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是看不見薑苗苗走出樓門口的,她從後門出去直奔車隊去了。來到農場車隊,本想給小江南農場車隊打個電話要車來接她,這邊車隊值班司機一聽,急忙啟動車把她送到了小江南農場。
汽車出了光榮農場,薑苗苗就覺得身上有些不舒服,等進了小江南農場場部,就覺得頭痛,而且惡心。她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到了醫院,沒說看病,說是有個病號,謝聲司機讓他回去了。她走進醫院,王俊俊拎著幾服中藥迎麵走來,奇怪地問,薑副場長,你不是家裏有事兒回光榮農場了嗎。薑苗苗回答,場子裏忙,辦完事兒就抓緊回來了。王俊俊不信,因為幾乎全場人都知道,薑苗苗再忙再累,隻要下班時間不過晚八點,也要偷偷騎自行車回光榮農場。高大喜在家,不可能不過夜就回來。王俊俊心裏琢磨肯定是有奇怪的事兒,但又不好意思多問。
薑苗苗說有點兒不舒服,要找醫生看看。王俊俊見薑苗苗麵色蠟黃,看樣子是很難受的樣子,見她身邊沒人,就說,我陪陪你吧。薑苗苗實在是難受,點了點頭沒有推辭。王俊俊跟著薑苗苗進了值班醫生辦公室,醫生一查,說是感冒,正發高燒,需要點滴控製一下,薑苗苗在王俊俊的陪同下進了幹部病房。
護士裝好藥要給薑苗苗點滴,薑苗苗一擼胳膊,王俊俊瞧著說:“苗苗,咱們前前後後一起來北大荒的姑娘們從來到現在,挨個撥拉看看,就屬你還這麽細皮嫩肉,身腰兒還是這麽苗條,看你的相貌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哈哈哈,”薑苗苗忍不住笑了,“俊俊,你可真會說話,我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還用細皮嫩肉這詞兒,真會說話,我家老高勸我退休呢。”
護士點上滴一走,王俊俊說:“可不是,一晃,我們來北大荒快三十年了,一個個都成老太婆了。”
“是。”薑苗苗說,“日子不禁混呀,閉上眼睛一想,開荒建點就像沒幾年。”
王俊俊噓口氣說:“苗苗,有時候我想,咱們這代人多有意思,那麽簡簡單單地來了,又那麽簡簡單單地配成對結了婚,生了孩子。有些事兒也真有趣,要是誰有那本事呀,編成書,就是,拍成電影,就拍真事兒就行,肯定好看,不把不知道的人笑破肚皮才怪哩。”
薑苗苗心情好些了,躺著無聊,想和王俊俊說會兒閑話:“俊俊,你說,哪些事兒能讓人笑破肚皮?”
“哎喲,還哪些呢,順手就能拈來……”王俊俊見薑苗苗臉上難受的雲霧散開了一些,說話變得爽朗了,“就咱們這幾口子還不把人樂死呀!”
薑苗苗問:“哪幾口子?”
王俊俊說:“當年方春和魏曉蘭那對政治夫妻,你和高大喜這對革命夫妻,賈述生和馬春霞那對生活夫妻……”
薑苗苗重複著:“政治夫妻?革命夫妻?生活夫妻?”
王俊俊點點頭:“是。其實,這倒不是我搞的名堂,場裏不少人都這麽說,細琢磨起來,倒也說得貼譜兒。”
薑苗苗:“怎麽貼譜法?”她在明知故問。
“你說吧,”王俊俊說,“魏曉蘭和方春是政治夫妻,夫妻生活跟著政治風雲變,政治穩定他倆穩定,政治一變化,夫妻也跟著煙消雲散。我家方春給我講的王繼善老爺子,給我講怎麽出主意,開墾了那塊處女地……”她說著哈哈哈笑起來。
薑苗苗也忍不住笑了:“方春還給你講這個?”
“哎呀,”王俊俊說,“兩口子啥不說啥不講,大長的夜呆著幹啥?”她接著說,“方春說,你和高場長是革命夫妻,說你是支援革命的。”
薑苗苗瞪了瞪眼:“支援革命?”
“就是嘛,”王俊俊說,“高場長論長相黑粗,性格暴躁,還一隻眼,你是崇尚英雄,才嫁給他的,這還不是支援革命?這一點我理解,當時也是我有過的心理,現在想來多幼稚。小江南農場從光榮農場分離出來以後,為了事業你們一直分居,聽說你怕回家勤了,讓別人知道難為情,工作晚了,常不要車,自己騎自行車偷偷回去支援革命……有人羨慕你倆夫妻都高就當官,也有人偷偷議論說……”
薑苗苗見王俊俊話到嘴邊又停住,欠欠身子說:“俊俊你說,沒關係,有人偷偷議論……”
王俊俊說:“說你夠意思,有時候忙一天那麽晚,偷偷去支援革命,可就猜不出高場長怎麽迎接這革命。有一次,你剛走,有人打趣地說,薑苗苗回家摟英雄銅像去了!”
“俊俊,不準胡說!”薑苗苗雖然這麽說,英雄銅像這四個字卻和高大喜真的緊緊疊印在一起了。心裏蕩起幾分灰色,幾分清冷。
“這麽說,”薑苗苗笑笑,“就是賈場長和馬春霞的夫妻生活幸福美滿了。”
王俊俊回答:“都這麽說。”
薑苗苗問:“俊俊,那你和方春算什麽夫妻?”
王俊俊爽朗出口:“半路夫妻呀!俗話不是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們前半生都不順,後半生好好過,過一天算一天,不比賈述生兩口子少滋味。”
薑苗苗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說不清是報複,也說不清是打趣,眯起眼笑笑說:“俊俊,有人說方春當年給魏曉蘭倒洗腳水,現在又給你洗上腳了,說你比魏曉蘭還魏曉蘭。”
“哈哈哈……這些嚼舌根子的可真能氣我,”王俊俊前仰後合地大笑後說,“別看方春給我洗腳,比給魏曉蘭打洗腳水還進步,這裏的滋味可不一樣啊,我家方春給魏曉蘭倒洗腳水,是讓魏曉蘭逼著幹的,給我洗腳是他願意,他洗著洗著就開始搔我腳心……”她說到這兒一撅嘴:“方春不光給我洗腳,還給我脫褲子呢……”
“哈哈哈……”薑苗苗忍不住笑了,“王俊俊,你可真有意思!”
王俊俊說:“現在有點兒意思,也有點兒生活的滋味了,那些年,沒把我懊喪死!”
薑苗苗瞧瞧快滴完的吊瓶,心裏明白王俊俊話中之話,看著王俊俊道苦卻是喜滋滋的味道,表情懊喪,卻掩飾不住喜悅和滿足,心裏油然而生一種酸楚楚的滋味,問:“怎麽還懊喪死呢,你看你多好啊。”
“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呀,”王俊俊故顯怨氣,擠一下眼,“還不都是你,像搞計劃經濟分配似的,把我和二妮編進小馬架子,把我分配給高大喜,把二妮分配給方春。弄得滿城風雨,我差點兒呆不了了。”她見薑苗苗神情不太對頭,停停又說:“苗苗,說實話,那時候,不是我看不上高大喜……哎,也說不準是什麽心理,你說,那時候人就那麽簡單,一根腸子似的。”
薑苗苗有意試探王俊俊,想在自己心裏尋找平衡:“俊俊,後來聽說你知道大喜是上甘嶺戰鬥英雄,好一陣子後悔呢。”
“是,”王俊俊不好意思地笑笑,“當時悔得我真嫉妒你,簡直有點兒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感覺了,覺得天上星星月亮,地上花木草蟲,人山人海,什麽都應得其所,地球上為什麽要有一個薑苗苗,要是沒有你,我真能再跑回馬架子裏去。”
王俊俊那麽風風采采,讓薑苗苗好羨慕呀。
在小江南農場,不光是薑苗苗羨慕王俊俊,別看他們說,羨慕不已的人不在少數,王俊俊也有這種感覺。在她心裏眼裏,小江南農場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隨著雷電大作,雨後初晴,彩虹當空,哪裏的天也沒有這裏的天蔚藍又蔚藍,哪裏的陽光也沒有這裏的陽光燦爛又燦爛,哪裏的太陽也沒有這裏的太陽暖人心坎,哪裏的彩虹也沒有這裏的彩虹絢麗,從和方春結婚那天起,走起路來像腳生雲,吸口空氣都有甜味兒,結婚典禮時掛著粉紅色的窗簾,門口貼著耀眼的燙金喜字,他們特意安排得比年輕人結婚還有喜慶味兒,還有熱鬧勁兒,那嬉戲加鬧劇,把新婚夜鬧了個人仰馬翻。老兩口就像小兩口,恩恩愛愛的故事到處傳播,有人也是為了開心,還編成了段子,講得誰聽誰捧腹大笑,方春和王俊俊成了故事、段子最多的趣味人物。
薑苗苗心裏翻江倒海起來,一句話剛要出口,覺得不對味兒,咽了回去,沒咽到底兒,鬼使神差似的又翻騰上來,不由自主地探探身子,瞧著王俊俊問:“現在呢?”
“哈哈哈,苗苗,你逗我呢!”王俊俊佯裝嗔怪的樣子,拍一下薑苗苗的大腿說,“現在?現在我要還惦著你那個大場長,你讓啊?!”
是啊,薑苗苗也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幼稚了,瞧瞧王俊俊,王俊俊悠然自得的目光火辣辣地閃著。她尷尬地像笑又像哭,一下子把臉埋到了罩有紅十字外套的枕頭上。
王俊俊看不出薑苗苗微妙的心理,以為她感冒難受,抬頭看看滴瓶說了句,堅持一會兒就完了,瞧瞧薑苗苗說:“苗苗,你說,那時候這人怎麽那麽單純,不,怎麽那麽傻?”
薑苗苗一愣:“傻?”
“嘿,這人那,單純大勁了就是傻,老實大勁了就是愚,”王俊俊俏麗的嘴一翕一翕,仍然有當年演唱山東柳琴時的韻味,說:“當時,我怎麽找對象的惟一標準就是英雄,就是榮譽呢……”
薑苗苗心裏一顫,是啊,怎麽惟一的標準就是英雄,就是榮譽呢?她瞧著王俊俊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王俊俊似乎察覺出了薑苗苗神色不對,聽人說,這幾年,高大喜常和薑苗苗鬧不愉快,也聽議論說薑苗苗陪伴著個“英雄銅像”,忙改變話頭說:“苗苗,當然,我說的是我這個類型的人,不像你這樣的。”
薑苗苗一仰臉追問:“我是什麽樣?”
“官兒呀,”王俊俊賣乖的樣子說,“自古都講門當戶對,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她說完那些有點兒後悔,為了討薑苗苗的高興,咬重字音說:“你們是魚找魚,我們是烏龜對王八。”
薑苗苗笑了,笑得內心那麽不舒服,臉上的笑容那麽勉強,勉強裏摻雜著尷尬和無可奈何,這個話題再也繼續不下去了、她轉開話題感歎又羨慕地說:“俊俊,場裏人都說,你們是全場幸福第一家呢。”
“苗苗,這年頭,咱農場還算好的呢,說咱北大荒是一片淨土,我看也不算枉說,你到城裏要是有幾個朋友閑扯扯,聽了以後,尤其咱這當女人的,讓你心疼。這家離婚男的找小蜜,離婚率這麽高,真讓人擔心社會會變成什麽樣子……”王俊俊滔滔不絕起來,“這改革開放好是好,把這些老爺們兒都開放得花心了。
薑苗苗笑笑:“咱農場不會這樣。”
“是。”王俊俊說,“苗苗,咱農場雖說不會這樣,我回味起來怎麽覺得,我現在這個家經過的折騰,像是比現在這事還讓人揪心呢!”
薑苗苗:“怎麽說?”
王俊俊感慨起來:“苗苗,咱倆嘮嗑兒,我從來都不叫你場長,所以,你也別見外,我這是說話說到這兒了。當時,就那種背景,我不怪你。你說,我讓你領進高大喜的馬架子,到我和方春結婚,以至方春和魏曉蘭的結合、分手、見麵、又分手,還有連喜,讓我心裏不都像在苦膽裏包著過呀,這個過程是那麽漫長……”
薑苗苗也起了同情心:“現在這些人是自找的,我們那時候,很難左右得了自己,命運就那麽安排,你就得那麽走。”
王俊俊說:“是,這不信命運也得信,不認命也得認。”
“先破後圓,才嚐到了生活的甜!”薑苗苗說,“俗話說,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嘛,你可別當真胖得壓塌炕呀。”
言者無意,王俊俊卻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捶一拳薑苗苗:“你真能開玩笑,我和方春都是小骨頭棒兒,還能壓塌炕?高場長魁梧高大,力氣大,身子重,才能壓塌炕呢,可小心點兒,真塌了,別說泥瓦匠手藝不好!”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薑苗苗忘記了是在點滴似的,伸手要去打王俊俊,吊瓶左右一打晃,才提醒了她,急忙住手躺好。
這時,門砰地推開,連喜闖了進來,張口就衝著王俊俊說:“王姨,我爸爸在家裏直念叨,說你來抓藥怎麽還不回去,非要來找你不可,讓我攔住了……”沒等王俊俊回答,一轉臉見是薑苗苗在點滴,忙問:“薑場長,你怎麽了,你不是回光榮農場了嗎?”
“噢,”薑苗苗支吾著回答,“有點兒小感冒,不太舒服。”
連喜像是沒聽進去,沒頭沒腦地開口說:“薑場長,隻要場領導支持,我不光要辦好家庭農場,還要和李開夫辦個像樣的家庭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