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邢不知道,我不是沒有見過女人。
剛返城的時候,真有人正經對我上過心。那姑娘家住法源寺後街,人大方,說話做事,知道留餘地,長得也是婉轉蛾眉,深眼窩,配在一張娃娃臉上,對誰都是笑模樣。她總穿著淺黃的回紡布短襯,白色低跟鞋,把身子裹得緊致輕俏。除了有點少白頭,旁的地方就沒挑了。
每到中午,她會叫我到學校水房後門,摳開熱騰騰的鋁飯盒,連蒙帶哄,讓著我吃。我能聞出來,都是好東西,炒疙瘩、醋溜苜蓿,還有蘿卜絲餅。見我那隻傷手不好使喚,吃得又急,她幹脆捧著飯盒,讓我坐台階上細嚼慢咽。我還老問,你這飯量也沒個準譜,每次都帶這麽多,要我幫你吃到什麽時候。
遇到天上有夏雨細細絲絲地飄落,我們就在雨地裏一邊站著,一邊吃。
她的睫毛長而濃黛,涼風一吹,像稻穗一樣,並排緊蹙。
操場上,蔥蘢的橡樹葉被滴出清透的音階。計雨竹,太不好記了,我笑她的名字。她望住遠處的灰雲,好半天才應一句,隻要再遇上這樣的雨天,你能記起這三個字,就算良心還在。
那時的我,經常幫她推著車,從右安門走到廣內大街,然後我往西,她往東。
我喜歡聽她腳下一雙幹淨的涼鞋,在石磚路上,發出清脆的咯咯噠噠聲,就像在揉我的心。走到人少的地方,她也會試著戳一下我身上的背闊肌。
“真結實,這要是幫我提籃買菜的,省我多大的事。”
她要笑還未笑起來時,潤紅的嘴中央,露出好看的唇珠。接著,臉色又緩緩淡下,似乎記起什麽事。我後悔當時沒有告訴她,她頭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白色,有多美。
又是一個下雨天,她真的讓我陪著去牛街的副食店。我發現她隻挑標有黃價簽的便宜菜,在肉杠前麵,她仔細按著一塊很薄的鮮羊胸,穿雨布連腳褲的師傅過來,照她指的,橫刀切下。然後她挪向棕色的鐵架子玻璃櫃台,讓人抓了點雪裏紅,放盤秤上稱。趁她交副食本,我忍不住說,我媽是宣武肉鋪的正式職工,國營單位,什麽肉都有,我帶著你,走關係價。她不自然地撩開發簾上那一抹白,沒有搖頭,也沒點頭。
店門口,她挽起衣袖,給菜打結拴捆的樣子,我至今都還記得。
我拿傘給她,找了根塑料繩,把肉抬上車後架,替她綁牢,一起朝輸入胡同裏走。快到法源寺西裏,我們就要分開了,我看她越走越遠,越走越慢。那塊肉,像淘氣的孩子,總想墜下來。我跑過去,一把按住,她吃力地扶著車把,頭也不回地問我:“你怎麽才跟過來呀?”她又從兜裏取副食本,翻出第一頁,上麵赫然戳著兩個長方形藍字。我這才看懂,原來她家裏是回族,所以隻去清真肉市,以後倆人該怎麽辦,是要去問大人的。
我低下頭看那捆被綁得很別扭的肉,不知該如何答她。
晚上,媽做了我愛吃的九轉大腸,一塊堆一塊堆的磚紅色肉垛,蜷在盤中,散出髒腑肉所特有的膻香,油光晶亮,軟嫩酥脆。我伸筷子夾了一截,卻放進爸的碗裏。
“店裏新進了幾扇純排,給你們爺兒倆挑了最嫩的前肋,待會兒剁了,紅燒。”媽橫我一眼,“回頭你給隔壁曹姨送去,我和你爸不在時人家沒少照應你。”說完她又回到廚房。
那塊柳樹墩子上,傳來咣咣的剁肉聲,像在砸夯。
“這點下水,和你媽翻洗一天。先拿狠料煨到湯幹汁濃,又點了些從店裏順的雞油。知道你就認這個,得著。”從我爸汗津津的手上,傳來一股豬糞的腥氣。
“不剁了,先吃飯。”媽進來時用腳勾了一下屋門,兩手密密麻麻地在圍裙上摸著。“不合口?那我撤桌。”她長年胃病,隻喜歡看人吃,聽誰說上一句好。
我攥緊盤子,不撒手,等她坐下,才提到計雨竹家裏的情況。
爸放下碗筷,反而是她,衝著炒辣椒的碗裏,使勁夾。她額頭冒的汗,不知是疼,還是氣出來的。
“這姑娘,事事為我著想。那陣子,中午想吃頓可口的,多虧了她。”
“為你著想的姑娘,將來有的是。咱家連剁肉的墩子,都是拿煮完的豬皮箍上的,你讓她怎麽進這個門?”她越說越坐不住了,“我這身子,一口羊肉都咽不下。你是想膻死我,還是想氣死我?”
媽又起身,摔門回廚房,繼續剁排骨。
“別以為改口你就幹淨了,你吃什麽長大的,我比你肚裏的蛔蟲都清楚。”
“你讓倆人先處著,何必著急去做這個惡人,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早。”爸追過去勸。
那盤擱涼的大腸,因為屋裏漏風,冷熱交替,上麵很快凝滯出一層幹澀的五彩油膜。
計雨竹的臉色看上去,比我還要難看。我問,你家人是不是也不同意。她不說話。
我想逗她,粉房琉璃街北不是有禮拜寺麽,集市小館也多,李記的羊頭和白記的椰絲卷那麽有名,我還沒去過,你領我去,臨陣磨槍嘛。她搖搖頭說,想吃什麽,我從家帶給你,回回的規矩,哪是這麽個學法,裝也裝不像。
她家在一棟老樓的底層,窗下搭了個花圍子。我特意托我媽單位一叔叔,搞了點梭子蟹,提在手裏等。她從單元門走出來,剛看見,臉都變了,也不問一句,轉手把蟹扔到圍子裏。就是在張皇失措中,我空著手,見到了計安春。我得說,老人是真善,一看就是能容人。
我坐好後,他對女兒說,招待客人吃水果。我恭敬地說“色倆目”,老人聽得一愣。計雨竹拿著蘋果,不敢驚,不敢喜,隻是繼續削起來。
午飯,老太太給每人盛了一碗褐紅色的筋肉。我吃前還問,這是牛肉,還是羊肉。
“你不會做飯?”老人先笑了。
“是牛腩。”計雨竹說。
“阿姨手藝是好,這鍋牛腩,又軟又滑。”我看到湯裏放著的紗布包。“這肉瓷實,要文火慢燉,調料一芡,入味更難。我嘴笨,隻吃出了這裏的蔥薑、花椒、幹辣椒。”
計安春在等我說下去。
“還有,香葉和八角。”
“可以了。”老人點了點頭。
我衝他樂,也衝她樂。
“清真菜用料講究,就是麵兒窄。”我話還沒完,她緊著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我閉上嘴,看她用一柄骨瓷的七頭提梁壺,倒八寶茶給老人。
“能問您個問題嗎?”我又說。
他擱下蓋碗,依然點頭。
“聽說您在勤行裏,輩分最高,怎麽家裏卻是阿姨在火上忙活?”
“我的輩分不高,隻是比我老的人,都不在了。廚子嘛,心思全而密,火一點,見不得缺東少西的,所以平常也少在家做飯。”
我感覺進展順利,便頻頻和計雨竹對眼色。
“小夥子,下回你別來我這裏了。”
我嘴巴一張,計雨竹正擦桌子的手,也停了。
“有空你直接去店裏找我,有些東西,光聊不行。”
我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連說好。
我是在計安春的店裏,吃到後來人們所說“食羊不見羊,食羊不覺羊”的全羊菜。
那天光是羊鼻,他就能出炒鼻梁、燒鼻頭和冰糖鼻脆骨三道菜,之精,之巧,出神入化。
有回我剛吃下一整盤燴腰絲,他說:“慢點吃,我讓人把落水泉、龍門角和明開夜合端來,你再猜猜。”我隻好捂著發脹的肚皮,先捯口氣。他看了問:“還吃不吃?”我說:“吃。”他滿意地笑了。菜一上桌,他見我擱下筷子,又說:“廚子給你做的菜,要不就別應,應了,就不能剩。”我趕緊說:“不剩,當然不剩。”輪到吃軟炸羊肝時,天都黑了,我夾起鵝黃色的掛糊,剛沾牙,又放回盤中的生菜葉上,說:“實在是吃不下了。”他說:“好,反正後頭還有一百多種菜,今天先不為難你,下次看你還說不說,清真菜麵兒窄。”
老人囑咐我別急著喝水,然後伸出筷子,指給我:“這肝兒怎麽算好,很簡單,軟糯就是好。麵,糟嫩不行,那是牙磣,區別在哪兒,你好好體會。”我說:“計師傅,您懂那麽多,教我一點吧,一點點就好。”他說:“你以前到我家,問了我一個問題,現在我也問你一個,行不行?”我說:“有什麽不行的?”他又說:“你也別即刻答我,先回去想。進這行,苦就不說了,關鍵我是清真館子,將來你還想換帶手,回漢民館,我可再不答應。”我撓了撓頭說:“您誤會了,我是覺得總吃計雨竹給我帶的飯,有愧,才想現學現賣,以後好做給她吃。”老人說:“你小子真精,講這種話,我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見到計雨竹時,我問她:“怎麽全羊菜裏,你一道也沒做給我吃過?”她用長長的指頭,戳我腦門:“這話問的,沒良心。這些菜老話怎麽說的,屠龍之技,家廚難當,你到底知不知道?”
那段日子,我幾乎每天泡在計安春的店裏。一次老人正切西葫蘆丁,囑咐我:“雨竹這丫頭,貪甜,這個菜你把糖燒化後,淋點兒麻油和白醋,兌進去,晾涼後一拌一醃,她準誇你。”
他的夥計私下問我,你拜他了嗎,我問拜什麽,他們咂著舌頭,說從沒見計師傅耐著性子教過誰,這幾道新菜,連名都沒命好呢。有個湊過來跟我打聽,你是他們家親戚吧。我感覺怎麽講都不對,便隻是笑。他們說,難怪呢。
後來我爸問我,怎麽整天瞅不見你,還越來越胖了。我得意地問他,玲瓏通竅和紅葉掛霜,光聽菜名,猜得出是什麽嗎?我爸又說,你越來越胖了,你媽卻一天比一天瘦,她正跟裏屋躺著,你也不瞧瞧她。我急忙掀簾子進去看,她果然正在床上,一邊哼唧一邊來回地滾。我半跪在床沿問,媽你怎麽了。媽說疼。我問,你又吃辣了?她說不是胃,是心裏疼,正躺床上,等死呢。我就不再言聲了。媽也不哼唧了,背衝著我。我問她,您想怎麽著。她說,問我呢?該我問你才對,你想怎麽著。我說,我要和她好。
媽突然坐了起來,跟我說,可以,等我死了的,等我死了,你愛跟誰好跟誰好。我覺得屈,求她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媽說行,那我就不再這麽說了,可別的話,你聽嗎?我說聽,一定聽。媽又說,那好,就算等我死了,你也不能跟她好,明白了嗎?
再去的路上,我亂踢著石子,最後一腳正崩人家店後麵的柵門上,這才知道要拍門。裏麵有人恰好往外推,險撞我個正著。一看,是計安春的幾位師傅,他們拉住我,說對不住,風大得邪門。我問你們幹什麽去,他們笑起來答,我們哪兒知道,還不是你老丈杆子,說你要來,多少年交情也不顧了,非把我們支走,可能又要教你新鮮的。
我站在一個背風的地方,剛好能望到老人的側影。此時他正半駝著背,嚓嚓地切著果菜。我想還是回去吧,又見他攥著一雙長竹筷,使勁拌和一盆的碎料。風吹得我迷迷糊糊,不知過去多久,老人放好蒸籠,熬好糖稀,終於坐下,喝茶讀報。一直等到他,身子像根被掰斷的甘蔗,直杠杠地靠在躺椅上。我搓著耳朵,對自己說,還是回去吧。
在白廣路東的一座院子裏,緊挨飯莊大門,有間用石棉瓦搭頂棚的小吃門市。饅頭花卷、斤餅斤麵,用紅紙剪成一條一條的大字,貼在潔亮的白片玻璃窗上。計雨竹跟我說,一家店是不是真幹淨,先看玻璃,就這兒吧。
“萬唐居主樓正在施工,我們就坐這裏。”她說。
“說好我請你,東安市場的五芳齋,怎麽不去,來碗三鮮餛飩加二兩春卷,又不是吃不起。”
“心意領了,可我不缺嘴。這家店裏的菜,如果我說,八個字,出味入味,好吃不貴。”她輕抬起手腕,抹了抹硬雜桌麵,一邊看著手心,一邊揚起嘴角。“爹知道今天見你,讓我帶話,上回想教你糖卷果,你卻沒來。他囑咐,卷果蒸熟後,要趁熱拿濕布裹上,再蘸涼水捋。有的人懶,隨便一糊。這是要你用內勁去捋的,也不是蠻勁,把油皮抻破,就沒法吃了。什麽是內勁,你捏捏手指頭,就知道了。”
她擺下碗碟,從書包布兜裏取出兩副冬青木筷子,安靜放好。
這時上了一小鍋乳白色的奶湯散丹。
“得馬上進嘴,一變黃就難喝了。”她抄起湯勺,舀了一碗給我。“他怎麽想起教你甜的來了,還有你到底幹什麽去了,害他白等一天。”
“一家人,坐不到一張桌子上吃飯,甜不甜的,還重要麽?”
她剛抿了一口瓷勺上的湯,聽見我這句話,就不再動了。
她把臉挪到窗外,去看馬路上鋪的寬大的四方青磚,一塊隔著一塊,破散出溝溝坎坎的裂罅。
你什麽意思,直說。
我告訴她,得不到家裏人認可的婚事,就算成了,怕也過不好。
她眼中噙著幽微的水光,說行了,我懂。
我和她一起,望向遠處的伊斯蘭教協會,那道墨綠色的阿拉伯式圓拱,仿若一枚沉甸甸的音符,譜著靜默樂曲。
她說不坐了,出去走走吧。
我們從喜鵲巷走到廣安東裏,風再吹得稍晚一會兒,就有些涼了,她的腳步卻越放越緩。我注意到,她換了雙打過鞋粉的白色帆布鞋,走不出從前清脆的聲響。
日暮歸途中,仿佛聲息寂滅。
她終於停下步子,告訴我,按政策,老人退休後她能進店接班,服務組留了一個領班的位子,她還沒應,想先等我的信兒。
“你能去我就讓給你,畢竟是全民單位的編製。現在想想,也好,省得讓人戳後脊梁。”
“你現在可以去了呀。”我大聲說,讓她別犯糊塗。
“所以說,你不了解我。”她從包裏撿出一遝材料,遞到我麵前。“這是我填好的單位接收申請,我馬上要去61路總站上班了,售票員。店裏給定我的工資是三十一塊六,隻端個盤子,卻比後廚拿的一倍還多,我去了得多遭人恨呀。”
她笑著向後挪了一步,又去捏了捏我的後背。
“你放心,那個站是離你家特遠的一條線,保準不礙著你。”
“回去和計師傅說,我屠國柱以後,絕不打著他的幌子,為自己謀好處。”
她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告訴我一件很緊要的事。想了很久後,卻把手朝西邊一指。
“順著思源胡同,走到下斜街再往南,你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