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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離開養雞場之後,我從小明那兒搬出去,在天津烏有橋附近一個平民窟四合院租住下來。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我在天津的打工歲月掀開新的篇章。

  那一天,我一邊在烏有橋上接事,一邊構思長篇小說處女作《刺蝟頭和衝天炮的愛情故事》。

  陽光慘淡,天氣寒冷。我的肩膀被人重擊了一下,我一下子回到冷冰冰的現實。麵前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人,渾身上上下下散發著精明強幹的氣息。

  “您貴幹?”我小聲說。

  “我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個子不高的人皺著眉頭說。

  “……”

  “有你這麽接事的嗎?我喊你好幾遍,你不僅不搭理,還看都不看我一眼,”個子不高的人氣呼呼地說,“我還以為你凍死了呢!”

  “……”

  “你會做玻璃鋼油漆嗎?”

  “會!”

  “我是一個非常大的家具廠的廠長,接二連三地雇好幾批師傅做玻璃鋼油漆,幾批師傅約好了似地同一個毛病,做出來的家具都泡、泡、泡!”個子不高的人滿麵烏雲慘淡地說。

  “泡、泡、泡?”我莫名其妙,說。

  “起泡,起泡,到處都是泡、泡、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辛辛苦苦擺放到家具展覽廳裏,客人不看還好,一看直搖頭,還賣個屁呀!最後一批師傅我昨天全部辭退了!”家具廠廠長大聲嚷嚷,惱火中透著絕望,“你能對付泡、泡、泡嗎?你行不行呀,你?”

  我低下頭沉思起來——

  玻璃鋼油漆刷子帶過起泡的問題令幾乎所有的油漆師傅都極其頭痛,我當然也不例外。一個非常大的家具廠。接下來,招兵買馬,我就是一個油漆工包工頭了。接是接下來了,可是,該怎麽辦呢?泡、泡、泡,泡、泡、泡!

  我目睹雙腳,聯想到我給金師傅家挑糞水澆油菜馬不停蹄以至於雙腳上都起泡了,衝天炮用燙過的針刺破泡泡塗上紅藥水,計上心來,胸有成竹,大叫一聲:“我行!”

  “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呀?不說話瘟神似地,一說起話來電閃雷鳴嚇死人!我還以為你凍死了,誰知道不僅是活的,還活得陽氣十足的!”家具廠廠長劈裏啪啦放鞭炮,“盡管如此,你能消滅泡、泡、泡,我還是非常高興!就你了,趕緊回去把該辦的事都辦了,明天不見不散。我那兒十萬火急,救火,救火!”

  家具廠廠長唾沫四濺的同時,鼻孔接二連三地冒泡。我目不轉睛家具廠廠長,很想很想拿一根針緊跟著冒泡戳泡。

  “又凍死了,又凍死了!走啊,走啊,趕緊回去呀!”家具廠廠長哭笑不得,叫囂,“我那兒迫在眉睫,救火,救火!”

  “你那兒要幾個油漆工呀?”我大聲說。

  “包括你,兩個!”家具廠廠長低聲說。

  就要兩個油漆師傅,還非常大的家具廠的廠長呢!

  家具廠廠長交代清楚相關事宜之後,急急匆匆地走了。

  一個一直不聲不響站在我旁邊靜觀我和家具廠廠長交涉的矮墩墩油漆工對我欲言又止。我看了看,轉身大踏步地離開。

  矮墩墩油漆工飛快地繞到我跟前,笑嗬嗬地說:“我是安徽安慶的,你呢?”

  “我也是!”我興奮地說。

  我和矮墩墩油漆工歡天喜地地聊起天來。矮墩墩油漆工和我不僅是同一個縣的,還是同一個鄉的。最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我初中英語老師的弟弟。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容易,不容易!矮墩墩油漆工小名墩子。墩子提出來要和我一起去家具廠油漆,我欣然應允。

  第二天上午,我和墩子在天津莫名鎮車站下車之後,按照家具廠廠長的交代原地不動窩等待他準時過來接我們。家具廠廠長讓十點之前一定要到,我和墩子九點半左右就到了,快到十一點了,還是不見家具廠廠長的蹤影。

  媽媽的,又被騙了,又被騙了!

  我三番五次要離開,墩子一直勸我——稍安勿躁,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來了,終於來了,家具廠廠長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家具廠廠長一見麵就罵娘:“他娘的老婆死活不讓老子我起床,一點辦法都沒有!對不起,久等,久等!我姓楊名偉,人稱楊偉哥。你們呢?”

  楊偉哥的家具廠是當年莫名鎮僅有的兩個家具廠之一。兩個家具廠主要做的都是新婚家具,同行是冤家,兩個家具廠之間競爭相當地激烈。楊偉哥的家具廠叫錢來也家具廠,家具廠的名字是楊偉哥輾轉反側幾個通宵想出來的,楊偉哥一直為此得意洋洋。遺憾的是,好長時間,家具廠的錢來是來了,來得稀稀少少。錢來也家具廠在莫名鎮的邊緣地帶,前麵有一個大水塘,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後麵是一個亂墳場,大白天都很少有人路過,晚上更是冷清。錢來也家具廠原本有五個木工,兩個油漆工。兩個油漆工已經被楊偉哥辭退了。五個木工還在。五個木工是江西人,其中兩個是弟兄,哥哥叫饅頭,弟弟叫包子;另外三個分別叫醜人、黑鬼、小牛。醜人和黑鬼是饅頭的學徒。小牛是包子的學徒。饅頭是木工包工頭。

  安頓好我和墩子之後,楊偉哥急急匆匆地離開了。

  墩子不怎麽說話;不得不說話,一句就是一句,針針見血。白天我和墩子一起打砂紙、刮膩子、刷油漆,忙得不亦樂乎。晚上我和墩子共處一室。墩子一上床就睡著了,睡著了之後,從不翻身,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我長時間在鬧騰的環境裏睡覺,一下子適應不了如此這般地安靜,頭一天晚上就失眠了。黑燈瞎火,恍恍惚惚之中,我不止一次覺得房間裏就隻有我一個人以至於次次嚇出一身冷汗來。真的隻有我一個人倒也無所謂。問題是,明明白白記得還有一個人。悄無聲息!人呢?亮燈一看,在,睡得跟沒人似地。

  第二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到淩晨兩點多,好不容易睡著了,立刻墜入噩夢之中——

  衝天炮掉進萬丈深淵裏,我捶胸頓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凍醒過來。打開燈,墩子裹著蓋被睡在地上,睡得可香了。肯定是我做夢時七踹、八踹,將墩子連人帶被子踹到地上了。我搖晃半天墩子沒任何反應。無可奈何之下,我抱起墩子,墩子沉得要命,一坨鋼鐵似地。我將墩子放到床上。墩子毫不知覺,睡在床上與睡在地上一模一樣。我躺到墩子身邊。一種不祥的預感黑雲一樣彌漫上我的心頭,我坐起來,再也不能入睡了。

  親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兩個月之後,衝天炮的父親掉進廁所裏淹死了。衝天炮的父親是衝天炮的溫暖與依靠。衝天炮寧可自己掉進萬丈深淵裏。

  第三天我和墩子開始給家具上漆。墩子刷漆,我戳泡。泡、泡、泡,泡、泡、泡,除了泡、泡、泡,還是泡、泡、泡!我戳來戳去,戳得煩死了。我刷漆,墩子戳泡。墩子慢工出細活,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墩子不戳泡則已,一戳就戳上了癮。墩子戳了一天之後,吃菜都變夾為戳了。幾天下來,墩子戳菜一戳一個準。

  第六天,我忍不住問墩子:“你難道就不擔心我根本就沒辦法處理刷子帶過起泡的問題嗎?”

  “你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墩子撂下一句話之後接著埋頭幹活再也不吭聲了。

  若幹年後,師範專科畢業的我被分配到初中母校任教。墩子哥哥告訴我好幾年前墩子就離婚了。墩子的妻子實在是忍受不了墩子的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我和墩子加入錢來也家具廠之後,一個多星期都不見楊偉哥的蹤影,從人世間徹底蒸發了似地。

  一天傍晚,我和墩子抬家具,突然感覺家具輕很多。從天而降的楊偉哥搭上了一把手。“沒泡、泡、泡,沒一個泡、泡、泡!”楊偉哥尖叫起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我和墩子既高興,又自豪。

  臨走之前,楊偉哥拚命地拍著我的肩膀直嚷嚷:“你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牛人!”

  嗨,哪兒跟哪兒呀,牛人就不是人?

  楊偉哥再次消失了好幾天。

  楊偉哥絕非等閑之輩,大刀闊斧,孜孜不倦,將嘴之功能發揮到了極致,不但超級能吃能喝,而且不僅特別能說會道,還最喜歡說道,別人早就嫌煩了,他老人家還一點都不嫌累。

  楊偉哥為人處事大大方方的,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請我和墩子喝酒。

  一次酩酊大醉,楊偉哥一邊嘔吐,一邊叫囂:“市裏,我有一個小情人,小情人除了愛好和我一起睡覺,沒啥子其它愛好。”言畢,楊偉哥鼾聲如雷起來。

  醒過來之後楊偉哥酒氣衝天地問我:“我,有沒有說啥不該說的話呀?”我鏗鏘有力沒有。

  楊偉哥問墩子:“有沒有說啥不該說的話呀,我?”。墩子斬釘截鐵沒有。

  “小犬,你有沒有小老婆呀?”楊偉哥壓低嗓門。

  嗨,什麽話呀!我大老婆都沒有一個,何來小老婆?

  “沒有!”墩子替我回答。

  “那你呢?”楊偉哥轉而問墩子。

  “沒有!”墩子撂下兩個字轉身離開。

  “小老婆漂亮,小老婆溫柔,小老婆風騷!”楊偉哥緊緊地拽住我的一隻手,活色生香地說,“老婆來、老婆去,最終發現還是小老婆好!世上隻有小老婆好,隻有小老婆好!”

  嗨,拽就拽吧,還拽這麽緊!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就是你小老婆呢!

  楊偉哥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越來越一往情深——脈脈含情。我渾身雞皮疙瘩上直冒雞皮疙瘩。

  酒氣撲麵而來,楊偉哥張開雙臂,要將我摟進懷中。我拔腿就跑。

  不被你摟殘、熏壞才怪呢,我傻呀我!

  我和墩子油漆的家具送到市裏家具展覽廳之後,很快就賣掉了。我和墩子一批批地油漆,一批批地搶手。楊偉哥錢來也家具廠名副其實錢來也了。楊偉哥賊高興,我和墩子也高興壞了。

  生意紅火之後,人手開始緊缺起來。楊偉哥囑咐我和饅頭招兵買馬。饅頭當天就招呼過來另外四個江西人。第二天上午,我去找小明商量。兩天前,我的兩個老鄉——初中畢業在家務農欲學油漆手藝的癩痢和才初中輟學不久的小剛千裏迢迢過來投靠小明。小明人手已夠,正愁壞了如何安置癩痢和小剛。小明鄭重囑托我不僅要教好癩痢和小剛手藝,還要照顧好他們。吃過中飯之後,我將癩痢和小剛帶回錢來也家具廠。

  錢來也家具廠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財源滾滾而來。錢來也家具廠生意的火爆早就紅眼病了莫名鎮僅有的兩個家具廠中的另外一個家具廠——紅滿天家具廠。紅滿天家具廠廠長是當地的地痞流氓,江湖人稱龍虎豹哥。龍虎豹哥早就打聽到了錢來也家具廠生意火爆的原因,早就對我懷恨在心,隻不過我一直蒙在鼓裏罷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墩子在小鎮上遇到一個月之前就成了紅滿天家具廠油漆工包工頭的永哥,高興壞了。墩子和永哥是小學同學。墩子邀請永哥到錢來也家具廠做客,永哥斷然拒絕。

  墩子回來之後,憤憤不平地告訴我——

  龍虎豹哥的紅滿天家具廠,永哥之前的之前的一批油漆工裏的一對夫婦,幹活兒時鬆香水自燃爆炸,丈夫當場斃命,妻子嚴重毀容。死了的沒有給一分錢的安葬費,龍虎豹哥還將毀容的掃地出門,不聞不問。

  要是我早就知道錢來也家具廠生意的火爆將會給我的人生帶來什麽樣的傷害與悲摧,我肯定會及時抽身的。

  賺錢什麽地方、什麽時候都可以賺,命不在了就永遠不在了。再多的錢換不回來一條命。

  自己不在了,什麽都不知道了,痛苦留給親人。最親最愛的人不在了,自己什麽都知道,剩下的就隻有艱難與煎熬。最要命的是最親最愛的人之所以不在,是因為自己。生不如死又不能死,還有其他的親人需要自己照顧,需要自己活著。

  這就是命運。

  一個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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