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春節已過,北大荒還是涼颼颼的。中午飯口剛過,該是一天當中最暖和的時候,連喜匆匆忙忙走出家門,隨著吸進又呼出的一口口粗氣,一股股哈氣就像淡淡的薄霧一樣,繚繞著他的嘴巴,又很快散開,被凝聚進了涼涼的寒氣之中。
他徑直來到李開夫家門口,“吱”地拉開外屋門,又“砰”地推開臥室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前半身剛探進門框,一下子愣住了:李開夫正在炕上緊緊抱著媳婦秀秀狂吻呢。
連喜一皺眉頭,急忙往回縮身子。李開夫已經看清了,大聲喊:“連喜,連喜,進來吧,沒事,沒事,自家人,自家人。”秀秀卻有些不好意思,臉刷地紅了,趁李開夫與連喜打招呼的時候,急忙係好襯衣扣,又穿上了外衣。
說起來,李開夫有著一段一段的婚姻趣事。當年,山東一大批大姑娘剛來北大荒開歡迎會的時候,席皮看中了二妮,李開夫看中了王俊俊,百般努力沒成,惹出了不少哭笑不得的故事,讓人們風傳了很久,至今有人還在添油加醋地當段子講。後來,李開夫就是享受賈述生出台的那個讓複轉官兵到關裏找媳婦的特別政策,什麽地主、富農、右派分子都不要緊,隻要肯來,就給落戶口、安排工作。李開夫在老家娶來了地主家的姑娘叫秀秀,長得漂亮不說,且比李開夫小八歲。李開夫對待秀秀像寶貝似的,疼愛得不得了,隻要能做的活,全不讓秀秀動手,尤其是秀秀生孩子那陣子,農場流傳的李開夫疼愛老婆的故事簡直成串成串地飛傳。不少媳婦都回家拿著李開夫數落自己的丈夫。場子裏人都說,秀秀嫁了個百裏挑一的好丈夫。這些年來,人們傳說,可能也是真的,隻要孩子不在家,哪怕是中午,李開夫也要躺在炕上摟著秀秀親親。這話傳出來也令人相信,因為這一片每到中午,就隻有李開夫一家掛窗簾,久而久之,中午時分,誰也不去李開夫家串門。久而久之,李開夫兩口子從來也沒接待過來串門的,知道再親再抱也沒人來打攪,也就不必關門上閂的。其實,連喜聽說過這些,隻是心裏一時激動要找李開夫,也沒注意人家掛著窗簾,更忘了敲門,就這樣莽莽撞撞地衝破了李開夫和秀秀的熱吻。
幸虧李開夫和秀秀都穿著襯衣襯褲,讓連喜還過得去眼。秀秀不好意思地穿上衣服,李開夫一跨腿下了炕趿拉上拖鞋衝著門外喊:“連喜,連喜,沒關係,沒關係,老夫老妻的了!”
秀秀已經穿好衣服,拉開了窗簾,不好意思地梳理著頭發。
連喜返了回來,李開夫笑笑說:“老夫老妻的了,臉皮厚,沒事兒,不讓人碰上,外麵也這麽說,這回讓你見識見識。”
“李叔,秀秀嬸,”連喜本來一副尷尬的樣子,又讓李開夫逗得憋不住想笑,“實在不好意思。”
秀秀的尷尬勁也過了一些,給連喜倒杯水遞過去說:“你瞧,我們家老李呀,總像是說相聲似的。”轉身往外走,“連喜,讓你見笑了。”
連喜接著杯:“秀秀嬸兒,是我的不對,該事先敲敲門。謝謝,謝謝。”李開夫問:“連喜,急急火火地有什麽事兒?”
“李叔,中央領導視察墾區的指示一傳達下來,賈場長心又活了,”連喜興奮不已,“聽說他又要張羅辦家庭農場,我的心也活了,前兩年,我的家庭農場辦得好好的,硬是給翻了燒餅。”
李開夫邊穿褲子,邊瞧著連喜眨眨眼:“你挑頭幹吧,等能看出眉目,我也隨著……”他說了一陣子,見連喜不接話,一反口氣,“不過,地的承包費,怎麽用公家的拖拉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必須弄明白。不能像上兩次,也沒個統一規矩,亂七八糟的。”
連喜說:“當時我就有考慮了,讓局裏陳書記一句話,根本沒聽我們的,幹脆就是不讓辦了。”他說到這裏,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開夫,“我找你不是為這事兒。”
李開夫一挑眼皮:“什麽事兒?”
連喜問:“台商你那個姓鮑的哥們兒怎麽樣?”
李開夫:“你指什麽?”
連喜問:“經營啊,買賣怎麽樣?”
“大老板,人家能有什麽問題,”李開夫說,“好大的買賣呀,兩個大香蕉園,還有工廠。”
連喜說:“你還記得他去年來時說的那些話嗎?”
李開夫掃興地:“呆了好多天呢,說的話多了……”他弄不清連喜想問的是哪方麵的話,歎口氣,“連喜呀,幹脆別提了,一提我就上火,因為我在酒廠,鮑老板是看在我的麵子上,當然,也是報恩,白給了三百萬,想讓咱們辦好酒廠,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偷摸的,賬要不回來的,分場資金緊張挪走錢不還的……”他越說越來氣,“連喜,怪我沒有主意走錯了這步棋!賈場長因為辦家庭農場挨了局裏的批,也沒多少心思顧這事了。你說,人家是衝著我捐的錢,我就應該說了算數,弄了這麽個熊樣兒,我都沒臉再見那鮑老板了。”
“是,大鍋飯這玩意兒,確實不是個事兒。”連喜點點頭表示很同情,“李叔,不知你印象深不深,鮑老板說的一番話可是觸到咱們疼處了!”
“哪番話?”
連喜說:“就是在你家咱們仨喝酒的時候,鮑老板喝一口酒吃口菜放下筷子,指著酒杯說,開夫呀,我細品幾次了,你這大荒寶牌酒不錯,我捐助你的錢完全可以把這塊蛋糕做大。聽你那麽一說,想來想去,還是你們辦企業的機製不行……”
“記得,”李開夫接過話,“鮑老板還說,咱們的社會主義製度好是好,就是辦企業的政策不利於發展,就是這大鍋飯的機製養懶漢,很難發展起來。”
“李叔,”連喜往李開夫跟前湊湊,“剛才,我不是和你說過家庭農場的事兒嘛,我感覺這回準能辦起來,我到你家來,倒不是和你商量這事兒,而是由這事兒聯想起的又一樁事兒。”
李開夫問:“你的事兒怎麽這麽多,什麽事兒?”
連喜說:“依我看,辦家庭農場的勢頭就要來了,可以推想,能辦家庭農場,就能辦家庭工廠。走過一段彎路,有經驗了,別再在這幾個現成的什麽酒廠、油廠上打主意了,直接辦個大米加工廠。咱們這裏是水稻之鄉,原料不成問題,大米誰家都得用,肯定是掙錢的買賣。”
“哎,”李開夫歎口氣,“用什麽辦呀,幾百萬都扔進去了。”
連喜說:“李叔,鮑老板不是說,以後政策允許了,你要自己開什麽買賣,他還可以幫你一把嘛!”
“嗨,”李開夫一搖頭,“還有臉跟人家說嗎?”
連喜說:“那有什麽,再一再二不再三嘛,要是覺得不好說,就先許下願,咱們掙了錢還他嘛。”
李開夫皺著眉頭不吱聲,連喜看出秀秀的心思,給秀秀使個眼神兒,秀秀說:“開夫,我看連喜說的這事兒可也沒啥,看鮑老板那架勢,有的是錢,拿出個千八百萬,就像咱花個毛兒八分的,關鍵就一條,就怕咱這裏政策不行!”
李開夫瞧瞧秀秀:“是,咱們北大荒這地方‘格路’,你沒看光榮農場嗎,連個體飯店、小歌廳都打黃了。”
“沒問題,這個我負責,”連喜說,“咱這裏不是光榮農場,是小江南嘛,賈場長思想很解放,我敢打保票,肯定不會像光榮農場那樣。”
秀秀點點頭:“倒也是。”
李開夫還是不吱聲。
“你看……”連喜從兜裏掏出一份文件和一些材料遞給李開夫說,“你看,中央領導有講話,人家溫州,南方那些地方,家家辦工廠,戶戶是作坊,個體私營經濟都幹冒煙兒了!”
“我知道,也明白,”李開夫說,“別看同是一個太陽照,同是一片土地,在南方行,在咱這裏就不行!”
連喜問:“為什麽?”
李開夫哼一聲:“你是共產黨員,還當過分場書記,不比我清楚呀。”
連喜瞧著李開夫,愣著不吱聲。
“你說這是咋回事兒?人家南方土地聯產承包都三年多了,咱們省才開始。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省裏的一個大領導是根頂門杠,就是不讓改革的春風吹進來,這是眼瞧著頂不住了,這位領導才癱軟了身子。”李開夫簡直成了政治家一樣,“所以說,南方起風了,咱這裏還風平浪靜,人家刮三四級風了,這裏才起風,等人家都狂風暴雨了,這裏才剛風吹草動,樹梢子剛打晃兒。”
連喜也有這種感覺,但沒有做聲,也沒有感慨,隻是點點頭:“也就是說,照音樂家的話說,咱這裏比南方不是慢半拍,是慢一拍、兩拍、甚至三拍……”
“小子……”李開夫拍一下連喜的肩膀頭說,“我不是黨員,是黨門外的人,見事兒敢想,對門裏的事情看得清楚,看來,你小子不是糊塗黨員!誰不說咱們省有這麽根頂門杠,老百姓可就倒黴了,黨中央不是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咱們這裏就這熊樣兒,還想富呀,別說一部分呀,一個也富不起來,都是一盤炕上的窮光腚。”
“李叔,”連喜振作起來,“黨有政策,咱們齊心起來幹呀。”
李開夫說:“政策?有政策不也把你辦的家庭農場掃平了嘛!”他歎口氣,“咱國營農場的事兒可真就不好說了!”
“不好說不說,咱幹!”連喜從炕沿兒上拿起剛才遞給李開夫的一份文件說,“李叔,你看,中央領導這回講得鋼鋼的,‘一統天下,自負盈虧’,我理解,就是說,不管是農村,也不管是國營農場,也不管什麽國營企業,都要自己負責盈利和虧損,盈利了職工多得,虧了就不得,對辦家庭農場,還講了那麽多,你好好看看!”
李開夫拿起文件看起來。其實,他心裏也發癢,真要是有好政策,有台這麽個哥們兒支持著,說不定也能幹成個大事兒。
連喜見李開夫看得認真又入神,又把話轉到這次來找他的主題上:“李叔,現在,國家這些政策很明確,要是你覺得再要鮑老板的錢不好意思,那你就動員他在這兒辦工廠,委托咱倆給他經營,咱倆可以算個分子。”
“你是不了解,鮑老板這夥計很大方,他不在乎這點玩意兒,”李開夫像是為有這樣的朋友格外驕傲似的,“幹瞎了,他可心疼。他說了,隻要能幹成事兒怎麽幫我的忙都行。其實,他給咱的那點玩意兒,不抵他全身上的一根頭發絲兒。”
連喜接話音給他鼓氣兒:“李叔,那就再和他好好說說。要是不行,我就是砸鍋賣鐵想什麽辦法也要幹大米加工廠!”
“連喜,這樣吧,”李開夫看著文件,聽了連喜的鼓動,心裏也活起來,“那麽,我讓鮑老板再支援咱一把,這回算咱個人幹,但是有一條,要是看事兒不好,在這裏幹不起來,咱們就跑到南方幹去,鮑老板準支持咱,怎麽樣?”
連喜一揮拳:“行!”
“你能舍得黨票?!”李開夫瞪大了眼睛,“你能舍得老婆孩子?”
連喜很幹脆:“家庭農場平掉後,也不拿我當個黨員和科級幹部了,我老丈人用了我一下,讓陳書記好一通批評,說任人唯親,是非不分。”
“要說,賈場長這人還真行,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呀!”李開夫見連喜說的是真話,揮拳一捶桌子,“連喜,我也喜歡你小子的聰明和鋼性勁兒,我豁出去了,咱爺倆兒幹一場!”說著猛地伸過手去握住了連喜的手。
這時,嘉嘉氣喘籲籲走進來,怔了一下:“連喜,你在這兒呀,爸爸要開家庭農場討論會,說讓你參加。我到處找你!”
李開夫說:“嘉嘉,別爸爸、爸爸的,這樣,要是真有事兒,上頭又會有人說賈場長難脫‘親情’了!”
三人會意地笑了。
嘉嘉對李開夫說:“李叔,爸笆是讓我來找您的。”接著一推連喜,“連喜,快走吧!”她一轉身,李開夫和連喜也隨後跟著朝分場辦公室走去。
場部辦公生活區和直屬分場的生活辦公區是混連成片的。總場新蓋了一座五層辦公樓後,就把原平房辦公室劃給了直屬分場。
賈述生主要是想找些直屬分場裏過去辦過家庭農場的職工開個座談會,搞點兒調查研究,了解一下他們對再次辦家庭農場的思想反應;想了解一下兩次翻燒餅,他們是否還有積極性;更主要的是想了解前兩次辦家庭農場暴露出來的一些矛盾和需要規範的問題,以使這次辦家庭農場能一次成功。他知道,要想一下子瓦解幾十年來傳統的計劃經濟生產模式,又談何容易。
賈述生頭發已經花白,眼角的皺紋密密的,和高大喜同齡,看上去卻像大了十多歲。聽說話、走起路來,還算和年齡相當。薑苗苗坐在他的身旁,她讓人看起來還是那樣落落瀟灑、年輕而充滿活力,倒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十來歲。她從北京來北大荒時就比高大喜、賈述生小好幾歲,現在乍一看上去倒不像一代人了。小會議室裏擠擠挨挨坐滿了人,有二妮、羅益友、孫振鵬和他的兒子愛荒、張大夫的兒子張小豹等。
連喜和李開夫走進會議室,座談會已經開上了,他倆到最裏邊找了一個位子,擠擠和別人坐到了一起。
會議室裏嘰嘰喳喳哄亂成了一片。
“靜一靜啦,”賈述生大聲維持著秩序,“大家不要一個人發言後就戧戧起來沒完沒了!”
會場稍稍靜了一些,他指著坐在對麵的二妮問,“二妮,你說說吧,辦家庭農場,兩次翻燒餅,你家都攤上了,再辦家庭農場還有積極性沒有啊?”
二妮變胖了。席皮犧牲後,席皮的爸爸、媽媽來北大荒落了戶。二妮實在是太喜歡席皮了,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像是真有意不再嫁別的男人,做一個姑娘身的兒媳婦,要陪伴二老一輩子。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半年,這二妮開口娘閉口爹的,真像那麽回事兒,伺候起來是盡心盡力。你就看吧,出工回來,抱柴做飯,洗洗涮涮,真比哪家的兒媳婦都孝敬、都勤快。這二老心裏幾乎天天都是滾燙燙的熱滋味。這席皮父母不知是被二妮的行為感動的,還是一見這情形懷念自己的兒子,和別人說起這些話來,常淚水漣漣的。老兩口也是有還有報,比那時疼席皮還上心幾分,別說是幾天,就是二妮出工比別人晚回來一會兒,這老兩口就坐不住了。尤其這老太太,有回趕上下雨,硬是打著傘在門口等回了二妮。一來二去,老兩口就嘀咕,這二妮真能帶著姑娘身子守寡一輩子嗎?見不少男人都在打主意,心裏也真沒底兒。席皮的父親提了個建議,要招來哥哥的二兒子做養子。這二兒子比席皮小一歲,比二妮大兩歲,老兩口嘀咕定主意,給關裏寫了封信,那裏果然同意了。這二兒子叫小二。小二來不久,就沿著老兩口嘀咕的上了道。有人說一個叫小二,一個叫二妮,都占“二”字,像有兩個人非要結合在一起似的緣分。因整天生活在一起,倆人相親相愛,老兩口見二妮上了套,喜在心裏,樂在臉上。果然,小二來北大荒僅一年多點的時間,就和二妮結了婚。這樣一來,小兩口伺候著二位老人就更過得熱熱乎乎、舒舒服服了。
二妮和小二見隊裏人幹活不出力,常常來氣,特別是小二的家鄉,土地聯產承包已經搞得紅紅火火,他那個村裏就出了不少萬元戶,他沒少給二妮講家鄉農民致富的事情,兩口子一心想把小家庭搞得火炭一樣紅。所以,那賈述生一說辦家庭農場她就動心,雖說翻了兩次燒餅,倒也沒啥大損失,這幾年,就隻覺得心裏那奔富的小火苗被澆滅了憋得慌,像有粗氣兒吸進了肚子裏沒呼出來那樣直難受。
二妮霍地站了起來:“賈場長,要說這事兒,別問我們老百姓,就要看看你們當官的辦事怎麽樣……”她說到這裏,覺出了心急心切的話帶刺兒有些欠妥,她知道,翻燒餅並不是賈場長的事兒,是省裏有個大官兒當頂門杠,先是頂農村土地承包頂不住了,後又頂國營農場。她的口氣緩下來:“對了,這事兒也不能怪你……”
薑苗苗說:“二妮,這回可不一樣了,總書記都說話了嘛!”
“薑副場長,這些年你還不知道嘛,現官不如現管。”二妮振振有詞,“好幾年前中央就發文件搞土地承包,咱這地方不讓你搞,你就幹沒轍兒!”
賈述生說:“全省這不也推開了嘛!”
二妮:“那也晚三春了!”
“二妮,”薑苗苗說,“這回,不管誰說,咱們有尚方寶劍了,誰也不敢再說國營農場和農村不一樣,不能分地辦家庭農場了!”
有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二妮,別再瞎戧戧了,誰再不讓幹,咱到中央告他呀!”“誰有那麽大的膽,還再頂著不讓幹……”
賈述生心裏很高興,也很激動,眼前是群情激奮的職工,又像一點就呼呼燃起來了的一堆烈火。
李開夫憋不住了:“賈場長,我看別哆嗦了,你就說怎麽辦吧!”
“李開夫呀,別著急,”賈述生說,“我看,今天到這裏來參加座談會的,差不多都是辦過家庭農場被翻過燒餅的。要說,咱們國營農場搞土地承包,確確實實和農村不一樣,大家都談一談,上次在辦的過程中,都有些什麽教訓,有些什麽問題需要解決,今後應該怎麽辦。我想集中一下大家的意見,然後組織召開黨委擴大會認真研究研究,好拿出個統一說法來!”
李開夫搶話:“聽說局裏的意思是要抓試點,都看準了的事情,還試什麽,弄不好,試來試去就給你試黃了。既然要幹,就鋪開攤子像個樣,千萬可別再這麽試點那麽抓點的了。弄得大家心神不定。”
賈述生點了點頭。
二妮又憋不住了:“前兩年辦著辦著,局裏陳書記來說了幾句,分場幹部都哆哆嗦嗦的了,說什麽要先公後私,那拖拉機、收割機先幹公家的,後幹家庭農場的,這麽整,家庭農場成了後娘養的似的,那還能有個好?!”
“我說,”李開夫搶話,“要是全場都辦家庭農場,機械怎麽使,場院怎麽用,得有一個統一規矩呀。”
席小二站起來:“賈場長,這土地承包費可得算計好,咱們也不想占公家多大便宜,咱農場有公安、學校,花錢的地方多,可也不能收錢收得過分,收多了,誰也受不了。”
賈述生不住地點頭,參加座談會的人一個接一個不住地發言。這些問題,確確實實和農民承包土地不一樣,這回要甩開膀子幹,就得幹他個有章有法有規有矩的。現在看來,前幾年辦家庭農場也不算白辦,就算交了學費吧。不過,中央領導來視察講那些話時,陳書記慢半步跟在右側,回答表態總不是那麽嘎巴溜脆,從他的表情猜測,二妮等人的擔心也不無道理。當然,陳書記要是明白了這是大勢所趨,估計不會怎麽阻擋,但也不會那麽痛快,因為有信號,陳書記多少次大會小會講,要珍惜十萬複轉官兵、八萬支邊青年開發北大荒流下的血汗,又一想,那話裏總給人以守舊攤的味道。群眾都起來了,有了可行的辦法,他會放手的。
連喜和李開夫擠坐在一起,幾次要發言都憋了回去,他正在猶豫,但很自信,這種猶豫不是說懷疑辦家庭農場的路子,而是想,要全麵推開幹,大家能不能接受,局裏能不能批準。
“連喜,”薑苗苗看出了連喜既躊躇滿誌又猶豫不決的樣子,點名說,“你是咱北大荒第一個挑頭辦家庭農場的,為了這個,到現在連科級幹部都沒了,經受的酸甜苦辣最多,感受和想法肯定不少,你說說吧。”
連喜和李開夫擠坐在一起,本來就擠得難受,說話就更不得勁兒了,站了起來:“至於帶頭辦家庭農場嚐到的酸甜苦辣就不用說了,這回,中央要求咱們辦家庭農場的說法一傳出來,我憋了一肚子的氣像是出了不少。當著大家的麵,我向賈場長、周副場長、薑副場長提點兒建議,就看你們當領導的怎麽帶頭了……”
他一站起來,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陳書記決定撤消並不準辦家庭農場時,曾在全局幹部大會上點名批評過連喜是風派人物,批判他是出風頭,而且聲嘶力竭地指斥他純粹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是要瓦解和破壞老部長和十萬複轉官兵的輝煌偉業……連喜一時很苦惱,賈述生幾次要給他安排工作,陳書記都沒同意,而且話裏話外已經點出,你賈述生就是連喜辦家庭農場的後台,看在是老北大荒的份兒上,看在曾在“反右鬥爭”中蒙冤的辛酸,給你個麵子,不點名、不批評就是了。這些,作為既是場長,也是當時的支持者,又是老丈人的賈述生,看在眼裏,難受在心上,自己是黨員,是場長,對連喜講親情,當然也要講組織原則,安慰的話不能說過度,心裏同情的話也不能說更多,隻能深深埋在心裏。有一次,他下地檢查工作,見才華橫溢的連喜成為一名普通職工,割豆子割在最前頭,汗流滿麵,他的眼圈濕潤了。他抑製著自己,趕緊離開了豆地。此時,連喜這一站起來,那雄赳赳、氣宇軒昂的樣子,引得賈述生心裏真不知是什麽滋味,憐憫?驕傲?還是……
賈述生見連喜目光轉來,微微點了點頭。
連喜說:“我想來想去,這回,中央都給咱撐腰了,就要理直氣壯地辦咱們的家庭農場。”
副場長周德富皺皺眉頭:“連喜,怎麽辦這家庭農場,局裏陳書記會有考慮,你可要吸取教訓,不要亂出花點子呀。”
薑苗苗截住話說:“這家庭農場,看來是要辦了。如果說吸取教訓,就是看怎麽能辦得更好,連喜,你說說看。”
“我倒真有個想法,歸納一下叫做‘兩自理三到戶’,”連喜像闡述科學論文一樣,“這‘兩自理’就是辦家庭農場以後,因為是家庭農場嘛,也就是家庭企業,咱們職工的生活費就該自理,生產費也該自理;‘三到戶’呢,就是盈虧到戶、土地到戶、機械到戶……”
周德富再也憋不住了:“連喜,胡思亂想不能不知深淺,你這三到戶,不是要把國營農場碎屍八段嗎,誰有這膽量呀?”
“連喜,我原先看你挺有出息,挺仁義的,怎麽說話想問題不貼譜兒了呢!”王繼善忍著,也顯出了不平靜,他咳嗽一聲,冷靜一下說,“十萬複轉官兵剛進北大荒的時候,賈書記、高場長收編了我們八家子村,成了光榮農場的一個隊,我們也成了國營農場職工,各種待遇和城裏的工人一樣。我們原八家子那些老戶從農村過來,都感受到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要按你說的這麽幹,這不又恢複倒退成農村了嘛。不是說我退休了,為我個人利益著想,我問問你,要按你說的那麽整,我們這些退休幹部、工人怎麽整?”
“你們聽我說完嘛,”連喜笑笑,心平氣和地說,“這不叫倒退,也不叫成了農村,叫大農場套小農場的雙層經營體製。大農場就是咱光榮農場這套機構,但人要精簡,主要是經營國家土地,發包給家庭農場,還有一條,就是為家庭農場服務,組織種子、化肥,幫助銷售糧食等等,家庭農場就是隻管經營、種好地……”
周德富問:“你要這麽一整,大農場的幹部誰來養活?”
“不叫誰來養活,因為是為家庭農場間接服務,還要管理學校、醫院、修路等公共福利設施,都是靠從土地裏提取,”連喜擦擦汗說,“這個問題,我也想了,農場就按土地好壞,按畝收利稅費,根據前幾年我辦家庭農場的效益算,隻要每畝收費不超過七十元,職工包一畝地,除了租用機械和各種費用,種小麥、大豆,每畝平均至少能盈利三百元左右,種水稻能更好些……”
賈述生聽著,心裏盤算著,終於忍不住了:“連喜,要是照你這麽算,我這大農場除了各種費用外,每年還能盈利千八百萬的,要真這樣,可真是了不得了……”
“賈場長。”連喜長籲一口氣,瞧一眼賈述生,又麵向大家說,“關於機械問題,也可以不到戶,隊裏統一經營,誰用誰交租用費……”連喜又設想土地如何固定,大農場如何服務等,最後說:“我左思右想,這就是中央文件裏說的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製。”
賈述生興奮地說:“連喜,你把說的這些係統地形成一個材料,讓場辦公室也參與一下,把你說的這些做個基礎,場黨委認真研究討論一下,形成一個共識的東西,再請各位場長帶著這個東西到各隊調查研究,征求意見,完善一下以後黨委再研究,形成一個辦家庭農場的實施方案……”
“好,”薑苗苗說,“連喜,你可要把這材料好好寫寫!”
“好什麽好,”周德富接著薑苗苗的話說,“這麽幹,我是不同意!”
薑苗苗剛要說什麽,二妮說:“薑副場長,外麵有人找。”薑苗苗走了出去。