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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過得最快的莫過於年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月初八,我和墩子以及癩痢、小剛一起啟程回返天津。

  到達錢來也家具廠的第二天晚上,楊偉哥請我和墩子喝酒照樣爛醉如泥。好不容易酒醒之後,楊偉哥拽住我的手反反複複地哭訴:“大老婆忠誠,大老婆通情達理,大老婆最會疼人!老婆來、老婆去,最終發現還是大老婆好!世上隻有大老婆好,隻有大老婆好!”折騰十幾分鍾之後,楊偉哥一邊嘔吐,一邊鼾聲如雷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裏,楊偉哥運籌帷幄,饅頭和我帶著其他人馬不停蹄地打製、油漆家具。楊偉哥自信滿滿,饅頭和我以及其他人個個幹勁十足。

  三月末的一天,中午出去采購油漆的墩子傍晚時分才趕回來。

  “小犬,出來,出來,快出來看看誰來了!”墩子一到家具廠門外就大聲嚷嚷起來。

  我非常納悶墩子一改往常的平靜、穩重,心想這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

  “小犬,出來,出來,快出來看看誰和誰來了!”墩子提高嗓門。

  小明和他的徒弟來啦?

  我丟下手頭的工作大步流星出去。

  早就過了收割的季節,廣闊無垠的高粱地上一望無際荒涼。一顆殘陽如血般吊在地平線之上。

  眼前的情景讓我驚呆了。

  是衝天炮嗎?

  的的確確是衝天炮,義父白發老人站在衝天炮的身邊滄海桑田。

  我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衝天炮目不轉睛我一言不發。

  白發老人過來拽住我的雙手,左看、右看,長歎一聲淒神寒骨。“義父!”我激動地叫喊起來。

  “臭小子,還知道有你這個義父啊!”白發老人大聲說。我低下頭。

  “義父,刺蝟頭哥哥怎麽會忘記您呢。”衝天炮低聲說。

  “丫頭,你說沒忘記就沒忘記!”白發老人斬釘截鐵。

  衝天炮一身幹幹淨淨的白色運動服,素雅、簡潔,依舊高高翹起兩束衝天炮,依舊宛若一枝梔子花。可是,麵容非常憔悴,整個人比以前瘦多了!

  我的心漸漸地收縮。

  “臭小子,知不知道你爸爸……”白發老人緊鎖雙眉說。

  衝天炮打斷白發老人的話,笑吟吟地說:“義父,我們進去吧!”

  “我們進去吧,進去吧,外麵冷死了!”墩子高聲說。

  我緊跟著衝天炮往家具廠裏走。

  身後,掉進池塘裏的夕陽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吃過晚飯之後,墩子將自己的鋪蓋從家具廠我們共住的唯一一個單間裏卷出來。

  衝天炮洗漱完畢走進單間。

  安頓好白發老人之後,我來到單間房門前,久久佇立,心潮起伏。

  墩子猛地將我推進房間裏,嚴嚴實實地帶上門。

  衝天炮坐在床上低頭不語,我三兩步走到衝天炮跟前。

  “衝天炮……”我輕聲呼喚。衝天炮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眼神憂傷而悲哀,千鈞之重,碾壓在我的心上。

  “刺蝟頭哥哥,我們的爸爸死了!”衝天炮言畢,放聲大哭起來。

  晴天霹靂,我搖搖晃晃起來。

  衝天炮鑽進我的懷裏,我抱緊衝天炮。

  我輕撫著不停地抽搐的衝天炮,衝天炮斷斷續續地哭訴起來。至此,我才了解在弱小的衝天炮身上已經發生了多麽沉重的事情——

  衝天炮生日那天晚上父親喝多了酒掉進糞坑裏淹死了。父親去世之後衝天炮不得不輟學。春節過後,在義父白發老人的陪同下衝天炮千裏迢迢來到天津,按照金師傅提供的地址見到小白。衝天炮原以為小白知道我身在天津何處,熟料小白早就和我失去了聯係,隻曉得我還在天津。小白托人打聽我好幾天無果。白發老人一邊給人看相算命,一邊和衝天炮一起四處找尋我。人海茫茫,大千世界,找尋一個打工者談何容易!衝天炮和白發老人日複一日堅持不懈。今天中午,衝天炮和白發老人在街邊小攤吃麵條時偶遇跟老板娘要一碗清湯麵的墩子。墩子的鄉音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衝天炮和白發老人。一番交談之後,衝天炮和白發老人打聽到了我的所在地欣喜若狂。

  聽完衝天炮的哭訴之後,我悔恨不已自己一直都沒有再去看過衝天炮。

  經過一天的奔波與一番撕心裂肺的折騰,不一會兒,衝天炮就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目睹小貓一樣蜷縮在床上的衝天炮,坐在床沿上的我潸然淚下,恨不得自己抽死自己。

  “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衝天炮在睡夢中大聲叫喊起來,聲音恐懼、淒涼。

  我握緊衝天炮的一隻小手。衝天炮的小手冰涼冰涼的。

  衝天炮醒過來,睜開雙眼,哭笑著說:“刺蝟頭哥哥,是你嗎?”

  “丫頭,是我,是我!”我苦笑著說。

  衝天炮再次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一直守護著衝天炮到天明。

  第二天半下午,衝天炮才睡醒過來。

  “臭丫頭,睡飽啦?”白發老人笑嗬嗬地說。

  “飽啦,飽啦,義父!”衝天炮笑吟吟地說。

  “臭丫頭,臭小子有這麽好嗎?”白發老人壓低嗓門說,“沒見到臭小子之前,一直是死的,一見到臭小子,就活過來了!”

  “義父,臭小子是最好最好的啦!”衝天炮提高嗓門說。

  “那我呢,臭丫頭?”白發老人笑嗬嗬地說。

  “義父第二好!”衝天炮笑吟吟地說。

  我端過來熱氣騰騰的飯菜。

  “臭小子的的確確不錯!”白發老人縱聲大笑說。

  “刺蝟頭哥哥是衝天炮的刺蝟頭哥哥!”衝天炮興奮地大叫。

  衝天炮狼吞虎咽起來,我的心伴隨著衝天炮的狼吞虎咽溫暖。

  “一家人,一家人!”墩子冒出來冒了一句之後掉頭就走。

  接下來的日子裏,衝天炮和白發老人一起給大家洗衣服、做飯,忙得不亦樂乎。一開始我和衝天炮死活不讓白發老人搭手,白發老人死活不幹。無可奈何之下,我和衝天炮隻得遂了老人的心願。

  十多天一晃而過,一天吃中飯時,白發老人毅然決然地提出來要回老家給衝天炮父母守墳,衝天炮和我含淚答應。墩子當即毛遂自薦去購買火車票。

  三天後,我和衝天炮將白發老人送到火車站,站台上,我和衝天炮依依不舍白發老人——

  “義父,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千萬要注意安全!”我說。

  “嗨,義父我走南闖北多少年了,坐趟火車,小菜一碟!”白發老人豪情地說。

  “畢竟已經年長了,不比當年啦!”我說。

  “我年長嗎,我年長嗎?”白發老人拍著胸脯說,說完之後立馬不停地咳嗽起來。

  “義父,您不老,您不老!您一路上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衝天炮拍著白發老人的背說。

  “老啦,老啦,真的老啦,不承認都不行,歲月不饒人,一歲年齡一歲人!”白發老人笑嗬嗬地說,“還是年輕好,你們呀,要趁著年輕時好好戀愛,好好賺錢過日子!”

  火車呼嘯而至,我擋到衝天炮前麵。

  “臭小子,是個響當當的負責任的男子漢!老漢我看人看小事,小事就足夠看出一個人的人品來。我們這些平平凡凡的人,一輩子大事不多,有的幾乎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盡管不是擋火車,隻是擋擋火車帶來的冷風,可是,你這個細小的動作就足夠讓老漢我徹徹底底放心了!”白發老人莊重地說,“臭小子,臭丫頭就交給你了!我對臭丫頭九泉之下的父母總算有個交代了,百年之後再見他們問起來我——我拍拍胸脯問心無愧!”

  火車載著白發老人不斷地遠去,衝天炮撲進我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要是白發老人知道這是他和衝天炮的永別,打死他都不會離開衝天炮的。我愧對白發老人的信任。

  我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我也隻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無論關乎自己的,還是牽涉親人的,小事上我隻要用心就應付得了。一旦遭遇大風大浪,自己的,我會全力以赴地往前衝,大不了被大風大浪徹底埋葬。親人的,尤其是突如其來的災難,我即便再有心,也十有八九無力回天。

  人再怎麽蹦躂,也終究是一枝枝壓傷的蘆葦。人抗不過命,連自己的命都抗不過,更何況他人的!這隻關乎命,無關乎是不是你的親人,是不是你最親最愛的人。

  為了救我,衝天炮血肉之軀抵擋突如其來的災難——突如其來的我的災難。血肉之軀不堪一擊,不到十八歲的衝天炮匆匆忙忙地離開熙熙攘攘的人世間。

  這是衝天炮的宿命。

  這又何嚐不是我的宿命呢?

  原本留下來的衝天炮走了,原本走的我留下來。留下來的不僅要承擔留下來,還要承受走了的走。

  楊偉哥深深陷進大老婆和小老婆攪成一團糟糕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不得不全權委托我打理家具廠。我不負厚望,五一前就將幾個月庫存下來的家具賣得一幹二淨。

  經營家具廠期間,我和衝天炮相親相愛,小日子過得幸福極了。

  衝天炮儼然一個大家庭主婦,不但將我照顧得滋滋潤潤的,而且將墩子以及家具廠裏其他人照顧得可好了,以至於一段時間之後除了我所有人都親熱地叫喊衝天炮——小媽媽。

  我早就將衝天炮當做小媽媽了。

  衝天炮早就是我的小媽媽了。

  我非常後悔在這段短暫的美滿歲月裏曾經帶衝天炮去過市裏的家具展覽廳。家具展覽廳裏,衝天炮親眼目睹了人之為人的殘忍以及人之為人的脆弱。從此以後,衝天炮一直提心吊膽我,不得安寧。

  隻有命運才是真正的敬業者,時時刻刻恪盡職守自己的角色。

  衝天炮僅僅去過一次展覽廳就見證了一起血腥的命案。

  兩個在展覽廳展覽家具的廠家打架鬥毆,一個廠家的一個人一錘子下去,另外一個廠家的一個人腦漿迸裂,當場斃命,一顆眼珠子鮮血淋漓地冒出來。

  回去的路上,一個老伯長極了的白色胡須飄飄,站在馬路邊吆喝賣冰糖葫蘆,聲音蒼老得整個世界都一陣陣地蒼老起來。

  我買過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悶悶不樂的衝天炮。衝天炮默默地接過去時,一個鬆動的冰糖葫蘆掉到地上。

  衝天炮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冰糖葫蘆,一臉的驚恐不安。地上的冰糖葫蘆恰似一顆鮮血淋漓的眼珠子。

  快到家具廠時,滿臉憂愁與悲哀的衝天炮一聲不吭地拐進後麵的亂墳堆裏。

  衝天炮在一個墓碑前坐下來。我坐到衝天炮身邊。

  衝天炮猛地鑽到我的懷裏瑟瑟發抖。我抱緊衝天炮,心一陣陣地疼痛。

  殘陽如血,世界淒美極了。

  一條灰頭土腦的流浪小狗慢慢騰騰地走到我和衝天炮跟前,有氣無力,淡叫幾聲之後就再也不離不棄我和衝天炮了。

  衝天炮將小狗抱回到家具廠,不一會兒功夫就將小狗洗得雪白雪白的。衝天炮昵稱小狗小白。小白是一條母狗。

  晚飯後,衝天炮在房間裏拉著我的手一字一頓地對我說:“要是黑子還活著,就將小白許配給黑子,黑子一定會一輩子照顧小白,小白肯定會一直舒舒服服的。”

  小白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後,給我們每個人尤其是衝天炮帶來許許多多的歡樂。

  感謝小白!

  感謝小白帶給衝天炮快樂!

  五一過後的兩三個月是新婚家具行業的蕭條期。莫名鎮零零星星的新婚人家購買的都是我所在的家具廠的家具,沒有一戶購買永哥所在的家具廠的。這不僅徹底激怒了龍虎豹哥,還令我的鄰居永哥大為光火。

  暗暗地,一場巨大的毀滅性的災難正處於緊鑼密鼓醞釀之中,隻不過最終的受害者——我和衝天炮都完全不知道而已。

  九月末的一天下午,衝天炮和墩子一起歡天喜地地出去買菜,我和其他人在家具廠裏忙得熱火朝天。

  突然,龍虎豹哥帶著一群凶神惡煞騎著摩托車衝進家具廠,裏三層、外三層,將我團團圍住,一頓歇斯底裏的暴打昏天黑地。

  至今,一回想起來,我就渾身顫抖不已。

  龍虎豹哥高大威猛,一臉的傷疤與凶悍,上身赤裸裸的,東西南北縱橫的黑森森的胸毛根根飛揚跋扈、根根氣焰囂張。

  龍虎豹哥猛地一拳頭直擊我的腦門,我仰麵倒在地上。

  龍虎豹哥的一群如狼似虎的小弟,一個個摩拳擦掌,一個個恨不得將我打得四分五裂;一個個齜牙咧嘴,一個個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咽下去。

  我站起來。龍虎豹哥的一個小弟衝上來,一拳頭直擊我的左太陽穴,石頭一樣。我應身倒地。

  龍虎豹哥縱聲大笑,笑聲張牙舞爪出來不計其數凶狠、恐怖的龍虎豹。

  我掙紮起來。龍虎豹哥的另一個小弟衝上來,一拳頭直擊我的右太陽穴,鋼鐵似地。我隨即倒下。

  我連滾帶爬起來。龍虎豹哥左右開弓,擊打得我暈頭轉向,鮮血淋淋漓漓。我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撲通栽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龍虎豹哥的小弟叫囂著一擁而上。我一隻手護住下身,一隻手罩住腦袋,整個人縮成一團。

  二十多隻腳反反複複踹得我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家具廠的大門口四平八穩地站著我的鄰居永哥,永哥雙手靠在P股後麵,整個人笑成一朵無比璀璨的鮮花。

  沒有經曆過就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滋味,沒有體驗過就不曉得究竟是什麽樣的結果。被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打過,才清楚、明白我這樣的人曆練來、曆練去,曆練出來一身耐打的本領。打死我這樣的人確實並非易事。我不得不、不能不成為我這樣的人,無論怎麽艱辛、困苦,無論經受多麽深重的打擊,都要掙紮著活下去,活下去。

  我出生低微,可是,並不卑賤。活著一切皆有可能;死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當年的我是一個倔頭倔腦的傻小子。

  如果當年的我第一次倒下就不再爬起來,也許不會被打得那麽慘。

  即便我第一次倒下就不再爬起來了,龍虎豹哥那樣喪心病狂之流真的會因此手下留情嗎?也許會被打得更慘。

  幸運的是,我終究沒有被活活地打死,撿了一條小命。一個打工的,命值不了多少錢,可是,畢竟是一條人命。

  電腦前麵的我停止敲打,閉上雙眼,腦海裏浮現出來當年的我——咬牙切齒,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來。

  我心疼得要命,大叫一聲,睜開雙眼,當年的我消失得無影無蹤。

  窗外,藍天澄澈,白雲幹幹淨淨。

  假如這人世間沒有那些陰險、毒辣之人,該多好呀!

  沒有那些陰險、毒辣之人,人世間就不會發生那麽多悲劇了。

  悲劇十有八九是人造成的。

  假如隻是假設。

  慶幸的是,衝天炮不在現場,否則的話,嬌小柔弱的衝天炮為了保護我肯定會被活活地打死的。

  楊偉哥聞訊趕來時,龍虎豹哥等人早就揚長而去了。

  楊偉哥連忙叫來鎮裏的醫生給我包紮傷口。

  衝天炮站在旁邊哭成淚人兒。

  墩子目不轉睛我一聲不吭。

  第三天傍晚時分,不見了墩子。我感覺大事不妙,掙紮著下床,要去找尋墩子。

  大汗淋漓的楊偉哥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大聲嚷嚷:“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墩子捅了龍虎豹哥一個小弟的P股!”

  我大叫:“墩子人呢?”

  “我半路上遇到倉皇逃竄的墩子,叫他趕緊往東邊跑,跑得越快越好!”楊偉哥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小犬,龍虎豹哥知道你和衝天炮的關係,你趕緊帶著衝天炮往西邊跑,跑得越快越好!這樣能擾亂龍虎豹哥的視線,分散龍虎豹哥的兵力!千千萬萬不要被龍虎豹哥抓住了,抓住了就死定了!”楊偉哥直起腰,抹著汗水說。

  一輛輛摩托車的呼嘯聲攪成一團糟糕,暴躁、刺耳,一陣陣地接近。

  我死死地拉著衝天炮的一隻小手箭似地射進家具廠前麵的高粱地裏,潛伏下來。

  摩托車呼嘯聲漸漸遠去。

  我和衝天炮穿過一望無際的茂密的高粱地。天越來越黑暗,月愈來愈明亮。我和衝天炮馬不停蹄,絲毫不敢懈怠。

  盡管是九月末,可是,畢竟是半夜時分,倉促之中我和衝天炮都沒來得及穿上外套,好冷,好冷!不僅如此,我和衝天炮早就都疲憊不堪了。

  四處空空蕩蕩的,隱隱約約可見遠處有一間低矮的平房。我和衝天炮小心翼翼地躲進去之後,發現原來是一個公共廁所,其中一個角落堆積著枯萎的高粱桔。我拉著衝天炮鑽進高粱桔堆裏。

  到死我都忘記不了那個廁所、那堆高粱桔——

  廁所一排蹲位,一股股臭氣衝天。月光照進來,模模糊糊到處汙穢不堪,慘不忍睹。高粱桔裏濃重的異味還在其次,最糟糕的是能感覺到一隻隻蟲子爬來爬去。

  我和衝天炮想說話不敢說話。衝天炮依偎在我的懷裏,我聽得見衝天炮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雞叫過兩遍之後不久,外麵突然傳來腳步聲,我和衝天炮嚇得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紋絲不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感覺不是人。不是人,到底是什麽?

  我的心貼近衝天炮的心,衝天炮的心撫慰我的心。

  一聲聲狼嚎一聲聲驚天動地。

  我心中自言自語,要是不幸被狼發現了,無論如何,都要全力保護衝天炮,死也要死在咬死狼之後。

  狼嚎聲漸漸遠去。

  衝天炮緊緊抱住我。

  狼走了,人很快就要過來。

  狼固然可怕,人比狼更可怕。

  天剛蒙蒙亮,我和衝天炮趕緊離開廁所,向東一路潛行。

  快到中午時,一輛輛摩托車聲一陣陣呼嘯而至。

  我和衝天炮橫衝直撞,被逼無奈到一片開闊地上。

  前方有樹林,進了樹林就有一線生機。

  “刺蝟頭哥哥,別管我了,你一個人快跑!”衝天炮哭喊。我背起上氣不接下氣的衝天炮,不要命地向遠處的樹林狂奔。

  一輛摩托車緊跟著我和衝天跑衝刺,摩托車上坐著龍虎豹哥,龍虎豹哥手中揮舞著奄奄一息的小白。

  就要到樹林了,就要到樹林了!

  龍虎豹哥用力甩過來小白,撲通落到我麵前,我一腳踩到小白身上,小白一聲慘叫,我和衝天跑摔倒在地。

  龍虎豹哥的摩托車向我衝殺過來,我閉上眼睛。

  衝天炮風馳電掣,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將我推到一邊。

  摩托車碾過衝天炮,甩下龍虎豹哥。

  第二天晚上,衝天炮含笑死在我懷抱裏,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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