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人的消息風傳得那樣快不說,而且又神乎其神:新婚之夜剛剛過,天蒙蒙亮的時候,薑婷婷一變新娘的美妙裝扮,拎著繩子,披頭散發地跑了。一傳十,十傳百,黃昏時刻,便轟動了整個連隊,傳說中某某看見去平頂山了,又有傳說某某看見去南山了,攔沒攔住。連隊派人去問這些傳說中的目擊者,他們矢口否認,壓根就不知道。還有傳說,丁悅純這小子根本就不管,眼看著薑婷婷拎繩子跑的,不追截也不報告……至於上吊是什麽原因,傳得就更花花,幾乎連一點點邊兒都不貼。
訛傳歸訛傳,事實畢竟是事實。
天蒙蒙亮,薑婷婷拎著繩子跑出了新婚洞房,這倒是真的;要去上吊尋短見,這是丁悅純猜斷出的,也有理有據。
開始,丁悅純發現不妙,一個人四處奔波到處找。他擔心傳出去受不了輿論譴責,疲勞奔波到日頭快落山,仍不見薑婷婷的影子,隻好向張連長報告,如實招來。張連長惡狠狠地責怪訓斥了丁悅純一頓。是啊,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命關天的事情,你丁悅純怎麽不早報告呢?!這陣兒,即使找到,不也是直挺挺的僵屍了嘛!
誰不著急,誰不上火呢?整整一天了,活不見人影,死不見屍體,薑婷婷啊薑婷婷,你到底在哪裏呢?
夜色在緩緩降落著,奇妙、莊重而威嚴。
張連長指揮全連的幹部、職工和知青分頭向四麵八方去尋找。肖礦長得到消息,不管你張連長分不分配任務,親自部署安排小煤礦全體撒了出去。連隊的四麵山邊上火把明亮,連隊的各個角落都有手電閃閃,遠處近處都有撕破嗓子般的呼喊:“薑--婷--婷--”
那些出不去門的小腳老太太和頑童們則站在門口仨一夥倆一堆地嘁嘁喳喳,或傳播謊言,或胡猜亂測,神情都很緊張恐慌,加上幾隻貓頭鷹落在大食堂房頂上咕咕嘎嘎聲迭聲地不停,給連隊增加了格外恐怖的氣氛。
薑婷婷啊薑婷婷,是死是活,你到底在哪裏呢?
熟悉薑婷婷的不少人都知道她是個感情脆弱的姑娘,卻洞察不出她不但內心脆弱,又常常遇事缺少主心骨,本來是堅定了的信念,過一會兒忽然一個閃念,會立即改變原來的主意,和丁悅純從戀愛到結婚,都是靠一門兒進攻和誘導迫就的。
這會兒,薑婷婷確實是拎著繩子跑的,丁悅純並不是有意不拉不管。
誰知,薑婷婷來了硬碰硬勁兒。她和丁悅純哭吵到天亮,互不相讓,沒有分曉,一個開始生悶氣,一個繼續啼哭。她像往次外出一樣,穿上外衣到了外屋,蔫悄地從牆上摘下一根行李繩開門就朝遠處跑去。丁悅純呢,躺在炕上眯著眼睛假裝昏睡,裝著一副不理睬的樣子,因為這新婚之夜疏忽了準備尿盆,他以為她是外出小解。這吵鬧的小半夜裏,薑婷婷曾出去兩趟,他都曾悄悄跟到門口,推開一條縫向外瞧著,看準她是要小解,便回到屋裏了。這回,他聽到薑婷婷推開外屋門,抬頭睜眼一看,黎明的曙光已在夜幕裏清晰地展開,便安然地躺下了。
他躺在炕上,靜聽著門響,等薑婷婷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兒,急忙翻身下炕,披上外衣直奔廁所走去。走到女廁所門口,喊了幾聲沒有回音,索性闖了進去,裏麵隻有蒙蒙的夜色和熏鼻子的臭臊氣味,心倏地緊張了,四周撒眸一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屋裏,仍不見薑婷婷的影子。他突然發現掛在外屋牆上的行李繩沒了,頓時變得六神無主,慌忙係上鞋帶,“呼”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晨霧越來越薄,黎明的光輝漸漸托出了連隊、田野和遠山清晰的輪廓。
這掛鋤和麥收之間的緩息時間裏,人們都在睡懶覺,連隊靜悄悄的,隻有知青大食堂和幾戶家屬房頂的煙囪裏,爬出一股股筆直的青煙。
丁悅純跑了一會兒刹住腳步,四處撒眸不見人影,回頭瞧瞧新房,僥幸地希望能看到薑婷婷突然從哪一個地方冒出來正往新房裏走,回報他的隻是徒想。大概是昨天那裏曾格外喧鬧的結果,那一個個新婚洞房,顯得格外肅靜,除自己的屋子門敞開沒關外,其它都關門閉戶,窗簾垂落,那樣安謐而沉穩,那裏的一切仿佛都在酣睡。門口那高高的彩門,門下灑滿地麵的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一扇扇門心的大紅喜字……
他失望地扭過頭邊跑邊往遠處四下撒眸,跑著跑著,在模模糊糊的視線裏,恍惚發現通往果樹園的小路上有個人影兒,撒開腿使盡全力地噔噔噔跑去。
那果真是薑婷婷。
她拎著繩子跑出新房,本是想嚇唬嚇唬丁悅純,讓他告饒不再追問,自己承認是自作聰明憑空捏造胡思亂想,從而息事寧人。不料,跑出一段距離後,曾幾次瞧了又瞧,不見丁悅純攆來,心裏一陣難過和酸楚:口口聲聲愛我愛我,我要去死了,連點人心都沒有,即使活著和你丁悅純在一起,還有什麽意思!連一點點情意都沒有,你也算得上堂堂男子漢?呸,連鄭風華的一個手指頭都趕不上,白玉蘭還是明擺著讓王明明強奸了呢,對我,你不過是憑著小聰明猜想而已!我薑婷婷當真死給你看,讓你丁悅純在全連,不,在全場臭不可聞抬不起頭來,誰家的姑娘也不敢再嫁給你:新婚之夜逼死了新娘……
她想到這兒,心酸地潸然淚下,頭不抬眼不睜地呼呼往前跑去。不一會兒就呼哧呼哧喘起粗氣來,放慢腳步的時候,纏綿的性格使她心又軟了:這樣死去不太匆忙嗎?離開家快三年了,應該和媽媽說上幾句知心話,應該看幾眼那可愛的背著書包剛上學的小弟,最好再陪他玩一次……
她來到丘崗果園旁的三丫權老柳樹旁,身子散軟地往上一靠,一抬頭,發現一個人影兒正急匆匆跑來,瞧著瞧著,定睛一看便斷定是丁悅純,似乎得到了一絲安慰,死的心更軟了下來:他能來找,說明心裏還有我,但是,也要教訓教訓他……她琢磨著,一閃身躲到了樹後,然後貓下腰,在一片片一簇簇榛樹棵和野艾蒿的遮掩下,跑到果園的柵欄旁,讓柵欄影著身子朝另一端跑去,跑著跑著,又反轉身跑幾步,跳下了丘崗連著一片大荒甸子的溝崖。
“薑婷婷,薑婷婷!”丁悅純已經看到了樹旁的人影,來到跟前四處掃視不見,先輕輕喊幾聲不見動靜,一聲比一聲大,並拖起長音喊起來:“薑--婷--婷--”
喊聲震蕩著飄逝的晨霧:焦急、惶惑、嘶啞。
薑婷婷跳下溝崖,沿著荒甸貓腰跑了一會兒繞進了路旁密密匝匝的防護林帶,透過枝葉交映的縫隙瞄了幾下,不見丁悅純追來的影子,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往哪裏去呢?心裏毫無目標。
薑婷婷的心裏混糊糊,矛盾得很:希望丁悅純來找;他來了,又悄悄躲開。究竟為什麽,自己也說不清,隻是失神般慢騰騰地在林帶裏走著。
起初,她還能隱隱約約聽見丁悅純的呼喊,聲音漸漸小了,又走了一會兒,一點也聽不到了。
丁悅純呢,明明看見薑婷婷在三丫權老柳樹旁靠著,走到跟前怎麽就不見了呢?
他相信自己的視覺,也相信自己的判斷,可是,眼前空曠無人,隻好麵對高高的蔚藍天空,麵對綠黃間雜的田野,茫茫然。
紫紅色的太陽牙子一露麵,骨碌一下很快躍上山尖,緩緩地似很艱難地向天空攀爬著,攀爬著。
丁悅純團團轉了一會兒,倏地攀上三丫權老柳樹,環視四周,不見薑婷婷的影子,心急火燎地跑回連隊,找張連長不在,連隊通訊員說跟大夥兒到大田地裏拿大草去了,因弄不準那塊地號,又非常心切,便呼呼呼跑到小煤礦報告了肖礦長。肖礦長立即組織一部分人停工分頭尋找起來。隨之,張連長也得知消息,這一片,那一夥,不斷地組織撒開尋找薑婷婷的人網。
薑婷婷穿行在林帶裏,踏著林地上斑駁陸離的葉影和光點,一直走到林帶盡頭,踩著一片茂密蔥綠的玉米地頭,踏進了南林邊。
這裏,她很熟悉,不陌生,也不怕。連續兩個冬天都在這裏清林砍燒柴,山林已很稀疏,高低不齊的樹棵子錯錯落落布滿了林地,說是清林,實質是毀林,有人說作孽,其實並不過分。
薑婷婷把繩子扔在一棵粗柞樹根旁,身子倚著樹幹一坐,才覺得自己疲勞了,也餓了,饑腸轆轆,渾身散架般乏累,激發了心底的酸楚,這新婚之夜演出的鬧劇到底怨誰呢?她想了很多很多,腦海裏結起了一個個疙瘩,心裏泛起了一對對矛盾。幸福的家庭,慈善的爸爸和媽媽,可愛的小弟弟像一縷縷纏纏綿綿的情思在等著她,拽著她,不斷投給她對生活的深情,使她留戀人生。說實在,想想容易做起來難,真有點舍不得死了,那麽這件事嚷嚷出去,可也真夠難為情的,到底怨誰呢?難道怨丁悅純故作聰明胡攪蠻纏嗎……
她開始後悔沒聽丁悅純最初的話,應該不去這個場部文藝宣傳隊。
她想著想著,靠著樹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一歪,疲倦地睡著了。
太陽緩緩地爬上頭頂,又向西斜滑。張連長、肖礦長、丁悅純,包括丁向東和男男女女知青們焦急的時光,就在薑婷婷安穩的睡眠中流逝了。
薑婷婷啊薑婷婷,你在這林蔭樹下的夢中也不會想到你這一舉轟動了全連,攪碎了多少人的心!
粗壯傘狀的柞樹樹蔭,隨著太陽由東向西漸漸由樹下萎縮起的一小團在擴大,又由西漸漸繞著樹幹讓人察覺不出地在旋轉。
她確實疲勞了,困乏了。
突然,一個毛毛蟲爬進了脖子,她驚叫一聲,一骨碌坐了起來,伸手抓出毛毛蟲時已經捏碎了。
她抬手腕看手表,才想起昨晚睡覺時摘下放在枕邊了;抬頭去看太陽還有多高,發現一簇人影正朝山邊撲來,就像小時候在電影裏看到的遊擊隊員要進山追搜潰逃的日本鬼子或國民黨敗兵。
散亂的人群越來越近,還有一條狗忽前忽後地跟著蹦跳。
漸漸,她看清了,是鄭風華、潘小彪,喲,還有肖副連長--不,是肖礦長,那條狗是愣虎。
她抬頭往遠處看時,發現東山旁和北山旁都有點點人影在蠕動。
“是不是找我來了?”她心裏咯噔一下,思忖著,“能驚動這麽大?要是找,丁悅純一個人就夠了。我需要的是他找,需要的是教訓教訓他呀!要是弄巧成拙,那不太糟糕了嗎?!”
她正猶豫著朝擁來的人群看時,肖連長大概是看清了自己,邊跑邊喊起來:“薑--婷--婷--”
“薑婷婷,薑--婷--婷--”鄭風華、潘小彪也喊起來。哎喲,不好,梁伯伯,還有陳工程師也來了!
“這可怎麽辦,其實,跑出來的時候是真想死的,讓他們看出自己是在弄景嚇唬人,羞死啦,該多難為情呢!”她急得一跺腳,想撒腿往林裏跑,又一想,那是什麽意思呢,一種難為情的虛榮心騰騰地升著,眼瞧他們就要到跟前了,便拿定主意,“假裝上吊不好,要是讓丁悅純知道會怎麽想呢?死就死……”
她哈腰拎起繩抖開,往樹杈上一搭,把兩個繩頭一係成了個環套,把脖子往上一卡就要飄腳。
“喂--”肖礦長呼哧氣喘地邊跑邊喊:“薑婷婷,你不能啊--”
可以想象,上吊很簡單,也不需多長時間,隻要脖往上卡,飄起腳,憋住氣,一分鍾甚至幾十秒鍾的時間就可以斷送一條性命,莫說肖礦長他們離薑婷婷還有幾十米,需要幾分鍾才能到。
潘小彪見事不好,喊一聲愣虎,邊讓它跟著自己的腳步跑著,邊急呼呼地向它發動作信號:“愣虎愣虎,啾啾啾,汪汪汪……”說著迅疾地朝薑婷婷指指。
愣虎一蹦老高旋風般呼地躥上去,汪叫著,猛然一口咬住了薑婷婷的衣角。薑婷婷嚇得“媽呀”一聲,渾身一哆嗦,脖子脫開套扣,跌倒在地上。
愣虎緊接著伏下頭要撕咬薑婷婷。
“愣虎愣虎,來來來!”潘小虎一發信號,愣虎呼地躥了回來。
潘小彪兩個箭步首先跑上去,把薑婷婷扶了起來。
“我……死……非死……不……”薑婷婷蹬著腿,掙著不讓潘小彪扶,“別管……我……別……”
肖礦長搶上幾步拽住薑婷婷,著急地說:“哎呀,有什麽事盡管說嘛,怎麽也不致於尋短見呀,走,今晚住在我家,咱們好好嘮嘮……”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終於把薑婷婷連拉帶拽地勸到了肖礦長家。
丁悅純聽說薑婷婷被找了回來,急忙趕到肖礦長家,堅持讓薑婷婷回新房去住,可薑婷婷說什麽也不肯,也隻好罷了。
肖礦長和老伴齊動手忙忙活活炒菜做飯,勸薑婷婷吃下一碗麵條兩個荷包蛋後,一家人圍著她談啊勸啊。直到最後都困倦睡去,薑婷婷才對肖礦長說了離家出走和尋死上吊的原因。
肖礦長聽完認定,薑婷婷要上吊一半是兒戲,一半也確有這念頭,如果激化矛盾引導不好,或者丁悅純再有過激行為言辭,很可能要導致惡果,而且斷定,隻憑動嘴勸說,解決不了她恍惚中的輕生念頭,便安置她睡在老伴和小老丫中間,勸她好好休息,自己卻不放心,在地上搭個簡易板鋪床,半睡半醒地注意著動靜,擔心她悄悄溜出去。
天亮了。肖礦長去礦上調來小煤礦的專用車,讓薑婷婷上車跟著走。薑婷婷莫名其妙,一再問,肖礦長又不肯說出去幹什麽,隻好像在悶葫蘆裏一樣跟著上了車。
車一直駛進了離縣城不遠的火葬場。薑婷婷摸不著頭腦,肖礦長把自己領到這兒來幹什麽,陌生地觀看著這個初來乍到的陌生地方。這是用紅磚砌成圍牆的方形大院,靠最裏麵側角的高大煙囪下有一棟房子,依次是遺體告別廳、整容室、煉屍爐,和這相對的另一側角還有一棟房子,除兩間是骨灰盒花圈出售室外,其餘的便是骨灰盒存放間。
高高的煙囪裏呼呼往外噴著濃煙,煉屍爐旁有十多輛載有遺體的汽車、膠輪拖拉機、馬車、牛車在排號,院內來來往往或在車旁停留的人,全悲痛著,隻有遺體告別廳裏哭聲、勸解聲響成一片,給火葬場增加了格外悲傷的氣氛。
“肖礦長,”薑婷婷跟著肖礦長下了駕駛樓問,“咱們到這兒幹什麽?是誰故去了?”
肖礦長隻回答:“你跟我來!”
薑婷婷跟著肖礦長來到遺體告別廳,正趕上死者家屬舉行的告別儀式剛剛結束,火化工正要將一具遺體推進爐口,低聲哭泣的氣氛頓時被打破,號啕大作,驚天動地般撕扯人心。旁觀者可以醒目地看出,嚎哭的人群裏最悲慟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眼睛紅腫,淚流滿麵,哭時張著大嘴,直想拍大腿,無奈兩個胳膊都被親友扶架著。屍體緩緩進了煉爐,這婦女呼地躥上去,緊緊抓住屍車的推把邊哭邊喊:“我的……孩子……呀……你為什麽……這麽早就……走……了……哇……”
“媽呀媽呀,我要媽媽……”
“媽媽,你別死……”
兩個都不滿十歲的孩子被大人拉著,跺著腳,朝屍車挓挲著手,哭成了淚人,嘶啞的哭喊一聲接一聲。
除這,這裏全是悲愴的、低哀的、偷偷流淚的。
死者是一位不滿三十歲的年輕婦女,不管當媽媽的、做兒女的怎麽哭喊,也不管怎麽呼叫,仍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屍車上,那樣沉靜,那樣安然。
火化工任他們哭喊著,一使勁,隻聽爐口鐵門“咣啷”一聲被屍車撞開,隨即抬起屍車把兒往高一抬,屍體便滑進了熊熊的火焰裏。
頓時,裂嗓般的哭嚎一起衝出十多人的喉嚨,震得告別廳房頂發著不規則的顫音。
就在遺體吞進火焰裏時,那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像要爆發出大聲的嚎哭而被什麽阻截在嗓子眼裏了,咽噎得一挺胸,啞了一下,“撲通”一聲昏倒在地上了。
於是,人們開始忙活起她來。
薑婷婷緊拉著肖礦長站在門口,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她到底是個感情纏綿易於感染的人,往這兒一站時,便被這悲切的場麵攫住了心,忘記了一切似的,完全置身心於這悲愴之中,也偷偷地滴下了眼淚。
她是第一次到火葬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場麵。
“婷婷,”肖礦長拉她一把,慢慢離開門,問,“怎麽,你也掉淚了?”
薑婷婷擦擦眼淚:“沒……沒有……”
“別騙我啦,”肖礦長領著薑婷婷邊向汽車跟前走邊慢條斯理地說:“婷婷,我在心裏不愉快,或者受到挫折輕生甚至覺得活著沒意思的時候,到這裏看看,心就寬了。”他停停加重語氣說:“有的人應該活著,卻過早地去了,愛他的親屬和朋友想留留不住,想替替不了……看看這個,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就應該愛同誌,愛咱們生活,還應該愛事業。輕生尋短見,恐怕是世界上最沒出息的人!假如你真的尋了短見,恐怕你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就要像那個婦女那樣了!”
“比那個婦女可能還要厲害……”薑婷婷停住步,待肖礦長回頭時,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裏嗚咽起來,“肖礦長,我……我不該
“爸爸媽媽哺育了你,黨和人民教育培養了你,今天的幸福生活該有多好。想活的活不了,甚至想多活一天都不可能,你卻要自己尋死,叫我才不幹呢!打盆說盆,打碗說碗,該活還要好好活著,因為我們不是為哪個人活著,是為黨和人民,也是為親屬、朋友和同誌,為一個人一件事死去,太不值得了……”肖礦長講得有些激動了。
薑婷婷抱住肖礦長一隻胳膊,顯得非常激動:“我太感謝你了,以後,不管為什麽,別說自己啦,別人讓我死我也不死呀,要好好活著!”
“對,這就對了嘛!”
薑婷婷擦幹淚仰起臉說:“肖礦長,我想好了,我準備和丁悅純談談,能行就行;不行,他再那樣的話就散夥!”
“不能那麽簡單,”肖礦長說,“人都是有感情的,都是通情達理的,你這一去,不是把丁悅純也急壞了嘛。我同意你和他好好談談,以誠相待,實事求是地和他敞開思想說亮話,不管什麽情況,我想,他是會理解你的!”
“是,”薑婷婷點點頭,心胸豁然開朗了,像打開了兩扇明亮的窗子,朗朗地照進了一片陽光。
“走,”肖礦長拉一把薑婷婷,“上車回去。”
薑婷婷瞧著肖礦長,含羞地笑了。
這是集體婚禮後的第三個夜晚。
薑婷婷在肖礦長的勸說下回到新房。她堅定地擯棄了輕生的念頭,在內心矛盾交錯和猶豫中拿定了主意:和丁悅純當麵鼓對麵鑼地掰扯清楚,是成是散有個定音。
新婚之夜的激動和吵鬧變成了和風細雨,兩個掰扯來掰扯去,薑婷婷咬定自己清白無暇,丁悅純知道她從小感情細膩纏綿,愛靜不愛動,探詢她有過何種激烈的運動和摔撞,隻說出一次下雨滑倒過。丁悅純表麵表示不再提及此事,卻襟懷坦白地講述白玉蘭遭蹂躪後,鄭風華如何苦惱惆悵,他如何講故事,論道理,使他一夜之間豁達大度,除愛白玉蘭外,增加了同情,更加深深地愛著白玉蘭,使他再不把侮辱埋在心裏,激起了對王大愣和王明明的更加仇恨,加之李晉、潘小彪、馬廣地等幫忙,才把王明明送進了鳳凰山勞改農場。
他強烈闡明並推斷,他是愛情+同情+複仇=厚愛+理解+痛快,將是終生愛情牢固的一塊基石。
薑婷婷回憶著和丁悅純的一段往事,並通過一番番傾吐洞察著他的心理:開始認識和接觸時,覺得這人尤為一般,特別是給丁香輸血後的一些言行在連隊廣為流傳,被不少人認為是自私,猶猶豫豫和他談上戀愛後,散步時講起故事來,說東道西,天南海北,簡直像個小博士,有些招人敬崇。他勸鄭風華如何如何對待白玉蘭,這事也確有此事,能讓別人通情達理,自己當然更通情達理了。如果說出他懷疑而且又確實是埋在心底深處的話,他也會用那個公式對待自己,否則,自己又排不掉猜疑,結成疙瘩,終生也不會幸福,和他散夥,受到良心的譴責不說,也將是一種難堪的下場……
她回憶著,瞧著,聽著,想著,洞察著丁悅純的心理,一種痛悔不能自製的難過呼地湧上心頭,委屈地撲進丁悅純的懷裏嗚嗚哭了起來。在丁悅純的安慰下,她終於道出了真情--
春光融融,柳枝青青。
那是場文藝宣傳隊組建剛一周多點的一個清晨,薑婷婷手捧一個演唱腳本漫步在良種站通往場大樓的沙石路上,一會兒瞑目,一會兒念經似的背誦著,那樣專心致誌。這是到宣傳隊排練的第一個節目,當然要把全部身心都投入進去,盡最大努力演好它,以不辜負場領導的殷切希望。
“喲--你大概是叫薑婷婷吧?你的二人轉可真打炮,恐怕全場都獨一無二了。”薑婷婷聽到話音抬頭看時,隻見王肅倒背著手,正慢悠悠、笑吟吟地說著話,衝著自己走了過來。
她一聽既高興又緊張,這麽大的官兒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說,還大加讚揚自己的演技,簡直太榮幸了:“是……是叫……薑婷婷,王主任,你好啊。”
薑婷婷激動得有點口吃了。
王肅兩眼緊盯著薑婷婷,邁著八字撇步湊到了跟前,笑吟吟地瞧著她說:“你到場文藝宣傳隊可是我親自點的名呀!”“點的名”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謝……謝謝……王主任……了!”她口吃得更厲害了。
“不要謝我,”王肅笑笑,“應該感謝組織嘛!”說著伸手從薑婷婷手中拿過腳本一看,讚揚道:“二人傳,你的拿手好戲,這麽刻苦,幹什麽工作準都能幹得呱呱叫,這節目排好了,我得先飽眼福呀……”說完,漫不經心的樣子把腳本還給薑婷婷,悠哉遊哉地邁著八字撇步繼續朝良種場方向散步去了。
事隔三天,王肅說是到良種站有事,順便來宣傳隊看看彩排,慷慨地首先提出要為宣傳隊全體演員做隊服時,問什麽布好。有人建議被大夥認可後又問需要多少錢時,隊長正要用筆算算,薑婷婷滔滔地不卡殼地心算口述了出來。王肅更是讚揚一番,第二天便以此為由頭正式調她到大樓財務組任出納員。
她接到通知簡直不敢相信,直到問了又問,才高興得一宿沒睡著覺。
讓她第二天早八點準時報到的時間,在辦公大樓門口碰見了王肅。
王肅仍是像在良種站通往大樓的沙石路上那樣笑,那樣熱情:“薑婷婷,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在三樓。”
“王主任,什麽事?”
“你來吧,到辦公室再說。”
王肅再不瞧薑婷婷,扭頭便往大樓裏走。薑婷婷跟在身後。兩人一先一後登上三樓進了辦公室。
“薑婷婷,你坐--”王肅指指靠著牆中間有架小茶幾的兩個沙發,笑吟吟地說,“隨便,請坐。”
薑婷婷受寵若驚的樣子,站著不動:“王主任,站著行。”
“坐嘛,客氣啥,”王肅一再讓坐,薑婷婷才不好意思地過去坐了。
“王主任,您有什麽事?”薑婷婷瞧著王肅,膽怯地問。
王肅倒背起手來來回回,邁著小八字撇步,說:“薑婷婷,你進大樓當幹部,可是我親點的名呀。”
還是在沙石路上那樣笑吟吟,那樣瞧著薑婷婷,“點的名”三個字還是咬得那麽重。
“我一猜就是。”薑婷婷不像那次口吃,心卻跳得厲害,“謝謝王主任的關心!”
王肅拿出一副半真半假的神態:“感謝?怎麽個感謝法呀?”
這回,他不再提要感謝組織之類的話了。
“好好工作,一定不辜負組織上對我的關心和培養。”薑婷婷覺得這是最好的回答。
誰知,王肅卻說:“組織?個別談話不提組織。”
薑婷婷腦袋來得也很快:“不辜負王主任的培養。”
“好,那怎麽樣感謝法呀?”王肅那樣子,是要讓薑婷婷做出具體的回答。
“那--”薑婷婷腦袋一歪,媚笑著說:“給您買糖吃,買酒喝。”
王肅搖搖頭:“我最近胃口不好,不吃糖,不喝酒。”
王肅那樣認真,薑婷婷為難了,在她單純幼稚的心裏,感謝領導,除了好好工作,或買糖吃買酒喝外,再沒別的了。她皺皺眉頭,挖空心思搜腸刮肚地想,是啊,王主任對自己可真是太關心太厚愛了,親自點名讓我來場部文藝宣傳隊,又親自點名讓我進大樓機關當出納員,回避著王肅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說:“王主任,我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好了!”
“哈哈哈……”王肅這一笑,一個剛步入世塵的姑娘是摸不著頭腦的,“怎麽能不知怎麽感謝呢?!”
薑婷婷瞪大了美麗而天真的大眼睛:“王主任,是真的不知道。”
“應該知道嘛!”
薑婷婷的大腦像停止轉動,渾身像麻木了一樣,窘得實在無話可答:“你需要我做什麽,隻要能做到,一定把事情給領導辦好。”
“真的?”
“那還假了。”薑婷婷笑著回答,“隻要我能做到的。”
王肅回到了自己旋轉式的座椅上,那寬大的寫字台,那昂貴的沙發,在薑婷婷眼裏都是那樣的神威。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桌前。
“過來!”王肅笑吟吟地說,“到我跟前來。”
過去?有什麽事需要過去交代呢?她莫名其妙地瞧著王肅,笑紋那樣多,語言那樣甜,自從認識這位主任,是少有的;當然,見的次數也確實不多,也不過就是在連隊時他帶領檢查團到地裏檢查夏鋤大會戰,再就是來到場部後。但,他的聲音很熟,每年都要開幾次廣播動員大會,那嚴肅的聲音裏,令人想象不出,他還有這樣甜蜜的笑。
薑婷婷還在往前走著,王肅就一下子伸出胳膊把她摟到了懷裏。
她竟不知道反抗,當然也就沒有掙紮,直到王肅猥褻一番,又關上門把她強奸後,仍沒有反抗。當然,也難說這就是情願的,因為此時此刻在她心裏隻有一個概念:這是領導啊,是全場最大的領導啊!
事後回到宿舍,往炕上一躺,越覺越不是滋味。後來,王肅又讓人來找過,就借故再沒去,甚至不想再見他。但又怎麽可能呢?很快便在大樓門口走個對麵遇見王肅,薑婷婷十分不好意思,王肅卻還是那樣熱情,那樣笑,像根本沒什麽瓜葛似的。又遇過幾次,他還是那樣,而且非常關心地問有什麽困難沒有。漸漸,薑婷婷也就覺得自然了。
她打算把這事深深埋在心裏。
……
薑婷婷斷斷續續講完後,腦袋使勁倚在丁悅純的懷裏嗚嗚大哭起來,哭得那樣悲傷、那樣冤屈、那樣淒冷。
“他媽個×的,這個狡猾奸詐的老色狼!”丁悅純忍無可忍、無處發泄的樣子,使勁薅住自己一把頭發,久久不肯鬆開,隻是咬牙,喘粗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算清醒了一些,推推仍倚在自己懷裏痛哭的薑婷婷:“婷婷,婷婷,別哭,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薑婷婷眼淚汪汪地慢慢抬起頭,“悅純,我對……不起……你……”
丁悅純雙手把著薑婷婷的肩頭,讓她抬起頭來:“婷婷,有件事和你商量商量怎麽樣?”
薑婷婷挑挑紅腫的眼皮:“你說……吧……”
“你能不能把剛才說的寫成材料?”
“幹什……麽?”薑婷婷臉上立刻閃出警覺的神色,“你要和我離婚?”
“這話說哪去了!”丁悅純把薑婷婷摟進懷裏,“咱們告這個狗日王八×的,要是不收拾收拾他,幹受著窩火氣,活得也不痛快!”
“不行吧?”薑婷婷仰起臉搖搖頭,“王大愣幹那麽多缺德事兒,被哄出三連的,都告不倒呢,何況王肅這麽大的官兒……”
“多大個官兒?別看著眼皮下這塊地方屬他大,一個農場小主任算個屁!咱們國家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王肅這麽大個芝麻官兒還不像河溝裏的小鯽瓜子魚似的呀,撒出網去哪一網不打幾個!”丁悅純卻不覺得王肅那麽神聖,鄙夷地說,“叫你說還沒人了呢,咱們先到省裏告,省裏告不贏就去北京,不告垮這個狗日的決不完事兒!”
“揚揚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撂呀!”薑婷婷有點擔心。
“哎呀,叫我說呀,人活著不幹自欺欺人的事兒,不揚揚出去不也是那回事嗎?!咱們也不能為了怕丟麵子,讓王肅這個老鱉犢子逍遙法外呀!”丁悅純越講越激憤,有點按捺不住的樣子了。
薑婷婷看出丁悅純和她沒有外心,心裏也就踏實了一些,一想,可也是那麽回事,擦擦眼淚,擔心地說:“去年,我哥哥在市裏那場九二九武鬥時從旁邊路過,讓一個造反派頭頭抓住說是‘探子’,一拳打在太陽穴上死了。我爸爸告到市裏,市軍管會說調查;告到省裏、中央,都說調查調查一定處理,一定一定。一定到現在也沒個頭緒……”
這件事,丁悅純聽薑婷婷說過,氣憤之下產生過雄心勃勃的念頭:給毛主席寫信!毛主席知道此事,不會不管的,要是知道那些當官的這麽推托老百姓,說不定會批評他們一通。可是,又一想,我們的國家這麽大,毛主席老人家那麽忙,這麽點小事兒,能管得過來嗎?再說,給毛主席寫信,毛主席能不能收到還兩碼事呢。
丁悅純讓薑婷婷一說,有些泄氣。難道老百姓就幹瞪眼挨欺負嗎?
“你寫!”丁悅純翻身下地,掐著腰瞧了一陣子窗外,忽地轉過身來,一跺腳,拿定了主意,“婷婷,你寫!不出這口氣,別說你,我也咽不下去,日後悶在心裏想起來,窩囊也窩囊死了。他娘的,打不著魚攪和攪和水,也嚇他老東西一跳!”
薑婷婷坐起來,眼淚汪汪,神情格外緊張,向丁悅純探著身子說:“我寫了,你拿到了證據,可不能不要我了呀!”
“不能,那樣還叫人揍!”丁悅純一怕薑婷婷變卦不寫,二也給她吃個定心丸,心一橫把一個手指噙進嘴裏使勁一咬,隨著鮮血淋漓,他順手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子信箋,唰唰地寫了一行字:“動員婷婷告狀,永不變心!”
薑婷婷跳下炕製止:“我信了,不,不要這樣……”說著,急忙從衣架上的衣兜裏掏出潔白的手帕給他包紮。
丁悅純語氣堅定地說:“婷婷,你就放心好了,我要向鄭風華學習。做人嘛,要夠那一撇一捺,這窩囊事兒是你上當受騙,又不是你人品不咋的主動粘乎王肅,人都有良心……”
“悅純,你太好,太好了!”薑婷婷包紮完他的手,緊緊擁抱住丁悅純,感動的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
“婷婷--”丁悅純輕輕推開薑婷婷,來到桌前,用手掌在信箋上猛一拍,“寫!要不,咱們活得不痛快!”
薑婷婷擦擦眼淚,咬咬牙,憤恨地從衣兜裏抽出筆:“我寫!”
她刷刷地寫完後,丁悅純看完點點頭:“夠勁!要是遇上清官,就夠這狗日的嗆!”
兩人依偎在一起,商量出幾個方案。當選定其中一個、又琢磨出實施步驟時,天已經大亮了,整整一夜沒合眼,竟誰也沒有一點困意。薑婷婷抱草燒火,丁悅純擀麵條,每人熱乎乎連湯帶麵喝了一大碗,丁悅純急匆匆朝小煤礦走去。
鮮紅的太陽從山後悄悄露出半個笑臉,窺探著遍地生機的北大荒田野。
小煤礦繁忙熱鬧的一天又開始了:長蛇般的小礦車被絞車架上的鋼纜繩牽引著,咣啷咣啷地響著爬出了主井巷道口,火鋸聲、鐵匠爐的丁當聲、刨鎬聲、撮鍬聲……很難分出哪是哪的響成了一片。副井巷道開掘得還不算深,還用不上礦車,是人聚集多,顯得最緊張和繁忙的地方,幾十名知青幾乎全是穿著褲衩、背心,汗流浹背地從巷道往外挑著土。
鄭風華滿臉泥花點子,汗水淋淋地挑著滿滿兩大土籃粘泥剛走出巷道大門,冷不防被丁悅純從旁邊躥過來一把拉住:“風華,快跟我來,有急事和你說!”
“哎呀,你看你這個人,昨天肖礦長剛做了動員,每個人要一天完成兩天的任務,要保證入冬前出煤,急得火燒眉毛一樣--”鄭風華被拉個趔趄,雙手使勁抓住扁擔站穩,有點埋怨地說,“你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呀……”
丁悅純鐵青著麵孔:“急得火燒眉毛算個啥,我這急得火燒眼珠子了,快來吧!”
鄭風華瞧著他那副樣子,想起全連人昨天搜尋薑婷婷的事兒,琢磨可能是他小兩口的事,說:“好吧,我把這挑土倒了的。”
“不不不,”丁悅純伸手拽住扁擔繩,“叫你來就快來吧!”不由分說,已經牽著他跟著自己走出了來來往往的人行道。
鄭風華坐在扁擔上,丁悅純索性往地上盤腿一坐,手裏抖開薑婷婷寫的上告信,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說了。
鄭風華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你打算怎麽辦?”
“我和婷婷商量好了,打算告這個狗日的!”
鄭風華眼裏閃出了怒火,讚同地說:“行倒行,不過,這些家夥也不是好告的呀,聽說現在寫上告信常一級一級往下轉,別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得好好琢磨琢磨,穩妥才好。”
“是這樣。”
“喂--”鄭風華略加思考後說,“肖礦長有政治鬥爭經驗,和他商量商量怎麽樣?”
“能行?”丁悅純有點猶豫,想盡量少驚動人。
“沒問題!”鄭風華打保票,“看來,你還不完全了解肖礦長,他和咱們的心是貼在一塊兒的!”
肖礦長被招呼過來,聽丁悅純講著講著,沒等講完,就橫眉怒眼地喘起粗氣來,最後一拍大腿:“我早就覺著有些事不對勁,光聽轆轤把響,就是不知井在哪裏。”他停停接著說,“你們想的挺好,有些事情辦起來就複雜了!”
“是的,”鄭風華說,“肖礦長,你不是給周總理當過勤務員嘛,實在不行,你把薑婷婷寫的上訪信轉給周總理!”
“社教的時候,有幾個家夥熊我,我去過一次。你們不知道,周總理忙得很,好不容易才排上號接待了我。”肖礦長腦子裏一閃念,倒真想過這一招兒,又一琢磨,還是覺得有點為難,“實在有辦法不這麽辦,我考慮,把信寄給周總理,周總理不一定能收到,要是到火候需要我出馬,我親自去!”
丁悅純兩眼閃著灼熱的光芒:“肖礦長,有你撐腰,我決心和這老王八犢子幹……”
“肖--礦--長--”
他們仨抬頭看時,奚春娣牽著爸爸的手走到跟前。
“噢--你好啊!”肖礦長緊握著奚永昌的手,“聽說你到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你呢!走,到辦公室坐吧!”所說辦公室,就是梁伯伯和鄭風華等住的那間更房。
“不不,在這兒比進房間好!”奚永昌也握住肖礦長的手不放,好像一見如故的老朋友,“春娣,大龍給我寫信,可是沒少提到你,差不多每封信裏都有你的名字,不見麵,我對你已很熟悉嘍。”說著,爽朗地笑了笑。
“爸爸--”奚春娣截斷爸爸的話,“這就是鄭風華,你不是說要見見還要嘮嘮嘛!”
奚永昌又把手握向鄭風華:“春娣在家信裏說過你,上海慰問團匯報春節走訪情況時也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對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的一些見解很新鮮,挺值得琢磨……”他沒說對,也沒說不對,隻從口氣裏聽出點兒傾向。
鄭風華高興地說:“你心裏像有本我們連幹部和知青的名冊呀!”
“那倒不敢,”奚永昌謙和地笑笑,“倒真能叫上一些來,丁向東、馬廣地、李晉、丁悅純……”
奚春娣用手指指介紹:“爸爸,這就是丁悅純!”
“噢--”奚永昌伸過手去,“這可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了,奚春娣寫信說你是連隊的講故事大王,我以為麵相上是個書生模樣,原來是個武將的長相!”
“奚伯伯真有意思!”丁悅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應該謝謝您了。聽說您前天傍黑來到連隊,沒進屋,就幫著找薑婷婷,太叫我難為情了。”
“小夥子,你要不提我就不說了,”奚永昌用手指頭點劃著丁悅純,開玩笑地說,“新婚之夜就把新娘給氣跑了,這還成體統!還是年輕呀,沒經曆過的人沒有體會,夫妻和睦,相敬如賓,是建立美好家庭的基石,是人生中一大幸福。所以,從結婚那天起,就要各自約束,互相體諒,有事慢慢商量慢慢說,千萬不能動火氣……”
“是啊,我有體會,我就是虧有個好老伴兒,才做成了不少事情!”肖礦長接過話說,“咱們一碰麵就能說得來,話也聽著順耳。”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嘛!”
“是呀,”肖礦長說,“老奚同誌,您的情況我聽春娣說過不少,我們幾個正商量件事情,讓丁悅純繼續和你說說,你看咋辦好,幫我們出出主意。”
“不不不,”丁悅純連連搖頭,特別是奚春娣在眼前,更顯得不好意思了,忙推辭,“算了算了……”
肖礦長堅持說:“哎喲,不要緊,老奚同誌又不是外人……”
奚永昌一猜便知,他們是在商量丁悅純的事情,初來乍到,真不想參與,笑笑:“不方便,用不著,你們說吧,我讓春娣領著參觀參觀你們這建設中的小煤礦。”
他這麽一說,丁悅純倒不好意思了。
“別走別走,”肖礦長拉住奚永昌,因為沒少聽春娣講他的情況,腦子裏早已形成可靠可信的印象,誠懇地說,“你工作經驗豐富,見識又廣,靠你幫著出出主意呢!”
“怎麽,你們商量工作?”
“跟工作差不多。來,不進屋就坐下!”肖礦長說著,指指地上的扁擔和奚永昌並肩坐下,囑咐奚春娣走開後丁悅純席地而坐,在肖連長包辦催促下,根根梢梢地講了一遍。
奚永昌一皺眉頭,P股脫開扁擔坐到了草地上,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說:“我已經分配到市裏知青辦工作,這次是在北京參加一個知青工作座談會,順便來看看春娣、上海知青和你們大家。”他深吸口氣接著說,“座談會上,有好幾個省知青辦的同誌反映說,不少兵團、國營農場和生產隊出現了領導幹部借職權之便誘奸、騙奸和強奸女知識青年的現象,據有的地方反映還相當嚴重,說是有個兵團的政委和參謀長合夥騙奸女知青,還有的地方用對待階級敵人的方法對待知識青年,因為曠工、遲到、沒請假跑回城過春節,或者鏟地質量不好,還聽說有的因為不準談戀愛談了戀愛,就私設公堂,關進小號。我聽了還覺得是不是有點玄乎。你們這一說,看來還很普遍……”
肖礦長一聽,對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更豁朗了:“老奚,你說的上麵那些情況,我們這兒或多或少都有!”
“我還真想抽點兒時間搞搞調查,”奚永昌說,“不過,不會受歡迎的!”
鄭風華說:“那當然了,弄不好,我們還要倒黴的!”
“奚伯伯--”丁悅純心情比誰都急迫,“薑婷婷寫的這封告狀信,你能不能幫幫忙回去時路過北京,交給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的領導同誌?請他們來調查處理!”
奚永昌皺皺眉頭:“交倒是可以交,根據我聽會的情況,讓中央派人來調查這個案子掛不上號,恐怕就是轉回來讓本地處理。”
“那就糟了!”丁悅純說,“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弄不好給我們弄個誣告的小罪名,非置於死地不可。”
肖礦長低下頭:“那就好好考慮考慮吧,這跟在戰場上是一樣的,不打無把握之仗。”
“材料抄一份給我,”奚永昌說,“我們怎麽也得想出穩妥的對付辦法來……”
丁悅純握住奚永昌的手:“不知怎麽稱呼,就叫奚伯伯吧,一定替我們想想辦法!”
“放心吧!”奚永昌說,“你一定好好對待薑婷婷,越在這個時候越要體貼、關心和愛護她!”
丁悅純點點頭。
“喂--丁悅純,你來!”
他們抬頭尋聲看時,發現是李晉和馬廣地站在不遠處喊。
“他倆找你,”肖礦長對丁悅純說,“就這樣辦吧,都好好琢磨琢磨,找時間再商量。”
丁悅純會意地瞧瞧奚永昌、肖礦長等,站起來走了。
丁悅純朝李晉和馬廣地走去。
天空蔚藍得有些耀眼,升騰的夏陽迫使著綠葉耷拉了葉,收走了芍藥花、婆婆丁花、野玫瑰的笑容,那些小動物開始蹦蹦跳跳朝蔭涼通風處躥跑,躲避北大荒最燠熱時刻的到來。
“悅純,”李晉先開了口,“你離開家後,薑婷婷找到馬廣地,又到木工房找到我,把情況都和我說了,她很擔心你……”
“哎呀,沒問題,我和婷婷商量怎麽辦就怎麽辦,不會出轍。”
“這事兒可是要慎重又慎重,”李晉抿抿嘴鄭重地說,“不能胡來。”
丁悅純點點頭:“嗯哪。”
李晉問:“剛才那幾個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
“怎麽和誰都胡咧咧呢?這可非同小可呀!”李晉有點擔心。
“我起初是不同意讓奚春娣她爸爸知道,”丁悅純解釋說,“肖礦長一個勁兒說沒事兒沒事兒。”
馬廣地眨眨眼:“他說什麽了沒有,可別幫不上忙看熱鬧呀!再說,不能把信泄給奚春娣,一旦嘴上沒有把門的可就操蛋了。”
“不能,肖礦長特意讓奚春娣躲開了,我看奚春娣也不是那種多嘴多舌的。”丁悅純說,“我看,和她爸爸說了,也不見得是壞事兒,他是上海知青辦的領導,和中央知青辦的領導都認識,說不定能幫上忙呢。”
李晉:“他怎麽幫忙?”
丁悅純:“他說這案子小,中央不能直接派人來,上訪信遞上去,很可能一級轉一級處理。但,他說要幫著想辦法。”
“得得得,什麽是大事?王肅這麽禍害老百姓還是小事,咱們別指著破鞋紮了腳!”李晉慷慨陳詞起來,“往外寄和托人捎上告信的事都得考慮考慮,有些部門他媽的辦事效率太低,解決了解決不了問題還不一定,弄不好還粘粘乎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還像破風匣似的透風撒氣,傳到王肅耳朵裏,咱們治不了他,他非治咱們……”
馬廣地:“那就沒招了?”
“有,”李晉撒眸下四周,沒發現人,悄悄地說,“我爸爸有個好朋友,是省新華分社搞內參的,請他給咱往上遞情況,那可是手拿把掐。”
“得了,”馬廣地不理解地說,“一個記者有那麽大能耐,鉚大勁也就是登報,一轟了事,沒見那年《北大荒》來那兩個記者嘛,還給王大愣照相出醜登了報,咋的啦?開了!”
李晉說:“你不懂,那是農場係統小報,我說的是大記者,無冕之王,能通天的!”接著又神乎其神地炫耀起來,“你沒看見紀錄電影片裏中央開九大嗎,毛主席、周恩來接見外賓的時候,誰能靠前呀,就是那些大記者來來回回地那麽轉悠!”
“我看可以!”鄭風華懂得一些,口氣很強硬,“那年,《北大荒》報兩個記者也算夠神氣的,把王大愣臭夠嗆,不過他仗著有靠山就是了。”
馬廣地搖搖頭:“你們說行,讓我幹啥我就幹,保證賣力。不過,我覺得照你的寫稿整不出解恨的大名堂來,還是得公安,就像治王明明那樣!”
“你不懂,別瞎咧咧了!王明明他媽的是個小蝦米,王肅那家夥,好孬是個縣太爺子那麽大的幹部呀。”李晉說,“記者要是真能請來,不求別的,叫他證明是真的,才把上告信送到管這事的大幹部手裏。要是當個事辦,不抓他王肅進笆籬子,也撤他。他一撤,樹倒猢猻散,王大愣也就癟茄子了,憋在肚子裏的氣,可以統統出來!”
丁悅純和鄭風華麵麵相覷,誰也沒說什麽,都瞧著李晉點了點頭。
“好,就這麽定了!我回去就給我爸爸寫信,請新華社記者來!”李晉說著站起來,“我和馬廣地得回去幹活了,讓連長知道溜號又來事了。”說完和馬廣地走了。
丁悅純坐著不動,好像還有話要和鄭風華說。
“哎,真他媽倒血黴了!”丁悅純歎口氣說,“高高興興娶個媳婦,他媽的讓王肅這個老鱉犢子先忙活了,喪氣!”
“你喪氣,我呢?”鄭風華來了同感,“咱們做人可不能讓白玉蘭和薑婷婷寒心,學宰相肚子裏能撐船吧!”
“當時我氣蒙了,想起你的寬宏大度,我的心也就寬了!”丁悅純發出了肺腑之言,“不然,我一不冷靜,會和薑婷婷立即吹燈拔蠟的。”
鄭風華問:“薑婷婷情緒還可以吧?”
“可以。”
“這就行。”鄭風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白玉蘭遭不幸後一度非常自卑,看我態度很誠懇,精神好了許多。回來以後,也摸不準為什麽,好像總是疑神疑鬼。真不知又怎麽了,我去找她三次,卻不見我,有次明明在宿舍,讓傳信的人硬說不在。”他說完歎口氣,“唉,我真不知該怎麽好了。你和薑婷婷可要處處注意一些。”
丁悅純:“我倆和你倆不一樣,都結婚了。”然後也慫恿說,“風華,你倆也結婚吧!”
“我是這麽想呀,”鄭風華雙手一攤為難地說,“商量不到一塊兒,她不理我呀!”
丁悅純:“還得主動做她的工作!”
“是啊,”鄭風華一抬頭,見大夥兒正熱火朝天地幹著,站起來說,“好,悅純,就這麽樣吧,我得去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