場麵卓然生輝。透過這生動景象,不難感受到詩人那種新奇、興奮、驚歎之情。

  接著兩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轉入對冶煉工人形象的描繪。詩人以粗獷的線條,略加勾勒,冶煉工人雄偉健壯的形象便躍然紙上。“赧郎”二字用詞新穎,頗耐尋味。“赧”,原指因害羞而臉紅;這裏是指爐火映紅人臉。從“赧郎”二字,可以聯想到他們健美強壯的體魄和勤勞、樸實、熱情、豪爽、樂觀的性格。結句“歌曲動寒川”,關合了上句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冶煉工人一邊勞動,一邊歌唱,那嘹亮的歌聲使寒冷的河水都蕩漾起來了。他們唱的什麽歌?詩人未加明點,讀者可以作出各式各樣的補充和聯想;歌聲果真把寒川激蕩了麽?當然不會,這是詩人的獨特感受,是誇張之筆,卻極為傳神。如果說,“赧郎”句隻是描繪了明月、爐火交映下冶煉工人的麵部肖象,那麽,這一句則揭示出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豐富的情感和優美的情操,字裏行間飽含著詩人的讚美歌頌之情。

  這是一幅瑰瑋壯觀的秋夜冶煉圖。在詩人神奇的畫筆下,光、熱、聲、色交織輝映,明與暗、冷與熱、動與靜烘托映襯,鮮明、生動地表現了火熱的勞動場景,酣暢淋漓地塑造了古代冶煉工人的形象,確是古代詩歌寶庫中放射異彩的藝術珍品。

  (張秉戍)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李白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箇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這是一首抒憤詩。詩人以奔放的激情,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塑造了“自我”的形象,把積蘊極深的怨憤和抑鬱宣泄出來,發揮了強烈感人的藝術力量。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箇長?”劈空而來,似大潮奔湧,似火山爆發,駭人心目。單看“白發三千丈”一句,真叫人無法理解,白發怎麽能有“三千丈”呢?讀到下句“緣愁似箇長”,豁然明白,原來“三千丈”的白發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長!愁生白發,人所共曉,而長達三千丈,該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個字的千鈞重量落在一個“愁”字上。以此寫愁,匪夷所思!奇想出奇句,不能不使人驚歎詩人的氣魄和筆力。

  古典詩歌裏寫愁的取譬很多。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說:“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按:當作”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白獨辟蹊徑,以“白發三千丈”之長喻愁之深之重,“尤為新奇”,“興中有比,意味更長”(同上)。人們不但不會因“三千丈”的無理而見怪詩人,相反會由衷讚賞這出乎常情而又入於人心的奇句,而且感到詩人的長歎疾呼實堪同情。

  人看到自己頭上生了白發以及白發的長短,是因為照鏡而知。首二句暗藏照鏡,三四句就明白寫出: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秋霜色白,以代指白發,似重複又非重複,它並具憂傷憔悴的感情色彩,不是白發的“白”字所能兼帶。上句的“不知”,不是真不知,不是因“不知”而發出“何處”之問。這兩句不是問語,而是憤激語,痛切語。詩眼就在下句的一個“得”字上。如此濃愁,從何而“得”?“得”字直貫到詩人半生中所受到的排擠壓抑;所誌不遂,因此而愁生白發,鬢染秋霜,親曆親感,何由不知!李白有“奮其誌能,願為輔弼”的雄心,有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理想(均見《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盡管屢遭挫折,未能實現,但他的誌向紿終不泯。寫這首詩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壯誌未酬,人已衰老,怎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攬鏡自照,觸目驚心,發生“白發三千丈”的孤吟,使天下後世識其悲憤,並以此奇想奇句流傳千古,可謂善作不平鳴者了。

  (張秉戍陳長明)

  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李白

  峨眉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

  名公繹思揮彩筆,驅山走海置眼前。

  滿堂空翠如可掃,赤城霞氣蒼梧煙。

  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洄沿。

  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

  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

  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巔?

  西峰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

  東崖合遝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

  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

  長鬆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

  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

  訟庭無事羅眾賓,杳然如在丹青裏。

  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

  李白題畫詩不多,此篇彌足珍貴。詩通過對一幅山水壁畫的傳神描敘,再現了畫工創造的奇跡,再現了觀畫者複雜的情感活動。他完全沉入畫的藝術境界中去,感受深切,並通過一枝驚風雨、泣鬼神的詩筆予以抒發,震蕩讀者心靈。

  從“峨眉高出西極天”到“三江七澤情洄沿”是詩的第一段,從整體著眼,概略地描述出一幅雄偉壯觀、森羅萬象的巨型山水圖,讚歎畫家妙奪天工的本領。什麽是名公“繹思”呢?繹,是蠶抽絲。這裏的“繹思”或可相當於今日的所謂“藝術聯想”。“搜盡奇峰打草稿”,藝術地再現生活,這就需要“繹思”的本領,揮動如椽巨筆,於是達到“驅山走海置眼前”的效果。這一段,對形象思維是一個絕妙的說明。峨眉的奇高、羅浮的靈秀、赤城的霞氣、蒼梧(九嶷)的雲煙、南溟的浩瀚、瀟湘洞庭的渺綿、三江七澤的紆回……幾乎把天下山水之精華薈萃於一壁,這是何等壯觀,何等有氣魄!當然,這決不是一個山水的大雜燴,而是經過匠心經營的山水再造。這似乎也是李白自己山水詩創作的寫照和經驗之談。

  這裏詩人用的是“廣角鏡頭”,展示了全幅山水的大的印象。然後,開始搖鏡頭、調整焦距,隨著讀者的眼光朝畫麵推進,聚於一點:“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這一葉“孤舟”,在整個畫麵中真是渺小了,但它畢竟是人事啊,因此引起詩人無微不至的關心:在這洶湧的波濤中,你想往哪兒去呢?你何時才回去呢?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征帆”兩句寫畫船極妙。畫中之船本來是“不動亦不旋”的,但詩人感到它的不動不旋,並非因為它是畫船,而是因為它放任自由、聽風浪擺布的緣故,是能動而不動的。蘇東坡寫畫船是“孤山久與船低昂”(《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從不動見動,令人稱妙;李白此處寫畫船則從不動見能動,別是一種妙處。以下緊接一問:這樣信船放流,可幾時能達到那遙遠的目的地——海上“三山”呢?那孤舟中坐的仿佛成了詩人自己,航行的意圖也就是“五嶽尋仙不辭遠”的意圖。“心搖目斷興難盡”寫出詩人對畫的神往和激動。這時,畫與真,物與我完全溶合為一了。

  鏡頭再次推遠,讀者的眼界又開廓起來:“西峰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遝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這是對山水圖景具體的描述,展示出畫麵的一些主要的細部,從“西峰”到“東崖”,景致多姿善變。西邊,是參天奇峰夾雜著飛瀑流泉,山下石塊隆起,綠水縈回,泛著漣漪,景色清峻;東邊則山崖重疊,雲樹蒼茫,氣勢磅礴,由於崖嶂遮蔽天日,顯得比較幽深。“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一蟬不鳴,更顯出空山的寂寥。但詩人感到,“無鳴蟬”並不因為這隻是一幅畫的原因;“隱幾(憑著幾案)寂聽”,多麽出神地寫出山水如真,引人遐想的情狀。這一神來之筆,寫無聲疑有聲,與前“孤舟不動”二句異曲同工。以上是第二段,對畫麵作具體描述。

  以下由景寫到人,再寫到作者的觀感作結,是詩的末段。“長鬆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這裏簡直令人連寫畫寫實都不辨了。大約畫中的鬆樹下默坐著幾個仙人,詩人說,那怕是西漢時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然而緊接筆鋒一掉,直指畫主趙炎為“南昌仙人”:“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眾賓,杳然如在丹青裏。”趙炎為當塗少府(縣尉的別稱,管理一縣的軍事、治安),說他“訟庭無事”,謂其在任政清刑簡,有諛美主人之意,但這不關宏旨。值得注意的倒是,趙炎與畫中人合二而一了。沈德潛批點道:“真景如畫”,這其實又是“畫景如真”所產生的效果。全詩到此止,一直給人似畫非畫、似真非真的感覺。最後,詩人從幻境中清醒過來,重新站到畫外,產生出複雜的思想感情:“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他感到遺憾,這畢竟是畫啊,在現實中要有這樣的去處就好了。有沒有呢?詩人認為有,於是,他想名山尋仙去。而且要趁早,如果等到象魯仲連、張子房那樣功成身退(天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再就桃源歸隱,是太晚了,不免會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這幾句話對於李白,實在反常,因為他一向推崇魯仲連一類人物,以功成身退為最高理想。這種自我否定,實在是憤疾之詞。詩作於長安放還之後,安史之亂以前,帶有那一特定時期的思想情緒。這樣從畫境聯係到現實,固然賦予詩歌更深一層的思想內容,同時,這種思想感受的產生,卻又正顯示了這幅山水畫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量,並以優美藝術境界映照出現實的汙濁,從而引起人們對理想的追求。

  這首題畫詩與作者的山水詩一樣,表現大自然美的宏偉壯闊一麵;從動的角度、從遠近不同角度寫來,視野開闊,氣勢磅礴;同時賦山水以詩人個性。其藝術手法對後來詩歌有較大影響。蘇軾的《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等詩,就可以看作是繼承此詩某些手法而有所發展的。

  (周嘯天)

  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

  李白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在範陽起兵造反,第二年攻陷潼關。京師震恐,唐玄宗倉皇出逃四川,途中命其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經營長江流域。十二月下旬,永王引水師順江東下,途經九江時,三請李白出廬山,詩人應召,參加了李璘幕府。隨軍途中,寫下《永王東巡歌》十一首,這是第二首。

  “三川北虜亂如麻”,三川即黃河、洛河、伊河,這裏指三水流經的河南郡(包括河南黃河兩岸一帶)。北虜指安祿山叛軍。“亂如麻”喻叛軍既多且亂。叛軍到處燒殺搶掠,造成廣大三川地區人煙斷絕,千裏蕭條。“四海南奔似永嘉”,曆史的驚人相似,使詩人回想起晉懷帝永嘉五年(311)時,前漢劉聰的相國劉曜,攻陷晉都洛陽,把人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在詩人眼裏,同為胡人,同起於北方,同樣造成了天下大亂。這就從曆史高度揭示了這場災難的規模和性質,表明了鮮明的愛憎。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是本篇最精彩之筆。史載,前秦苻堅進攻東晉,領兵百萬,聲勢浩大。謝安被孝武帝任為征討大都督,卻奕棋自若,破苻堅大軍於淝水,創造了曆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詩人自比“東山再起”的謝安,抒寫自己出匡廬以佐王師之情。可以看出李白此時雄心勃勃,自負很高。前著“但用”,後書“為君”,筆勢飛動,風度瀟灑,一種豪邁的氣概、樂觀的情緒和必勝的信念躍然紙上。以“胡沙”喻叛軍,形象而深刻。叛軍之來,有如妖如魔,飛沙走石,席卷大地,遮天蔽日。既寫出它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和暗無天日的殘暴行徑,又寫出徒有聲勢的虛弱本質和為時不長的必然趨勢。“靜”字,凝煉、概括,使人想見胡沙平息後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君“靜胡沙”又在“談笑”之間,更見其成竹在胸,勝券在手,指揮若定,易如反掌之氣概,讀之心胸開拓,精神為之一振。

  此詩的一個特色是用典精審,比擬切當。古人認為成功的用典應有三條:“易見事”、“易識事”、“易誦讀”。(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用事》)詩人連用二典,皆煉意傳神,明白曉達,情境俱現,相映增輝,不愧為用典之上乘。全詩藝術構思,欲抑故揚,跌宕有致。詩人於前二句極寫叛軍之多且凶,國災民難之甚且危,目的卻在襯托後二句作者的宏圖大略。局勢寫得越嚴重,就愈見其高昂的愛國熱情和“一掃胡沙淨”的雄心;氣氛寫得越緊張,就愈見其從容鎮定地“挽狂瀾於既倒”的氣魄。這種反襯性的蓄勢之筆,增強了詩的力量。

  (傅經順)

  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李白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李白到永王幕府以後,躊躇滿誌,以為可以一舒抱負,“奮其智能,願為輔弼”,成為象謝安那樣叱吒風雲的人物。這首詩就透露出李白的這種心情。

  詩人一開始就運用浪漫的想象,象征的手法,塑造了蓋世英雄式的自我形象。“試借君王玉馬鞭”,豪邁俊逸,可謂出語驚人,比起直向永王要求軍權,又來得有詩味多了。這裏超凡的豪邁,不僅表現在敢於毛遂自薦、當仁不讓的舉措上;也不僅表現在“平交諸侯”、“不屈己不幹人”的落落風儀上;還表現在“試借”二字上,詩人並不稀罕權力(“玉馬鞭”)本身,不過借用一回,冀申鉛刀一割之用。

  有軍權才能指揮戰爭,原是極普通的道理。一到詩人筆下,就被賦予理想的光輝,一切都化為奇妙。“指揮戎虜坐瓊筵”,就指揮戰爭的從容自信而言,詩意與“為君談笑靜胡沙”略同,但境界更奇。比較起來,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都變得平常了。能自如指揮三軍已不失為高明統帥,而這裏卻能高坐瓊筵之上,於觥籌交錯之間“指揮戎虜”,贏得一場戰爭,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跡。寫戰爭沒有一絲“火藥味”,還匪夷所思地用上“瓊”“玉”字樣,這就把戰爭浪漫化或詩化了。這又正是李白個性的自然流露。

  那時不是“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局麵幾乎不可收拾麽?但有了這樣的英才,一切都將變得輕而易舉。“南風一掃胡塵靜”,幾乎轉瞬之間,就“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以南風掃塵來比喻戰爭,不僅形象化,而且有所取義。蓋古人認為南風是滋養萬物之風,“南風”句也就含有複興邦家之意。而永王軍當時在南方,用“南風”設譬也貼切。

  當完成如此偉大的統一事業之後,又該怎樣呢?出將入相?否,那遠非李白的誌向。詩人一向崇拜的人物是魯仲連,他的最高理想是功成身退。這一點詩人屢次提到,同期詩作《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禦》中的“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就是此意。

  這裏,詩人再一次表達了這一理想,而且以此推及永王。“西入長安到日邊”(日是皇帝的象征;而言長安在日邊),這不但意味著“談笑凱歌還”,還隱含功成弗居之意。詩人萬沒想到,永王璘廣攬人物、招募壯士是別有用心。在他那過於浪漫的心目中,永王也被理想化了。

  李白第二次從政活動雖然以悲慘的失敗告終,但他燃燒著愛國熱情的詩篇卻並不因此減色。在唐絕句中,象《永王東巡歌》這樣飽含政治熱情,把幹預現實和追求理想結合起來,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創作的作品不可多得。此詩形象飛動,詞氣誇張,寫得興會淋漓,千載以下讀之,仍凜凜有生氣。

  (周嘯天)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這首詩是年輕的李白初離蜀地時的作品,意境明朗,語言淺近,音韻流暢。

  詩從“峨眉山月”寫起,點出了遠遊的時令是在秋天。“秋”字因入韻關係倒置句末。秋高氣爽,月色特明(“秋月揚明輝”)。以“秋”字又形容月色之美,信手拈來,自然入妙。月隻“半輪”,使人聯想到青山吐月的優美意境。在峨眉山的東北有平羌江,即今青衣江,源出於四川蘆山縣,流至樂山縣入岷江。次句“影”指月影,“入”和“流”兩個動詞構成連動式謂語,意言月影映入江水,又隨江水流去。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定位觀水中月影,任憑江水怎樣流,月影卻是不動的。“月亮走,我也走”,隻有觀者順流而下,才會看到“影入江水流”的妙景。所以此句不僅寫出了月映清江的美景,同時暗點秋夜行船之事。意境可謂空靈入妙。

  次句境中有人,第三句中人已露麵:他正連夜從清溪驛出發進入岷江,向三峽駛去。“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青年,乍離鄉土,對故國故人不免戀戀不舍。江行見月,如見故人。然明月畢竟不是故人,於是隻能“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了。末句“思君不見下渝州”依依惜別的無限情思,可謂語短情長。

  峨眉山——平羌江——清溪——渝州——三峽,詩境就這樣漸次為讀者展開了一幅千裏蜀江行旅圖。除“峨眉山月”而外,詩中幾乎沒有更具體的景物描寫;除“思君”二字,也沒有更多的抒情。然而“峨眉山月”這一集中的藝術形象貫串整個詩境,成為詩情的觸媒。由它引發的意蘊相當豐富:山月與人萬裏相隨,夜夜可見,使“思君不見”的感慨愈加深沉。明月可親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接,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征。凡詠月處,皆抒發江行思友之情,令人陶醉。

  本來,短小的絕句在表現時空變化上頗受限製,因此一般寫法是不同時超越時空,而此詩所表現的時間與空間跨度真到了馳騁自由的境地。二十八字中地名凡五見,共十二字,這在萬首唐人絕句中是僅見的。它“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王麟洲語),其原因在於:詩境中無處不滲透著詩人江行體驗和思友之情,無處不貫串著山月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形象,這就把廣闊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統一起來。其次,地名的處理也富於變化。“峨眉山月”、“平羌江水”是地名副加於景物,是虛用;“發清溪”、“向三峽”、“下渝州”則是實用,而在句中位置亦有不同。讀起來也就覺不著痕跡,妙入化工。

  (周嘯天)

  清溪行

  李白

  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

  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

  向晚猩猩啼,空悲遠遊子。

  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詩,是天寶十二載(753)秋後李白遊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貴池)時所作。池州是皖南風景勝地,而風景名勝又大多集中在清溪和秋浦沿岸。清溪源出石台縣,象一條玉帶,蜿蜒曲折,流經貴池城,與秋浦河匯合,出池口瀉入長江。李白遊清溪寫下了好多有關清溪的詩篇。這首《清溪行》著意描寫清溪水色的清澈,寄托詩人喜清厭濁的情懷。

  “清溪清我心”,詩人一開始就描寫了自己的直接感受。李白一生遊覽過多少名山秀川,獨有清溪的水色給他以清心的感受,這就是清溪水色的特異之處。

  接著,詩人又以襯托手法突出地表現清溪水色的清澈。新安江源出徽州,流入浙江,向以水清著稱。南朝梁沈約就曾寫過一首題為《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遊好》的詩:“洞徹隨深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百丈見遊鱗。”新安江水無疑是清澈的,然而,和清溪相比又將如何呢?“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新安江那能比得上清溪這樣清澈見底呢!這樣,就以新安江水色之清襯托出清溪的更清。

  然後,又運用比喻的手法來正麵描寫清溪的清澈。詩人以“明鏡”比喻清溪,把兩岸的群山比作“屏風”。你看,人在岸上行走,鳥在山中穿度,倒影在清溪之中,就如:“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這樣一幅美麗的倒影,使人如身入其境。胡仔雲:“複齋漫錄》雲:山穀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又雲:‘船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沈雲卿詩也……予以雲卿之詩,原於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坐鏡中遊’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雲:‘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雖有所襲,然語益工也。”(《苕溪漁隱叢話》)

  最後,詩人又創造了一個情調淒涼的清寂境界。詩人離開混濁的帝京,來到這水清如鏡的清溪畔,固然感到“清心”,可是這對於我們這位胸懷濟世之才的詩人,終不免有一種心靈上的孤寂。所以入晚時猩猩的一聲聲啼叫,在詩人聽來,仿佛是在為自己遠遊他鄉而悲切,流露出詩人內心一種落寞悒鬱的情緒。

  (鄭國銓)

  臨路歌

  李白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首詩題中的“路”字,可能有誤。根據詩的內容,聯係唐代李華在《故翰林學士李君墓銘序》中說:“年六十有二不偶,賦臨終歌而卒。”則“臨路歌”的“路”字當與“終”字因形近而致誤,“臨路歌”即“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打開《李太白全集》,開卷第一篇就是《大鵬賦》。這篇賦的初稿,寫於青年時代。可能受了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大鵬形象的啟發,李白在賦中以大鵬自比,抒發他要使“鬥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遠大抱負。後來李白在長安,政治上雖遭到挫折,被唐玄宗“賜金還山”,但並沒有因此誌氣消沉,大鵬的形象,仍然一直激勵著他努力奮飛。他在《上李邕》詩中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也是以大鵬自比的。大鵬在李白的眼裏是一個帶著浪漫色彩的、非凡的英雄形象。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真象一隻大鵬正在奮飛,或正準備奮飛。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這樣一隻大鵬已經飛到不能再飛的時候了,他便要為大鵬唱一支悲壯的《臨終歌》。

  歌的頭兩句是說:大鵬展翅遠舉啊,振動了四麵八方;飛到半空啊,翅膀摧折……無力翱翔。兩句詩概括了李白的生平。“大鵬飛兮振八裔”,可能隱含有李白受詔入京一類事情在裏麵。“中天摧兮”則指他在長安受到挫折,等於飛到半空傷了翅膀。結合詩人的實際遭遇去理解,這兩句就顯得既有形象和氣魄,又不空泛。它給人的感覺,有點象項羽《垓下歌》開頭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那無限蒼涼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著實震撼人心。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激”是激蕩、激勵,意謂大鵬雖然中天摧折,但其遺風仍然可以激蕩千秋萬世。這實質是指理想雖然幻滅了,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仍然會給世世代代的人們以巨大的影響。扶桑,是神話傳說中的大樹,生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古代把太陽作為君主的象征,這裏“遊扶桑”即指到了皇帝身邊。“掛石袂”的“石”當是“左”字之誤。嚴忌《哀時命》中有“左袪(袖)掛於扶桑”的話,李白此句在造語上可能受了嚴忌的啟發。不過,普通的人不可能遊到扶桑,也不可能讓衣袖給樹高千丈的扶桑掛住。而大鵬又隻應是左翅,而不是“左袂”。掛住的究竟是誰呢?在李白的意識中,大鵬和自己有時原是不分的,正因為如此,才有這樣的奇句。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前一句說後人得到大鵬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傳。後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傳說麒麟是一種象征祥瑞的異獸。哀公十四年,魯國獵獲一隻麒麟,孔子認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非常難受。但如今孔子已經死了,誰肯象他當年痛哭麒麟那樣為大鵬的夭折而流淚呢?這兩句一方麵深信後人對此將無限惋惜,一方麵慨歎當今之世沒有知音,含意和杜甫總結李白一生時說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夢李白》)非常相近。

  《臨終歌》發之於聲是李白的長歌當哭;形之於文,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誌銘。李白一生,既有遠大的理想,而又非常執著於理想,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這首《臨終歌》讓我們看到,他在對自己一生回顧與總結的時候,流露的是對人生無比眷念和未能才盡其用的深沉惋惜。讀完此詩,掩卷而思,恍惚間會覺得詩人好象真化成了一隻大鵬在九天奮飛,那渺小的樹杈,終究是掛不住它的,它將在永恒的天幕上翱翔,為後人所瞻仰。

  (餘恕誠)

  贈孟浩然

  李白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本詩大致寫在李白寓居湖北安陸時期(727——736),此時他常往來於襄漢一帶,與比他長十二歲的孟浩然結下了深厚友誼。詩的風格自然飄逸,描繪了孟浩然風流儒雅的形象,同時也抒發了李白與他思想感情上的共鳴。

  李白的律詩,不屑為格律所拘束,而是追求古體的自然流走之勢,直抒胸臆,透出一股飄逸之氣。前人稱“太白於律,猶為古詩之遺,情深而詞顯,又出乎自然,要其旨趣所歸,開鬱宣滯,特於風騷為近焉。”(《李詩緯》)本詩就有這樣的特色。

  首先看其章法結構。首聯即點題,開門見山,抒發了對孟浩然的欽敬愛慕之情。一個“愛”字是貫串全詩的抒情線索。“風流”指浩然瀟灑清遠的風度人品和超然不凡的文學才華。這一聯提綱挈領,總攝全詩。到底如何風流,就要看中間二聯的筆墨了。

  中二聯好似一幅高人隱逸圖,勾勒出一個高臥林泉、風流自賞的詩人形象。“紅顏”對“白首”,概括了從少壯到晚歲的生涯。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鬆風白雲,浩然寧棄仕途而取隱遁,通過這一棄一取的對比,突出了他的高風亮節。“白首”句著一“臥”字,活畫出人物風神散朗、寄情山水的高致。如果說頷聯是從縱的方麵寫浩然的生平,那麽頸聯則是在橫的方麵寫他的隱居生活。在皓月當空的清宵,他把酒臨風,往往至於沉醉,有時則於繁花叢中,流連忘返。頷聯采取由反而正的寫法,即由棄而取,頸聯則自正及反,由隱居寫到不事君。縱橫正反,筆姿靈活。

  中二聯是在形象描寫中蘊含敬愛之情,尾聯則又回到了直接抒情,感情進一步升華。浩然不慕榮利、自甘淡泊的品格已寫得如此充分,在此基礎上將抒情加深加濃,推向高潮,就十分自然,如水到渠成。仰望高山的形象使敬慕之情具體化了,但這座山太巍峨了,因而有“安可仰”之歎,隻能在此向他純潔芳馨的品格拜揖。這樣寫比一般地寫仰望又翻進了一層,是更高意義上的崇仰,詩就在這樣的讚語中結束。

  其次詩在語言上也有自然古樸的特色。首聯看似平常,但格調高古,蕭散簡遠。它以一種舒展的唱歎語調來表達詩人的敬慕之情,自有一種風神飄逸之致,疏朗古樸之風。尾聯也具有同樣風調。中二聯不斤斤於對偶聲律,對偶自然流走,全無板滯之病。如由“紅顏”寫至“白首”,象流水淌瀉,其中運用“互體”,耐人尋味:“棄軒冕”、“臥鬆雲”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麵。這樣寫,在自然流走之中又增加了搖曳錯落之美。詩中用典,融化自然,不見斧鑿痕跡。如“中聖”用曹魏時徐邈的故事,他喜歡喝酒,將清酒叫作聖人,濁酒叫作賢人,“中聖”就是喝醉酒之意,與“事君”構成巧妙的對偶。“高山”一句用了《詩經·小雅·車舝》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典故,後來司馬遷又在《孔子世家》中用來讚美孔子。這裏既是用典,又是形象描寫,即使不知其出處,也仍能欣賞其形象與詩情之美。而整個詩的結構采用抒情——描寫——抒情的方式。開頭提出“吾愛”之意,自然地過渡到描寫,揭出“可愛”之處,最後歸結到“敬愛”。依感情的自然流淌結撰成篇,所以象行雲流水般舒卷自如,表現出詩人率真自然的感情。

  (黃寶華)

  江夏贈韋南陵冰

  李白

  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

  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裏。

  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

  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

  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煙霧。

  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

  昨日繡衣傾綠樽,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

  賴遇南平豁方寸,複兼夫子持清論。

  有似山開萬裏雲,四望青天解人悶。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

  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

  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

  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

  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

  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赤壁爭雄如夢裏,且須歌舞寬離憂。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李白在長流夜郎途中遇赦放還,在江夏(治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逗留的日子裏,遇見了長安故人、當時任南陵(今屬安徽)縣令的韋冰。在唐肅宗和永王李璘的奪權內哄中,李白成了犧牲品,蒙受奇冤大屈。現在剛遇大赦,又驟逢故人,使他驚喜異常,滿腔悲憤,不禁迸發,便寫成了這首沉痛激烈的政治抒情詩。

  詩一開始,便是一段倒敘。這是驟遇後對已往的追憶。安史亂起,你遠赴張掖,我避地三巴,地北天南,無緣相見。而當叛亂初平,肅宗返京,我卻琅當入獄,披霜帶露,長流夜郎,自覺將淒涼了卻殘生。想起長安舊交,此時必當隨駕返朝,東風得意,而自己大約隻能在夢中會見他們了。誰料想,我有幸遇赦,竟然又遇見無望相會的長安故人。這實在令人喜出望外,驚訝不已,簡直不可思議,茫然如墮煙霧。李白是遇赦的罪人,韋冰顯係被貶的官員,在那相逢的宴會上,人眾嘈雜,彼此的遭遇怎能說得了、道得清啊!從開頭到“苦心”句為一段,在概括追敘驟遇的驚喜之中,詩人寄托著自己和韋冰兩人的不幸遭遇和不平情緒;在抒寫迷惑不解的思緒之中,蘊含著對肅宗和朝廷的皮裏陽秋的譏刺。這恍如夢魂相見的驚喜描述,其實是大夢初醒的痛心自白。愛國的壯誌,濟世的雄圖,竟成為天真的迷夢,真實的悲劇。

  詩人由衷感激故人的解慰。昨天的宴會上,衣繡的貴達為自己斟酒,禮遇殊重。但是,他們隻是愛慕我的才名,並不真正理解我,而我“病如桃李”,更有什麽可講的呢?當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世人終會理解我的,對於我的今昔榮辱,就得到故人的了解。前些時聽到了南平太守李之遙一番坦率的真心話,使人豁開胸襟;今日在這裏又得聞你的清正的言論,真好象深山撥開雲霧,使人看到晴朗的天空,驅散了心頭的苦悶。從“昨日”句到“四望”句這一段,詩人口氣雖然比較平緩,然而卻使人強烈感受到他內心無從排遣的鬱結,有似大雷雨來臨之前的沉悶。

  最後一段,筆勢奔放恣肆,強烈的悲憤,直瀉而出,仿佛心頭壓抑的山洪,暴發了出來,猛烈衝擊這現實的一切。人悶,心悶,苦痛,辛酸,接連不斷,永遠如此。我隻有借酒澆愁,痛飲它二千石。漢代韓安國身陷囹圄,自信死灰可以複燃,我為什麽不能呢?晉朝山簡鎮守襄陽時,常喝得酩酊大醉,複能乘駿馬,倒著白接(《世說新語·任誕》),別是一番賢主人的風流倜儻之舉。而李白喝的是苦悶之酒,孤獨一人,自然沒有那份閑適之情了,所以酒醉也不能遣悶。還是去遨遊山水吧,但又覺得山山水水都象江夏附近著名古刹頭陀寺一樣,充斥那苦行的僧人氣,毫無樂趣,不稱人意。那麽,哪裏是出路,何處可解悶呢?倒不如乘船飄遊,招喚樂妓,鳴笳按鼓,歌舞取樂;把那曾經向往、追求的一切都鏟除掉,不留痕跡;把那紛爭逞雄的政治現實看作一場夢幻,不足介懷;就讓歌舞來寬解離愁吧!詩人排斥了自己以往自適的愛好,並非自暴自棄,而是極度苦悶的暴發,激烈悲憤的反抗。這最後十四句,情調愈轉越激烈。矛頭針對黑暗的政治,冷酷的現實。

  “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是本篇感情最激烈的詩句,也是曆來傳誦的名句。“黃鶴樓”因神仙騎鶴上天而聞名,“鸚鵡洲”因東漢漢末年作過《鸚鵡賦》的禰衡被黃祖殺於此洲而得名。一個令人向往神仙,一個觸發不遇的感慨,雖然是傳說和曆史,卻寄托了韋冰和李白的情懷遭際。遊仙不是誌士的理想,而是失誌的歸宿;不遇本非明時的現象,卻是自古而然的常情。李白以知己的情懷,對彼此的遭際表示極大的激憤,因而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不再懷有夢想,不再自尋苦悶。然而黃鶴樓捶不碎,鸚鵡洲倒不了,詩人極大的憤怒中包含著無可奈何的悲傷。

  這詩抒寫的是真情實感,然而構思浪漫奇特。詩人抓住在江夏意外遇見韋冰的機緣,敏銳覺察這一意外相遇的喜劇中隱含著悲劇內容,浪漫地誇張地把它構思和表現為如夢覺醒。它從遇赦驟逢的驚喜如夢,寫到在冷酷境遇中覺醒,而以覺醒後的悲憤作結。從而使詩人及韋冰的遭遇具有典型意義,真實地反映出造成悲劇的時代特點。詩人是怨屈悲憤的,又是痛心絕望的,他不堪回首而又悲慨激昂,因而感情起伏轉換,熱烈充沛,使人清楚地看到他那至老未衰的“不幹人、不屈己”的性格,“大濟蒼生”、“四海清一”的抱負。這是詩人暮年作品,較之前期作品,思想更成熟,藝術更老練,而風格依舊,傲岸不羈,風流倜儻,個性突出,筆調豪放,有著強烈的感情色彩。

  (倪其心)

  贈錢征君少陽

  李白

  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

  春風餘幾日,兩鬢各成絲。

  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

  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

  此詩大致是作者晚年的作品。征君,指曾被朝廷征聘而不肯受職的隱士。錢少陽其時年已八十餘,李白在另一首詩《贈潘侍禦論錢少陽》中說他是“眉如鬆雪齊四皓”,對他很推重。這首贈詩,讚揚錢少陽年老而仍懷出仕建功的抱負,同時也反映了詩人晚年壯心不已的氣概。

  “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詩一上來就寫“酒”,然後再交待時間,起勢突兀。兩句詩,畫出主人公在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的暮春季節獨自飲酒的圖景,設置了一個恬淡閑靜的隱居氛圍,緊扣住錢的征君身分。“三月”暮春,點明季節,為頷聯寫感慨作伏筆。

  “春風餘幾日,兩鬢各成絲。”此聯上承第二句。前句詞意雙關,既說春光將盡,餘日無多;又暗示錢已風燭殘年,這樣,後麵的嗟老感慨就一點不使人感到意外。第四句的“各成絲”,和杜甫《贈衛八處士》“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的“各已蒼”詞意相似,是說錢和自己的鬢發都已斑白,一個“各”字,不動聲色地把兩者聯係起來。自此而下,詩意既是寫人之誌,又是述己之懷,渾然而不可分了。三、四二句抒發了由暮春和暮年觸發的無限感慨,而感慨之餘又怎麽辦呢?於是引出下麵兩句。“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第五句近承頷聯,遠接首句,詩意由古詩“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演化而來,帶有更多的無可奈何、不得已飲酒避世的味道,這是欲揚先抑的寫法,為後麵寫錢的抱負作鋪墊。第六句和第五句相對,句意也相似,都是寫典型的隱居生活,渲染及時尋求閑適之樂。更重要的是後句寫水邊釣魚,牽引出詩末有關呂尚的典故,為詩歌最後出現高潮蓄勢,這說明作者寫詩是很重視呼應轉折之法的。

  尾聯“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如果錢少陽也象呂尚一樣,在垂釣的水邊碰到思賢若渴的明君,也還能成為帝王之師,輔助國政,建立功勳。此處的“如”字和“猶”字很重要,說明收竿而起,從政立功還不是事實,而是一種設想願望,是虛寫,不是實指。唯其虛寫,才合錢的征君身分,又表現出頌錢的詩旨。而在這背後,則隱藏著詩人暮年的雄心壯誌。全詩款款寫來,以暮春暮年蓄勢,至此題旨全出,收得雄奇跌宕,令人回味不盡。

  這首五律,不拘格律,頷聯不對,首聯卻對仗。李白是不願讓自己豪放不羈的情思為嚴密的格律所束縛。正如清代趙翼所說:“蓋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於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仗處仍自工麗,且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甌北詩話》)此詩任情而寫,自然流暢,毫無滯澀之感;同時又含蓄蘊藉,餘意深長,沒有淺露平直的弊病,可以說在思致綿邈、音情頓挫之中透出豪放雄奇的氣勢,兼有古詩和律詩兩方麵的長處,是一首別具風格的好詩。

  (吳小林)

  贈汪倫

  李白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天寶十四載(755),李白從秋浦(今安徽貴池)前往涇縣(今屬安徽)遊桃花潭,當地人汪倫常釀美酒款待他。臨走時,汪倫又來送行,李白作了這首詩留別。

  詩的前半是敘事:先寫要離去者,繼寫送行者,展示一幅離別的畫麵。起句“乘舟”表明是循水道;“將欲行”表明是在輕舟待發之時。這句使我們仿佛見到李白在正要離岸的小船上向人們告別的情景。

  送行者是誰呢?次句卻不象首句那樣直敘,而用了曲筆,隻說聽見歌聲。一群村人踏地為節拍,邊走邊唱前來送行了。這似出乎李白的意料,所以說“忽聞”而不用“遙聞”。這句詩雖說得比較含蓄,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但人已呼之欲出。

  詩的後半是抒情。第三句遙接起句,進一步說明放船地點在桃花潭。“深千尺”既描繪了潭的特點,又為結句預伏一筆。

  桃花潭水是那樣的深湛,更觸動了離人的情懷,難忘汪倫的深情厚意,水深情深自然地聯係起來。結句迸出“不及汪倫送我情”,以比物手法形象性地表達了真摯純潔的深情。潭水已“深千尺”,那麽汪倫送李白的情誼更有多少深呢?耐人尋味。清沈德潛很欣賞這一句,他說:“若說汪倫之情比於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隻在一轉換間。”(《唐詩別裁》)顯然,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好就好在不用比喻而采用比物手法,變無形的情誼為生動的形象,空靈而有餘味,自然而又情真。

  這首小詩,深為後人讚賞,“桃花潭水”就成為後人抒寫別情的常用語。由於這首詩,使桃花潭一帶留下許多優美的傳說和供旅遊訪問的遺跡,如東岸題有“踏歌古岸”門額的踏歌岸閣,西岸彩虹罔石壁下的釣隱台等等。

  (宛敏灝宛新彬)

  沙丘城下寄杜甫

  李白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複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李白與杜甫的交誼是中國文學史上珍貴的一頁。現存的李白詩歌中,公認的直接為杜甫而寫的隻有兩首,一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另一首就是這首詩。

  沙丘城,位於山東汶水之畔,是李白在魯中的寄寓之地。這首詩可能是天寶四載(745)秋,李白在魯郡送別杜甫、南遊江東之前,回到沙丘寓所寫。從天寶三載春夏之交,到天寶四載秋,兩人雖然也有過短暫的分別,但相處的日子還是不少的。現在,詩人送別了杜甫,從那種充滿著友情與歡樂的生活中,獨自一人回到沙丘,自然倍感孤寂,倍覺友誼的可貴。此詩就是抒發了這種情境之下的無法排遣的“思君”之情。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一開始用很多的筆墨寫“我”——“我”的生活,“我”的周圍環境,以及“我”的心情。詩的前六句沒有一個“思”字,也沒有一個“君”字。讀來大有山回路轉、莫知所至的感覺,直到詩的結尾才豁然開朗,說出“思君”二字。當我們明白了這個主旨之後,再回過頭去細味前六句,便又覺得無一句不是寫“思君”之情,而且是一聯強似一聯,以至最後不能不直抒其情。可以說前六句之煙雲,都成了後二句之烘托。這樣的構思,既能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感受,為詩的主旨蓄勢,同時也賦予那些日常生活的情事以濃鬱的詩味。

  詩劈頭就說:“我來竟何事?”這是詩人自問,其中頗有幾分難言的惱恨和自責的意味。這自然會引起讀者的關注,並造成懸念。“高臥沙丘城”,高臥,實際上就是指自己閑居乏味的生活。這句話一方麵描寫了眼下的生活,一方麵也回應了提出上述問題的原因。詩人不來沙丘“高臥”又會怎樣呢?聯係詩題(“寄杜甫”),聯係來沙丘之前和杜甫相處的那些日子,答案就不言而喻了。這淩空而來的開頭,正是把詩人那種友愛歡快的生活消失之後的複雜、苦悶的感情,以一種突發的方式迸發出來了。

  一二句偏於主觀情緒的抒發,三四句則轉向客觀景物的描繪。“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眼前的沙丘城對於詩人來說,象是別無所見,別無所聞,隻有城邊的老樹,在秋風中日夜發出瑟瑟之聲。“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這蕭瑟的秋風,淒寂的氣氛,更令人思念友人,追憶往事,更叫人愁思難解。怎麽辦呢?“別離有相思,瑤瑟與金樽”。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非比尋常,酒也不能消愁,歌也無法忘憂。魯、齊,是指當時詩人所在的山東。“不可醉”,即沒有那個興趣去痛飲酣醉。“空複情”,因為自己無意欣賞,歌聲也隻能徒有其情。這麽翻寫一筆,就大大地加重了抒情的分量,同時也就逼出下文。

  汶水,發源於山東萊蕪,西南流向。杜甫在魯郡告別李白欲去長安,長安也正位於魯地的西南。所以詩人說:我的思君之情猶如這一川浩蕩的汶水,日夜不息地緊隨著你悠悠南行。詩人寄情於流水,照應詩題,點明了主旨,那流水不息、相思不絕的意境,更造成了語盡情長的韻味。這種綿綿不絕的思情,和那種“天邊看綠水,海上見青山。興罷各分袂,何須醉別顏”的開闊灑脫的胸襟,顯示了詩人感情和格調的豐富多采。

  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發展中,古體先於律體。但是,我們也會看到當律體盛行的時候,對於古詩的寫作也不無影響。例如李白的這首五古,全詩八句,中間四句雖非工整的對仗,但其中部分詞語的對仗以及整個的格式,卻可以見到律詩的痕跡。這種散中有對、古中有律的章法和句式,更好地抒發了詩人純真而深沉的感情,也使得全詩具有一種自然而凝重的風格。

  (趙其鈞)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李白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新唐書·文藝傳》載王昌齡左遷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古人尚右,故稱貶官為左遷),是因為“不護細行”,也就是說,他的得罪貶官,並不是由於什麽重大問題,而隻是由於生活小節不夠檢點。在《芙蓉樓送辛漸》中,王昌齡也對他的好友說:“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即沿用鮑照《白頭吟》中“清如玉壺冰”的比喻,來表明自己的純潔無辜。李白在聽到他不幸的遭遇以後,寫了這一首充滿同情和關切的詩篇,從遠道寄給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首句寫景兼點時令,而於景物獨取漂泊無定的楊花,叫著“不如歸去”的子規,即含有飄零之感、離別之恨在內,切合當時情事,也就融情入景。因此句已於景中見情,所以次句便直敘其事。“聞道”,表示驚惜。“過五溪”,見遷謫之荒遠,道路之艱難。(五溪,雄溪、樠溪、酉溪、溪、辰溪之總稱,均在今湖南省西部。)不著悲痛之語,而悲痛之意自見。

  後兩句抒情。人隔兩地,難以相從,而月照中天,千裏可共,所以要將自己的愁心寄與明月,隨風飄到龍標。這裏的夜郎,並不是指位於今貴州省桐梓縣的古夜郎國,而是指位於今湖南省沅陵縣的夜郎縣。沅陵正在黔陽的南方而略偏西。有人由於將夜郎的位置弄錯了,所以定此詩為李白流夜郎時所作,那是不對的。

  這兩句詩所表現的意境,已見於前此的一些名作中。如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缺,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曹植《雜詩》:“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都與之相近。而細加分析,則兩句之中,又有三層意思,一是說自己心中充滿了愁思,無可告訴,無人理解,隻有將這種愁心托之於明月;二是說惟有明月分照兩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見她;三是說,因此,也隻有依靠她才能將愁心寄與,別無它法。

  通過詩人豐富的想象,本來無知無情的明月,竟變成了一個了解自己,富於同情的知心人,她能夠而且願意接受自己的要求,將自己對朋友的懷念和同情帶到遼遠的夜郎之西,交給那不幸的遷謫者。她,是多麽地多情啊!

  這種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客觀事物,使之同樣具有感情,也就是使之人格化,乃是形象思維所形成的巨大的特點之一和優點之一。當詩人們需要表現強烈或深厚的情感時,常常用這樣一種手段來獲得預期的效果。

  (沈祖棻)

  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李白

  憶昔洛陽董糟丘,為餘天津橋南造酒樓。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海內賢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

  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

  不忍別,還相隨。

  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

  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鬆風聲。

  銀鞍金絡到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

  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

  袖長管催欲輕舉,漢東太守醉起舞。

  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橫眠枕其股。

  當筵意氣淩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山水遙。

  餘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

  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並州遏戎虜。

  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

  行來北京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

  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

  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

  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

  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

  此時行樂難再遇,西遊因獻《長楊賦》。

  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

  渭橋南頭一遇君,酂台之北又離群。

  問餘別恨今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

  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

  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裏遙相憶。

  這首“憶舊遊”的詩是作者寫寄給好友元演的,演時為亳州(即譙郡,州治在今安徽亳縣)參軍。詩曾收入《河嶽英靈集》,其中又提到長安失意之事,故當作於天寶三載(744)至十二載(753)間。詩中曆敘與元演四番聚散的經過,於入京前遊蹤最為詳明,是了解作者生平及思想的重要作品。乍看來,此詩不過寫作者青年時代裘馬輕狂的生活,至涉及縱酒挾妓、與道士交遊等內容,似乎並無多少積極的思想意義。其實不然。須知它是寫於作者“曳裾王門不稱情”政治遭遇失意,對於社會現實與世態人情均有深入的體驗之後。因此,“憶舊遊”便不僅有懷舊而且有非今的意味。詩人筆下那恣意行樂的生活,是作為“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汙濁官場生活的對立麵來寫的;其筆下那脫略形跡的人物,又是作為上層社會虛偽與勢利的對立麵來寫的,自有言外之意在。

  詩篇的組織,以與元演的離合為經緯,共分四段。前三段依次給讀者展現出許多美好的情事。

  第一段從“憶昔洛陽董糟丘”到“君留洛北愁夢思”,追憶詩人在洛陽時的放誕生活及與元演的第一番聚散。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詩人鮮明的自我形象。從洛陽一酒家(“董糟丘”)說起,這個引子就是李白個性特征的表現。“為餘天津橋(在洛陽西南之洛水上)南造酒樓”,是一個何等主觀的誇張!在自稱“酒中仙”的詩人麵前,簡直就沒有一個配稱能飲酒的人。少年李白生活豪縱,充滿進取精神,飲酒是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一醉”而至於“累月”,又是一個令人驚訝、令人叫絕的誇張,在這樣的人麵前真正是“萬戶侯何足道哉”!至於他的交遊,盡是“海內賢豪青雲客”,而其中最稱“莫逆”之交的又是誰呢?以下自然帶出元參軍。隨即隻用簡短兩句形容其交誼:彼此“傾情倒意”到可以為對方犧牲一切(“無所惜”)的地步,以至“回山轉海”也算不得什麽(“不為難”)了。既敘得峻潔,又深蘊真情篤意。剛開這樣一個頭,以下就說分手了,那時李白旋赴淮南(“攀桂枝”指隱居訪道事,語出淮南小山《招隱士》,而元“留洛北”。不過這開頭已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二段之間有兩個過渡句。“不忍別”承上“君留洛北愁夢思”,寫二人分手的依依不舍;“還相隨”又引起下文第二番相會。有此二句上下銜接極為自然。

  第二段從“相隨迢迢訪仙城”到“君亦歸家渡渭橋”,追憶偕元演同遊漢東郡即隨州(州治在今湖北隨縣),與漢東太守及道士胡紫陽遊樂情事。先寫二人訪仙城山,泛舟賞景,後換馬陸行來到漢東。“相隨”六句寫風光,寫行程,簡潔入妙,路“迢迢”、“水回縈”、“初入”、“度盡”,使人應接不暇。然後,與遠道出迎的漢東太守見麵了。漢東太守的形象在此段中最生動可愛,他沒有半點專城而居的官架子。他與紫陽真人固然是老朋友,對李白也是傾蓋如故。這幾位忘形之交在隨州苦竹院——“餐霞樓”飲酒作樂,道士與詩人一同伴奏,漢東太守則起舞弄影。沒有尊卑,毫無拘束,本來就灑脫的詩人舉措更隨便了,不但喝得爛醉,甚而忘形到“我醉橫眠枕其股”了。然而太守對此則不以為忤,還脫下錦袍給他蓋上。這一幕“解衣衣我”的場麵寫來感人肺腑。此段環境氛圍描寫亦妙,與道院相稱。“餐霞”的樓名,如“鳳鳴”的仙樂,都造成一種飄飄然非人世間的感覺。歡會如此高興(“當筵意氣淩九霄”),而分手又顯得多麽容易啊(“星離雨散不終朝”)。詩人與元演又作勞燕分飛,“餘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真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至此,詩情出現一個跳躍,直接進入第三段從“君家嚴君勇貔虎”到“歌曲自繞行雲飛”,追憶詩人在並州受元演及其父親熱情款待的情況。從“五月相呼”句看,詩人是應元演的盛意邀請,離開安陸,同經太行山到太原府(並州)去的。曹操詩雲:“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苦寒行》)然而詩人興致很高,時令也很好,所以“摧輪不道羊腸苦”。這一段寫人,以元參軍為主。先從其“嚴君”(父親)寫起,不僅引進一個陪襯人物,同時也在於顯示元演將家子的身分。李白在元演那裏真是愜意爽心極了:“行來北京(太原)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他們還時常光顧城西的名勝古跡晉祠。晉水從這兒發源,風光極美。浮舟弄水,擊鼓吹簫,真是快樂。以下六句專寫欣賞女伎的歌舞,“其若楊花似雪何”一句大有“行樂須及春”(《月下獨酌》)之慨。玩樂直到傍晚,他們還不想歸去。“斜日”的紅光與歌女們的紅妝醉顏相亂,特別迷人;美人的倩影倒映清清的潭水中,風光綺麗。這時新月初上,美人的麵容象月色般皎潔,她們輪番歌唱、起舞;歌聲悠揚,隨風遠去,追逐行雲……。這裏,“黃金白璧買歌笑”已化為生動鮮明的圖景,可謂盡態極妍了。

  第四段從“此時行樂難再遇”到篇末。一句收束前文,然後寫到長安失意時與元又一度相逢。與前三段都不同,這裏沒有情事的追憶,隻用“渭橋南頭一遇君,酂台(在譙郡)之北又離群”一筆帶過,是說關中一麵,元即赴譙郡,似乎是握手已違。大約那時詩人身不自由,心亦不自在吧!關於詩人在長安的境遇,也隻有含蓄的兩句話:“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然而它包含多少人事感慨啊。一向曠達的詩人,竟也發出了“問餘別恨今多少”的感喟,而暮春落花景象更增添了這種別恨。這種心境是“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詩人隻有通過懷舊(“遙相憶”)的方式來排遣了。當其“呼兒長跪緘此辭”擬以寄遠時,心頭該是怎樣一種滋味!

  此詩提到“北闕青雲不可期”,顯然是含著牢騷的。但它在寫法上與《行路難》、《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等等直抒旨意、嘻笑怒罵的長篇不同。它對現實的憤懣幾乎沒有正麵的敘寫,而對往日舊夢重溫卻寫得恣肆快暢、筆酣墨飽。通過對故人往事的理想化、浪漫化,突出了現實的缺恨。因此它既有李白歌行通常所有的縱橫奔放的優點,又兼有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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