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一條狗,狂吠幾聲就到年末了。
和千千萬萬背井離鄉的打工者一樣,我和墩子歸心似箭,背著大包、拎著小包,踏上回家的漫漫長途。
三岔路口,我和墩子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墩子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一隻手低聲說:“小犬,要不是你,十有八九,今年我又會兩手空空地回家過年。出門打工好幾年,我年年隻夠自己吃喝拉撒睡,一直覺得對不起老父老母。今年終於可以過一個問心無愧的年了,謝謝你,小犬!”
好事接二連三地來,就連棺材板都擋不住。回家之後,我發現父親已經徹徹底底康複了。
小年之前就有很多人到我家討債,小年之後大年之前更多。我在天津賺的錢杯水車薪。
吃年夜飯時,父親緊鎖雙眉對我說:“小犬,接著讀書吧,你的前途是讀書!”
母親不停地點頭。
“要是奶奶還在世的話,也會堅持讓你讀書的,”姐姐流著淚說,“我加班加點賺錢供你讀書!”
“我不讀書了,和姐姐一起賺錢供你讀書,”妹妹少年老成地說,“家裏欠了很多錢要還,姐姐一個人不吃不睡都賺不了那麽多的錢。”
妹妹言畢,父親、母親和姐姐都沉默不語起來。我能感覺到就連家裏的空氣都凝固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徹夜難眠。床,還是當年那張床——那張祖母帶我睡覺的床。可是,最疼最愛我的祖母的屍體早就已經徹徹底底腐爛了。
我好想好想衝天炮,好想好想撲進衝天炮的懷裏嚎啕大哭。
衝天炮同樣通宵失眠。
一封我未曾收到的衝天炮寫給我的信中寫道——
刺蝟頭哥哥,衝天炮好孤單好孤單,難受得都要死了。哥哥,我們的爸爸已經不在了。媽媽忌日、我生日那一天,爸爸喝好多好多酒,半夜起來上廁所時掉進糞坑裏,活活地在糞坑裏淹死了。哥哥,要不是想到還有你,還有義父白發老人,要不是想到你和義父會傷心死了,我早就跳進淹死爸爸的糞坑裏了,早就和爸爸一樣活活地淹死在糞坑裏了。我想設身處地地感受爸爸的死亡,我想完完全全知道爸爸死時的滋味。刺蝟頭哥哥,衝天炮後悔得要命,要是那天晚上一直守在爸爸身邊,爸爸就不會出事了。是我,是我害死了爸爸呀!刺蝟頭哥哥,雞已經叫兩遍了,衝天炮還怎麽睡都睡不著,想你,想你啊!
信的落款日期是大年初一。
命運即便再無情,也不能這麽地無情啊!
衝天炮的父親是那麽地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死在妻子的忌日、女兒的生日?
衝天炮是那麽地愛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父親偏偏死在母親的忌日、自己的生日?
衝天炮的父親一輩子俠肝義膽頂天立地,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死在糞坑裏?
蒼天有眼無珠,蒼天有心無情。
如果真的存在另外一個世界,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苦苦守望著衝天炮父女的衝天炮母親的靈魂,目睹醉酒的丈夫掙紮在糞坑裏,有心相救、無力回天,該是何等地悲痛,何等地淒涼。
如果真的存在另外一個世界,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苦苦守望著衝天炮的衝天炮父母的靈魂,目睹衝天炮抱著從糞坑裏打撈起來的屍體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該是何等地悲苦,何等地淒寒。
要是衝天炮真的跳進糞坑裏,一個天真、可愛、懂事、善良的小女孩就活活地淹死在糞坑裏。
命運啊,命運!
命運終歸是命運,命運最是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